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死海里的浮尸
(一)
街上洋溢着秋天的气息。虽说东京街头笼罩着废气的烟雾,但不能排除这一年一度的季节气味。
亚希子抱着从某作家那里取来的稿件,坐上了出租汽车。那位著名作家写作进度不快,为拿到稿件来回跑了好几趟。如果再拖延不交稿,那么杂志的版面几乎就要留空了。
拿到了稿件总算放了心,可是,刚坐上车,路很快被堵住了。亚希子心急如焚。接下去要对稿件进行版面设计,在送往印厂的同时,还要把底稿的复制件送到插画家的家里去。画家也许会不高兴,因为不看原稿是没法插画的。
可是,车子简直跟蜗牛爬行一样,好不容易过了一个交叉路口,下一个路口又碰上了红灯。亚希子很着急,心想如果能硬闯过去该有多好,但事与愿违,谨慎行车的“个体户”司机却带头停了车。
就在这时,亚希子感到背后受到了冲击,身子猛地向前一倾,车子被撞得进入了人行横道线,幸而交叉路口的行人和车辆都没有动,所以没有酿成大祸,但十分危险。因为后面的私人轿车刹车晚了一步,把亚希子坐的车子轻轻撞了一下。个体户司机下车把私人轿车司机狠骂了一顿。亚希子一时被吓呆了,但很快清醒过来。撞得轻,她身上没有什么异常。
“客人,不要紧吧!”司机打开车门窥看了一下。
这时,亚希子心里正受着另一种冲击,所以没有说话。
(二)
稿件校对完了之后,工作告一段落,亚希子利用周末去作一次短途旅行,目的地是大濑崎。她坐新干线的特快来到沼津,在车站前挑了个看上去心地善良的司机,坐上了他开的出租汽车。
从沼津往前去的路,修得特别平整。车子行驶在414号线上,沿着内浦湾往南走,绕过“大久保的鼻子”之后,车子离开了414号线,再沿着小海湾和海角相连的弯曲的海岸往前走,来到了沼津市的对岸。富士山脚下秀丽的原野一直延伸到了骏河湾。
出租汽车紧靠海岸边行驶,那里虽有许多舒适的海水浴场,但因季节已过,已经闲置起来了。绕过海角,又是积满了湛蓝的海水的海湾,在那背后盖起了一排排的小房子,形成了村落,那些村落的每一户人家都能越过海湾看到富士山。
“是要潜水去大濑崎吗?”司机一边看着后望镜,一边问亚希子。
“不,只是来看看大海。”
“是来看大海啊!”司机发出了认为她好奇的声调。
“除了夏天,也能潜水吗?”亚希子问。
“夏季浴场,水很混浊。所以说往后也许会有大批的爱好潜水活动的人到这里来,9月到12月,鱼类特别多,那是最好的季节。”
“不冷吗?”
“冬季浴场,水温不下降。据说如果穿上潜泳服下去,一点也不冷。”
这时,亚希子发出了轻微的感叹声。眼前辽阔的蓝色海湾里;漂浮着白色的豪华游艇。
“那是‘斯堪的纳维亚’号,上面还设有旅馆。”司机介绍说。
车子穿过了木负、久连、古宇、久料、江梨等村落。也许因为夏天游泳季节已过吧,很少有车子来往。道路虽然十分弯曲,但路面平整,行车没有什么危险。在面临大海的人家后面的山坡上,全都是柑桔树。海水的颜色越来越深,不一会,看到一个向大海伸出去很长的海角,顶端立有白色的灯塔。海角一直到头全是原始森林。
“车子没法开到大濑崎顶端去。”司机好象看出她要到海角那边去。
“别走去海角的路了,请开到户田那边去吧!”亚希子边看地图边说。
“是去户田那边吗?”
“听说前不久出租汽车从悬崖上掉下去了。”
“嗯,是有那么回事。”
“想到那里去看看,我想一定能清楚地看到大海。”
“是断崖上吗?”
“是想到那里去。”
司机老老实实地把车头朝向了那里。过了去大濑崎的分界处,路一下子变得很难走了。急拐弯接着急拐弯,路面向上升。当感到车子象是离开了海岸钻进了山里时,突然视野开阔了,大海展现在眼前;一直能看到的富士山从视野里消失了,因为方向变了,隐藏到车子的后方去了。
“就是这里。”司机说。
车子来到悬崖上呈U字形拐弯的地方,那里立着“死亡事故发生地点”的标牌,护栏上也有修理过的痕迹。
“请停车!”亚希子说。
她下了车,站在刚修理好的护栏边上朝下看,山崖陡峭,看不到正下方,但见有细小的浪花打上来。这里的浪跟内港和海湾不同,特别汹涌。司机也下了车,舒展了一下身子。
“我说司机,出租汽车从这里掉下去,那是驾驶上的失误吗?”
司机原来背朝着她,正好转过脸来,亚希子从正面望着司机问道。司机是个中年人,长着一张看起来很善良的圆脸,张嘴一笑,那尽是缝隙的一口齿列不齐的牙就会露出来。
“如果是当地的司机,应该清楚地知道这一带很危险,按理驾驶上是不会出差错的呀!”司机站在悬崖边上朝下看,“从这种地方滚落下去,那还受得了吗?”他连连摇头,身子赶紧往后退。
“比如说吧,为了休息一下,把车子停在那边,然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这时,车子自动地滑动起来,掉了下去。会不会有这种事呢?”
亚希子动问时,没有说出光凭自然坡度的滑动,没法冲破护栏这一点。
“如果是我,是不会在这种危险的地方休息的。至于睡着了,那更是不可能的事。要休息就得到能喝杯茶、抽支烟的地方去呀!除非有什么迫不及待的事。”
“迫不及待?”
“要解手呀!”
“啊,是吗?可是,即使有那种情况,解完手,也应该立即开走呀!”
“一般说,出租汽车载有客人时,是很少解手的。”
“如果说是解完手才掉下去的,那为什么听说客人不在车上呢?”
“警察侦查的时候,好象也考虑到了客人在车上的情况!可据说后来只发现司机一个人。”
“我说,司机。”
“假如有犯人让司机吃了药,等司机睡着了,就把人关在车里,然后用另一辆车从后边顶,这样会不会冲破护栏使车子掉下去呢?”
刚才在交叉路口车子被顶撞之后,亚希子产生了这种联想,现在拿到现场来问这个职业司机。
“哟,您这个人真能想出可怕的事来呀!”司机带着惊讶的神态望着她。
“你说吧,怎么样?总感到有那种可能性。”亚希子不管司机如何惊讶,只顾征求他的看法。
“嗯,那是有可能的。可是,如果弄得不好,是会一起掉下去的呀!”
“如果在崖边上赶紧刹车,不是只有被推的车子掉下去吗?”
“倒也有这种可能。您是在想那辆出租汽车可能是被别的车推下去的,是吗?”
“既然不会在这种地方休息,下田出租汽车司机又很熟悉伊豆的地形,那么,可能会有人把车子推下去吧!可是,在这种寂静的地方,如果有人在这里走动,或者招呼出租汽车,那是很醒目的。一定是有人事先准备好了车。既然准备好了,用车子推,总比用手推来得利落。你说是不是这样?”
“倒也是。可是,那样做,车子上没有伤痕吗?”司机虽有同感,但也夹有疑问。
“从悬崖上掉下去时的损坏处,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不,不是那辆出租汽车,而是罪犯的车。缓冲器撞上了东西,如果有损坏,不是会遭到怀疑吗?”
“是呀!如果把缓冲器用什么柔软的东西包起来,那会怎么样?”
“真是考虑得很周到呀!”
司机掏出香烟点着了火。有点风,烟呈水平飘去。海面上折射出强烈的阳光,显得油光铮亮。风里带有秋天的香味。
“我说,司机,有件事求你。”亚希子想利用这位看上去心地善良的司机,“也许有些危险,在冲到这个拐弯的地方之前,路是笔直的吧,从笔直的路的起点开始,直到这个拐弯处的顶端,能开出多大的速度来,能请你试一试吗?”
司机使劲瞪起圆脸膛上的小眼睛,显得很吃惊。可是,他从亚希子真挚的表情上,好象察觉出有什么缘故。
“好的,试试看吧!因为太危险,您就在车外边看着吧!”
司机把车子开到直线路的最尽头,从那里开始加快速度,直开到拐弯处的顶端才刹车,他知道这种速度的冲劲是相当大的,用这种速度足以使另一辆车冲破护栏掉进大海。
“再来一次吧!”
司机趁兴又试了一次,也许是想让亚希子看到最关紧要的地方啦。车子尽可能往前开,一直没有使闸,直到拐角的最顶端才踩住制动器。亚希子在旁边看到失去平衡的车子。重心移到了前轮。因为天气好,干透了的路面上积满了砂粒,车子很容易打滑。
失去接地力的轮子停止转动之后,仍在打滑,出现了可怕的制动器失控现象。司机慌了,本来应该把制动器反踩过来,他却顺着再踩上去。车子失去了方向性,滚滚的尘土直往上冒。
“危险!”
亚希子尖叫了一声,被吓呆了。车子打着滑,逼近悬崖边,眼看要撞上护栏,先碰在“死亡事故发生地点”的标牌柱子上,标牌柱子被连根撞飞了。这时,车轮总算恢复了接地力,在路面上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咬住了地面,车子在紧挨护栏的地方停住了。车子是停住了,但司机和亚希子的身子一时还处在僵化状态之中。
尘土落了下来。他们这才恢复了常态。
“不要紧吧?”亚希子跑到了车子旁边。
“哎呀!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司机难为情似地露着一口不整齐的牙笑了起来。幸而司机和车子都没有异常。
“对不起!怪我只顾向你提出奇怪的请求。”
“不,稍有疏忽就会出事。我以为完全可以停住呢!”
“掉下去的车子,莫非也是打滑了吗?”
“有那种可能。可是,如果早一点刹车的话,是完全可以停住的。因为最近连续晴天,所以路面特别干。”
“标牌柱子被撞坏了,这该怎么好呢?”
“这可不能瞒着,告诉一下警察吧!”
“那就赔偿损失。车子不要紧吧?”
“好象没有什么大事。”司机下车检查了一下。
“这标牌柱子是马马虎虎竖着的。”司机察看完了车子之后,来到了被撞飞的标牌柱子的根底边,亚希子也被吸引过来,一看,柱子并没有牢固地埋在土里,而是用一根小管子打进去之后,再把标牌柱子插进去的。由于管子的口径稍稍大了一点。柱子插进去容易拔出来。
“管子里积有尘土,变得浅了。”司机用手指头伸进管子里,把里面积的尘土和石子掏出来。
“这样当然容易倒喽!”
因为管子埋得浅,即使把标牌柱子再插进去,还是摇晃不定。
“这就是公家干的事!”
司机一边叨咕,一边清除管子里的积物,也许想以此来弥补折断标牌柱子的损失。
管子底下积的主要是泥土和石子,另外还有纸屑和落叶。
“积了这么多!”
司机从管子里掏出的东西,堆在一起象小山一样,“积的真不少啊!”
亚希子用惊奇的目光望着那堆东西。纸屑特别多,其中有件东西很快把亚希子的注意力吸住了,那是一张与别的纸屑质量明显不同的纸片。由于风吹雨打,现已变色,但仍可看出是上等纸。
她摸到纸片时感到有些印象,因为那是极为平常的感触,所以一下子想不起来。
“这就往回走吧!”
司机对她这么说。亚希子连忙把纸片塞进了口袋里。
(三)
亚希子想起了那手摸到纸片的感觉,是在坐新干线特快往回走的途中。为了在车上看看书,就买了本杂志,翻开来一看,新城隆明的插图映进了她的眼帘。她一时摒住了呼吸,凝视着插图。她不是被图画吸引住了,而是由于新城的插图使她想起在大濑崎拾来的纸片时的手感。那张纸片就是新城使用的印刷用压纹纸。插图画家一般多用绘图纸,而使用压纹纸却是新城的“专利”。
据说最近有学着使用压纹纸的画家,但亚希子除了知道新城使用压纹纸外,别的画家她都不认识。
为什么新城的“专利”用纸会出现在伊豆寂静的悬崖上呢?这使她联想到田中刑警说过的,在外浦的口袋里装有“异国之家”的火柴的事。
“异国之家”是新城常去的酒吧间。那家店里的火柴和压纹纸一起出现在同一个犯罪的现场。亚希子把杂志摊开在膝盖上,在追寻自己的思路。新城和外浦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呢?
然而,任凭亚希子冥思苦想,还是一个因未知数过多而不得其解的方程式。尽管不得其解,但从火柴和压纹纸都在大濑崎出现这一事实,却知道此事决非偶然。
亚希子想带着自己的发现和疑惑去问新城。她知道新城对自己抱有好感。她也不怀疑新城。但又一想,她认为不能这样去问新城。那就报告警察吧!可她不愿意打这种秘密报告。那么,就这样永远埋藏在自己的心里吧,可那样做思想上的负担又太大了。在苦于无法可想之后,她终于决定去找前原商量。
再有1小时左右就到东京了,她打算一到站,下车就给前原打电话。街上已经是浓郁的黄昏气氛,太阳在飞快地往下落,等她叫到车向银座驶去时,夜幕已经降临了。准备到前几天相会的那家饮食店,算好时间给前原打了电话。
“10分钟后我就去。”前原立即作了回答。
前原的声音显得很兴奋。在预定的10分钟内,他出现了。
“对不起!有点事想跟您商量。”
“你能给我打电话,我很髙兴。还没有叫饭吧?怎么样,我们边叫边谈。”
经前原这么一邀请,她这才想起今天往返于伊豆之间没有吃任何东西,肚子饿得咕咕叫。
“太好了!”
前原领她去的地方是银座后边的小酒馆,先用雪利酒和店里特制的火腿,还有柠檬,止住了肚子的叫声。缓了缓气之后,亚希子称赞说:“前几天的报导实在太好了。”在看了报导之后,由于每天忙于工作,还没有向您谈及对报导的感想。
“那不值一提。可是,写那么篇东西我却费了很大劲。因为没有什么证据啊!”
前原似乎很注意亚希子的感想。
“这不是已经达到了最初的目的了吗?不求揭露阴谋,只要把制定国家机密法的危险性告诉了读者,也就行了。”
“在这方面,反应可是大得很啊!被右翼分子骂为卖国的报导,这也是一种反响吧。因为有了这篇报导,新闻界的步伐又开始一致朝反对该法案的方向走了。”
“我认为这是一大功劳。”
“是你的功劳呀!我问你,你要跟我商量什么事?”前原两眼发花似地望着坐在送来的饭菜那边的亚希子。她谈到了今天一天在大濑崎干的冒险事。前原没有插话,只顾听。听她说完一遍之后,前原才问:
“那么,你的心情倾向哪一边呢?是告发?还是就这么保持沉默?”
“因为很难打定主意,才来跟您商量的。如果您认定这是毫不足取的胡思乱想,那就把它忘了;如果认为多少有点追究的价值,那就拜托您了。”
“你是说托我?”
“除了您,没有别的人可以拜托了。”
“你的话如此诚恳,实在太好了。”
“请您帮忙。”
“在这以前,我也附带提起过,我可是独身一人啊!”
“这个……”
两人的视线汇合到了一起,笑了。
(四)
沼津警察署的“大濑崎出租汽车司机坠海死亡事件”侦查本部传讯了新城佐智子,她供认了自己的罪行。
“15年前,当时,我在东京S私立女子大学上学,外浦钻进了我租住的公寓房间,被他奸污之后,又强迫与我保持了1年左右的关系。我毕业后回到了家乡,才与他断了关系,与新城结婚后,今年2月在别墅所在的热海,偶然坐上了外浦驾驶的出租汽车。从此他要求再保持关系,我如果拒绝,他威胁说,要把过去的一切告诉新城。
“外浦不仅要求保持关系,甚至要索取财物,我多次瞒着丈夫满足了他的要求,可他的要求不仅逐步升级,而且最后竟强迫我与新城分离,去和他结婚。我爱新城,正因为爱,所以不想让他知道我和外浦过去那种肮脏的关系。
“为了保护自己,我决心干掉外浦。如果把他骗到过去我和新城去过的大濑崎的悬崖上,那里既没有车通行,也不会为人所注意。我事先查看了多次,做好了准备。
“7月14日,我告诉外浦:决心离开新城,就此事要与他作最后商谈,要他在晚上9点到沼津站来接我。并暗示到时我将瞒过丈夫的眼睛前去赴约,想在人们不注意的地方与他商谈。
“外浦按约好的时间到沼津站来接了我。我提出一边瞭望夜晚的大海,一边慢慢地叙谈,把他引到了大濑崎。
“在大濑崎我事先把车子隐藏好了,在大濑崎预定的地方,我劝外浦喝了事先准备好的含有安眠药的饮料,在谈话中,他昏睡过去了。我确认没有留下什么遗留物之后,就松开了车子的侧闸,使制动器处在空挡上,然后用我驾驶的车子把他的车子推到悬崖边,让他冲进了大海。当时,我为了不让车上留有伤痕,用我丈夫留在车上的作业服把缓冲器包好,也许是这时装在丈夫衣口袋里的压纹纸掉出来了吧。可是,从外浦的口袋里搜出来的火柴却不是我装的。也许是空泽碰上外浦时给的。当然,新城也经常去那家店子。把火柴和压纹纸联系起来,把怀疑转向了我丈夫,那是作梦也没有想到的事。当丈夫问我有没有去大濑崎时,我感到已经绝望,眼前变得一片漆黑了。如果我不供认,我丈夫就会遭到怀疑。可这跟我丈夫没有任何关系,全都是我出于女人的浅见干出来的事。”
(五)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漂来的,在日本海的狂浪中有一根“木头”在滚动,在浪里时沉时浮,有人靠过去仔细一观察,发现那不是木头。
由于浪打和水中生物的啄食,那东西几乎失去了原来的面目,但无需分说,那确实是人的躯体。在这以前,肯定那体内充满了活力,燃起过欲望,在喜怒哀乐的感情中动摇,有过热恋,也被异性搂抱过。这样一个肉体,如今失去了生命,任凭潮推浪打,象漂浮的木头一样漂来漂去,这是何等的凄惨,又是多么可怜!
然而,有这种感觉的,也只是目睹者当场的伤感。至于那具尸体,已成了没有任何感情的无机漂流物,任凭潮流载来推去罢了。去向何方?那个漂流物自然无从知晓。
也许会卷进潜流,沉入海底,沉入日本海——一个没有出口的死海之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