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灰色和黑色的安排 第4节
在许多夜里,他和一个名叫冯塔纳的家伙玩拉米牌,地点就在冯塔纳父亲的管件商店里。一个点值五美分,如果玩牌获胜,就与朱朱和帕西一起,在半月意式烤饼店里吃一块烤饼。那些夜晚总是以失败结束,不知何故心里总觉得有些失望。有一次,他在糖果店给洛蕾塔打电话,知道洛蕾塔和她母亲、弟弟、祖父和别的人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于是他说,他手里抓着自己的小弟弟,然后仔细听着对方的反应。有时候,他很晚的时候走到楼下,站在多纳托的食品杂货店的门口,独自抽烟,不时把烟草碎末吐入风中。
现在,他快满十七岁了,有了一点钱。他把挣来的大部分钱交给他母亲,不过至少不是腰无分文。他去看电影,与阿里和雷坐在一起,他们两个家伙喜欢反驳影片中角色的台词。如果影片并不是你以前看过的,过了片刻之后你能说些什么呢?
克拉拉在房间里,在那个空余的房间里,一点一点地绘画,后来站在画架前,仔细斟酌。
没错,阿尔伯特认为,绘画可以帮助她放松,让她从其他事情中解脱出来。
后来,接孩子的时间到了。在那一瞬间,她忘记自己把孩子放在什么地方了。要么在楼上,和那个常来的女孩在一起,要么在街道对面,和为犹太教祭司制作服装的那个裁缝的女人在一起。
绘画的人应该有线条感。克拉拉觉得自己信手涂鸦。
她上了楼,接到孩子,下来时嘴里说着小女孩该换尿不湿了。不过,特雷萨这时并不需要换尿不湿,只是精神不佳,举止有些怪异。她让母亲明白,现在她并不想睡,回答问题语气坚决,表示自己的需求和拒绝态度。
克拉拉坐在床前,和女儿聊天。过了片刻,她走进空房间,站在画架前,审视自己的创作。画了些什么呢?她觉得自己不想知道。
她把目光投向女儿的房间,看见孩子已经睡着了。接着,她把目光投向阿尔伯特的母亲,看见凯歇尔夫人坐在母亲旁边,正在穿衣服。凯歇尔夫人穿衣服的时间似乎一天比一天早。从技术上说,白天变得越来越长,也许凯歇尔夫人每天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已经无法长时间陪坐在阿尔伯特的母亲身边了。
克拉拉觉得,自己的女儿很像她奶奶,眼眸里带着一些哀痛的神情。然而,这个孩子年龄还这么小,这不是真的,对吧?那神情中有一种阴郁,一种对不幸事物的沉思。不过,克拉拉觉得,自己并非刻意而为,并非刻意寻找这样的信号和兆头,对吧?
克拉拉走进阿尔伯特的母亲的房间,坐了下来。这个女人醒着,扭头看着克拉拉,这个动作似乎耗费了她的全部力气。不过,精疲力尽就是她的状态,当然,这也不是真的。她的动作依然具有力量,颤颤微微,然而不乏坚强。这样的动作说明,这个女人意志坚强,可以挥手拒绝其他人的意见。
她的一只手在下巴前一晃,嘴巴嘟起,眼睛闭上,脑袋一偏。这样的动作并不表示实际的事物,涉及的是另外一个层面的东西。
她告诉阿尔伯特:时间到了,我要死了。
她告诉坐在她身边的朋友:上帝并不知道一切,只知道他必须了解的东西。
她告诉阿尔伯特:我在你父亲身上看到的,我从你父亲那里听到的,只有失去的机会,你干吗要提他呢?
她告诉阿尔伯特:小心听着,这就是我的意思。
她告诉克拉拉:去干你自己的事情吧。我不值得你花费时间,不值得你如此关注。
这两个女人心知肚明,最后这个手势和眼神并不是真诚的。
克拉拉没有告诉阿尔伯特,她有时候觉得,坐在他母亲身边让她心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宽慰感。在他们两人的父母中,现在只有她一个人还在世上,不过已经奄奄一息。克拉拉给这个老妇人播放了流行歌手佩里·柯摩的唱片。她把女儿叫来,这样奶奶就能触摸她的小手和脸蛋了。老太太眼神不好,看东西会出现重影。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孙女的小脸,仿佛是在回顾,让人惊叹不已。
老人的皮肤颜色越来越深,头发越来越白,两手斑纹遍布。然而,她身上依然显示出某种强有力的东西,某种让阿尔伯特害怕的东西。那也许是一种判断力,一种逐渐消失的信念。
她的动作似乎标示着一种绝望状态,源于心灵深处,文字无法表达。
克拉拉坐在那里,和老人聊着。她把窗户微微推开一点,让房间里霉味散发出去,让从老人躯体中慢慢逸出的废气散发出去。她听到消防车的警报声在远处时隐时现,看着窗外的光线逐渐减弱。
有时候,阿尔伯特的妹妹劳拉前来探访。她无法接受母亲即将死去这个事实,心里非常恐惧,情感上难以割舍,内心有一种遭到背叛的感觉。克拉拉可以想象,那一天到来时,劳拉可能会不顾一切扑向坟坑。
她坐在这里,和一个并不了解的、濒临死亡的女人一起,欣赏佩里·柯摩的歌曲,身边摆着这把椅子,这盏电灯,就在这幢房子里,就在这条街道上。克拉拉发现,这个时刻非常不可思议,很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阿尔伯特回家时,她正在厨房里。
“她怎么样?”
“睡着了。”
“她吃东西没有?”
“我做了一点汤。”
“她吃了吗?”
“吃了一点,溢出了一点。女儿感冒了,是从保姆那里染上的。”
“我会让她好起来的。”他说。
克拉拉听见阿尔伯特给特雷萨讲故事,那些他小时候听到的莫名其妙的故事,角色的名字押韵,听起来非常滑稽。他用夸张的口气说话,以便实现某种效果,声音圆润,富于旋律。然而,她再也不想听到那些故事了,于是关上了厨房门。
阿尔伯特讲故事时绘声绘色,娓娓动听,跌宕起伏,很有个人特点。她把晚餐摆在桌子上,叫着他的名字。
两人边吃边聊,话题散乱。她走进空房间,抽了当天的最后一支香烟,两眼呆呆地望着墙壁。她把烟蒂靠在浴室的镜面上,动手一转,把它灭了,扔进抽水马桶,放水冲走,然后上床睡觉。
第一个冲进球场的人戴着黑色帽子。尼克用拳猛击另外一个人,两人脚步不稳,在结冰的地面上滑动。
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家伙,所以用拳猛击。对方要么被他打得跪倒在地上,要么滑倒在地。尼克看一看运动场上的情况。朱朱正在追赶第一个家伙,这时脚下一滑,猛地跌倒,一条腿高高翘起。朱朱在地上坐了片刻,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家伙跑向通往下一层的阶梯。球场上一片白色,寂静无声。秋千悬挂,上面空荡荡的,桌椅表面上覆盖着一英寸厚的积雪。
另外一个家伙跪在地上,觉得自己的样子有些尴尬。尼克蹲伏着,摆好架势,挥手一拳。他知道打这一拳没有必要,然而刚才那几拳轻飘飘地打在对方脸上,他很想实实在在地给对方几下。这是一个机会,他肯定不愿放过。他冲着对方眼睛下面就是一拳,一个短距离的冲拳。在他的击打下,那个家伙身体往后一扬,两手捂着面孔,这让尼克心里感觉好了一些。
朱朱从球场上出来,伸手从雪地里抓起一块冻得僵硬的狗屎。他没有戴手套,抓起来之后,塞在那个家伙的脸上,头发上,耳朵里。
他说:“哼,杂种,这个给你。”
后来,他用雪洗了手,到麦克的台球室去打球。
马特系上蓝色领带。天主教教会学校的男学生穿白色衬衣,系蓝色领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帮助他系领带。他不知道怎样穿上短上装,怎样让一只胳膊钻进一只袖子。有时候,他不得不把短上装平放在地上,然后坐在前面,把一只胳膊伸进一只袖子,几乎躺下来,让身体钻进衣服。
想象一下尼基看见这个场面时的评论吧。
不过,他已经度过了那个阶段,在很大程度上克服了坏脾气,改掉了他和母亲生闷气的做法。有时候,他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试图用浴帘闷死自己。
现在,他已经不下象棋,已经改掉了那些坏脾气。布龙齐尼先生将它称为安息日。这是他使用的词语之一,是他拼写出来、加以解释、付诸行动的词语之一。马特用他自己的字眼来说明这种情况——有病。
他无法接受失败。失败太恐怖了,令他身心疲惫,勃然大怒,在公寓里徘徊,两条胳膊像风车一样不停舞动。他哥哥敲击他的脑袋,这使他更加愤怒。他身体矮小,瘦弱,无法容纳自己的怒气。挫败感已经超过了让他号啕大哭的程度,他浑身颤抖,气喘吁吁。他无法理解对方身材那么矮,年龄那么小,几乎临时上阵,竟然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让自己屡遭败绩。
他系上领带之后,出门去上学。首先,他把新的身份牌套在脖子上,小圆牌上写着他的名字和校名,以便遇到原子弹攻击后容易识别。接着,他系上蓝色领带,步行五个街区到学校去。
马特坐在靠近衣帽间的那一排座位,是三个在指定时段里负责开启和关闭衣帽间的学生之一。他们三人一起动手,完成这项任务。
卡特琳·康韦的工作是每个星期五拿着黑板擦到校园后门去,把它们拍打干净。粉笔灰刺激着双眼。
理查德·斯塔夏克承担开关窗户的工作。他把钩子的一端顶在窗户下面的横杠上,用钩子拉住窗户上面的圆环,这样就可以自如地开关窗户。理查德身强体壮,非常适合做这件事情。
这一天天色灰暗,单调乏味。六年级的学生一共有四十个,分别坐在课桌后面,身体笔直,两脚并拢,眼睛看着埃德加修女。
修女在讲桌与黑板之间的空地上来回走动,她身上穿着颜色单调的衣服,沙沙作响,擦洗干净的两手不停挥动。她背诵巴尔的摩教义问答书上的问题,学生们齐声回答,声音清脆。
马特笃信巴尔的摩教义问答书上的内容。上面记录着所有相关的问题,既提供全部相关的答案,涉及爱、恨、诅咒,也教人如何观察别人的双脚。上面记录了耶稣如何遭到鞭笞,如何背负荆棘,死去后如何复活。它讲述关于天使、牧童、小偷和犹太人的故事,还有最崇高的和撒那。
他不知道最崇高的和撒那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却不敢开口提问。学生们都害怕开口提问。一周之前,迈克尔·卡伦卡在回答简单问题时言辞粗鲁,埃德加修女抓住他的脑袋,用力猛撞黑板。从那以后,大家一直心有余悸。当时,他们在课堂上学习巴尔的摩教义问答书的第六课。那一课讲的是创世记和人类的堕落。修女指着书上的一幅图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站在苹果树下,几乎一丝不挂,一只胳膊上缠着一条大蛇。埃德加叫迈克尔·卡伦卡说出书上的男人和女人是谁。这个问题非常简单,可是迈克尔·卡伦卡站起来,呆呆地看着图画,反复思考。修女说:“他俩是我们大家的父母。”迈克尔·卡伦卡想了一下,咧开嘴巴笑了,回答说:“泰山和珍。”
修女一个箭步,冲向迈克尔·卡伦卡。修女服裹住了迈克尔·卡伦卡,他实际上顿时不见踪影。后来,他被她推着,脑袋向前,撞向黑板。冲击的力量很大,先是砰的一声,接着是一阵呻吟,整个壁板震动起来,全班的男女学生一下瘫倒在座位上,目瞪口呆,大惊失色。迈克尔·卡伦卡站在那里,一下子懵了,像是一个布娃娃,畏畏缩缩,满脸内疚,露出一丝苦笑,完全不知所措,耷拉着胳膊,身体瘫倒。
修女背诵巴尔的摩教义问答书上的问题,学生们齐声回答。马特喜欢这样做,听到指定的问题,然后背诵正确答案,这是上课时最自在的事情。
修女对教义问答书上的内容倒背如流,马特对每天学习的东西倒背如流。现在,做课外作业的时间越来越多,马特心里暗暗对埃德加修女产生了尊敬之情。埃德加修女面孔轮廓突出,脸色苍白,两手干枯,冷冰冰的,似乎随时准备伸出来抓人,让人毛骨悚然。所以,在整个学校里,大家私下叫她骷髅骨。
马特喜欢这个方式——在回答问题之前首先重复问题。
修女问:“我们说,耶稣将会复临,对死人和活人进行审判。这句话是意思呢?”
全班学生齐声回答:“我们说,耶稣将会复临,对死人和活人进行审判。这句话的意思是,在最后审判日,我主将会对曾经活在世上的所有人进行审判。”
接着,修女要求学生们掏出各自的身份识别牌,放在衬衣和上衣外面,让她逐一检查。她想确定每个学生都带着身份识别牌。在核大战爆发以后,这些身份识别牌可以帮助救援人员识别迷失、失踪、受伤、残废、截肢、昏迷或者死去的孩子。
修女在过道上来回走动,俯身察看每个牌子,有时嗅到浆洗的气味,有时嗅到熨烫的气味。她的指甲涂抹了一层亮油,腰带上挂着念珠,就像佐特套装搭配的钥匙链,光焰夺目。她弯下腰,嗅到了牙膏和清洁剂的气味,嗅到了用擦洗粉洗过的皮肤发出的气味。
她说:“没有戴牌子或者戴着别人牌子的人会倒大霉。”
他们知道,在别的班级,一个男孩与一个女孩交换身份识别牌,以便表示一种原子弹式爱抚。
修女检查完毕,什么也没有说,这让学生们大吃一惊。他们以为会进行训练,就是那种卧倒躲避训练。在配发身份识别牌以前,他们进行过这样的训练。现在,他们有了这个写着自己名字的小牌子,这种训练是常常要做的事情,而不是什么遥远的东西。当然,核战争爆发之后也是如此。
修女重新开始教义问答,提出问题,要学生们回答。这时,八年级学生安内特·埃斯波西托走进教室,带来了校长的便条。修女读了便条,看着安内特·埃斯波西托,然后问:“这是什么呀?”
最初,没人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后来,全班学生反应过来——她的眼光落在安内特·埃斯波西托的胸部上,落在那件蓝色上衣下面高高耸起的乳房上。
“这是什么呀?快去处理掉。下次你来,我不想看到它们。”
男孩们和女孩们在座位上仰面大笑,安内特·埃斯波西托展露身体曲线的反常行为让他们有些兴奋。他们目光游移,闪闪发光,有的咬着自己的指关节,有的吞着口水,喉咙里发出黏糊糊的响声。安内特·埃斯波西托昂头挺胸,快步走向教室门,每个同学的目光全都盯着她的方向。当然,他们全都无一例外地盯着那对高挺的乳房。在六年级学生的生活中,它们并不是常见的思考对象。
修女没有叫他们进行训练,而是展示了她自己的书法技艺,在黑板上挥动手腕,表现自己书写草体字母的天赋。她说明如何写出斜线,如何画圆圈,强调把字母放在横线之间的必要性。她要他们拿出钢笔,模仿她的两手在空中的轨迹。他们遵命行事,一起挥动手腕,画出圆圈,写出一个狂放的大写字母T,那样子就像在暴风雨中行驶的划艇。
马特坐在那里,几乎入迷,用哥哥的那支老派克真空式上水钢笔,在空中书写起来。那一款笔带有绿色条纹,笔夹呈箭头状。午餐铃声响起,修女对着他伸出食指,轻轻一钩,他的情绪顿时一落千丈。
“马修·谢。”
他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她嘴里冒出来,简直惊呆了。
“走之前到我这里来。”
在两个同伴的帮助下,马特拉开衣帽间,取出自己的外套。他等着同学全部离开教室,然后走到修女的讲桌前。
她长着鼓鼓的蓝色眼睛,嘴唇很薄,鼻梁附近的皮肤坑坑洼洼的,有些粗糙。
“昨天,在学校的院子里,你和几个人围在一起,看一本杂志。”
孤身一人与埃德加修女相对,这让马特心生恐惧。
“首先,我想知道那本杂志的名称。”
她靠在讲桌的一个角落上,轻轻地旋转念珠,上面的那个大十字架来回晃动,耶稣的身体似乎要从十字架上落下来。
“其次,我想知道上面的主要内容。”
他的脑袋里想着自己的回答。
一、影坛杂志。
二、丽塔·海华斯和拉娜·特纳的整页照片。马里奥·兰札的歌曲《我心依旧》。还有介绍他从未听说过的名星的文章,以及法国睡衣广告和舞蹈连裤袜广告。
假如她问他这些东西,他该怎么回答呢?
修女近距离凝视着他,等待他的回答。马特把两手放在背后,想把咬烂的指甲和边缘上的皮屑藏起来。
他是否得给她解释,在女内裤的裤腿上绣两个跳狐步舞的人,就做成了舞蹈连裤袜?
如果那本杂志是天主教道德联盟公布的禁书,她问是谁带来的,我该怎么回答呢?(其实,她在句子结尾从来不用介词。)
“马修,想好了吗?”
假如他可以选择,要么对埃德加修女撒谎,要么背叛同学,他只得被迫告密,立刻坦言,无怨无悔。不过,怎么解释杂志封底上的那些丰乳霜广告和隆胸广告呢?
让马修就范根本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要他立刻回答,说出实情。他告诉她那本杂志的名称,封面女郎是谁,里面刊登的是什么内容,强调了浪漫故事和明星们的伤心往事。修女看来很有兴趣,非常满意。
他觉得吃惊,深受鼓舞,试探性逐步减弱,开始描述某些明星在好莱坞的豪宅。修女问了一些带有引导性的问题,目光投向窗外,尽量掩饰她的兴趣。他这时有了信心,变得坦率,语速加快,几乎口无遮拦。如果无法回想一则报道或者一张照片的细节,他会随口杜撰,心里有一种急不可待的快感。修女听后,一一照单全收。
她熟知那些名星的情况,知道他们喜欢什么味道,知道他们什么时候遭到了最厉害的蚊虫叮咬,知道他们上中学时在舞会上没有舞伴的境遇。而且,她还知道他们在整容手术和悲剧性婚姻之中的常人生活。她望着窗外,问他诡秘的测试性问题,不时提出只言片语的评论。
他可以超脱出来,置身场外,听到自己讲话的声音,看见那个口若悬河的少年,面对戴着兜帽的修女时显得应对自如。然而,他并未完全失去警觉。毕竟他面前的这个人是她,是身穿修女服、头戴兜帽的她。她浑身裹着布料,用经过洗涤的布料构成了一面墙壁。她是一个用特殊布料隐藏起来的女人,她身上的那种布料使人胆怯。
在学校的院子里,理查德·斯塔夏克午餐之后做出了令人吃惊的举动。马特看在眼里,当时并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理查德·斯塔夏克穿的内裤非常破烂,肮脏,他解开裤子拉链,伸手进去,直接脱下内裤,然后猛拉一下,扯出破烂不堪的裤子,一把扔向玛丽·菲利。她往后一跳,两手捂着嘴巴,仿佛看见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东西。
后来,他们全都走进教室。
每天早上,尼克搭乘工厂里另外一个包装工人的顺风车。他先在黑暗、寒冷的角落里等候,然后坐车到了布朗克斯区的尽头。在那里,一条河流与另外一条河流交汇,冰淇淋工厂就坐落在那片荒草地里,如同赞比西河沿岸上的一座俾格米人监狱。在交通高峰时段,搭车比坐火车强,没有那么拥挤,那么乏味。
下班以后,他在动物园附近下车,然后步行向西,经过弟弟的学校。他看见一个家伙推着坐有六个家伙的另外一辆车。到了他家的公寓楼前,他转向多纳托的食品杂货店,走了三十码,进入狭窄的街道。然后,他拐进一个通道,下了一段水泥楼梯,进入五六幢大楼之间的小巷网络之中。
下院子,这就是此地的名称。
这里的建筑一幢紧挨一幢,晾晒衣服的绳子横七竖八,电灯晃晃悠悠,花园无人打理,野草丛生,臭椿树光秃秃的。防火楼梯固定在木窗外面,墙壁污秽不堪,有些地面铺上了水泥。
尼克穿过狭窄的通道,不时弯下腰,以便避开悬挂的绳索。有的门上挂着铁锁,有的半开半掩。地下室通道与杂品储藏室连接起来,壁龛上摆放着垃圾桶,破旧的煤桶被用作火炉。有的储藏室里堆着商店里的存货。空气中弥漫着垃圾和潮湿石头发出的气味,夹杂着发霉的气味,令人恶心,不寒而栗。尼克觉得,这里的一切都被保留在空气之中,各种气味浓重,湿漉漉的,与霉味、咖啡渣和大水槽里的拖把发出的气味混在一起。
他的童年时光有一半是在街道上度过的,有一半是在这些院子里度过的,与房顶和防火楼梯为伴。
尼克经过一个炉子间,最后推开过道尽头的一扇门。招待员乔治在一个狭小的储藏室等着他。乔治说,这间房子是他的另外一个家。乔治看见尼克,点头示意,要他进去。乔治与公寓管理员达成交易,可以使用这个房间。这里摆放着一张小床,一张桌子,一个捕鼠器,两把椅子。两只灯泡在天花板下面悬荡,地上排着一些油漆桶和修理管道使用的工具。尼克已经打听清楚,这个交易涉及一个女人。她到这里来,他付钱和她上床,公寓管理员让乔治使用房间的条件是免费和她上床。那女人定时到这里来,满足管理员的欲望,费用由乔治支付。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的。”
“我在这里。”乔治说。
“我有第六感觉。”
“你可以透视墙壁。”
乔治把一叠扑克推到桌子中间,尼克坐下。
“只是第六感觉而已,我还不能透视墙壁。”
“你的这种感觉能不能告诉你半夜在台球室发生的事情?”
乔治有两份工作,一直过着单身生活,与八十岁的奶奶住在一起。如果不上班,他有时候整天打台球。如果既不上班,也不打台球,尼克就可以在这里找到他。两人玩一种名叫王牌的扑克游戏,一种老年人喜欢的游戏,完全是为了消磨时间。此外,招待员乔治身上有某种东西,它让尼克深感兴趣。
“什么时候,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那里遭到抢劫。”
“台球室被人抢了?”
“三个带着手枪的男人。”乔治说,嘴里哼着电影音乐。
“三个带着手枪的男人。你在那里吗?”
“我下午6点去餐厅上班,11点回到那里,打了一局,然后回家了。抢劫很久以后才发生。他们抢劫了扑克室。”
“他们抢劫了扑克室。”
“你干吗老是重复我说的话?”
“听到这些话,我感到吃惊。”
“还戴着袜子面具。”
“还戴着袜子面具。什么袜子?”
“女人穿的袜子,尼龙袜。”
“蒙在脸上?”尼克问。
“不,穿在脚上。哎呀,我本以为你这个孩子很聪明。”
“听到这些话,我感到吃惊。蒙在脸上。”
“蒙在脸上。这样就看不清他们的长相。”
“戴着袜子面具。三个人。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就是站在门口的那个别着手枪、满脸凶相的家伙?那个叫沃尔斯的人当时跑到哪里去了?”
“他没露面。”
“他没露面。这就奇怪了。”
“他们先抢了桌上的钱,接着让打牌的人挨个把口袋翻出来,然后抢了记账的麦克。麦克保管着当天的营业收入,还有台球室的收据和押注。”
“多少?”
“全部。我听说一万两千多。我听说是这么多。谁知道多少呢?”
“一万两千。”
“三个带着手枪的男人。手枪。”
乔治说着,两手在腰部旋转几下,就像一个炫示手枪的墨西哥匪徒。尼克很少见到他这么轻松活泼。
尼克洗牌,然后出牌。
“我本来想买一点啤酒。”尼克说。
“谁会把酒卖给未成年人呢?”
“我告诉多纳托的妻子,我已经十九岁了。她说:你觉得我是傻瓜吗?”
“不过,她还是把酒卖给了你。”
“她还是把酒卖给了我。”
“她那样做带着恶意。”
“对谁?”
“对这世道。”乔治说。
“戴着袜子面具,真让我吃惊。”
两人玩了一阵扑克,乔治俯身打开桌子下面的抽屉,伸手摸索香烟,眼睛没有离开手上的纸牌。
“你这里有没有避孕套?”
“别关心我这里有什么。”
“她是干什么的?相信我吧。我会告诉别人?是不是我那天在公园里看见和你一起划船的那个?”
“如果你看见我和某个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她肯定不是来这里的女人。你没有看见我和谁划船吧,你这个鬼精灵。”
“乔治,我是认真的。”
“什么?”
“你替朋友安排?”
乔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阴沉,空洞。
“她不是姑娘,是女人,不适合你。我快满四十了,尼基。你不可能不花一个子儿就得到你需要的东西。”
也许,这就是乔治身上让尼克觉得有趣的东西。在他认识的人中,乔治最孤独。这种孤独感体现在乔治的步态中,体现在他说话的声音中,体现在他的姿势中。如果台球室里人声鼎沸,辱骂此起彼伏,笑声粗俗刺耳,乔治所在的那个角落却冷冷清清,即便他在和别人打球时也是如此。乔治把这种孤独感带到他去的任何地方,似乎对此不以为然。这一点让尼克觉得有趣。也许,乔治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生活,也许,实情并非如此。不管怎样说,他让这种方式显得没有什么问题。
“说到买啤酒的事情。”
“对,什么呀?”尼克问。
“这份倒霉的工作。我觉得,你应该待在学校。”
“这份倒霉的工作,你说什么呀?”
“我已经和人谈过了。你在货车上干,可以挣更多的钱。不是送啤酒,而是苏打水。把货送到商店和超市。七喜。”
“喝那玩意,我浑身发抖。”
“你就发抖去吧。你卸下装着饮料的板条箱,然后把空箱子搬到车上。这使你变成男子汉。”
“使我变成男子汉,怎么变?”
“干粗活,就这么变。在夏天,你简直会累得想死。我干了一个夏天。真他妈的难以相信,两天之内瘦了二十磅。”
尼克认为,一个人没有必要一辈子守着一份工作,没有必要成家,没有必要住在房子里,没有必要每天晚上6点准时吃晚饭。他想到了乔治。乔治年龄比自己大,失去了许多东西——哦,不是失去,而是从来没有拥有什么东西。然而,他还是走过来了。乔治玩牌,打台球,和女人上床,口袋里的美元屈指可数,没有多少时间思考。去你妈的,我一个人去死。这就是乔治在心所说的话。
“工钱不错吧?”
“比你现在的多一点,更稳定,更安全。不过,第一周你会累得疝气发作,夏天来了之后累得中风。这会让你变成男人,尼克。”
“谢谢。”
“你什么也不用说。也许他们会雇用你,也许他们不愿意。”
“我希望你知道,我谢谢你。”
“他们会看着你,心里说,这个家伙整天就想着和女人上床。我们最好去某个地方找一个波兰人吧。”
尼克喜欢乔治说话的口气。两人又玩了一阵扑克,尼克发现乔治的目光有些异样,正在打量着他。
“你觉得我这里的抽屉里有避孕套?”
“我不知道。”
“你想看一看我这里有什么吗?”
“我不知道,乔治。没错,干吗不呢?”
“不。我不想让你看这里面装着什么。”
“没错,干吗不呢?”
“不。那样做会是大错。你会告诉别人的。”
“我不会。我告诉谁呢?”
行了。乔治在和他开玩笑,没有改变态度。乔治直率,说话慢吞吞的,疲惫不堪,头发稀疏,长指甲上沾满烟油。
“因为我相信你,尼基。”
他把手伸进抽屉,掏出一盒火柴和一个勺子。
“这些木棍火柴,我们过去叫荧光棒。”
那个厨房用具是普通的勺子,底部污秽,与乔治的手指头差不多,不过颜色更暗,像是涂抹了一层大理石粉。
“我看着呢。”尼克说。
“你有兴趣?”
“我有兴趣。”尼克说。
乔治把手伸进抽屉,掏出一段松紧带,像是医用的,是某种用来捆扎的物件。他把它扔到火柴旁边,然后看着尼克。
“我仍然看着呢。”
“你看着?”
“我看着。”
乔治再次把手伸进抽屉,掏出一个皮下注射针头。一个连着沾满灰尘的注射器的针头。乔治拿起来,凑到尼克面前。
“你看着的?看吧。”
过了片刻,尼克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他没有尝试过的东西。毒品。附近有人使用毒品?他无言以对,觉得困惑突然变得非常小了。
“你用这玩意儿?”
乔治把手伸进胸前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起来的小袋子,摇动几下,然后重新放进口袋。
“海洛因。”他说。
尼克无言以对,觉得自己像是在小巷里遭到别人的猛击,脑袋里轰的一声。他差一点把一只手放在后颈上。
“让我看一看吧。”他说。
乔治掏出那个小袋子,递给尼克。尼克翻开小袋口,试着吸了吸里面的粉状东西。
“你闻到什么了?它没有气味。”
尼克把小袋还给乔治。
“怎么回事儿?”
“什么怎么回事儿?”
“你用这玩意儿。”
乔治卷起左边的衣袖。胳膊上面满是圆形疤痕和伤疤,肘弯里有一团深色,破损的血管和损伤的皮肤已经溃烂。
这时,乔治挥舞着针头,已经陷入迷狂。
“你刚才问我是否替朋友安排?什么样的安排呢?”
“哼,拿开吧。”
“开始时慢慢来,皮下注射,不要碰到血管。”
“我晕针,乔治。那东西离我远点。”
“你推一下注射器,瞧见了吗。”
“这玩意儿我不需要。”
“来吧,我给你捆扎一下。”
乔治挥舞着弹性带,尼克觉得自己必须站起来,到房间另外一侧去。年龄较大的人喜欢看到他这样的反应。
“怎么回事儿?”他问。
“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你只想和女人上床。怎么回事儿?”乔治说。
多年以来,孩子们在下院子里玩追踪游戏,还有赢小钱的骰子游戏。在天热的日子里,年龄较大的孩子可以索要一个小桶饮料,站在荫凉处喝几杯。女人们站在窗口,一边呼吸空气,一边抱怨自己遭到的责骂。
“你把那针头扎进自己的胳膊?哎呀,那东西我见着就害怕。”
乔治笑了起来,觉得开心。他把展示的东西全部放进抽屉,点燃一支香烟,坐在那里吞云吐雾。
两人重新聊起了抢劫的事情,过了片刻,说话的口气恢复正常。
“该走啦。”尼克说。
“保重。”
“在麦克那里见。”
“保重。”乔治说。
尼克在昏暗的通道中转了一个弯,走出去,进入一个靠墙堆放着垃圾桶的小院。他顺着后面的楼梯,拾级而上,经过笨重的金属大门,进入自己的公寓楼。
没错,乔治让他威风扫地,但也教他懂得了如何处理严肃的事情。
事情发生在当天课程快要结束的时候,完全出乎大家的预料。这肯定是她刻意计划的,发生在转瞬之间,叫人猝不及防。
修女正在黑板前面分析一个复合句,画出的图解非常复杂,层层叠叠,有点像大多数孩子住的公寓楼外墙上的防火楼梯。
她停下来,让大家明白将会出现什么事情,但却没有时间猜测究竟是什么事情。
突然,她大声叫喊:“卧倒隐蔽!卧倒隐蔽!卧倒隐蔽!”
孩子们顿时懵了,头脑麻木,呆头呆脑,无法思考,行动缓慢,笨手笨脚。他们开始从座位上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书本撞落一地,互相推搡,急促奔向三面预先规定的墙壁,半蹲下来,就像站在土豆袋子里。
第四面是靠窗的墙壁,有人告诉他们,应该避免蹲在那个位置上。
马特看见,弗朗西斯·X.卡瓦诺跌跌撞撞,径直撞在桌子角上,不禁觉得自己腰部一震。
修女的声音尖利,在教室里面回响,蹲下躲避,卧倒隐蔽。孩子们你推我搡,争夺位置,然后进入屈膝状态,脑袋对着地板,眼睛紧闭,两手捂着面孔,防止爆炸闪光的伤害。
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位置,渐渐安静下来。
马特把脑袋靠在离他最近的衣帽间门的角落上。他喜欢卧倒隐蔽。这种训练有一种同步行动的感觉,让他感到开心。这个动作与两个同学一起开启或者关闭衣帽间门没有什么两样,与齐声回答修女提出的教义问答上的问题没有什么两样。数字让他产生愉悦感。蹲在地板上,姿势与其他人基本相同,这让他觉得舒适,安全。突然袭击带来的混乱过去之后,学生们现在镇定下来。这是应对原子弹袭击的第一条规则,保持镇定,不要激动,不要让他人激动。另外一条规则是,不要触摸任何东西。
在卧倒隐蔽的训练过程中,他心里产生一种奇怪的归属感。这里的人模样相似,行为相似,一个个脑袋向下,肘部夹紧,屁股朝天。这个孩子脑袋里想着国际象棋的三十二个棋子,想着数以亿计的国际象棋走法,这时喜欢待在预定的位置上。修女重复告诫和命令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就像是在另一个难以名状、烟雾弥漫的日子里的警笛一样,时高时低。
保持镇定。
不要触摸东西。
不要接听电话。
拔掉面包机电源。
不要驾驶机动车。
用手帕捂住嘴巴。
他们做祈祷的姿势可能是来自任何地方的任何人,就像来自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的虔诚教徒,正在顶礼膜拜自己的神灵。唯一重要的事情是自卑的恳求,对威力无比的蘑菇云表示崇拜。四十个充满活力的孩子沿着墙根排列起来。
她命令孩子们回到正常位置。他们站起来,找到散落在地上的书本,乖乖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两眼望着埃德加修女,以便确定自己应该觉得多么愚蠢。
句尾不能使用介词,句首不能使用and。
修女对他们的表现并不满意。她俯身对着讲桌,两手紧紧按在桌面上。他们看见她的指关节已经失去了血色。
他们等着她发出重复训练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