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书信七 致爱德华绅士
三天前,我就开始每天晚上试图给您写信了,但是,忙乎了一天之后,回到屋里就犯困:早晨,天刚一亮,就得去干活儿。一种比醇酒还要甜美的醉意让我内心深处荡漾着一种美滋滋的兴奋,以致片刻不去体味那种对我来说全新的乐趣都不可能。
只要是同这些人在一起,我到哪儿都会是快乐的。您知道我为什么对这个地方情有独钟吗?这是因为我在这里真正地感觉到自己是身在乡村,而且,我这几乎是头一次敢于这么说。城里人是绝对体会不到农村的美的;他们在农村也不知道怎么生活:即使到了农村,他们也弄不懂农民们在田间地头忙乎些什么。他们对农村劳动及劳动的欢乐鄙夷不屑,而且他们也体会不出这种乐趣,他们若是在农村住下,仿佛是置身于异国他乡;他们在农村感到不自在,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到了农村,就得像个农村人,否则就不要去,因为,你若是不喜欢的话,你跑农村去干什么呀?自以为去过农村的巴黎居民,其实是根本就没有下去:他们把自己在巴黎的那套生活方式随身带到了乡下。歌唱家、才智者、大作家、寄生虫什么的,都跟随着那些巴黎居民来到了农村,因此,他们来了之后,成天就只知道赌博玩牌,听音乐,演演戏。在他们的餐桌上,满是如巴黎一样的菜肴;他们用膳的时间同在巴黎时一样;吃饭的餐具和仆人上菜的规矩也丝毫不差;他们的一切之一切全都悉数照办:这么看来,还不如待在巴黎算了,因为,不管他们多么富有,也不管他们准备得如何周到,在农村,他们总会感到缺少点什么的,总不能把整个巴黎随身带到农村去吧?因此,这种变化对他们来说,代价太大了,他们总是避之犹恐不及的;他们从来就只知道一种生活方式,但对这种生活方式又总是感到厌倦。
农村的活儿说实在的,是蛮有意思的,本身并不是艰苦得不得了,以致让人产生怜悯之心。它既对大众有益又对个人有益,所以干起来就劲头十足;再有,它是人应尽的第一天职:它使人的头脑里产生一种愉快的回忆,使心中荡漾起黄金时代的种种美景。看到春华秋实,人的想象力是不会无动于衷的。朴实的田园生活总是有点什么让人感动的。你看,草场上满是人,一边在翻晒牧草,一边在歌唱,远处还散放着一群群的牛羊:不知不觉之中,你不知为什么就心里暖融融的。有时候,大自然的声音也会让我们冷漠的心变得软软的;尽管我们在听到这种声音时总带有一种无奈的惋惜,但听到它总是有着某种快乐的。
我承认,在税吏对土地的产物强征暴敛的某些地方,田园荒芜,再加上农夫们无可奈何地一味地开荒拓地,无人性的主人的极度盘剥,致使农村的美景被毁灭殆尽。马匹又饿又累,瘦弱不堪,屡遭鞭打,几近断气,贫苦农民衣衫褴褛,村子里一间间茅屋陋舍,为人们呈现出一副凄凉景象:当你想到自己全都是靠这些穷苦不幸的人的血和汗在养活着时,你几乎要后悔做个人了。但是,当你看到既善良又聪明的善于治家理财者们把耕种田地变成创造财富和带来欢乐的手段时,当你看到他们大方慷慨地把上苍的恩赐分给众人时,当你看到他们把自己谷仓里和地窖里装得满满当当,把自己周围的人和牲畜养得健康强壮时,当你看到他们使自己周围的人既富足又欢乐,把发家致富变成一种无穷无尽的乐趣时,你会是多么的开心,多么的惬意啊!见到这些情景所产生的美妙幻想,有谁会无动于衷呢?你会忘记当今世界,忘记你同时代的人,又回到了宗族社会族长制的时代,人人都想亲自动手劳作,个个都想分担一份农活并分享劳动所带来的那份欢乐。啊,在那天真纯洁的友爱的时代,妇女们一个个温柔而恭谦,男人们一个个朴实而知足!啊,拉歇尔!被人执著地爱恋的迷人的姑娘,那个为了得到你的青睐,当了十四年的奴隶也不后悔的人,他是多么的幸福啊!啊,诺埃米的好学生!那个善良的老人,有你在温暖他的脚和心,他是多么的幸福啊!不,美好的东西,只有在田间劳动之中才能表现出它们的无穷魅力来。只有在田间地头,美惠三女神才在驾驭着一切,她们朴实无华,活泼欢乐,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对不起,绅士,现在让我回过头来再谈谈我们的事吧。
一个月以来,由于秋天阳光充足,葡萄丰收在望;已下了头几场霜,收获葡萄的工作开始了;葡萄一串串地挂在枝蔓上,把里埃老人赐予的礼物尽显眼前,似乎在邀请世人赶快动手采摘。一座座葡萄园全都挂满了这种上苍为了让穷苦人忘掉忧愁而赐予他们的美好果实;酒桶、酒缸碰撞的声响,人们从四面八方搬运来的雷格列法斯的声响,不绝于耳;采摘葡萄的姑娘们的歌声在山坡谷底四处回荡;把采摘下来的葡萄运到压榨机去的人们川流不息;粗糙的机器发出的闷闷的声响似乐器般在催促大家加油干;人人眉开眼笑的可爱而动人的情景此时此刻似乎染遍了角角落落;最后,犹如戏台大幕的雾障,随着早晨太阳的升起而消散。所有这一切,使得收获葡萄的工作如同过节一般,而且,当你回想起这种节日气氛只有在这种场合才能把劳动与欢快结合在一起时,你会觉得它更加的美妙的。
德·沃尔玛先生把这里最好的土地用来种植葡萄,他事前都做好了一切必要的准备了。酒缸、榨汁机、储藏室、大酒桶,全都准备就绪,只等那甜蜜的汁液的到来。德·沃尔玛夫人负责指挥采摘葡萄的工作,挑选工人,工作安排和进度全都归她管。德·奥尔伯夫人则负责工人的伙食和按照所制定的规章发放工人的工资;他们制定好的规章,是绝对不允许违犯的。检查工作由我负责,由于朱丽受不了酒缸里的酒气,所以由我来监督操作榨汁机的工人认真执行朱丽的指示,而克莱尔非常赞成我担当此项工作,因为他知道我是个品酒的行家。
任务这么分配定了之后,关于采摘葡萄的事,是人人都会做的,所以哪儿缺人手,有空的人就赶紧去补上。大家都是天刚放亮即起床,集合起来前往葡萄园。德·奥尔伯夫人觉得自己的活儿不算忙,所以又主动给自己加派了活计:监督与训斥偷懒的人,而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对我也不例外,甚至还故意对我更加严格监督。至于老男爵,当我们大家都在忙乎的时候,他却背着一支猎枪,时不时地把我从采摘葡萄的女工那儿拉走,同他一起去打斑鸠,这么一来,不免有人会说是我暗中鼓动他这样做的,结果,我渐渐地失去了哲学家的头衔,被冠以游手好闲者的名号,不过,游手好闲者与哲学家实际上并无多大差别。
您从我刚才对男爵的描述就可以看出,我们是真心诚意地和解了,而沃尔玛有理由对他的第二次考验感到满意266。我怎么可能憎恨我女友的父亲呀!不!如果我是他的儿子的话,我也许还没有现在这么尊敬他哩。说实在的,我还从未见过比这位善良的贵族更加坦率、正直、宽厚并在各个方面都令人尊敬有加的人。不过,他的偏见也着实怪诞,让人费解。自从他确信我不会成为他的家庭之一员时起,他就对我赞赏有加了;只要我不成为他的女婿,他宁愿屈尊在我之下。我唯一不能原谅他的是,当我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有时会拿我这个所谓的哲学家以前所教授的功课开玩笑。他的玩笑让我觉得很尖刻,难以接受。可是,他见我生气,反而一笑了之,并对我说道:“好了,咱们去打斑鸠吧,争论得够多的了。”接着,他边走边喊道:“克莱尔,克莱尔,给你的老师预备一顿丰盛的晚餐,我要让他食欲大增。”的确,他那么大年纪,端着猎枪在葡萄园里跑得比我还快,而且枪法极准。但他在自己的女儿面前却是大气也不敢出,这多少让我有点欣慰,总算是对他对我的嘲讽的一种报复;那位往日的小女生让她父亲和让她的老师一样地肃然起敬。我还是继续谈一谈我们收获葡萄的事情吧。
自从我们开始这项有趣的工作一星期以来,收获任务才勉强完成一半。除了那些准备拿到市场上去卖和我们平常储存着的(它们只需小心酿造一下就可以了)以外,好心的朱丽还在为我们这些贪杯的人专门酿制更加醇美的葡萄酒。我在我曾经跟您谈到过的魔术般的酿造程序中,充当她的助手,我们用同一个葡萄园里的葡萄酿制出各地的名酒。有一种酒的酿造方法是,在葡萄熟了的时候,她让人把葡萄枝蔓弯曲至根部,让太阳把它晒蔫,然后再把一串串葡萄摘下来,拿去榨汁酿酒;另一种酒的做法是,她让人把葡萄一粒一粒地弄下来,除去籽儿,然后放进酿酒桶里去酿制;还有一种酒,她让人在日出之前去摘下红红的葡萄,趁上面还带着花迹和露水,小心地放进榨汁机,酿制出白葡萄酒来。她还酿造一种含酒精的葡萄酒,先把在火上熬成糖浆状的未经发酵的葡萄汁放进桶里,如果要酿制干红干白,就不要让它在桶内发酵,如果要酿制开胃的苦艾酒或麝香酒,就在酒中加进一些草药。所有这些不同的葡萄酒都各有各的酿制方法,而酿制出来的酒全都是有益于健康的纯天然酒;就这样,除了地里的各种各样的产物而外,他们又增添了一种开源节流的好办法,而且能用自己葡萄园里的葡萄酿造出各种不同气候条件下的葡萄所酿制的葡萄酒来。
您想象不出这一切都是以一种多么大的热情与欢快干出来的。大家整天又唱又笑,而活儿干得更加利索。大家亲如一家人,人人平等,个个相互关心。女士们没有架子,农妇们样样得体,男人们爱说笑,但不粗俗。大家争相比赛唱歌,讲故事,说笑话。大家聚在一起免不了会发生口角,彼此顶撞,但这只是在表明彼此之间的相互信任。没有自以为了不起,装模作样;他们白天都在葡萄园里,朱丽让人在葡萄园里搭了一间小屋,天冷时可以取暖,下雨时可以避风躲雨。我们与农民们一起吃午饭,而且是按他们的钟点开饭,饭后也同他们一起劳作。他们的饭菜做得有点粗糙,但是味道挺好,而且有益健康,里面有不少的新鲜蔬菜,我们吃得津津有味。我们对他们笨拙的样子和土气的恭维话绝不鄙夷不屑。为了让他们不太拘谨,我们与他们交谈时绝不装腔作势。我们的这些善意的表现,他们看得很清楚,所以很是感动。看见我们不摆主人的架子,他们反倒更加自觉地循规蹈矩。吃饭时,孩子们来了,他们便让孩子们午后在葡萄园里玩耍。这些善良的村民看见孩子们时是多么的高兴呀!他们用粗大壮健的手臂抱起孩子们说:“啊,多好的孩子呀!愿上帝折我们的寿以增添他们的寿吧!你们要像你们的父亲和母亲,像他们一样为乡邻造福!”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曾投过军,使枪舞剑如同手握小截枝刀剪和锄头一般灵活自如,而朱丽在他们中间又是那么可爱而颇受尊敬,她和她的孩子们都受到他们的热情欢迎,此情此景,让人看了不禁联想到大名鼎鼎的贤德的阿格丽比娜让日尔玛尼库斯的士兵们看她儿子的情景。朱丽!无与伦比的女子!您通过个人生活上的质朴,造就了明智和善良的风范,令大家油然起敬。您是当地所有的人的神圣的精神寄托,人人都愿意以自己的鲜血和生命誓死保卫您,而您在这些敬爱的民众当中,比身边拥有无数兵丁护卫的各国君主都更加的安全和荣耀。
晚上,我们一起高高兴兴地往家里走。在收获葡萄的季节里,他们对工人们管吃管住。即使是星期天,在晚祷之后,他们也和工人们聚在一起,跳舞欢唱,直到开晚饭时为止。在其他的日子里,大家回到住处之后,也是待在一起的,只有男爵除外,他从来不吃晚饭,而且睡得很早,所以朱丽便带上孩子,上楼去他房间,直到他要上床睡觉方才离开。从收获葡萄工作开始之日,一直到结束为止,他们绝不让乡村生活掺杂有一丝一毫的城市生活的味道。他们庆贺丰收的狂欢活动比罗马人的狂欢活动更加有趣,更加适宜。罗马人在狂欢时把主人与奴隶的位置对换的做法实在没有任何意义。而这里的温馨的平等气氛才真正地恢复了大自然的秩序,对主人富有教益,而对仆人则是一种慰藉,对大家来说是一种友谊的纽带270。
聚会的地方是一间老式大厅,内有一座大壁炉,火烧得旺旺的。大厅里有三盏灯照明,德·沃尔玛先生都给它们安上了白铁灯罩,一来可挡烟雾,二来可使灯反光。为了避免有人心生羡慕或嫉妒,主人们想方设法地不摆放这些淳朴的人家中所没有的东西,而只是放置一些普通常见的物品,只不过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好东西,分送大家的东西也较丰厚一些而已,以显示家境的富裕。晚餐安排了两张长桌。餐桌上没有豪华的摆设和餐具,但是菜肴丰盛,吃得痛快。主人、短工、仆人,大家同桌共餐;人人都得起坐为大家上一次菜,不分彼此,毫无例外,而且上菜时,个个都有板有眼,自然大方。酒可以随便喝,但却不许过量,适可而止。如此受到尊敬的主人们的在场,虽然让大家不敢造次,但却也并不让大家感到局促不安和扫兴。即使有谁忘乎所以,主人也不当场呵斥,以免破坏了晚餐的气氛,但第二天,此人则会被毫不留情地辞退掉。
我也很赞赏此地的欢快气氛和美好的季节。我又大胆地恢复了瓦莱人的生活方式,常常喝上一点纯葡萄酒,不过,我只有在她们表姐妹俩中的一位亲自斟酒时才喝。她们会根据我的酒量给我斟酒,不会让我喝得过量。有谁能比她俩更好地控制我的酒量,知道什么时候该让我喝,什么时候不让我喝呢?如果一天的劳动颇有成绩,加上用餐时间长且气氛欢快,她们就更勤快地给我倒酒,我便开怀畅饮,喝个痛快;理智的德·沃尔玛先生即使在场,我也毫不在意,该喝就喝。我并不害怕他那深邃的目光能看透我的心思;当我心中又涌现出一种甜蜜的回忆时,克莱尔只要朝他看上一眼就能把他骗过去了,而朱丽要是看我一眼的话,我便会满脸羞红。
晚饭后,大家还要待上一两个钟头,一边梳麻一边轮番唱歌。有时候,摘葡萄的姑娘们一起合唱,有时候她们则轮流独唱,大家则合唱歌词末尾的叠句。她们所唱的大部分都是老的抒情歌曲,曲调并不动人,但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朴而幽静的韵味,听着听着便让人心有所动。歌词简单朴实,往往还有点忧伤,但听着却让人喜欢。当我们听到歌词中有某些词句我们从前也曾使用过时,我们便禁不住有所触动:克莱尔莞尔一笑;朱丽双颊泛红;我不免叹息一声。每当这时候,我便抬眼看看她们,不禁回想起往事,浑身一阵战栗,突然间,心头受到重压,喘不过气来,一种难以磨灭的悲伤的印象留存在心间。不过,在这些晚间聚会中,我发现了某种我无法向您解释清楚的美,但我自己却感触甚深。这种不同地位的人的聚会、这种聚会方式之简朴、这种对快乐、友情、安逸的追求,以及它所带给每个人心灵的那种宁静,具有着某种感人的东西,使人感到所唱的歌曲更加富有情趣。女声的合唱同样也不乏甜美动人。就我而言,我深信,在所有的和声中,没有任何声音比齐唱好听的,而我们之所以必须加上和弦,是因为我们的鉴赏力衰退了的缘故。其实,所有的和声难道不都是出自一种普普通通的声音吗?我们能够给它添加点什么而又不破坏大自然对各种和谐的声音相对的音量所定好的比例呢?如果我们给一些声音增加一倍,而不对其他声音增加音量,那我们不就一下子便打破了所定好的比例了吗?大自然已经把一切安排得尽可能地好了,可我们还在想要往里面添加些东西,岂不弄巧成拙吗?
无论是白天的工作还是晚上的工作,大家都在你追我赶。我昨天本想投机取巧,结果却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洋相。对于梳麻我手挺笨的,而且干着干着就走神,可我又不愿让人看到我老是不出活儿,所以我就悄悄地把旁边的人梳好的麻用脚勾到我的麻堆里来,但是,却被不讲情面的德·奥尔伯夫人发现了,她立即示意朱丽,当场捉住了我,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通。“作弊的先生,”她大声地对我说,不过倒没小题大做,而且还像是在开玩笑似的,“人就是这样慢慢变坏的,尤其糟糕的是,还把这当成儿戏。”
那天晚上的情况就是这些。快到回房歇息的时候,德·沃尔玛夫人说道:“我们去放烟花吧。”于是,每个人便拿起自己梳过的麻茎——自己劳动的光荣标志——神气活现地把它放在院子当中,堆成一堆,做成庆功碑的样子,用火点燃,但是,不是谁都有幸去点火的,要由朱丽来决定,她把火炬交给当晚活儿干得多的他或她去点燃麻茎堆;如果当晚活儿干得最多的是她自己,她也会毫不推让地亲自点火。庄严的仪式伴随着阵阵的掌声和欢呼声开始。麻茎霎时间便燃起了一团明亮的大火,直冲云霄,这是一团欢乐的火,大家围着火堆又跳又笑。接着,主人让大家举杯,为当晚的优胜者的健康干杯,然后,带着一天劳动后的满意、高兴和毫无遗憾的心情回房歇息,大家第二天,第三天,乃至一生一世这么干下去也不觉得疲劳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