第五部分 书信九 致德·奥尔伯夫人

您现在在哪儿呀,亲爱的表姐?您这个曾经无数次分担我心灵的痛苦、分享我心灵的快乐并给它以无尽的慰藉的密友,您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呀?快来吧,我的心灵今天要向您倾诉它最大的错误。它难道不总是由您来加以净化的吗?它还要对它已向您忏悔了的那些过错进行自责吗?不,我已不再是原来的我了,而这一变化应归功于您:您给我重新造就了一颗心,它要把它新生的模样呈现在您的面前,但是,我只是在把它交到您的手中之后,才会感到真正摆脱了过去的那颗心。啊,您是看见它诞生的,您就倾听一下它的沉痛的哀叹吧。

有件事您曾想到过吗?我一生中对自己最为满意的时刻竟是我与您分别的那一时刻。从漫漫歧途返回之后,我便把那一时刻定为我补尽我迟迟未尽的义务的开始。我将决心离开一个如此美好的地方去追随一位恩人、一位智者,他装作需要我的帮助,实际上是想验证一下他对我所做的一切是否真的有所成效。这样一来,我总算可以开始偿还我所欠下的情义债了。我对此次离去越是感到痛苦,我就越是以做出这样的一种牺牲为荣。我的前半生为追求一种痛苦的情欲而虚度,因此,我将用自己的后半生去挽回先前造成的损失,用自己的美德去向那位我长期以来一直尊重无比的女子献上更加真诚的敬意。我要以自己高尚的行为去表明我在青年时期,并没有使您,使她,使我所热爱的所有的人为我而感到羞愧。

爱德华绅士担心离情别绪,依依不舍,本想悄悄地动身,但是,当全家上上下下都在熟睡的时候,您这位友情至上的警觉者还是发现了。看见您的房门虚掩着,您的贴身女仆在窥探着,看见您向我们迎出来,走进您的房间时,又只见一张桌子上已备好了茶点,我不禁立刻想起了往事;我将这次的别离与上一次的作了比较,感到自己此次的心情与上一次的大不相同,我庆幸爱德华绅士见证了这两次心境的不同,希望到了米兰,能让他忘记那次在贝藏松的不像话的情境。我还从未像这次这样心中充满了勇气:我以能向您显示这一点为荣;我要在您的面前表现出您从未曾见过我有过的那种坚定,我要以离开您时能在一瞬间表现出我将会是怎样一个人为自豪。这么一想,我的勇气又增加了;我因您对我的敬重而坚定了自己的决心;要不是您的泪水流在了我的面颊上,让我俩的泪水交融在一起的话,我本不会与您挥泪而别的。

我走的时候,心中充满了责任感,尤其是牢记着您的友谊所迫使我必须承担的责任,决心把余生用来好好尽到义务。爱德华对我的错误一一加以回顾,在我面前展现出一幕令人沮丧的图景;他虽义正辞严地斥责我那么多的弱点,但我知道,他并不害怕自己会给沾染上。不过,他表面上还是装作担心沾染上似的;他颇为不安地跟我谈起他的罗马之行,并认为自己不该那么依恋不舍,禁不住又想起了罗马往事来,但我很容易就能判断得出,他为了更好地照顾我,使我远离我所面临的险境,他自身的危险却增加了。

当我们快到维尔纳夫时,一个骑着一匹劣马的仆人从马上摔了下来,头部受到轻微的挫伤。他的主人为他放了血,并打算在当地过夜。我们早早地吃了午饭后,便骑上马前往贝克斯去看盐场;绅士因有特殊原因,所以对这次考察颇有兴趣,我便做了一些测量,并画了晒盐场的分区草图;我们直到夜幕降临时才回到维尔纳夫。晚饭后,我们一边喝潘趣酒一边聊天,直到夜色已深。这时候,他才告诉我要交给我做什么事情,并且告诉我,为了使安排的事切实可行,他都采取了哪些步骤。您可以想象得出,这个消息对我产生了多大的影响;我们专心地谈着这事,一点也不觉得困。不过,不管怎么说,觉还是要睡的。

走进我的那间房间,我发现就是我上次去西翁时住过的同一间房间。一见此情此景,我心里顿生一种难以向您描述的感觉。那感觉极其深刻,以致我立刻觉得自己又变回到那时的我了;十年时光已经流逝,我的种种痛苦已然淡忘。唉!那次的错误是短暂的,但是,这二进该房使我感受到,往日的全部错误都重压在我的心头。刚才还一阵高兴,转眼间却接着涌来这些痛苦的回忆!脑子里的那些前后对比是多么的让人心痛啊!青春的美好、初恋的甜蜜,你们为何还要让我这颗厌倦烦闷、沉重不堪的心灵回想起往日的美景呀?啊,时光啊,美好的时光,你已一去不复返了!我曾经爱过,也曾被爱过。我怀着天真无邪的心情与她共渡爱河。我贪婪地品尝那令我愉快地活着的美妙情感。希望的憧憬在陶醉着我的心;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欢娱和如痴如醉的欣喜以及难以抑制的兴奋,把我所有的官能占尽。啊!站在麦耶里的岩石上,在寒冬冰封大地之时,深渊近在眼前,世上还有谁与我的命运相仿的呀?……唉,我不禁泪如雨下!我心中多么苦涩呀,可忧伤却又靠近了我!……我要是拥有了一切,今天会是怎样呢?而我要是失去了一切,今天又将如何呢?……既然我没怎么感受到幸福,那我是命该受苦……我当时一直在哭……你在哭……不幸的人,你不要再哭了……你甚至都没有哭的权利……她万一要是死了!在狂怒之时,我敢于高声喊叫的话,我可能就没这么痛苦了,我就敢于面对自己的痛苦了,我将毫无愧疚地去亲吻她那冰冷的坟墓,我将尽情倾诉对她的思念,我将会说:“她听得见我的呼唤,她看得见我的泪水,我的哀痛将感动她,她会赞赏并接受我的敬意。”我至少会有望与她重逢……可是,她还活着,而且生活很幸福……她还活着,她活着就意味着我要死去,她的幸福就意味着我的痛苦。上苍在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了之后,连让我追思缅怀她的那份温馨也给剥夺了!……她还活着,但不是为我而活着;她活着是为了让我沮丧绝望。我现在与她的距离比她不在人世还要相隔数百倍远。

我满脑子装着这些悲伤念头,躺下睡了。它们在我睡梦中仍萦绕在我的心头,使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幕幕忧伤悲切的情景。痛苦、遗憾、死亡在我的头脑里反复出现,我曾遭受的种种苦难重又浮现在眼前,再一次地折磨着我。尤其是有一个梦幻,一个最最伤心疼痛的梦幻,始终在缠绕着我不放;所有的幻象一个接一个地影影绰绰地出现,但最终都变成了那个梦幻。

我似乎看到了您的女友那位可尊敬的母亲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她的女儿跪在她的床前,泪流满面地在亲吻着她的双手,听着她那最后的呻吟声。我又看见了您以前向我描述的那个我永远也忘不掉的情景。“啊,母亲!”朱丽用一种令我心碎的声音说道,“您给了女儿生命,可女儿却夺去了您的生命!啊!把您赐予我的恩惠收回去吧,没有了您,生命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种悲伤的礼物。”她慈祥的母亲回答她道:“我的孩子……人人都得完成自己的使命……上帝是公平的……你将来也要做母亲的……”她没能说完。我想抬头看她,但我却看不到她了,我看见的是朱丽;我看到朱丽了,尽管她脸上罩着面纱,但我还是认出了她。我惊叫一声,我扑过去想掀开她的面纱,但却无法抓住它;我伸出双臂,拼命地去抓去够,但什么也碰不着。“朋友,你冷静些,”她声音极其微弱地对我说,“可怕的面纱罩住了我的脸,没人能揭开它的。”我一听就急了,又拼命地去抓,但我一下子便醒转来了,浑身酸痛疲乏,满脸汗水和着泪水地躺在床上。

很快,我心中的恐惧便消失了,我浑身乏力地又昏昏入睡;我又梦见了那同样的幻景,又是一番心急气动;我又惊醒过来,接着,又一次昏昏睡去。我重又看见了那凄凄惨惨切切的景象,仍旧是那阴曹地府的模样,我仍旧在拼命地去抓那面纱,但总也无法如愿,我的眼睛依然看不清面纱罩着的那张脸。

最后一次惊醒时,我恐惧至极,竟致醒了半天,恐惧仍驻留不去。我猛地跳下床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干什么。我开始在房间里转悠起来,像一个怕黑的孩子似的,只觉得身边鬼影憧憧,耳朵里嗡嗡地响着让我听了心碎的凄凉的叹息声。晨曦微露,屋里什物虽已清晰可见,但我的脑子已乱,看着它们全都是青面獠牙似的。我心中的恐惧在增加,以致没有了正确的判断能力;我好不容易摸着了房门,匆忙逃出房间,冲进爱德华的房间里去:我猛地拉开他的窗帘,一屁股瘫坐在他的床上,气喘吁吁地大声嚷叫道:“完了,我再也见不着她了!”爱德华一下子惊醒过来,以为是盗贼闯入,冲过去抓起枪来。正在这时,他看出来是我;我自己也清醒了过来,我这是平生第二次狼狈不堪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您可以想象得出,当时的情景是多么的令人难堪。

他让我坐下来,冷静一下,告诉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明白是这么回事之后,便说说笑笑地把话岔了开去,但他见我仍旧惊魂未定,而且这个印象并不容易去除,便改变了腔调。“您既不配做我的朋友,也不配受到我的敬重,”他语气挺生硬地对我说,“如果我把用在您身上的心思的四分之一用在一个仆人身上,我也许就把他培养成为一个有用之才了,但是,您却是朽木不可雕也。”我回答他道:“唉!这话太对了。我身上所有长处全都受赐于她,可我将永远也见不到她了,我什么用也没有了。”他微微一笑,并拥抱了我,然后,对我说道:“今天,您先冷静冷静,明天您就没事了,会清醒的,那件事么,让我来处理好了。”说完之后,他便改变了话题,向我提议立刻动身,我同意了。于是,我们叫人备马。我们穿好衣服。上马车时,绅士冲车夫耳语几句,我们便启程了。

一路上,我们一句话没说。我因为心里仍旧萦绕着那个梦境,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就连湖光水色都不看一眼。这个湖昨天在我的右首,今天却转到了我的左边。只是车轮碾着碎石路的咯噔咯噔声在把我从昏昏然的状态中惊醒过来,使我怀着一种不难理解的惊讶隐隐约约地发现,我们回到克拉朗地界来了。在离栅栏门三百来步远处,绅士叫车夫停车;他把我拉到一旁,对我说道:“您明白我的意思了,无须多加解释,您就去吧,您这个胡思乱想的家伙,”他握了握我的手,又补充说道,“去再看看她吧。去把您的疯劲儿展示给爱您的一些人看看,那是很不错的!您得快一点,我在这儿等您,不过,您必须把您脑子里的那块该死的面纱撕破了之后,才能回来。”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没回答就去了。我脚步匆匆地走着,但走近那座房子时,我心潮起伏,脚步便慢了下来。我将以什么模样出现呢?我怎么敢出现在她的面前呢?我用什么借口去掩饰我的突然返回呢?我有何脸面来解释我那可笑的恐惧感,并承受宽宏大度的沃尔玛的鄙夷的目光呢?我越走近这个家,我就越是像个小孩子似的心里忐忑不安,我觉得自己荒谬至极,可怜透顶。但是,一种不祥的预感仍旧存于心中,让我感到很不踏实。我尽管走得很慢很慢,但仍旧在往前走着,已经走到院子附近了,这时候,我听见爱丽舍的门开了之后又关上了。我没见有人从里面出来,便在外面转了一圈;我沿着水池边尽量靠近养禽场走过去。我很快便听到有人走过来。这时候,我竖起了耳朵,只听见两个女子的声音;我虽然一句也没听清,但我从您的说话声中听出了一种说不清的忧郁感伤、温柔多情的情绪来,让我颇为激动,而在她的声音里,我辨别出了她平时的那种亲切恬静的语气,她细声细气,平静从容,使我立刻就放宽了心,真正地从梦境中走了出来。

一瞬间,我感到自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禁对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滑稽可笑。一想到我只需穿过藩篱墙和几个小树丛,便可以看见我原以为永远也见不着了的那个人仍然身体健康,充满活力,我的担忧、恐惧和胡思乱想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我便决定不去见她,立刻离开。克莱尔,我对您发誓,我不仅没有和她相见,而且我还以没有与她见面就离去而颇为自豪,以我没有软弱和多疑到底而自豪,以我至少让我的朋友爱德华觉得帮我摆脱了梦境而自豪。

亲爱的表姐,以上就是我要告诉您的,这是我必须向您坦白的最后的事情。我们旅途中的其他情况就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儿可说的了,我只需告诉您说,从那以后,不仅绅士对我感到满意,而且我对自己也更加的满意,我觉得我的病痛治愈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彻底。我因为担心引起他不必要的怀疑,所以没有告诉他我根本就没有见到你们。当他问我那块面纱是否掀开了的时候,我毫不迟疑地作了肯定的答复,于是,我们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是的,表姐,那块长期以来一直使我的理智陷入迷茫的面纱永远地掀去了。我所有焦虑不安的激动平息了。我看清了自己的所有职责,我喜欢这些职责。你们两人对我来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的珍贵,但我的心已不再能把你们俩区分开来,绝不会把你们两个形影不离的人分隔开来。

我们已于前天抵达米兰,后天离开这里。我们估计一个星期后可到罗马,但愿到的时候,能有你们的消息。你们是两个长期以来把男人中最伟大的男人弄得神魂颠倒、不得安宁的奇女子,我真恨不得马上见到你们!啊,朱丽!啊,克莱尔!必须是像你们一样的女子才能使那个男人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