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晚秋的天空已披上了暮色,直江站在窗前凝视着远方的彩云。站立着的直江的侧脸明显地露出了憔悴的神情。但是,这一点对于每天碰头的护士们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也是无法察觉的。
办完交接手续的护士们,都已离开了值班室,直江离开窗户时,值班室里只剩下亚纪子一个人在查点注射单。
“今晚你值夜班?”
“是的。”
亚纪子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来看着直江。她的表情像要说什么似的。
“我说,前些日子给您造成很多麻烦,很是过意不去。”
“麻烦?”
“就是小桥大夫因花城小姐的事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那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当时,接电话的人是我。若是我能事先把电话的内容弄清,也就不会发生那事了。”亚纪子一口气说完,“那件事不能全怪小桥大夫。”
“这我知道。”
“他这人不论什么事都过分认真。”
“你不必为此担心什么。”
“可以同您再谈一会儿吗?”
“当然可以。”
“关于户田的事。”
“户田?”
“那个被流氓划伤脸,您给缝合的患者。”
“他出了什么事?”
“您曾因为他付不起住院费,打算让他出院,可小桥说不该让他出院,就担负了他的住院费。”
“终于由小桥君付了?”
“户田说从家乡汇钱来以前,先借给他3万日元,可是,至今也不见汇来。”
“……”
“这3万日元眼看就要用光,小桥似乎还要借给他。”
“可以让他出院啦。”
“可是,他又说今后的看病钱也没有。”
“小桥君打算连今后的看病钱也全管?”
“他说:事已至此,毫无办法。”
这时,走廊里传来了厨娘的叫喊声:“开饭喽!”
“他好像还打算坚持下去。”
“这件事本该由福利科、民政委员出面处理,不是医生该做的事。”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他就是听不进去。”
“那么,你想让我怎么做呢?”
“希望您能制止一下小桥。”
能走动的患者们为了去打饭,陆续来到走廊里。
“但是,这事可不好办。即使我说了,他也听不进去。”
“不会的,小桥大夫非常尊敬您。”
“让他有多大能力就使多大能力吧。”
“那怎能行……”
直江好像把仰望着他的亚纪子推开似的站起来走出值班室。
直江回到院部坐到沙发上点着第一支烟时,好像跟随过来的一样,小桥也走进来了。
“上野先生怎么样了?”
“打完寒颤之后,又发起高烧来,现在体温是38.2度。”
“原来如此。”
“脸色苍白,仔细观察时略微呈黄色,经过肝功能化验,黄疸指数正在上升。”
“血液检查结果如何?”
“血红蛋白为80%,不算太低。红血球320万,严重贫血。”
“这事刚才我从病历上已经看到了。血相如何?”
“这一点,总是搞不清楚。我认为红血球的形状好像有点儿异样。”
“怎么异样?”
“我觉得它的形状散乱,这回我想亲自拿到大学中央检查室去化验一下。”
“另外还有什么变化?”
“现在患有口腔炎,据老太太说从前也时常发病。”
“病倒的事也不是初次吧?”
“嗯,从前也有过两次因晕眩和头痛倒下的。”
直江把脚平放在椅子上,点了点头。
“那么你认为这是什么病呢?”
“这个吗?从它露出黄疸的症状看来,我想还是肝炎。”
“那么,你观察到的贫血又该作何解释呢?”
“这个嘛,当做肝炎的话,好像比肝炎厉害得多……”
小桥语塞。其实,他倒是想来听听病名的。但由于刚才反驳过直江,终于失去了机会。
“血相必须再仔细化验一次才行,不过……”直江在手中玩弄着烟卷边说,“那病是不是再生不良性贫血呢?”
“啊?”
“阿仆拉斯提歇·阿内密。”直江把同一病名用德语重复了一次。
“那么他……”
“是的,没救啦!”
“可是……”
“当然,不经过周密的化验,还不能下结论。”
小桥想起了讲义上和国家考试中学过的再生不良性贫血的定义。来到外科以后,对内科疾病的知识大多生疏了。仿佛有过一种舌头发炎,伴随贫血,红血球形状异常的病,仔细想来,上野幸吉的病确实和那相似。
“如果是这种病,该用什么治疗方法呢?”
“吃新鲜肝脏的肝脏疗法,但效果不大。真正奏效的也只有输血。”
“输血?”
“每天400CC左右输血试试。”
“是。”
小桥虽然答应了,但心情并不畅快,每天连续输血400CC,要确保其费用不是一件容易事。
“除这方法以外,还有什么方法吗?”
“没有啦。”
“上野的保险是救济户保险。”
“没关系。”
“他可要长时间地住下去呀。”
“当然是。”
“老实说,前几天因为我收了一个连病床差额都缴纳不起的患者,院长责怪了我一顿。”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是,下次注意’。”
“答的蛮好嘛!”
“可是……”
“该说的我都说了,就这样吧!”
直江拿起桌上的晚报,又重新把腿架到椅子上。
汽车沿着东名高速公路向东跑着,看情形已经穿过横滨的山间进入川崎了。从这里可以俯瞰到山坳中的密集房屋。今天虽然是星期天,也许离天黑尚早,往东京方面去的上行线并不十分拥挤。
从箱根到横滨沿着山间奔驰时曾是那么欢畅的真弓,随着接近东京反而变得寡言少语了。
“啊?爸爸,您真要径直返回柿木坂?”
向窗外眺望的真弓好像想起了什么,恢复常态说。
“出门时,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柿木坂那里有佑太郎的住宅。
“这么说,以后就把真弓一个人撂在那里喽?”
“因为有事情,有啥办法。”
“真无聊!”
“从昨天到现在我们两人一直在一起。那点小事也得忍耐一下。”
昨天,星期六的下午,院长佑太郎同真弓到箱根的大涌谷住了一宿。当然是避着律子夫人秘密去的,名目是出席S制药厂的高尔夫球招待会。
当然,在箱根仙石原召开高尔夫球大会是个事实。在这点上没有疏漏。可是,开会时间是10点,如果打算清晨出发,本来就没有必要头一天晚上到箱根去住一宿。实际上,制药厂方面也考虑到这一点,才定为10点的。参加大会的私人医院院长几乎都是当天清晨出发。
佑太郎好久没到深山逛逛了,加上萌起一股一边洗温泉一边搂一搂年轻的真弓的野心。这才找来了S制药厂的推销员,求他在律子夫人面前演场戏。当然,这位推销员不会拒绝这种事的。
“明天开会的时间很早,今晚无论如何也得请院长到箱根住一宿。”推销员十分抱歉地向律子夫人说。
“真遗憾,我好久没去仙石原了。”在高尔夫球方面与佑太郎的加码二十七相差无几的律子夫人惋惜地看了看晴空。
“新年过后不久还要举行一次,届时务请夫人光临。”
“平山先生也参加吗?”
“是的,预计先生也出场。”
平山是柿木坂附近的都立大学附近开私人医院的外科医生,同佑太郎是同一大学同期毕业生,开了医院以后两家更加亲近,家属之间往来也很频繁。佑太郎和推销员害怕从他这里露出破绽,便在头一天晚上强行约他到箱根去住。不过,因为平山先生没有情人,没有头一天去箱根的理由,所以佑太郎说好甘愿为平山负担旅馆费。当院长的想搞风流事自然得多花些钱。
“真无聊。”律子夫人叹了一口气,立刻像想起了什么说:“是不是我也去一趟?”
“算啦、算啦!”佑太郎慌忙举手制止,“明天你不是要为三树子相对象吗?”
“可那是下午5点钟啊。会议不是从7点或8点开始吗?”
佑太郎几乎要哭出来,急忙向推销员求救。
“是从8点开始。之后在旅馆里招待简单的午饭,散会大约在下午3点左右。”
“这么说来,可以不参加午间用餐喽。”
“不过,您好容易来参加会议,哪有不参加座谈会的道理呢?”
“再说,打完球就走也太不尽人情了。”佑太郎拼命辩解。
“你倒好,玩个够!回来能赶上相亲吗?”
“我在两点前从那儿出发。若是时间晚了我就直接去相亲的旅馆,准没问题。”
“若是我也去的话,事情不是同样吗?”
“可是,你得帮助三树子着装打扮,还有一些准备工作要做。女儿相亲之日,哪有父母二人都去打高尔夫球的,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少说废话,最好是你别回来晚了。假如来晚了,可对不起亲友们。”
既然去不成了,律子夫人便把怨气洒到丈夫身上了。
“你一喝起啤酒来,屁股就沉得很。”
“这件事,有我在场,您就放心好啦。”
“我怎么觉得你们两人串通一气,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哪里,哪里,您不要开玩笑啦。”
“因为他这人半点也疏忽不得。”
“哪能……”
夫人瞪了他一眼,佑太郎赶紧避开。
“我说,今天你真有事?”
真弓似乎还不甘心,问道。
“正因为有事,所以才没参加座谈会,急忙往家赶。”
“真没意思。”
“从昨晚到现在不是一直呆在一起的吗?”
因为坐在出租车里,所以两个人都毫无顾忌地饶舌。
“少说废话!你从清晨起就去打高尔夫球,把我甩下不管,不是吗?”
“因为是比赛,有什么办法?”
如在湖尻住旅馆,很可能被熟人碰见,所以昨晚在大涌谷开了房间。这期间倒也平安。天亮后佑太郎带着高尔夫球具一个人朝仙石原去了。如果可能,佑太郎倒是很想把这个年轻的身材匀称的美貌的真弓也带去,但是,这位饱经世故的佑太郎毕竟没有那么大的勇气。那天,真弓在高尔夫球赛终局的下午1点钟前一个人被撇在旅馆里。
可她却是个惹眼的人,当她在旅馆周围独自溜达闲逛时,一位三十多岁的据说是从名古屋来的小伙子邀她去兜风,于是,真弓便跟这男人从强罗到汤元玩了个够。这事暂且不提,真弓对于佑太郎决不带她到显眼的地方去总觉得是伤害了她的自尊心。
“星期日的晚间,能有什么事?”
不甘一人寂寞度过夜晚的真弓,此时已后悔早知如此今晚不如同别人幽会了。
“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逃避……”
“真实情况是‘惧内’,对吧?”
“不对,事实是今晚我女儿要相亲。”
佑太郎认为实说了比被怀疑好得多。
“三树子小姐的?”
“你这家伙连名字都知道?”
“还不是爸爸您说过的?和我同龄。”仿佛冷水浇了头,佑太郎回头看了一眼真弓。“这种事您也得出面?”
“当父亲的有什么办法呢?”
“唔——”真弓叉起双臂,向前凝视,突然说,“是不是我也该结婚啦?”
“算啦,算啦,说些什么话?”
“怎么?我也到该结婚的年龄了嘛!”
“可也是。”
佑太郎压低嗓音说。
从昨天到今天真不走运,高尔夫球赛得了个倒数第三名,律子和真弓两边又都有怨言。照这样下去昨夜的事也保不住要暴露,佑太郎的心情沉重起来了。
“哪怕一次也好,我多想相次亲啊!”
真弓一边说一边往窗外望去。山岗下的小镇在暮色的包容之中了。
佑太郎后悔自己不该胡说相亲的事。尽管处境不同,可忽视了真弓和女儿同龄,太轻率了。昨天夜里还在床上欣赏真弓那充满青春活力身子,而今佑太郎又从那玩乐中清醒过来,心情更沉重了。
“过两天,我给你买点什么礼物吧。”为了使沉默了的真弓振作起来,佑太郎说,“你打算要点儿什么?”
“倒不如谈谈上次的事,还是不行吗?”
“上次的事?”
“上次我不是对你说过?酒店的事。”
“啊,那件事,我不也说过再等上二三年吗?”
“小气鬼!你还要先建医院的。”
“这不是明摆着的!”
“那么,我还是找位富裕的靠山吧。”
“喂,少开玩笑!”
佑太郎朝真弓的大腿上捅了一下,真弓装做不知仍向前看。
“总之,再稍候一时吧!”
汽车驶过濑田高速公路出入口,佑太郎扫了一眼手表,3点50分,如果直接开向相亲的旅馆,时间绰绰有余。
“今天,你要老老实实呆在房间里。”佑太郎对真弓说完,向前探身对司机说,“先去惠比寿,然后开到P旅馆。”
“在P旅馆相亲?”
“只在那里等候会面。”
“P旅馆不就是前几天花城纯子病倒的地方吗?她怎样啦,还在您的医院里吧?”
“那病已经没有问题了,这回又要做切痔手术。”
“她还有那种病?”
“可不许你对外人说。上一次我院的一个年轻医师不慎说走了嘴,惹下了好大麻烦。”
“我当然不说,关于您的事对谁也不说。”
“应当如此。”
“痔疮,讨厌的病!谁做手术?”
“还是直江大夫。”
“啊,就是那个狂四郎大夫。这么说她要把前前后后一次全治完喽!”真弓哈哈大笑,听着她的笑声,佑太郎才安下心似的朝座靠躺去。
真弓回到家里,先拉开窗帘,再向澡盆里注了水。尽管她说。
一个人太无聊,但今早起得太早,又围绕箱根玩了一圈,确实感到有些累了。脱掉衣服后甚至懒得去吃饭,何况还需要由自己去做?于是,她向饭馆要了寿司,让他们给送到家来。
她穿着一件衬裙躺在沙发上,观看电视里的保龄球比赛。吃完饭时,天已经黑了。从八楼往下俯瞰到的夜景,总是相同的耀眼霓虹灯。望着它的亮光,真弓萌发了出外走走的念头。她每夜惯于生活在霓虹灯街上,一到夜间,真弓身上就有一股用不完的劲。尽管有点儿疲劳,但23岁的年轻人只要躺上一小时,立刻就能恢复。
上哪儿去好呢?
她坐在镜前思索起来,今天是星期日,不但银座就连新宿一带的像样的酒馆也都停业。再说,一个人去也太无聊。
真弓弄清星期日佑太郎不能来时,总是事先同店里的客人约会。当然,真弓的约会只是一同玩玩保龄球,或别人带她去兜兜风,吃顿饭,她是不会轻易许身于人的。自从接受佑太郎的生活资助以来她更是坚守自好了。与其说是爱佑太郎,倒不如说是尚未觅到所喜欢的人。
真弓在星期日和节假日跟别的男性多次约会并不意味着产生了爱情。一个人孤独地呆在公寓的四面墙里太寂寞。去酒馆上班之日可以分散精力,下班后可同熟客去逛六本木、赤坂,有时喝两杯,醉醺醺地回家,倒头便睡。然而,在停业之日,这身子就无法处理了。
平时,一到周末,一些男人总是前来邀她星期日出游,人数多时,可以选择其中投脾气的熟客,这样既可消除周日的寂寞,又可兼顾生意兴隆。
尽管如此,今天的败着是没约上一个人。因为,当时以为既然去了箱根,回来时肯定要晚,即使佑太郎最终要回家去,但估计两人也可呆到晚上10点钟。
早知道这么早回来,就不如同谁约定一下好啦。想找一个男人的玩乐对手,真是要多少有多少。不过,现在才去物色,怕是同哪个客人也联系不上。
“女儿的相亲,算个屁事!”
真弓面对镜子忿忿地说。她头脑中在想象着相亲时的情景:装成端庄典雅、大家闺秀的三树子,轻微歇斯底里的律子夫人,装模作样的佑太郎。另外三个人与他们一样,一个一本正经的青年和他的双亲坐在旅馆餐厅里,六个人面对着面……“他这是愚弄我!”
突然,真弓向上梳理了一下头发,这股冲劲儿把耳旁粘着的假发也弄掉了。
“算个屁,同我一样年纪。”
真弓此时萌发出一个恶作剧的念头。
给直江大夫挂个电话?
从表面上看,极像突然进发出来的想法,其实,细细琢磨一下,很早以前,即在让直江大夫为她医治脚脖扭伤时起,真弓就对他有意思了。
这个大夫又是单身……
她向东方医院打电话问明了直江公寓的电话号码。护士连她的名字也没问便轻易地告诉了她。
他一定要大吃一惊!手拨号码盘时,真弓自己也觉得太厚颜无耻了。当她再一次想到12点多钟才能就寝,而这期间只能一人度过时,便产生了勇气。
真弓拨动号码时有点儿紧张。
电话铃响了三遍才有人接。
“喂,喂!”
浑厚的低音。
“您是直江医师吗?”
“是的。”
“我是植草。”说完又补充说,“我叫植草真弓。”
“植草真弓?”
“上次我扭伤了脚,9月初曾让您治过一次。”
“治脚……”
从众多患者中,让他把只治疗过一次的患者回想起来,可不是件容易事。
“就是那次同院长一起去的,您记起来了吗?”
“啊!”
“突然给您打电话,很对不起。现在您有空吗?”
“有空?”
“我想见您一面。”以前她主动找男人,全是为了收款。今天她感到了一种新鲜味道,“是这么回事,前些日子治好了的脚又有点疼。”真弓只好扯谎。
“若是那样,请到医院来吧!”
“可是,医院里有爸爸在,不,有院长在很不方便。能不能请您到附近的咖啡馆会上一面?”
“不过,在那种地方也……”
真弓暗地想象了一下直江的困惑表情,不由得笑了。
“倘若可以的话,我准备去您府上,现在可不可以?”
“……”
“您家里现在有客人吗?”
“是啊。”
“那么,明天怎样呢,您每天几点钟到家?”
“大约6点。”
“那么,明天那时。”
短暂的沉默。
“可以吗?”
“那好吧。”
“那就一定,拜托啦。”
放下听筒,真弓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从腋下到前胸已是汗淋淋的了。
真弓觉得自己干了一桩大胆勾当,她解开衬裙肩带擦了擦汗。这时,门铃响了两下。她朝门边走去,从锁孔向外看了看,佑太郎正站在那里。
“怎么啦,爸爸!”真弓慌慌张张开了锁,她正在犹豫是否出去一趟,身上仍未换下衣服。佑太郎仍和两小时前分别时一样,穿着深蓝色套装西服,眼神却比刚才险峻多了。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
佑太郎坐到沙发上,满脸怨气,顺手从茶几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支烟卷来点上了火。
“您不是相亲去了吗?”
“可那个三树子不见了。”
“不见了?能到哪儿去呢?”
“谁知道。”
“那么,相亲呢?”真弓突然想笑,但看到佑太郎那阴森的表情,强行收敛了笑意,“可她对今天相亲的事也是知道的呀。”
“当然知道。”
“她原来不在家里?”
“白天好像一直在家。到了下午突然说到涩谷去买点儿东西,走出家门后一直到5点也不见人回来。”
“是不是去看电影、观戏剧什么的忘了这事?”
“出门前,已经嘱咐她要在3点钟前回来,岂有忘掉之理!”
“那可怪了。”
“真是个让人操心的东西!”
也许因为盛怒难于抑制,佑太郎拿着烟卷的手在微微颤抖。
“那对方的人呢?”
“向人家说了多少好话、道歉,这下面子全砸了。”
一想起没有主角的相亲场面与向人家低三下四说尽好话的佑太郎的窘态时,真弓就觉得可笑至极。
“亏她能干得出!”
“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太任性了。”
佑太郎怒火中烧,颠了颠屁股,把刚抽到一半的烟卷掐灭在烟灰缸里。
“她是不是对于这次相亲,压根儿就不同意?”
“若是不愿意就说不愿意,我也不强迫她。因为她说愿意,我才特意赶回来的。”
佑太郎对于高尔夫球赛后,没能参加座谈会早早回家的事,也成为生气的原因之一了。
“是不是您太太强行决定的?”
“不管是强迫还是不强迫,一旦同人家约定相亲,就得按时到场,这才算讲礼貌。如果不愿意,可在以后拒绝嘛。”
“话是这么说,若是让父母吵烦了,那就控制不住感情喽。像我倒想回绝一下试试,可从未碰上这相亲的事,从哪儿回绝起哟!”
佑太郎被真弓讥讽了几句,心情不快地沉默不语了。
“那么,爸爸为什么到这里来了呢?”
“回家还不是光惹气。”
“嗬,为了消除怒气,跑我这解闷来啦。”
“还有,看看你是否规规矩矩地呆着。”
“我可没跟别的男人调情啊。”
真弓由于刚才给直江挂了电话,心里有愧,说话特别温顺。
“反正这年代的年轻女人都靠不住。”
“我和府上的小姐可截然不同。”
真弓起身去烧水了。她一边烧水一边觉得从来没感到的痛快。狠狠地为难他一下才好,真弓还想说两句幸灾乐祸的话。
“府上的小姐不致于逃出家门吧?”
“她只穿着平时的衣服出门,不会出走。”
“会不会自杀呢?”
“你说什么?”佑太郎鼓出他的小眼睛,说,“别讲这种丧气话。”
“可是女人一想不通,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来呀!”
“你也想威胁我?”
“我为你担心啊!”
“少扯淡。”
佑太郎表面说气话,可心里仍是放心不下。他站起来,走到门旁的电话机前,给家里挂了电话。
“喂,喂!是我,三树子回来了没有?”
真弓一边偷听电话一边缩脖子。
“什么……还没……”
佑太郎的沙哑嗓音烦躁起来了。
“混蛋透啦!总之,都是你这个窝囊废造成的。”
看来是向妻子发泄着怨气。
“是啊……当然啦!”
这时,佑太郎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嗯,一会儿……我正在一个朋友家……是啊……马上回去。”
好像是被律子夫人诘问了去处,声音忽然老实起来了。
“明白了,明白。”
说了两遍,佑太郎撂下了电话。
“还没回家呀?”
“向所有的朋友家挂了电话,都说没去。”
“那可怪啦!”
“亲戚家也没去。”
“到底还是……”
“怎么?”
“但愿她还活着。”
真弓做了个深思的表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端了茶来。
“总之,她若是回来,准能跟我联系。”
佑太郎掏出西服内兜里装着的传呼机。外出当中,因患者或来客急需佑太郎转回医院时,便用此机呼他。到真弓这里来事属秘密,所以,也用上了这传呼机。一有传呼,佑太郎便往回挂电话。
“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看到佑太郎十分消沉,真弓也觉得有点儿可怜。
“那么,你就一直呆在这里喽?”
真弓故意装做没有听见刚才的电话一般问道。
“休息一会儿就走。有威士忌酒吗?”
“苏格兰威士忌已喝光,喝这个行不行?”真弓拿出国产威士忌酒来。
“要掺水吗?”
“最好用冰块。”
“喝那么大劲儿的不要紧吗?”
“没关系!”
佑太郎有点破罐子破摔了。
只因为女儿逃避相亲便兴师动众地张罗,真弓心中感到不快。
“为这一点小事就闹得全家不宁,您认为值得吗?”
“我并没有什么不宁之处。”
“可您情绪反常,六神无主啊!”
佑太郎喝了一口威士忌。
“她是不是已经有了一个情投意合的男朋友?”
“绝对没有。”
“这种事,您怎么会知道?”
“我妻子说过。”
“母亲也不会都知道。像我妈妈,我的事她就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妈妈常到这里来吧?”
“即使来,也是我一个人在家。像我跟您的关系她做梦也想不到。”
“那是因为你们不住在一起的缘故。”
“那么,以后就请她来这里住。”
“算啦,算啦,别乱来。”
“我妈妈若是看见了您,准会吓昏过去。”
“怎么会那样?”
“因为她血压高。”
“你妈妈是住在立川吧?”
“是啊。”
“她干什么呢?”
“什么也没干。”
“你也给她寄些零钱吗?”
“寄点儿。”
佑太郎一杯接一杯地喝起威士忌,平时,喝一杯他就会满脸通红,可今夜一点儿也没有醉意。
“听我说,府上小姐是不是另有意中人啦?”
“若是有,她会向母亲说的。”
“你敢打保票?”
真弓朝佑太郎顽皮地笑了笑。
与此同时,直江的房里来了一位客人。客人就是佑太郎的大女儿三树子。她正在直江卧室里,面对暖炉坐着。
“那么,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直江喝完了杯里的冷酒,向三树子看去。三树子两手扶在膝盖上眼向下看。
“你不回家,家里人一定很担心,现在也许到处寻找着。”
三树子微微点头,歪着的脖子上仍留有幼稚的痕迹。“你总算达到了逃避相亲的目的。你父母也会从这次教训中重新考虑的,是不是今天该回家去啦?”
“不过,我若是回家了,下次还会重演。”
“看样子你对结婚本身并不反感。”
“是的。”
“这次相亲的对象是个什么样人?”
“从K大医学院毕业的28岁的医生。”
“那不是挺好的吗?你家里父亲是位医生,你再嫁给一位医生真是再好不过了。”
“这就是我所反对的。父母把我嫁给医生,是让那医生继承这所医院。”
“开医院的当然要这么考虑。”
“可是,我不愿当父母的牺牲品。”
三树子咬着下唇,露出了皓齿。
“嫁给医生为什么就会成为牺牲品呢?”
“因为爸爸、妈妈并不尊重我的情感,他们只注意医院。相亲的对象也固定是医生或是未来的医生。而且,向对方说若是同我结婚了就让他继承医院或是在取得学位以前支付研究费,还用一些别的条件作为诱饵,我觉得接受这些条件的结婚对象,不能算是一个好男子。”
“不,不能一概而论。”
“我不愿意靠嫁妆多少,附带医院等条件嫁给别人。”
“其实,你不必把问题想得那么复杂嘛。因为你父亲不打算把耗尽心血积累起来的家业白白交给外人。像那种医院现在要新建的话也需要五六亿资金呢。但是,要卖给别人,如能卖上半价也就很不错了。医院只能用做医院,不能用于其他途径,特别是医疗器械、设备等物,卖给别人一钱不值。你父亲怎能忍心让亲手创办起来的如同自己儿子的医院遭到那种不幸?!”
“那我怎么办?”
“前来相亲的男人不一定都是那种利欲熏心,觑准你这位大医院的小姐而来。其中,也不乏优秀之士,由于家贫而无法在医学部继续搞科研,也许在结婚之后真正地爱上了你的人。如果你们不相亲见面,那就无法弄清他是哪种人。”
“迄今为止,我经过了几次相亲,没有发现一个像你说的那样人。”
“但是,这回也许就是那样的人。你父母为你物色的人我想不致于太差。”
三树子默然。她死盯着酒杯,态度坚决,看不出已被说服了。
直江把残酒一饮而尽,重新又从一升瓶中直接往杯里倒了一半。
“我向你说教似的谈了这么多,固然很可笑,但是因为你突然闯进来,我只好如此。”
“我来这里是不是给您添了麻烦?”
“麻烦倒不觉得,老实说,只是吓了一跳。”
“对不起!”
“虽然你到我这里来了,可我并没有好办法。”
两人暂时沉默了,远方街上的噪音像潮涌一样传来。
“我再给你倒杯咖啡吧?”
“不,已经够了。”
三树子抬起头来看直江。直江穿着蓝地大岛花纹的和服,盘腿正坐,抱着双臂。他腰板直挺挺的,苍白的脸上生着一些短胡碴。三树子一边偷看直江一边把脸向右边移去。一间房宽的书架上满满地排列着各种书籍。
“你是不是已有自己的心上人?”
一瞬间,三树子像被弹簧弹起了似的猛抬起头,天真的小窄脸上现出狼狈的神色。
“如果有就毫不含混地向父母表明。别这么装做没有,又答应相亲,到时候又逃避,这对男方很不礼貌。”
“可我……”
“单是为了结婚跟谁都没大差别。总之,同样给自己找麻烦,就不如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
“找麻烦……”
“结婚就意味着一对男女必须长期住在一起,是这么回事吧?”
三树子对他的一言一词都想领会似的,认真看着直江。
“不,我没有权利对你的婚事说三道四。”
“您为什么不结婚呢?”
“这是我的兴趣。”
“兴趣?”
“对,就像饭不如酒香一样,个人爱好。”
直江又倒上一杯酒,一气喝下,细而尖的喉结向上浮起又向下落去。
“前天你让我好等!”
“好等?”
“芭蕾的彩排。”
“啊,那天突然来了客人。”
“是个女人吧?”
“……”
“我给您挂了电话,一个女人接的。”
三树子说完,自己对这个大胆的谎言也感到脸红。
“请原谅!”
“没什么。”
直江静静地站起来,整理一下和服的前襟,然后,坐到三树子的旁边。
“把脸转向这边!”
“啊!”
转过脸来的一刹那,直江的长胳膊搂住了三树子的上身。
“啊……”
直江把搂在胳膊里左右躲闪的脸庞向上抵住,把自己的散发着酒气的嘴唇向小而美好的三树子的嘴唇压去。紧闭的三树子的眼角微微抽搐着,雪白的脸蛋儿被直江吸瘪了。好像等待她认输一样,直江长时间地保持着同一姿势。
开始时那种强烈抵抗渐渐地弱下来,不一会儿,三树子的身体变得异常绵软温柔了。直江好像等待着这一时刻一样,继续亲吻之后,缓缓地将三树子的矮小轻盈的身体抱向床上。
次日下午5点30分,真弓从惠比寿的公寓出发了。从惠比寿到直江住的池尻乘汽车大约十五六分钟的路程,但这只是从医院打听到的住址,又是初次去,所以她提前出发了。
由于晚间下班拥挤不堪,车子到池尻用了20分钟。真弓在事先问好的汽车站向前第二个交叉口处下了车,在拐角的水果店买了苹果和葡萄,向店主询问了池尻高地住宅。
“从这往前向右拐过第一个路口,再走200米左右有个白色的八层楼。”
水果店的女主人还特意走出来站在人行道上指点。道谢之后,真弓心情觉得有些紧张。
眼看着就要到那个大夫的家里啦!
这真是一出“弄假成真”的戏。不过,这个“真”的一步棋隐藏在真弓心里,可并非一日了。
拐过路口,走上两三分钟,右方有个白楼,小胡同里开着几家寿司店和面条铺,这幢楼房好像在高傲地斜视着它们。真弓看到这些,忽然心里发怵了。尽管从前为了治病见过一面,但现在竟闯进如同初次见面的医生家里,太厚颜无耻了。
还是算了吧……
她站在楼门口朝里边观望。透过宽大的玻璃门,可以望见里面的柠檬色一楼大厅,右方挂着一排信箱。
他会不会觉得奇怪?
当她又一次抬头仰望,回过头来时,一个中年男人从后面走了过来。真弓像被他的视线顶着一样走进了楼门。那人朝真弓扫了一眼之后,超越过去,拐向一楼右边去了。
真弓好像得救了似的朝左方的电梯口走去。直江的房间是五楼518号,两架电梯现在都在高层处。
她一边等待电梯下来,一边扶正脖上的围巾。白色大衣配上柠檬色围巾一定很合适,但她觉得没把握。后面又来了两人乘电梯,她又像被顶了一下似的赶紧乘上电梯。
出了电梯,来到五楼,这里十分寂静。真弓听着自己鞋跟的回声,胆怯地顺着走廊向右读起房间号码来。向西延伸去的走廊从510号开始,518号是尽头倒数第三个门。门上挂着个“直江”两字的名牌。
真弓在门前调整了一下呼吸,看了看名牌旁的黑色房门。房门静悄悄,窥探不出门里的动静。名牌之上钉着一块自来水公司的用户牌,旁边有个塑料罩,装有煤气表和电度表。这在新建公寓是必不可少的点缀,但对真弓却觉得非常新奇。
真弓又犹豫了。本来可以伸手去捺门旁的门铃,但她踌躇了。
会不会被爸爸发觉呢?
佑太郎的脸庞浮现在眼前,他那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可是,我的脚脖还疼啊。真弓看了看手表,已经是6点5分了。
我是在上班前顺便到这里的,并没干什么坏事呀。8点到酒店就行,头发已经梳理好,光剩下去上班了。从池尻到银座有30分钟就足够。
让他检查一下,然后就走有什么不好?电梯又像停下了,走廊尽头传来了门铃声,说话声和脚步声。
真弓狠了狠心按了旁边的门铃。
门里传出了门铃的响声。真弓知道正门上有个窥视孔,便向门旁闪开了身子。因为她怕直江从那小日元眼里看她,她觉得那多不好意思啊。
直江还没来开门。已经用手指地按过了,里面也有两三次鸣响。如果他在屋里,肯定能听见。
难道他不在家?
真弓又重新用力按了一次。霎时间,门开了。她慌忙撤回按铃的手,面前,穿着和服的直江握着门把手伫立着。
“我是,昨天晚上给您挂电话的……”
“啊。”
直江点头并往旁撤了一下身子。
“请进!”
“我不会给您添麻烦吧?”
“我刚要睡着,想不到……”
“那我以后再来打扰。”
“不,没有关系。”
直江搔了一下蓬乱的头发,关好门,上了锁。
真弓为锁门犯了疑心,但仍走了进去。
“这是我给您买的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
真弓递过水果来,直江连看都不看一眼。便在暖炉前坐下了,真弓不得已也穿过厨房走进里屋。一面是窗户,一面是书架和写字台,另一面有床。看样子是躺下了,床上的毛毯掀在一旁杂乱无章。真弓觉得她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多少感到有些惶恐不安,但现在又不能逃走。
“饮料只有酒类。”
“不,不必啦。我来只是想求您给诊察一下。”
真弓像淑女一样规规矩矩地回答说。在银座酒吧间极受欢迎的这个红人,来到单身汉的医生的房间时,情况就不同了。
“本来应该到医院拜访您,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愿去,这才……”
直江并不回答真弓的辩解,只把摆在暖炉上的杂七杂八的书和笔记本向右方推了推。所有的书都像是医学方面的大部头的外国文献。
“在您休息时间,突然闯到府上,对不起!”
“这倒没有什么,你的伤是在两个月以前治的?”
“9月上旬。”
“是踩空了楼梯,扭伤踝骨的,对吧。”暖炉的台上有一个酒杯,那里还有三分之一的酒没喝完。“那么,让我来看看。”
“就在这里吗?”真弓环视了一下房间。她来治脚是个事实,但是,真要诊察时,又觉得在这样普通房间里有点奇妙。
“请你躺在那个沙发上。”
直江毫不客气指着沙发,站起身来。
“脱下袜子。”
既然是来治脚,脱袜子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受别人命令却是做梦也没想到。
“两只全脱。”
脱当然要脱,可真弓这长统袜是同三角裤叉连裆在一起的。
“这……”
“我转过身朝窗户那面看。”
不等真弓说完直江转过身去,背朝这边,走近阳台那边的窗前。
真弓此时后悔不该任性地闯进这间房子来。虽然说是看脚,可这是只有两人的密室。在医院可以随便做到的事,在这里情况就不一样了,一切都同淫乱和暖昧联系着。
早知如此,不如约他到咖啡馆里问问病情就算了。
这脚本来就没问题,只是穿着高跟鞋多走了路,脚脖微微感到疼痛而已。而这阵子早就不那样了。说脚疼只是作为同直江会面的借口,不是今天非看医生不行的事。
今天一心一意要来会直江,是因为昨天听了佑太郎女儿相亲的事,突然感到寂寞引起的。看来,这种做法也太轻率了。
摆出这副架势让他看也太……能同直江两人在一起并不感到懊恼,然而,从医生和患者的立场相会,可太没意思了。
“脱好了吗?”
“是,这就好……”
真弓不顾体面尖声尖气地回答后,朝窗户那面望去,直江确实面向窗外看着。她慢慢卷起连衣裙的底襟。因为连衣裙很短,马上够到了紧身的腰带处,真弓一面盯着直江后背,一面把裤叉脱到膝部,再往下一使劲把袜子全扒掉,迅速把它压到了大衣底下。
“脱掉了。”
“那么,你躺在那里!”
直江转过身来,用下巴指示说。真弓望着直江的眼神,徐徐躺下去。
“是右脚?”
“是的。”在明快的蓝色短连衣裙下,两条裸腿平放在沙发上了。
“是脚脖处?”
刚一触摸,真弓便忽地缩回了脚。
“放松,放松,是这里疼?”
直江顺着脚脖周围从外向里依次按去。
“有点儿。”
“这里呢?”
“不。”
“这里不疼吧?”
“是的。”
说实话,是疼还是不疼真弓也不太清楚。
“轻轻地屈膝!”直江的一只手捏在踝骨上,一只手抓住脚尖,而且,把脚向上下左右扭动。
“这回怎样?”
“……”
“不疼吗?”
说疼也疼,说不疼也不疼。现在已经不再是脚病的事,而是被他摸着脚,被他看着,头脑已不清晰,只觉得昏昏沉沉的。
直江进一步从小腿向膝盖部检查。真弓觉得她被偷看了从脚尖到裙子深处的密处,脸红心跳,喘着粗气。
但愿他快点儿检查完。
真弓觉得时间太长了,但实际并没有多长时间。
“好了。”
听到直江的喊声,真弓像个弹簧布娃娃一样,忽地坐了起来。
直江到厨房水池去了,真弓慌里慌张从大衣底下掏出连裆袜,摇摇晃晃伸进右脚。厨房那边有水流声,大概是直江正在洗手。一想起那是因为摸了自己的腿脚时,臊得真弓真想一下子跑掉。
“这回只是从外部诊察的。”返回来后,直江仍坐在先前暖炉前的位置上说,“看样子不用担心了。”
这一点真弓自己也十分明白。
“确实不是骨头方面的病,是连结脚脖并节的韧带受到挫伤,紧跟着又被抻拉了一下,这部分已经恢复原状了。”真弓顺从地点了点头。“只是高跟鞋之类不稳定的鞋,对这恢复部分会施加压力,最好不要穿它。”
“一直吗?”
“两三个月就行,走短路也没有妨碍。”
“对不起!”
“从哪方面说都不碍事,慢慢会好起来的。更不必往医院跑。”
煞有介事地跑来诊治,竟说什么事都没有,真弓可有点惋惜。
“夜间有时也一剜一剜地疼。”
“不穿高跟鞋,立刻见效。”
“脚也易疲劳。”
“都是同一个原因。”
当场就被答复,真弓再也无计可施了。
如果就这么回去,为啥来这一趟呢?
反正脚也被看了,刚才那股害臊劲儿也过去了,真弓反而有了胆量。
“听我说,我今天来这里看脚的事,希望别告诉爸爸。”
“就是不向院长说,好,我明白啦。”
“爸爸最近情绪不好。”
“是吗?”
“您没注意到?”
“没有。”
“让我告诉你吧!”真弓愿意在直江两人之间搞点什么秘密,“小姐为相亲逃跑了!”
“噢?”直江盯住烟卷烟雾,不动一动。真弓生气地说道:“我说的是三树子小姐。她似乎另有意中人了。”
“是吗?”
“昨天晚上因为相亲泡汤啦,爸爸大发雷霆,在我家里一直呆到很晚。”真弓言外之意是炫耀一下自己,她抬头看着直江继续说,“一直等到十一点钟,也没有听到家里来电话说小姐回来,于是,心神不定地回家了。起初,以为小姐很快就能返回家来,可是,我说:是不是寻死上吊啦,这么一咋唬,他可沉不住气,回家时脸色苍白。”
“……”
“然而,今天中午,爸爸来电话说,小姐今早回家来了。”直江点头,把残酒一口喝光。“我以为她只是一个一般的小姐,可胆量够大的呀!这种话您不感兴趣?”
“并不是不感兴趣。”
“大夫,您见过三树子小姐吗?”
“见过。”
“您以为如何?”
“我认为是个好姑娘……”
“光这些?”
“是的。”
“我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愿意听不?”
“怎么都行。”
“我告诉您以后,您可得听我的。”
“是怎么回事呢?”
“您不同我约好,哪能随便告诉您。”
直江站起来,从洗脸池下拿出一只一升的酒瓶,直接往空杯里倒。
“你不喝吗?”
最近真弓的酒量大增。酒吧下班时,她总是喝得醉意朦朦。
“是冷酒。”直江想去再拿来一只杯子。
“不,我自己去取。”真弓麻利地站起来,到洗碗池去了。
“架子上的杯子可以用吗?”
“请吧!”
洗碗池上安装着不锈钢碗柜,那里摆着咖啡杯和玻璃酒杯,都一色都口朝下扣着。旁边的印花餐巾叠放得有棱有角,不像是男人整理的。
“有谁来给您做清扫活计吗?”直江不答,只顾往真弓拿来的酒杯里倒酒。是不是位很漂亮的女人?直江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就像没听见一样只管喝酒。真弓因为直江不回答,气愤地咕嘟一口喝了不少。真弓喝惯了威士忌,觉得这清酒甜丝丝的,很爽口。
“让我来给您做女佣行吗?”
“刚才你要说什么来着?”
“说到半道被岔开,忘了,请原谅!”真弓又喝了一口,“您能发誓不对任何人说?”
“好的。”
“一定?”真弓从下往上看直江,说,“您不认为我像谁?”
“像谁?”
直江从正面看了一下真弓,真弓的脸部轮廓窄长,眼大而有神,鼻尖略往上翘,微微有点兜齿,尽管是个美中不足,但相反会惹得男人喜爱。这个特征真弓自己知道得最清楚。
“看不出来?”
“你像的那个我认识不?”
“当然认识。”直江不审地深思起来,“那么,再给您一个线索,这人是医院里人的人。”
“医院?你指的是东方医院?”
“是啊。”借着酒劲儿,真弓的言词变得亲昵了。
“医院里的人,是护士吗?”
“不是,是男的!”
“男的?”
“您常把身体给他看。”
“给他看身体?”
“还不明白?”
“不明白。”
“那,我就告诉你吧。我就是X光技师泽田武男的姐姐。直江重新端详了真弓,男女两人虽然有些差别,但大眼睛、翘鼻子方面给人的感觉是相同的。您惊讶了?”
“但是,你们俩的姓不同啊!”
“可我们俩确实是姐弟,弟弟是我母亲再婚以后生的孩子。”
直江仿佛再要确认一下,仔细看了真弓:
“院长知道他是你弟弟吗?”
“当然知道。是我恳求院长雇用弟弟的。”
“原来是这样。”
“我时常听武男说您的事。”
“你们没有住在一起吧?”
“我住在惠比寿,弟弟住在医院宿舍,不过,时常通电话。”
“泽田君知道你和院长的关系吗?”
“不十分知道,他大概以为我们是在酒吧认识的。所以,请千万不要把我的事告诉他。”
“这你放心,我不会说的。”
“弟弟很崇拜您。”
“崇拜我?”
“是的,他说您虽然有些可怕,但是位了不起的人。直江默默地喝酒。听说您辞掉了大学职务,仍然自己出钱搞研究。”
“……”
“弟弟说:您以自身作实验,在研究骨骼。”
“可能是他误会了。”
“您不用隐瞒,我看过您的X光片。”
“我的X光片?”
“是啊,就是您从各个角度照的几张X光骨相片。”
“什么时候?”
“上次,我到医院治脚时,有很多照片在墙上贴着晾晒,我问都是谁的,他说都是您的。黑的地方浮现出白色的骨头,初看时真有点害怕,但渐渐也就习惯了。”
“……”
“那是研究什么呢?”
“不是研究。”
“既然不是研究,为何照那么多呢?”
“只是随意照照。”
“光是出于兴趣才不会干那种事呢?是不是您觉得哪里不好?”
直江不答,只喝酒。“当我想象您在暗室里,仔细揣摩那骨相的神态时,心里太格登一下子。好像有点儿害怕,感到杀气腾腾的。”直江看着变暗了的窗户。
窗外都市的天空被晚霞染得红艳艳的。盯紧窗户的直江的表情,好像有说不出的苦痛。“上次您给我看脚时,我就觉得你的眼睛非常锐利,从侧面看更觉得可怕。”
“是吗?”
“您光看骨相真的不害怕吗?”
“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
“我从那次以后,时常梦见骨头。”
“怎么个情景?”
“白色骨头从黑暗中蹦出来,嘁里喀喳碰到一起,卡巴一下折断等等。”
“好啦,不要说啦。”
“您讨厌这话吗?”直江一口气喝干了酒,说,“我也害怕和讨厌这些话,但怎么也忘不了。”
也许直江感到憋闷,向后挺了挺身子。
“看着骨相您想什么呢?”
“什么也不想。”
“当我看您的骨相时,觉得连您的整个心情都看透了。”
“……”
“我觉得您就像那白色骨头,冰冷、淡漠、枯燥,谁也不容进入。”直江又往杯里倒酒。您很喜欢酒吧。
“你一会儿要去上班,对吧?”
直江翻起微醉的眼睛点点头。
“我打扰了您?”
“不是打扰了我,而是我想躺一躺。”
“您哪里不舒服?”
“不。”
直江轻轻皱了一下眉,便仰卧到暖炉后面的床上去了。直江苍白的额头上渗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哪里不舒服吗?”
“……”
“疼吗?”
“后背稍稍有点儿。”
直江背朝真弓,为了抵抗疼痛蜷曲起身体。
“我给您锤锤吗?”
“对不起!你走吧。”
“可,我怎能……”
直江嘴咬着枕头呻吟着。
“不要紧吗?我给您请医生吧?”
“我就是医生。”直江突然用严厉地声音喊道,“从写字台右面的抽屉里给我把注射托盘拿来!”
“注射托盘?”
“一个白盒子。”
真弓跑到写字台前,拉开抽屉,抽屉里有外文小册子和x光片等杂物,其中有个白色的不锈钢小盒子混杂在中间。打开一看,有两根针管和十来支针剂胡乱地装在里面。针剂有四五厘米长,无色。
“快点儿……”
直江低声呻吟着,真弓将打开的注射盒原封递给了直江。
“别看!”
“啊?”
直江用犀利的目光看了真弓一眼,从床上一跃而起。赤手弹断针剂瓶头,把无色液体吸入针管里。直江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拿针管的手也微微抖动者。
“不许看!”
被他一呵斥,真弓慌忙将脸转过去,直江仍然发出轻声呻吟。
转过脸去之后,眼角余光仍可看见直江挽起袖子,露出两只胳膊,他的手是那样的苍白,没有血色,根本不像是一个男人的手。
直江微微歪着嘴,没有消毒就将注射针直接扎在自己惨白的手腕上。
液体徐徐从玻璃针管里流了出去。真弓一边看着一边觉得自己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如同上次次看的黑色照片底片中的白骨那样阴森可怕,心情郁闷。直江将注射针从自己的手腕上拔出来,然后直接将针筒塞到托盘里,空药瓶在托盘中来回滚动,发出清脆的声音。“你还不走!”
直江再次用冰冷的目光看了真弓一眼,然后闭上服睛。仍是那副趴在床上的姿势。可能是疼痛的原因,低声呻吟的声音持续了约十来分钟,在此期间,真弓一直目不转睛地耵着卧在床上的直江。呻吟声时大时小,声音大的时候,直江的头不住地摇动,他那没有光泽的头发在柔软的枕头上左右摆动。时间一点点过去,呻吟逐渐减弱,最后终于没有声音了。可能是打针起了作用,直江就那样趴着睡着了。他的脸只有耳旁部分是亮的,其他地方由于处在暗处而显得发暗。真弓向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人之后,慢慢站起身,拿起枕头旁的注射托盘,取出里边的空针剂瓶,并将剩下的摆齐放在小格里,然后盖上盖子。抽屉里边杂乱无章,真弓没有理会,将小盒放回原处,然后关上抽屉。此时直江的呼吸低沉而安稳。真像是刚从恶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喘了口气。最初真弓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一个情景,别说是想,她甚至不知道直江还有这么阴暗的一面。碰到直江那样一种情景确是偶然,不过直江流露出痛苦的表情,是在谈论骨头话题的时候开始的。这是否导致直江背部的疼痛,真弓不晓得。一个大男人会因为一段话而后背疼得额头冒汗、甚至到呻吟的程度,这真无法想像。但从那一刻开始直江就迅速表现出疼痛的样子,这点是毫无疑问的。是不是不能提到骨头的事情?真弓虽然不敢确定,但她感觉自己一定是对直江说了那些不该说的令他不愉快的话,她看得出直江的因此极其痛苦。
“对不起!”
一边自言自语,真弓一边擦拭睡着了的直江的额头上的汗水,将他俯卧的身体翻过来。直江的身体因药效的发作而变得软弱而率真。真弓将揉皱的床单弄平,将被子拉到他的肩头上面,然后开始收拾暖炉上的玻璃杯。直江喝酒的杯子仍然满斟者酒,台子上、从托盘中取出的药瓶滚落一边。
真弓将它拿在手中,试者看懂表面的文字,但上边全都是些西文及三角形的图形,根本看不明白。
她将玻璃杯拿到洗物台,把里边的酒倒掉,然后用水清洗。就在刚才自己还说要帮他收拾家务,想不到一会儿工夫就变成了现实。真弓为事情急速的转变而感到吃惊,同时又十分享受现在的状态。
将酒瓶放回原处,把酒杯洗干净,再擦擦桌子,做完这些事情后,就没事可做了。房间整齐得甚至让人觉得不舒服。
不如还是回去吧。
真弓看了着手表,七点过五分。离八点上班还有一点时间。她又端详了一下直江的睡态,直江直挺挺得向上躺着,双眼紧闭,高高的鼻梁在他惨白的面容上投下一处阴影。
虽然无事可作,可如果就这样连招呼也不打就走掉的话,真弓觉得很不好,但把人家喊醒更不好。于是她点上支烟,决定再等二、三十分钟。
点上烟,刚抽了一会,这时电话铃响了。真弓将嘴里的烟拿开,回头看了看床上,直江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继续沉睡着。
电话继续响着,数着铃声响了五次之后,真弓来到了电话机前,直到又响了三声,她这才伸出了手。而这时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电话被挂断了。
真弓又回到醒炉前,直江依然沉睡不醒。城市听所有的嘈杂声从远方交错地传来,惟有室内静得出奇。真弓恍惚觉得自己从很久以前就曾像现在这样为直江护理。
当她沉浸在这种幻想中,内心感到非常充实时,电话铃又响了。
这次她又等了五声,五声还没停时她便站了起来,电话铃继续响着,又等了三声响后她拿起了听筒。
“老师……”钻进耳底的是年轻女人的声音,真弓把听筒紧紧扣在耳上,“我是mikiko,昨天晚的事请原谅!”
“……”
“我现在还可以到您那里去吗?老师……老师……”
真弓屏住气息,用右手捂住话筒。
“怎么啦?老师……挂断啦怎么的……”
真弓悄悄把听筒从耳边拿走,轻轻放回电话机上,只听得叮铃一声,电话断了。
“Miki子……”
真弓嘴里反复叨咕了两遍,后来她猜想准是三树子,她又回味了下刚才听到的话,那声音包含着所有的秘密。
昨天晚上的事请原谅!我还可以去您那里吗?她念念有词地说着,朝直江望去,直江像毫无知觉似的继续酣睡着。
昨天晚上是不是爸爸的女儿到这里来过?
真弓觉得直江的顺从而和蔼的睡姿里蕴藏着难以预测的奥秘。
难道这位老师就是窝藏她的人吗?
真让人难以置信,然而,电话里的声音绝对是三树子。她不但说自己是三树子,还说了昨天晚上。
真弓坐在床边,望着过于镇静的直江的脸。这张脸里隐藏着恶魔,当真弓这么端详他的时候,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般,直江张开了眼睛。
直江的瞳孔里映进了真弓的脸,那双眼睛再也没有忍受痛苦时的歪扭影子,变得安静而沉着。
真弓一动不动地瞧着直江,直江也正瞧着真弓,但他的眼神毫无气力,直视的视线游移不定,显得倦怠。
“您不觉得疼了吗?”真弓两手拄在床边上问道。
一小时前,连走进直江房间都感到犹豫的真弓,现在几乎同他脸挨脸地谈话了。不管有什么理由,这里毕竟是单身汉的住室,而且仅是第二次见面的大夫!
“我这是怎么啦?”
真弓陷入沉思,直江的长胳膊从床上伸了过来。手碰到真弓的肩头上,然后滑到脖颈上,是那么毫无胆怯而又非常坚定。
别这样!她嘴里说着,却一动没动。她不但没有躲开,反而把右手重叠在摸在脖颈上的直江的手上。别这样只是头脑里的闪念,身体反而靠近前来。
直江的手一点一点从脖颈向后背摸去,动作虽然缓慢,却毫不停止。真弓从后颈到脊背的感触较为迟钝。好像真弓知道这一点似的朝这里进攻了。但他又不作强攻,光是抚摸而不作关键性的一击。真弓觉得倒不如让他紧紧搂抱一下。
哎哟……直江仿佛等待着真弓这声低吟似的,两手用力把真弓上身拉过来,这昌真弓的略带兜齿的嘴唇被直江的高鼻下的嘴唇给压歪了。
直江身上有股烟草味,它不同于汗渍的浓厚油腻味,而是有股铮铮硬骨的男子汉气息。真弓好像要深刻领略这股味道似的闭上了眼,她描绘着一幅美男美女热烈接吻的图像。这个美女细眯着眼睛似梦非梦地像个女菩萨,也像她自己。
不知什么时候,心中那种做错事的罪恶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感觉无沦怎样都无所谓了。
“喂……”
真弓仰着头维持着身体的平衡。直江慢慢的不断抚摸着她,过了一会儿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将嘴唇松开。
“我们脱吧!”
“什么?!”
“把衣服脱掉!”
直江的声音听起来慵懒而温和。
“不可以。”
“没关系的。”
“爸爸会骂我的。”
“我说没关系!”
“您活像个闹人的孩子。”
真弓将脸挪开,看着直江。后者虽很坦然地直视着上方,但眼睛却空洞无神,仿佛还没清醒的样子。
“你怎么了?”
“医生,您还清醒吗?”
“快脱啊。”
直江的声音与睡醒前完全不同,没有了以往的活力,让人感觉飘忽不定,没有归属感。“你的后背不疼了吗?”
不知道他听到还是没听到,只见直江半睁着眼睛,缓慢的摇了摇头。
“你知道我是准吗?”
“……”
直江的手碰到了真弓后背的衣服拉锁。
“我脱,我脱就是了,你别动!”
真弓拿开直江的手,自己去解拉锁。
“不行,现在就脱!”
可能是慵懒的原因吧,直江一边等着,一边在枕头上不停的转着头,一会向左一会向右,眼睛依旧没有焦距,颈部的喉结一动一动的。
丝制的连衣裙脱落在脚下。真弓身上只剩下一条衬裙。直江点了点头,轻轻的笺了,那笑容从嘴角扩展到两颊,最后一直到整张脸。
好怪异啊……
直江的表情与往常明显不同。虽说是往常,其实只不过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在医院,另一次就是今天。直江两次留给她的印象都是,表情十分冷谟,让人难以接近,坚毅的同时又有一种空洞的感觉。而让真弓感兴趣的、让她着迷的正是他清醒时那副冷漠的表情。
可现在的直江却判若两人,以往冷静而锐利的眼睛现在倦怠无神,服神游离没有焦距,嘴唇无力地下垂,嘴角含着浅笑,平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份冷漠完全不见了。
“全部脱掉。”
直江展开双臂抬起身来,声音依旧平和,没有任何波动。
这时的真弓方才感到了畏惧。
可能刚才的药仍然在起作用吧。
真弓从床边跑开,将身体靠在卧室与厨房之间的墙壁上。而直江像要追赶她似的也立即站起身来,冷笑着慢慢逼了过来。他的和服前襟敞开着,头发乱作一团,一边踉踉跄跄地走着,长手臂一边在空中狂乱地挥舞着,他那细长的眼睛中燃烧着野兽般的光芒。
“过来……”
“不!”
真弓尖叫着,而此时直江已经扑了过来,已化为狂暴的野兽的直江突然伸出长长的手臂将真弓抱住,并用尽力气将她圈在自己怀中。
真弓一时喘不过气,发不出声音来。
“不,不,不……”
呼吸通畅后,真弓拼命摆动着手脚,继续叫喊着,但她越是用力直江的手臂接得越紧。真弓被直江抱紧,又松开,然后再抱紧,这样反复几次后,直江又连续打了她好几个耳光,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真弓听着自己挨打的声音,意识渐渐模糊了,虽然嘴里不停地喊“不”,可心里知道这毫无用处,她已经放弃了。而在下一时刻,她突然想到必须要逃跑!心里想着“快点,快点”,可身体却没有举动,由于感到恐惧,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放弃了。
几分钟后,真弓彻底绝望了,任凭他折磨。对方是野兽,对野兽说人话是说不通的,而且越是抵抗就越能激起他的兽性,只能使他更加疯狂。
直江虽然身体很瘦,可手腕的力气却大得惊人,他将真弓的衬裙扯碎,然后扯掉内衣,当他将手伸向连裤袜时,真弓却自己把袜子脱下来了。直江敞开和服的前襟,露出上身,催促着真弓继续脱衣服。当她将身上最后一件衣服脱掉,直江终于减轻了腕力,松开了胳膊。
这时的真弓赤裸身体,全身一丝不挂站在白色墙壁的前面,小巧但紧绷的身体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溜肩膀下一对坚挺的乳房浑圆而高耸,像是在向他夸耀;两腋留下淡淡的阴影,纤细的小蛮腰勾勒出完美的曲线,腰肢丰满而圆润,紧紧闭合的两条美腿修长而匀称,腿根处的黑色部分更是显得十分可爱。溜肩、丰满的腰肢、还有修长纤细的双腿成为一体,构成一个纺锤形的裸体,在灯光下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直江喘着粗气,盯着这座年轻的裸像,由于刚才的撕扯,他的头上渗出了一层汗水。脱光衣服后,真弓反而有了底气。
以后的事现在已经决定了。当真弓知道直江的药效还没过,意识还不清醒的时候,突然变得胆怯起来,可只要直江还请醒,她就绝对没有要逃离直江的意思。虽然面对直江身体上的要求她感到很为难,但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其实在她决定要来直江家的时候,内心深处就暗藏有这样的想法了,只不过当时没有意识到罢了。最起码在直江清醒后温柔抚摸她的时候,她是默许的,没有进行反抗。
什么都无所谓了。
真弓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直江。这个时候,当直江表情冷漠地盯着她时,她反而觉得十分舒畅。自己美丽的身体使得一个男人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极大满足了真弓的自尊心。
可能直江也感觉到真弓不会再逃了,他的表情缓和了下来,呼吸也平稳了,他的眼中不再有刚才那种野兽般的光芒,而流露出温和的神情。
真弓等待着直江的侵犯。到了现在这种情景,一男一女发生那种事是必然的,与数个男人交往过的真弓对于被男人侵犯这种事,倒没有那么恐惧。
怎样都无所谓了。
这时的真弓已经丝毫没有觉得对不起佑太郎,反而因背叛他而产生一种快感。
直江脱下和服,然后脱掉了内衣、内裤。
真弓低垂着眼,然后缓慢地抬起头。
她的面前,直江一丝不挂地站着。直江的身体白得有些眩目,骨感的身体上除了前胸和私处的体毛之外什么都没有;真弓第一次看到男人的全身裸体。以前虽然和佑太郎去过几次温泉,但都是佑太郎看她的身体,他自己的身体却不让别人看,真弓所能见到的只有后背、或前胸、或从腰到腿的部分,没看到过全身。像这样面对面地看到一个男人的全身裸体,她还是第一次。
不知为何,真弓忽然觉得很感动,自己和对方全身都一丝不挂,使人感到两个人离得很近,很真实。曾经是被害者和施害者的双方现在居于平等的位置,两个人同时都有羞耻心,不但使你羞耻,他自己也陪你一起感受羞耻,这样的感觉使真弓内心升腾出一股柔情。
两个人就这样全身一丝不挂的互相注视着对方。
真弓觉得自己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睡梦中、或是想像中,她不敢确定,但她确实有一种曾经发生过的感觉,在现实中见过?或曾经设想过?她不知道,但如同亲眼见到的一样,她感到十分新鲜。
太美好了!
直江的疯狂好像已经感染到了真弓。
现在这种状态只不过是真弓以前在心底曾经暗暗描绘过的一个场景而已,但实际经历之后她才意识到,原来这是她一直所憧憬的。
“喂…”
真弓激动地说。
“你可以过来要我啊。”
现在真弓就想立刻狠狠地被直江侵犯,想被他紧紧地抱住放到床上去。在两个人将对方都充分欣赏之后,就特别想共同享受爱的美妙。
“你过来啊。”
直江默默地站着,仍然盯着真弓,身子动也不动。
“喂…”
在真弓的一再央求下,直江终于走了过来。真弓闭上眼睛,感受到了直江那散发着烟草味、长有体毛的肌肤,直江那修长的手指来回抚摸着她,从胸部到小腹,温柔地、缓慢地下去又上来。她感到直江的下体抵到了她的私处,酥痒、畅快的感觉不禁令她呻吟出声,她弓起身子,弯着腰,但却无法逃离。
“可以了”
真弓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着了魔,明明知道是在做坏事,可却心安理得。即使被佑郎、被妈妈、弟弟发现了也无所谓!一想到自己背叛了佑太郎,做了这种毫不知廉耻的事情,反而使她变得更加热切了。
“喂,快点吧。”
真弓再次请求道,这次已经接近是哀求了。
“抱着我!”
但直江却置若罔闻的继续反复抚摸着她,从胸部到小腹。
“讨厌,喂,你快点啊!”
“为什么?”
真弓弯下头叹了口气看着直江。直江的脸上挂着浅笑,慵懒无力的眼中也透漏着笑意,好像已经沉醉于其中似的。
“喂,你是不是药效还没过?”
听真弓这么一问,直江立刻放开手。
“你要做什么?”
“你冲咖啡去。”
“你说什么?”
“让你去烧开水冲咖啡。”
直江的声音依然低沉而倦怠。
“冲咖啡两个人一起喝。”
“就现在这个样子?”
直江不理会她,将她带到煤气炉架前。
“快……”
“那我先穿衣服去。”
“不行!”
直江用滞钝的眼光瞅着她。
“冲上咖啡,两个人就这么一丝不挂地喝。”
“别说傻话了。”
“叫你做就做!”
直江的眼睛再次冒出狂暴的情绪。真弓一见,连忙裸着身体奔向洗物台,拿起不锈钢台子上的火柴。
“你怎么了?”
“别啰嗦了,快烧水!”
“你看起来不大正常。”
真弓边说边点起火柴,瞬间,伴随着一股煤气的味道出现了一圈红色的火焰。真弓扭着优美上翘的美臀拧开了水龙头,往水壶里灌水。
“咖啡杯在那边。”
“我不去!”
“快拿来!”
“我也不是在开玩笑!”
突然真弓憎恨起对自己唤来使去的直江来。
“你也让别的女人来做这些事吗?”
说着说着,真弓的头脑突然清醒了。
“你也让三树子做吗?”
瞬间,直江那空洞的眼睛震了震。
“医生,你昨天是不是把院长的女儿带到这里来了?”
“……”
“我很清楚,和医生这样的人呆在一起会有什么事!这不很明显吗?”
真弓再次意识到自己现在一丝不挂,一旦清醒过来,顿觉自己这个样子十分不妥。
“我回去了!”
真弓跑向里边的房间。
“你呆在这里别走!”
真弓不理会追过来的直江,径自套上了衬裙。
“求求你了!”
直汀蹲在真弓的脚下,抱住了她的双腿。
“你怎么了?你在干什么呀,”
“你不要回去,就这样呆在这里好吗?这样就可以了。”
一个全裸的男人在乞求着一个全裸的女人,在清醒过来的真弓的眼中,简直就是一个疯狂的世界。
“医生你究竟怎么了?你还清醒吗,你是不是疯了?”
“请你躺下来!”
“是不是药劲还没过?”
看着抱着自己的双腿不断恳求的这个男人,真弓感到自己已经看到了直江一直隐藏着的另一副面孔。
一转眼就到了十二月。
平时,到了腊月,所有的医院就没什么病人了。可能是由于大家都忙于年底的各项事务,所以就没有什么时间上医院了。
如果真是这个原因的话,那就说明平时经常来医院的病人都是些没事可做的人。
东方医院也和其他医院一样,到了年底,病人就会越来越少。刚十二月初的时候,来看门诊的患者数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住院的患者当中,短期住院做全面检查的两名患者很快就出了院。这之后,虽然也有新的住院患者,但到了十二月中旬,住院人数还不到平时的一半,而且,因高血压和糖尿病人住特等病房的两名患者也出了院。
现在还住在一万五千日元一天的病房里的,只有花城纯子一个人了。
她在堕胎之后,由于工作原因曾一度出院;到十二月份又再次人院,接受了痔疮手术。
直江建议采取内痔环切术来根治,但是花城纯子说年底已经安排了要去参加一个演唱节目,没有那么多时间,所以最后就决定只采用最简单的痔核摘除手术。
纯子以抱脚的姿势被固定在了手术台上,在白色手术台布中仅露出一对圆圆的、可爱的屁股,准备接受手术。主刀的自然就是直江医生,助手是小桥。
手术时,由于对腰部以下进行了麻醉,即腰椎麻醉,所以在手术过程中几乎没有疼痛感,倒是手术做完后将塞人肛门里的纱布取出来时却很痛。
“啊,好痛啊……”
取出纱布的时候,纯子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惨叫声,但是在叫声快结束时,语调又微微上提,声音中还略微带些撒娇。她这样叫是想要寻求帮助,可这周围只有纯子一人住着院,而且,正在取纱布的直江也不可能因为她发出几声惨叫而手下留情。
尽管纯子发出了惨叫声,可直江在取纱布时甚至连“疼吗?”、“你忍一下吧”这类话也没有说,直江深知越是能大叫大嚷就越是不疼这个道理。
纯子也知道直江并不是一个会因为病人叫疼而手下留情的医生。她略带撒娇意味的惨叫,说到底也就是因为她做好了取纱布前的心里准备,所以只能说纯子大声惨叫是为了让自己意识到疼痛。
疼痛过后,纯子那黑色眼眸里渗出了泪花,她眨巴着噙满泪水的大眼睛,真是不负清纯派歌手的称呼。
在两天前,纯子就开始了坐浴,即将屁股放入盛满热水的盆里。因手术而生痛的肛门,碰到温水就会舒服很多。纯子每天都会这么洗两次,每次十五分钟。用温水泡屁股虽然不雅,但由于很舒服,所以纯子也并不太讨厌。可能是住院以来接受检查以及手术的缘故吧,她也已经渐渐习惯了,并不觉得这是一件特别害羞的事情。
除纯子外,还有一个人也成了直江的特别病人,那就是石仓由藏。最近这段时间,他的胃又不太好了。说他胃又不太好,其实他的胃从来也没接受过什么治疗,所以要说的话也只不过是以前的病又在不断恶化罢了。
“这段时间,我的胃经常不太舒服,吃不下什么东西。”
由藏脸色惨白,望着直江,与他刚接受完切除腹部部分皮肤的小手术时相比,面容明显憔悴了,人也日渐消瘦了。
“昨天我又发烧了,不知道是不是感冒。”
“每天夜里一点都要停暖气,你自己可要注意点。”
直江边回答边看着由藏的病历,上面记载着他的体温情况。最近一周,由藏每天的体温都会升到三十八度左右。体温有时高一点,有时又低一点,并不固定,而且每天发烧的时间也不一样。只有当体温超过三十八度时,才会给他打退烧针,可是退烧针也只能在一定时效内发挥作用,一旦过了作用时效,体愠马上又会恢复到三十八度。这种不定时的,又没有好转迹象的发烧,正是癌症晚期恶化体质引起发烧的明显特征。
“是不是胃部又出现了新的溃疡啊?”
“这倒没有。”
“就像我这样的情况,年底之前可以出院吗?”
直江把记录过体温的病历还给伦子,望向窗外,冬日上午的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我想在家过年。”
从侧面看去,由藏脸上已表现出死相的暗黑阴影。
“背上还疼吗?”
“多谢您的关照,在您的治疗下,最近背上不怎么疼了,我自己都没想到这段时间能恢复得这么快。”
“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好好休息才是最重要的。”
“我是尽力想做到这一点,可总是不自觉地又想起来。”
由藏把头转向在一旁照顾他的儿媳妇。
“我经常在想会不会就这样死去呢。”
“你也可以好好想想你喜欢的活动——钓鱼啊。”
“都一年没去了。等我好了以后,要把没去的都给补上,每天都要去钓鱼。”
“好的,那么我先走了。”
直江微微低下头,朝门口走去。由藏一边行着注目礼,一边用很热切的眼神目送着直江的离去。
当天午休时分,由藏的大儿子夫妇俩被叫到了看护中心。直江一见面就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你们的父亲活不了多久了。要么是到这个月底,最多也就是到下个月中旬。”
“这么快?”
“前些日子,我还觉得可以活到明年一月底,可是从现在他衰弱的样子来看,最多也就只能到今年年底或者是明年年初了,我只能尽力做到这一点。”
大儿子和他媳妇对视了一下。
“这是真的吗?”
“嗯,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
直江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有自信。
“上次做过的手术,后来你父亲没问过你们什么吗?”
大儿子回答说:“这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在说,怎么做了手术还这么奇怪。”
“不过,他没有发现自己得了癌症吧。”
“前天好像稍微提到了一句,说什么会不会是得了癌症啊。”
“那你们应该什么都没说吧。”
“对,我们没说,我们就像医生您嘱咐我们的,告诉他已经把坏的那部分切除了,所以不碍事。”
“这样就好。”直江点点头。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们绝对不能告诉他得了癌症,最多也就说是胃渍疡。”
“好的。”
“哪怕你们听到他说癌症的事儿,也要一笑了之,别接他的话。”
“不过,我觉得最近我父亲好像开始有点察觉到自己是不是没救了………………”眼睛和鼻子酷似由藏的大儿子说。
“就算他察觉到也没关系。”
“可是,如果总这样下去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
“不管他察觉到什么,你们都要坚定地告诉他,他的感觉是错误的。这点一定要做到。”
直江说得十分坚决,所以大儿子也没有办法,只好点点头。
“千万要做到这一点。现在你只有这么说,才是惟一可以为你父亲尽的孝道。”
再三叮嘱他们之后,直江站起了身。
这段时间,小桥有点郁闷,郁闷的原因就在于十一月底出院的户田次郎,户田额头上受的伤虽然落下了伤疤,不过已经完全愈合了,头痛和头晕也都好了,经医院定期检查没事后出院了。从他右眼外侧到脸颊的三道伤疤,还需要在出院后做整形处理,抹上类似于血液循环促进剂的东西来促进吸收,使伤疤一点点慢慢缩小或许要比再重新做一次手术更合适一些。
出于这种考虑,在户田出院对,小桥给他了一管相当昂贵的药。为了观察抹药后的效果,还让他每两天来一次医院。可出院后过了快一星期了,户田还没有丝毫再出现的迹象。小桥有点担心,就按照住院病历上写的所住公寓的电活号码给户田打了电话,可是户主说户田早在半年前就已经不住在那里了。
“究竟去哪儿了呢?这家伙真让人头疼。”
十二月的头一个值班日,小桥对按例和自己一起值班的高木亚纪子说:“我都和他说了,根据脑电波的观察,脑部还有一些不正常,所以一定要经常来医院,他还…………”
由于户田支付不起医疗费,院长早就想让他尽早出院了,可是小桥违背了院长以及直江的方针,自掏腰包替户田垫付了住院费,正因为如此,小桥也只能和亚纪子发发牢骚了。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男人不行,年纪轻轻却没有固定工作,光知道喝酒,自然就没有固定住所了。”
亚纪子从一开始反应就很冷淡。
“半年前确实是住在那里的啊,所以也并不是全都是骗人的。”
由于亚纪子否定了户田,出于这种情况,小桥不得不为户田辩护起来。
“那个人生来就是个骗子,对谁都拣好听的说,为了博取别人的同情而做出样子来给大家看,从来都不知道守约。”
“没有人生来就是骗子的。”
“难道你到现在还要护着他吗,自己都已经倒大霉了,还…………”
“你说我倒大霉,不过就是借了他一点钱而已吗?”
“那个人不来医院就是因为他不想还钱,也许他从开始就压根儿没想过要还你钱。”
“不会这样的。”
“肯定是这样。”
“他本身是想来医院的,只是因为还没有筹到资金才没来的。”
“你真是个傻瓜。”
亚纪子又忘了是在医院,用很亲昵的口吻和小桥说着话。好在还有一个值班护士宇野香利用夜班时间上职工澡堂洗澡去了,所以实际上也就只有他们俩人。
“你还真的相信他是因为筹不到钱才不来医院的吗?”
“是啊,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让我做出像你那样的判断啊。”
“是没有理由,可是只要你看看他平时的所作所为就可以明白了。喝醉了酒,与那些流氓吵架;说是家里会给他寄钱,结果过了那么长时间也没有寄来;在病房里玩花纸牌;随便出人女病房等等,这一切都是乱来。”
虽然在口头上做了辩护,但小桥私下里也开始有了和亚纪子同样的想法,所以被亚纪子说得这么直白,他也就没有反驳的余地了。
“你太幼稚了。”
虽说是恋人,可是被比自己小五岁的护士这么一说,小桥还是觉得没有脸面。
“不是幼稚。我替他垫付住院费,只是作为一个医生想根据他的病情对他进行适当的治疗而已,也就是出于这种想法而已。”
“这才幼稚呢。”
“为什么?”
“本来就不是这样的嘛。人分为好人和坏人,如果所有的人都是好人的话,你的想法是可以行得通的,可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坏人啊,你不看清楚他们真面目的话…………”
“我当然看清楚了,这些事情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这么说,你是知道了还那么做的了?”
“既然是医生,就不能对眼前需要治疗的患者见死不救,是吧?”
“见死不救也说得有点过了吧。”
“不管怎么说,当时让他住院是很有必要的。”
“可是,也可以让他定期来医院检查啊,这又不是绝对不允许。”
“行了行了,哪怕他不还给我饯,我也不会后悔的。”
“给那种人五万日元,也太浪费了!”
被她这么一说,小桥也觉得有点可惜了。
“从一开始我就想帮助他的。”
“医生和护士如果要做慈善运动的话,是永远也做不完的。”
“可是,所谓的医疗不就是这样的吗?”
“这话没错,可是如果只有我们老是被逼着做出牺牲,也未免太可笑了吧。”
“你以前又不是投做过慈善活动。”
“是啊,我们每天与患者接触,尽我们所能来为他们解除痛苦,我觉得这么做就已经足够了。本来应该做慈善活动的就是那些从事医疗事业以外的人。”
“可是在医疗工作者当中,也有和院长一样赚大钱的人啊。”
“那也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和我们没有关系。”
“不管怎么说,我对户田可什么都没有想。”
“喂,说起那个人的可是你啊。”
“你就爱说废话。”
“我说什么了?”
这时,宇野香把洗脸用品夹在腋下回来了,由于刚洗完澡,她的脸和脚显得红扑扑的,刚洗完的头发垂在白色衣服上。宇野香看着小桥和亚纪子靠得那么近在说话,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洗得怎么样啊”
“嗯,一个人,挺逍遥自在的。”
宇野香献微低下头,从小桥面前走过,进到房间里边,把刚洗净的短袜挂在那边的铁丝上。
“病房里的病人都睡了吧。”
“嗯,不过…………”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
宇野香晾完袜子后偷偷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小桥。
“不好说吗?”
“也不是,我刚才从澡堂回来的时候,想确认一下是否熄灯,就上了六楼,结果在六零一…………”
“六零一…………不是花城的房间吗?那儿怎么了?”
“好像还有别的人在那个房问里…………”
“别的人?你的意思是说不是照顾花城的陪护?”
“这…………总之我觉得有点奇怪。”
“奇怪?”
宇野香低着头,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亚纪子看到她的表情就已猜到了一两分。
“是有个男人吧。”
字野香像是受到了责骂似的,垂着眼睛,微微点着头。
亚纪子耸耸肩,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小桥。小桥抱着胳膊看着斜前方的地板。
“那你说了什么吗,当时?”
宇野香摇了摇头,她的表情相当认真。
“就这样回来了,是吧?”
“是的。”
“会是谁呢,”
亚纪子又把头转向小桥。
“不会是经纪人吧?”
“一到晚上就不允许男的呆在女病房里的,而且,经纪人明天有制片公司的工作要做,好像中午他来了以后马上就马上回去了。”
“那还能有准呢?”
“宇野香,今晚你看见有男的从大门口进去了吗?”
“我没有看到,不过我也不可能一直盯着门口看。”
“也是。”
“今天晚上是几点关的门?”
“九点半。”
“这么说的话,如果有人进去也应该是在九点半之前了。”
“门口没有鞋子。”
“鞋子什么的,只要拿着进病房,我们就不知道了。”
亚纪子一直盯着昏暗的走廊,已经过了十点了,病房里很安静。
“花城好像经常有个人来照顾她吧。”
“是有个女陪护。”
“她做完手术到现在,今天才第四天啊。”
“那怎么办呢?”
“再去看一下吧。”
“要我去病房看吗。”
说这话时亚纪子的脸变得通红。
“是啊,你去看个大致情况,回来告诉我们。”
由于是小桥的催促,亚纪子只好站起身说:“医生你也和我一起去吧,如果真有个不认识的男人多恐怖啊。”
“带到这儿来多好啊。”
“哎,还是一起去吧。”
亚纪子说话声中略带着撒娇的意味,小桥终于勉强站了起来。
“我们去确认一下,这儿就拜托你了。”
亚纪子和宇野香交待完以后,就和小桥一起朝走廊走去。电梯停在看护中心所在的三楼,亚纪子开了电梯门以后,按了六楼的按钮。
“宇野香好像吓了一大跳。”
“这种事情当然会吓一跳了。”
“说不定他们俩正做到高潮呢。”
“你说这话,真讨厌。”
亚纪子的声音很响亮,还做出要打人的样子。
“不过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花城纯子也相当坏啊。”
电梯停了下来,两个人走出过道。六楼的过道一片寂静,中间有盏电灯给了过道一点微弱的灯光,花城纯子的病房在过道劲头的右首,从两人现在所处位置数的话,中间还隔着三千病房,因为特等病房的一个房间有两个了门,所以离花城的房间还隔着四扇门。
两人按照事先说好的,微微弯着身子,蹑手蹑脚地向前走去,周围的病房都空着,所以一点光亮都没有。病房里有浴室和厕所,甚至还有冰箱,一应俱全,好像很不错。可周围病房里没有别的患者,所以还是会显得有些孤单寂寞。也正是由于旁边没有人,才可能有人偷偷地潜人病房。两人终于来到了第五扇门前,他们停了下来。这是休息室的门,再往前就是客厅,客厅里还有一个房问,里面有一张床。
门紧紧地关着,在过道上根本就不可能看到房间里面的情形,病房靠过道一侧有扇窗户,透过窗帘,可以看到微微有点亮光。从住院的第二天开始,花城纯子就在床的枕头一侧放了一个一人多高的台灯,罩着红色灯罩。房间顶棚上的灯九点以后就熄了,所吼现在看到的光源就一定是那盏台灯的了。
两人在休息室门口,弯下身子,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屏住呼吸等了几秒钟,却什么也擞听到。亚纪子站在前面,小桥紧随其后,两入又朝前走了几步。蹑手蹑脚的,就差没趴到地上了,他们就以这样的姿势终于爬到了露着微光的窗户下面。
房间里传来了微弱的音乐声。纯子床边靠墙角处放着一个小型立体声录音机,这音乐应该就是从那里出来的。他们两人一直是蹑手蹑脚摸过来的,所以不可能被人发现,但他们却并没有听见里面有人的声音。
小桥忽然注意到自己可笑的样子,再怎么说这也不是医生应该做的事情,要是被人知道自己做了这样的事情肯定会成为别人的笑柄的。
“回去吧。”正当小桥轻声和亚纪子说话时,从房间里传来了说话声:“你真傻……”
毫无疑问,这肯定是花城纯子的声音。虽然她还很年轻,可声音却有些嘶哑,话尾多少带些娇滴滴的意味,可能是在和某个男人撒娇吧。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声音肯定是纯子的没错。
两人互相使了下跟神,把耳朵贴得离墙壁更近了。
终于听到了一点抿嘴笑的声音,音乐还在继续。
“我已经不行了……”
一会儿又传来了纯子的笑声,不过没有另外那个人的声音,之后是一阵沉默。忽然,好像有人在动,从里面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声。
“是那边……”
再次传来纯子有点倦怠的声音。
小桥轻推了一下亚纪子的胳膊,示意她该回去了。两人再次爬也似的从窗下钻过去,一直到空病房前才终于把腰伸直了。
在这儿已经听不到唱片的声音。
“里面真的有人在啊。”
坐上电梯以后,亚纪子带着松了口气的表情说道。
“是男的。女陪护不会在吧?”
“那个照顾她的女陪护,说不定正在休息室里睡觉呢。”
“再说是陪护,有人在隔壁房间里做着那种事情,她也不可能睡得着啊,对吧。”
“也许是装睡呢,反正也不懂他们在干什么。”
“可是,真的不要紧吗,刚做过手术,就做那种事情……?”
亚纪子说着这话,脸就红了。
“这次做手术是在后边,所以又不是不能做那种事情。”
“可是,今天才是做完手术的第四天啊,换纱布的时候,看她折腾半天,现在又精神了?”
“她那种人,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经常做出过分的举动。”
“今晚的事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这还真是件麻烦事儿。”
话虽如此,谁也没有勇气当时就冲进病房,对那名“侵人者”说“你给我回去!”要是这么做的话,两人那么晚了还在病房附近来回转悠,偷看病房里的情况这件事就会暴露了。
虽然病房规定晚上不许男人进人,可现在在病房里的是不是男人却还是个未知数。花城纯子遵守了熄灯的时间,最多也只是在枕头边上放了盏台灯,立体声录音机也是把音量尽量开到最小了。要说她发出了低微的、略带挑逗色彩的声音影响到了附近的患者,这理由也不成立。今天晚上六楼就只有花城纯子一个病人,哪怕她把录音机的音量开得再大,也是没什么可说的。她住的病房带有休息室和客厅,共有三个房间,所以允许最多可以住两个人,这样一来,哪怕纯子的病房里还有一个人也不能成为指责她的理由。
最主要的是,并没有确凿证据来证明纯子是不是干了不正经的事儿。只是觉得奇怪,却没有可以证实的手段,而要确认到底是不是有人,就必须在窗户底下呆上更长的时间。
“不管怎么着,到时候也会明白的。”
没有值班医生的许可,患者以外的人是不允许住住病房里的,所以在那个人回去时抓住他,再加以斥责或许更为合适。
“不管怎么说,他出去的时候除了从大门走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对吧。”
“那个人肯定是打算今晚住在这儿,明天趁忙乱时逃走吧。”
“要是住在这儿的话,明天早上去量体温的时候,一进病房不就知道了吗?”
“那就只要在这之前不开大门就行了。”
两人回到了看护中心,宇野香一见他们就凄上来问:“怎么样?”
“真的和你说的一样啊。”
“那么,你们把那个人抓出来了吗?”
小桥说:“暂且让他混过去了。”
“让他混过去了?”
“就让她先为所欲为一阵子,等明天抓了现行,就让她出院。”
“让她出院?你说的是让花城纯子出院吗?”
亚纪子慌慌张张地问道。
“是啊,她违反了医院规定啊。”
“可是,就因为做了那么一点点事情,就……”
“那么一点点事情,还处在恢复期的患者擅自把男人引到病房,这是不得了的大事啊。即便这个人是花城纯子,也是绝对不允许的。”
“可是,并没有确凿证据啊。”
“有个男的在那儿过夜,这理由就已经很充分了。”
“她的主治医生可是直江医生啊。”
“直江医生虽然是她的主治医生,可是对夜间管理负责的应该是值班医生,值班医生要承认自己的失职。”
“可是,直讧医生会同意吗?”
“不管怎么说,就因为花城纯子是演艺圈的人物,直江医生对她宠得有点过分了。也许他对花城纯子还有点意思呢。”
“不会吧。”
“手术的时候,前边后边都看过了,难道你不觉得他会这么想吗?”
“你真黄。”亚纪子很夸张地皱起了眉头。
“你去的时候,也一定听到了那种很暖昧的呻吟声了吧。”
被小桥这么一问,字野香很是尴尬,就把脸转向亚纪子。
“医生,你就别说了吧。”
“这会成为证据啊。”
“可是……”
“总之,演艺圈里的那种人是我最讨厌的。”
小桥正说着这话的时候,看护中心的入口处出现了一名男子,那男子身高差不多快够到门檐了,留着长发,右手拿着鞋。
“啊……”
坐着的亚纪子从她那个方位最先发现这个男的。
“请问您是哪位?”
这个男的脸长得实在是太漂亮了,亚纪子再次惊呆了。
“请问这是值班处吗?”
那人的声音很低沉,吐字十分清晰。
“我想回去了,可是大门已经关上了。”
亚纪子回头瞅着小桥,而小桥和宇野香也都一动不动地呆呆看着那男的。
“你是……”亚纪子和那男的说话时,小桥站起身。
“你是谁啊?”
“我是谷本健次。”
真就和刚才大家猜的一模一样,他就是最近被称为年轻人偶像的人气极旺的歌手谷本健次。
“请问能给我开一下门吗?”
小桥点点头,又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在这之前,你一直在哪里呆着呢?”
“我在病房。”
“病房?哪儿的病房?”
“六零一室,花城纯子的病房。”
对于这个男的如此满不在乎的回答,小桥好像失去了几分气势,他继续盯着谷本健次,说:“你都做了些什么?”
“做了些什么?听听音乐,聊聊天。”
“就只有这些吗?”
各本健次微微笑了笑,笑的时候那张眉清目秀的脸庞显得特别温柔。
“没什么可说的。”
“不能说?”
“那种事情是不应该说出来的吧。”
那个男的又笑了。亚纪子和宇野香这两个女人看着他俊俏的脸庞,都有点傻了,只是一味地盯着他看。
“我想你也知道吧,花城纯子还是一名患者,做完手术今天才第四天,你就这么闯进来,而且还呆到这么晚,你觉得这合适吗?”
“我并没有硬闯进来啊。”
“难道不是吗?”
“花城纯子的陪护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赶紧过来,我才赶来的。”
“不管你是什么理由,这么晚了还上女病房,这么做是不对的,这点你还是应该知道的吧。”
“我不知道关门的时间,非常抱歉。”
那个男的很老实地低下了头。
“你听着,这儿可是医院,不是旅馆,也不是夜总会。”
那名男子又帅又老实,这点反倒使小桥觉得有点来气。
“既不是她的丈夫又不是她的未婚夫,就这么闯进来,你就不觉得过于厚颜无耻了吗?”
“啊?”
“是花城叫你晚上来的吧?”
“我正好晚上也没什么事,所以就……”
“那就是说你是为了见她才来的了?”
“不错。”
“不管怎么样,先把你今天呆到这么晚的事情记在值班日志上,也不知道到底是你的错还是花城的错,反正我决定把这件事情告诉院长,和他商量一下。”
“那会有什么结果呢?”
“根据情形,花城纯子有可能会因此而被迫出院。”
“我想问的不是她会怎么样,而是我会怎么样?”
“你会怎么样?”
“我想早一点儿回去呢。”
小桥瞪着那名男子看,眼睛里带着厌恶的神情。
“你住在哪里?”
男人很爽快地说出了住址。
“你来医院的目的是什么?”
“探望病人。”
小桥把这些都写在了值班日志的备注栏中。
“怎么看你都不像是神经正常的普通人。”
“对不起。”
小桥的讽刺对那名男子也丝毫不起作用。
“和你说话只能让我不高兴,就让你回去吧!”
宇野香想要说点什么,可小桥已经转过身,背对着那男子。宇野香按下了装在墙上的开大门的按钮,对那男子说:“请吧。”那男子就走了出去。
“这家伙真不像话。”
“可是,是个好男人啊。”
亚纪子一直呆呆地看着过道,直到谷本健次消失为止。
“你难道喜欢这种坏男人?”
“人是坏人,可是脸长得真好看。”
“明天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直江医生。”
小桥为了消除心中的怒火,点上一支烟,慢慢吸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直江来上班时已经过了十点,最近他总是连着迟到,十点前到医院的也就只有一两天而已。医生应该在九点上班,其他医生差不多都能遵守上班时间,就算迟到了也就差不多晚十分钟,可是直江从他来医院开始就一直来的要比别人晚,每天差不多都要等到九点半才来,最近越来越晚,从半个月前开始,十点上班好像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直江是迟到还是早到、对别的科室的医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最受影响的就要算外科的护士和小桥医师了。护士们因为医生来得晚,开始诊疗的时间就不得不推迟,这样一来,上作就会占据午休的时间。直江不在的时候,护士们有什么事情就自然而然地会去问小桥,所以小桥的工作负担就加重了。
护十们因为这件事情向直江抱怨过两次,可他仅是点点头,却丝毫也没有改正的迹象。别说改正了,反倒是来得越来越晚了。再这样下去的话,就只能委托院长直接去找直江谈了。可是院长好像一点也没有想要提醒直江注意改正的意思。
因为每天上班都要打卡,直江每天早上迟到,院长也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他就装作不知道的样子。院长不太愿意做让人憎恨自己的事,所以对直江也是睁一眼闭一眼,这种特意去批评人的话院长是不太容易说出口的。话虽如此,虽然院长作为管理者,没有批评直江,不过连着几天,以前迟到了却还不慌不忙打卡的直江还是发生了一些变化。
那天,直江到医院时已经十点过十分了。一到医院,他马上在诊疗部换上白大褂,就径直走向门诊部,要按正常的做法,应该是在去门诊之前,先去一下看护中心,查一下住院患者的情况,有什么需要进行及时处理的就告诉护士,然后再去看门诊。可是对十点以后才急急忙忙赶来上班的直江来说,是没有这些富余时间的。
到了门诊部,在给等候已久的患者看病的同时,顺便看一眼住院患者的病历,当然了,如果有患者需要紧急治疗的另当别论,一般情况下都是这么看一下病历就算完事儿了。那天,护士长一直想把从小桥和亚纪子那儿听说的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直江,可是不断有人来看门诊,一直到中午都没有机会和直江说话。如果是说患者的情况,那么即使当着门诊病人的面也可以直截了当地说,好在这种事情也算不上非常紧急。不过,喜欢散布小道消息的护士长倒是挺喜欢这些事儿的,表面上是对住院患者进行管理,说的都是一本正经的事情,可事实上,她本人就充满着多管闲事的好奇心。
过了午休时间,瞅准了直江在看护中心出现的时机,护士长就把昨天晚上那件事情的始末告诉了直江。护士长说得就好像是她自己亲身经历了那件事情似的,然后问直江:“怎么办才好呢?”
“怎么办才好?”
直江反问了相同的问题。
“就这么搁着行吗?”
“行吧。”
直江好像一点也不感兴趣,觉得很无聊似的站起身,拿起放在架子上的温度表。
“直江医生,请稍等一下。”
“怎么了?”
“请您好好地听我说。”
“我听着呢。”
“一个女病人大晚上把男的引到病房里,做了很可疑的事情,这还是住院做完手术才不过四天,这种事情要是让别的患者知道可该怎么办啊?”
“可是没有人知道啊,不是吗?”
“可是…”
护士长看着直江却说不出话来。
“我觉得这不是有没有人知道的问题,如果把这件事情就这么搁着的话,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那你自己去说不就完了吗?”
“这种事情,直江医生您要不亲自去说的话,我们都不好办啊。而且,是不是提醒一下就够了,我们也想昕听花城纯子的主治医生您的意见呢。”
“我没有任何意见。”
“您要说没有意见的话…”
“就是没有意见。”
直江把目光投向了温度计。
“那么,直江医生您的意见就是不用管,是吗?”
“没错。”
这样一来,护上长也有点生气了,变得固执起来,就像是歇斯底里要发作之前似的,带有细小皱纹的眼睛里露出异样的光芒。
“您要是这么随随便便处理的话,那我只好去院长那儿和他商量了。”
“……”
“昨天的值班医生是小桥,他也很愤慨。您要是不处理的话,我就只能亲自去说了,这样也没有问题吗?”
“那是你的自由。”
看到直江这样的气势,护士长又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说:“这也是医院管理上存在的根本性问题所致。”
“你真是有闲工夫。”
“你说什么?!”
听到护士长刺耳的尖叫声,护士们都停下工作围了过来,看他们俩吵架。也许是由于兴奋的缘故吧,护士长细长的脖子轻微地颤动着。
“那个人变得如此不检点,都是直江医生你的责任。说她是什么清纯派、什么良家妇女,这都是什么态度啊,直江医生你难道觉得这也算是清纯吗?”
“不觉得。”
“能成为女演员,真是一个不错的好孩子,说这些话的难道不是直江医生您吗?看上去很清纯,可没想到全是装出来的。”
“这你就错了。”
直江转过头来说道。
“哪儿错了啊?难道做了这种事情,您还认为她很清纯吗?”
“清纯不就是一种演技吗?”
“演技?”
“那个女孩子就是有让人看上去很清纯的演技,所以我才觉得她属于清纯派。”
护士长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看着直江,脸上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
“正是做了不好的事情,才更能显出她平时扮清纯的演技之高呢。”
“演技什么的,我不知道,也不懂。总之,不管怎么说,这次的事情是她的错。”
“都已经连续住了那么多天的医院了,难得见一次男人,也设什么不可以啊,又没有给别人造成什么麻烦。”
“虽然您这么说,可是花城纯子是做完痔疮手术才四天的患者啊,在这种情况下,做那种事情,难道您从医学角度出发就不担心吗?”
“她肯定是在自己身体允许的范围之内做的吧,没什幺可担心的,”
“你为什么能这么肯定地说出这种话来呢?”
“一般来说,人总不会忍着自身的疼痛来做吧,好久都没见男人了,也许见了反而觉得畅快呢。”
直江笑了,护士长却好像说了什么粗俗话似的,皱起了眉头。
“哎呀,你就别那么认真了。”
直江说这话的时候,把目光投向了伦子,伦子站在护士长的身后,有些担心似的一直在那儿站着。
“我要去查房了。”
护士长很不高兴地没有作答,伦子就代替她拿着查房的记录本向过道走去。
直江从看护中心所在的三楼开始,按楼层顺序进行查房。三楼的病房有两个大屋,从病房的等级来说,就是不用收取差额费的四等病房。正因为住院费比较便宜,所以房间里乱七八糟。可能是一个房间里住着六个人的缘故吧,柜子里塞满了衣服以及饭碗、茶杯之类的东西,因为晚上照顾他们的人要睡在地板上,所以床底下还塞着被子和凉席。以前墙壁是亮堂堂的奶油色,可是这几年,一直都在不断地剥落。去年,医院对部分墙壁进行了重新粉刷,可就是这儿被推迟了,结果到现在还没有粉刷。男病人的房间里,有的在墙上贴着漂亮女演员的海报,还有的挂着吉他。
与花城纯子住的特等病房比起来,简直一个是王宫,一个是狗窝。可是住在这儿一点也不会觉得寂寞,同一个病房里的人互相之间都很亲切,不会找不到说话的人。在这点上,住在选种大病房里也不是什么坏事。
在这四等病房韵靠窗处就是上野幸吉的床。刚住院时,由于持续原因不明的高烧,上野特别衰弱,被怀疑活不了多久了。然而在直江的治疗下,对他进行了输血,慢慢地有所好转,现在已经能自己坐在床上吃饭了,不过因为脚走路还不稳,所以不能一个人上厕所。直江去查房的时候,上野正等着下午的输血。他的手上全是皱纹,静脉突出,鲜红的血液输进去以后,过了一会儿,连苍白干燥的皮肤也恢复了生气,脑门周围甚至还出现了一点红晕。
自从上野病倒之后,他妻子千代就始终不离他左右,虽然她长得很瘦小,可是身体好像还挺结实。直江查完病房正要出去时,千代追了出来。
“我有点事情想和您说…”
“什么事情,夫人?”
“嗯,医院的事情……”
千代好像很难启齿,低下了头。
“等我查完所有病房,大约二十分钟后,请到看护中心来吧。”
千代很温顺地点点头。
查完了三楼、四楼和五楼,直江来到了六楼。等病房里只住着花城纯子一个人。直江进去的时候,纯予正坐在床上梳理头发,穿着粉红色的睡袍,外面裹着一个丝织的披肩。
“怎么样?”
“是要检查吧?”
纯子把梳子放到枕边的梳妆台上,在床上把身子仰起来,因为她非常了解整个检查的过程,所以都不用告诉她怎么做,她自己就摆好了姿势。
直江稍稍弯下身子,用小镊子把纱布取了出来。正是因为隔着一层纱布,所队才不至于碰到关键部位。直江仔细看了看局部伤口,涂上消毒液,重新把纱布轻轻地塞了进去。就在把纱布塞进去的一瞬间,纯于皱了皱眉头,臀部也扭了一下。就这样,完成了换纱布的整个过程。
直江接过伦子递过来的手巾,仔细地擦着每一个手指,边对纯子说“大便是一天一次吧。”
“嗯。”
“疼吗?”
“今天稍稍有点疼。”
“每天都在吃软化大便的药吗?”
“嗯。吃着呢。”
“是不是还是很硬?”
“有点儿。”
“周围的粘膜还没有完全长好,所以大便时千万不要硬撑着。”
“伤口恶化了吗?”
“昨天晚上是不是动得过多了?”
“啊?”
纯子那圆圆的眼睛转向了直江,眉毛和眼角略往下垂,这样一来就更让人觉得她天真无邪了。
“是不是做什么过于激烈的事情了?”
“没有,没有。”
纯于慌忙地摇头加以否认。
“创口是不是好一些了?”
“好一点了。”
“可不能使创口受到刺激啊。”
纯子从床上伸出细细的小手,做出要打人的样子。
“医生你骗人。”
“骗人的是你吧。你过于兴奋,那儿如果充血的话,可是要再来一次手术的哦。”
“再做一次手术?是什么啊。”
“再做的话,可就是连根一起摘除的手术了。”
“不要啊。”
“不想再来一次手术的话,就自己适可而止。”
“医生你真坏。”
花城纯子略带媚笑地看着直江,直江将脏手巾扔给伦子,走出了房间。
直江和伦子回到看护中心时,上野千代已经来了,她坐在里面的沙发上,双手放在膝盖上。
直江将口袋里的听诊器交给伦子,在千代旁坐了下来。
“你想说什么事情?”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把这样的事情告诉医生您。”
“我不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不管怎么样,先说来听听吧。”
“前些日子,医院给了我这样一个东西……”
千代从腰带中间取出一张叠得很小的纸片。
直江接过来,拿在手上看了看,说:“这是差额催款通知书啊。”
“差额?这是什么意思啊。”
“根据病房的等级,收取的费用不一样。一般来说,只要本人上了保险,来住院就不用收取差额费了,可我们医院,就三楼那两个大病房除外,其余的除保险金额以外还需要收取一些别的费用。就拿上野的情况来说,最初的一周住的不就是每天收取一千日元差额费用的病房吗?就是那部分钱,保险是不起作用的,所以只能由个人来支付。”
“噢,是这样啊。”
“冒昧地问一下,你们是不是缴费有点困难啊。”
“从他病倒以后,我就一直没离开过他身边,所以……”
千代垂下了双眼。
“刚住院时只有需收取差额费的病床,是吧。”
“大概是吧。”
“这可是咱俩之间说说而已。”
直江从白大褂口袋中取出香烟,正在整理病历的伦子心领神会地将烟灰缸递了过去。
“要是真有困难的话,就不要勉强了,不交钱也可以。”
“可是,那样的话……”
“没关系的,你本来就真的没钱,不是吗?”
“对不起……”
“所以,就算了吧,别交了。”
“可是……”
“没有钱,这也是毫无办法的。这就是最好的理由。”
千代有点茫然若失地抬头看着直江。
“对了,上野夫人,你现在在哪儿上班呢?”
“有时候,我会去涩谷的饭馆,给人洗碗。”
“这么干,大概能有多少收八呢?”
“每个月去十天左右,所以也就一万两三千日元左右吧。要是他能好起来的话,还能出去干点活,只是要他好起来,还需要好多钱呢…”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再去工作了。上野先生不是拿着生活救济金呢吗?住院的话也能得到医疗补贴,你要是就赚那么一点钱的话,我劝你还是别去千活了。”
“这是为什么啊?”
“你们每个月都能从区政府拿到两三万日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