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男子汉 第四节

片仓警视正在大街上奔跑。左右两边火势逼人,无数难民到处乱窜,老人倒在道上,失散的孩子哭爹喊娘。到处都是死人,他们是早早跑出来而被鼠群吞没的男女。现在看不见鼠群了,代之而来的是熊熊的烈火。

“往国道20号线跑!从那里奔荒川!不知道在哪里会遭到鼠群。要采取集体行动!互相救助一起跑。”

片仓往来呼叫。当火光映到眼前的时候,他的喊声嘎然而止。前面甲府署和地方裁判所一带被烈火包围了。左右两边的大火也正在迫近。甲府市南北长,猛烈的东北风吹过来,逃跑的方向只能是东西两面,但东面没有避难的地方。向西!向西能跑一千米的话,就能跑进广大的荒川。只能把人群引向那里。鼠群也许正在荒川里等着。人们逃到那里的时候,很可能就在那里发生一大悲剧。但是,那是那时候的事了。

“不要扔下孩子和老人!”

“荒川就在附近!不要丢下伤员见死不救!”

片仓怒吼着在人群中来回奔跑。

大风引爆的火弹交叉飞舞,火星宛如倾盆太雨。

一台装甲车也见不到了。自卫队员不用说,连警官的影子也看不见了。偶而有直升飞机飞过来,只不过是来指引一下逃走路线而已。作为一个警察官员,必须拼死尽职。这是片仓的信条。在不幸当中,在甲府毁灭之前,在极度的混乱当中,出现了无数的死伤者。因为没有必要的指示和指导。二十万市民一下子就掀起狂澜拼命奔跑。县警到目前为止面对鼠祸象小孩一样无力,但是可以引导市民脱离大火进行避难,这是县警的责任。本部长即岩永警视长以下总共有一千二百四十五人,这一千二百四十五名警官应该在市区坚持到最后一刻。不管在哪里,有几十个人,或者几个人也好。片仓祈祷这些警官能坚持到最后。不然的话……片仓无法想象县警会首先逃得一干二净。

夜里十一点四十分。

右川博土在圆阵外围与鼠群搏斗。在靠近公园中心,避难者组成了严密的圆阵,好几排男人围在外围,他们各自拿着木棍等武器打击老鼠。老鼠不断地发起进攻,越打越往上冲,越冲越疯狂,象波涛一样后浪推前浪。

前后左右都是大火,公园被烈火包围了。现在夜空正在燃烧,扩大到整个夜空的熊熊大火把公园照得亮如白昼。在火光的映照下,鼠海打着旋涡,不断地涌上来。这种气势看上去如同燃烧着的怨恨,一定要把人类消灭的怨恨。黑色集团争先恐后地猛扑上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点妥协都没有。

右川拼死防战,踩、踏、踢、踹、打。觉得已经拼搏了几个小时,实际上才十几分钟。接踵而至无边无际的鼠群一作为拼命的对手,时间就往往停滞在绝望中,深不可测的恐怖感象停摆的时钟。

右川四肢无力,但并没有停止搏斗。如果有谁胆怯的话,就有可能从他那里动摇圆阵的一个点。圆阵动摇,鼠群一进来就无法收拾了。一刹那间集团动摇,鼠群就会将圆阵冲得寸断,全部吞没。

右川双腿打了晃,踩踏老鼠的疲劳使他连支撑身体的余力都没有了,他向前摔倒,心想,完了!他刚要起来,身上已经爬满了老鼠。用双手捂住脸,双手立即感到剧烈地痛疼,不知道被咬掉了几块肉。胸部、腹部、腿上老鼠成群。老鼠透过衣服开始撕咬肌肉。

右川不知道自己被谁拉起来。带到了圆阵里面。身上的老鼠给揪掉之后,右川从脸上拿开双手,双手粘乎乎尽是血。脑袋好象也被咬破了,很痛。

“大树!”

突然有人叫起来,人群周围有几十颗巨大的松树,松树树枝刚好伸到圆阵上面,那些树枝有好几百根,黑色的圆球从松树枝上正如下雨般落下来,老鼠!以染红的夜空为背景,几千老鼠象带羽毛的动物一样飞向圆阵。

圆阵动摇了。

“围住松树!把松树围入圆阵当中!”

右川用嘶哑的声音高声喊叫。

巨大的圆阵移动了,从内部开始缓缓地移动。然而,在外围与鼠群拼命的男人们没有移动的余地,几步距离就是你死我活的生死线。杀死的老鼠象防波堤一样越堆越高。这种情况又是圆阵的内部冲击力所无法顾及的,它要包围松树,压力增大了。

悲剧就在这时发生,外围有几十个男人绊在老鼠尸骸上摔倒了。他们跌倒的地方恰好是鼠群的势力范围,转瞬间就聚集起黑山一样的鼠群,到处响起了绝命的叫声,外围的人要去救助跌倒的人,但从后背冲上来的压力把他们又挤倒了,形成了一个压一个倒下去的局面,倒下去的男人们眨眼间就被鼠群包围了。

人群的压力继续膨胀,向外扩张,摔倒的人越来越多。

外围的男人们有的绝望地喊叫,有的破口大骂,有的发出悲惨的呼救。人们即使不摔倒,也在膨胀的能量冲击下而处于无防备的状态,跌进鼠群中的男人们停止了哀叫。人鼠之间的均衡崩溃了,这时即使再杀老鼠,也只是胡乱地挥舞木棍,一片混乱。

眼看着几十个人就被鼠群吞没了。外围看到这场景的男人们产生了恐怖,他们比杀鼠还卖力地往圆阵中间逃,这就造成了恐慌,团结气氛瓦解了,放弃了搏斗,内部向外的推力和外部向里逃的人之间发生了磨攘,到了这种地步,坚固的圆阵就变成一个毫无战斗力的集团。

鼠群冲上来了,第一次冲锋就使圆阵变形了,动摇了。

“围成圆阵!别逃!战斗啊!回到原来的位置!回去……”

右川嘶哑的叫声被淹没。妇女,儿童的惨叫响彻公园。

鼠群在变形动摇的圆阵各处打进几十道楔子。圆阵被撕裂,各个裂口处都涌起垂死挣扎的叫声。

“围圆阵!圆阵!……”

在凄惨的地域图景中,右川声嘶力竭地拼命喊叫。

这时大火也逼近公园,热风在地狱惨叫声中逞凶,大风裹着火星狂飞乱舞。

片仓警视夹杂在人群中跑到荒川。人群膨胀到几百人。

人们从饭丰桥头下去,来到河滩上。荒川流过市区外围注入笛吹川,河川占地宽度达一百多米,流量相当大。

下到河床里的人群争先恐后地扑向水流。从大火里钻出来的人们,几乎无倒外地都被大火烧伤了。衣服烧焦了,破烂不堪。当时的热风几乎把人们身上的水分榨干了。

连河滩上也有热凤刮过来。气温正在上升,如果划一根火紫,空气一下子就会燃烧起来。

片仓也跑进水里。他知道,在大火中丧生的人不只是因火伤而死,大多数都是由于热风袭击而死,那热风和大火没有什么两样。可幸的是总算逃出了火葬场。

火光映红的河滩上已经涌来了许多避难者。

片仓把整个身子浸入河水,胳膊和后背上有好几处火伤和碰撞伤,一进入水里,这些伤处剧烈痛疼,即使痛疼也总是活着的感觉。在刀子剜肉似的隆冬的河水里,片仓把身体浸泡了几分钟。总算逃离了市区。现在市区已经完全被大火吞没了,浓烟滚滚,丑恶的黑红色火焰吐出满天火星,火星中夹杂着一团团火球。

片仓从水里出来,在河滩上点着一塌糊涂的香烟。

……悲剧,结束了。

片仓想到,鼠群离开甲府后大概不会再返回来了。即使为了劫掠甲府市而返回来,这里也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城市本身消亡了。

到明天早晨,市区街道将完全烧毁。

……一切努力都是枉然。

这种感触非常深刻。片仓想起对策本部设置以来的变故,这种事态并不是无法预料的。右川博士从一开始就大声疾呼,对手是必须用想象力来对付的敌人,那是鼠群正在山岳地带蠢蠢欲动的时候。谁也没认真听取他的意见,当山区村落遭道到袭击,当列车遭到颠覆,也还是照旧,他们认为,如果鼠群冲到甲府盆地,凭自卫队的力量可以一举歼灭。这不能不说是想象力的贫乏、缺少。

这种贫乏把甲府市逼上了毁灭的道路。然而,这种贫乏又不能说是某个人的责任。这是一种凌驾于人类智慧之上的力量。要是硬说责任的话,那责任就在于人类的傲慢。片仓深深地感到,应该灭亡的终于灭亡了。应该说是人类本身生出来的鼠群,片仓仔细回顾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独自一个人应付鼠群那巨大的能量是徒劳的。为击毙暴徒而奔波,以及把警察的使命坚持到最后一刻。现在想起来,自己也许是使使用空洞的权力。他觉得,作乱的暴徒,被袭击的妇女,他们大概都不会从这场烈火中逃生吧,那只不过是二十万市民死亡的前奏曲。片仓对一跃而起,使用手枪,来回奔波的自身有一种苦中有甜的悔恨。

片仓把烧短的香烟头扔进水里。

尽管……片仓知道自己明天将采取什么行动。袭击民宅抢夺他人妻女的暴徒,袭击国立甲府医院劫走二十多名护士的暴徒,这些暴徒,片仓都要去搜索、逮捕。片仓所能做的事只能是这些。

他苦笑了,天塌地陷要发生,人类大半要灭亡,而片仓还知道自己要去追捕罪犯。人们也许会笑话这种无价值的行为。笑去吧,片仓没有罢休的念头。支撑自己的是正义感。人类本身犯罪而致使二十万市民毁灭,暴行和掠夺与此相比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片仓知道,正是这种微不足道的正义感,里面有自我存在的意义。虽然是劳而无功的正义感,但他非坚持下去不可。

“那是什么!”

突然,一个站在片仓身边的男人叫起来。

在听到他的叫声之前,片仓就昕到了刚刚听到过的声音。大火迫近河滩的喧嚣声漫卷过来的热风呼号声,这些声音混一起。在上游的什么地方,远远地传来了吹笛子似的声音,笛声好象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好象是几百支、几千支笛子的交响乐。虽然在听,但片仓并没有弄明白那里什么,只是呆呆地听着。

那个男人一叫,片仓恢复了意识。

——大鼠群!大群!

片仓站起来。

恐慌立刻出现了。整个河滩都响起惨叫。飞起女人和孩子尖厉叫声。光在片仓周围就聚集了近千名避难者。这一群人同时奔向下游。惨叫和怒吼卷起一窝蜂。这只是眨眼间发生的事故。上百个老人妇女和孩子被踩倒了。片仓站在原地怎么也阻止不了人们狂奔,相反倒被充满杀气的男人们冲倒掉进诃里。当他好歹爬上河岸的时候,金属似的声音已经迫近了。这是异常迅速的进攻。

“会游抹的快下水!游到河里!”片仓狂叫,“不会水的手拉手!进入齐腰深的水里!快!”

片仓扶起被踩倒而爬不起来的老人,一个接一个地扶起来,其中有正在死去的老人和孩子,也有骨头折断不能动弹的人。不管是谁都拼命地缠住片仓,拼命地求救。

“完啦!”

片仓惨叫一声。鼠群已经杀到跟前了。到处都响起在这个世界上无法想象的绝望的惨叫。片仓僵立在那里。在大火没有波及到的整个河滩地上。黑绒地毯象打滑一样卷过来,眨眼间几十只老鼠窜到脚下。眼前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倒在地上不能动,她的脸上爬满了老鼠,少女惨叫着喊救命。

片仓捂起耳朵朝河水跑去。

片仓刚要往水里跳,一刹那间全身僵直,无数老鼠浮在水面顺流而下。片仓呆立不动,老鼠爬到他的腿上。片仓象冻在水边似的站在那里,他拼命按往两耳!任凭老鼠爬到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