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春纪念

“醒醒,你醒醒呀!”

矢吹祯介被妻子叫醒了。

“又做噩梦了吧?瞧你这一身的汗!”

妻子麻子担心地望着他。矢吹已有很长一段时间夜里不做噩梦了,近来感觉良好,今天却没想到又做起了噩梦。尽管战争已经结束好几年了,但那噩梦般的战争所造成的心灵创伤,仍在内心深处流着鲜血。它变成了名符其实的噩梦,深深地潜藏在矢吹的心底。在他的睡梦中浮现出来。

“把你给吵醒了,对不起啦!”

矢吹为自己打扰了妻子的睡眠而向她道了歉。

“你这是哪的话!我看你还是赶快把衣服换换吧!”

妻子说着便从床上爬起身来,准备去拿要换的内衣。就在她起身的一刹那,她的睡衣下摆就像是故意似地散开了。从散开的缝隙中,矢吹瞟到了她那丰满的大腿。虽然妻子的身体对于矢吹来说,已经十分熟悉了,但由于妻子这个无意的动作,却使矢吹感到了一种新鲜的冲动与刺激。

“不必换了!”

矢吹扯住了妻子。

“可是,穿着湿内衣对身体不好哇!”

“没关系,我的身体还没那么弱。不如咱们……”

妻子领会到了矢吹拦住她的真正意图。

“哎呀!”

她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并浮起了淡淡的红晕。

“别害羞嘛!咱们可是夫妻呀!”

“嗯。可是,如果纵欲过度的话,对身体是有害的呀!”

她有些犹豫,因为在睡觉之前他们已经尽情地做过爱。

“我的身体里有战争时期的‘储备’。你瞧,睡上一觉之后,就变得这么精神饱满。”

“哎哟哟,你可真了不得哟!”

年轻的妻子虽然用揶揄的口气这么说,但心里却为丈夫的迅速恢复而感到高兴。她看了看身旁才出生不久的英司熟睡着,便欣然接受了丈夫的要求。

矢吹抚爱着妻子的身体,尽情地享受着。他得到了一种像是报复似的快感。不,也可以说,那就是一种报复,是对战争剥夺的青春进行的报复。因为战争把他的恋人也夺走了。当然,他爱现在的妻子。但是,妻子决不能完全取代被夺走的恋人。尽管她长得很像他原来的恋人,但她永远也成不了他初恋的情人,只能是另外一个女人。

战争中,不许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在“保卫祖国”这句冠冕堂皇的口号之下,军人统治者们发动了这场愚蠢的战争。把老人、妇女和儿童也都推入了深渊。

矢吹祯介是在青年时期赶上了战争的不幸一代。为此,他没能感受青春时期美好的一切。但,他还算是幸运的,同一代人中的许多青年甚至失去了生命。

虽然矢吹在精神与肉体两方面都受到了重创,但他毕竟从战争中活了下来,终于活到了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的时代。在战争中他是那样地渴望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

后来,矢吹和麻子结了婚,麻子成了他失去的恋人的替身。对于他来说,他需要麻子。这里面有着双重的意思:一方面想弥补已经失去的青春,另一方面则是对那种怎么弥补也弥补不回来的损失进行报复。

矢吹已经年近30岁了。虽然他曾经有过恋人,但是却由于战争的缘故而与恋人天各一方。因此,在他和麻子结婚之前,他就有了那种意义上的“储备”。

战时,他不情愿地被迫禁欲。现在禁令解除,他开始纵欲,正在耗尽那些“储备”。

“你现在还在我的身上寻找我姐姐的影子呢!”

当激情逐渐消退下去的时候。麻子像是突然想起来似地冒出了这样一句话。虽然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矢吹心里很明白,这句话己经在她的心里憋了很久了。

“没、没有那么回事。”

矢吹毫无思想准备,语调中带出几分狼狈。

“好啦,用不着多做解释了!我心里很清楚,虽然你的眼睛在看着我,但心里看着的却不是我。你在我的身上寻找我姐姐的影子!”

“胡说!那是你太多心了。我这样地爱着你,难道你心里还不清楚吗?”

“我心里当然清楚啦!和你结婚是很幸福的。能与你结婚,我非常满意。你也确实是很爱我的。这些我心里都很清楚。但是,你到现在还在我的身上寻找从我姐姐那里得到的感受!我并不是在责备你,只是觉得你对我姐姐爱得这么深。她可真幸福啊!”

“你和你姐姐其实长得一模一样。你现在的年龄已经超过你姐姐死的时候了,你越来越像她。不过,我一次也没有想把你当作你姐姐。你就是你,你是我的妻子。请你不要再去想她,安心作我的妻子吧!”

“你得让我终生都陪伴着你!”

年轻的妻子娇声娇气地说着,将身体朝矢吹贴了过来。矢吹怜爱地抱住了她,他闻到了妻子的体香,一个成熟女性的体香。

他当时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去有这么一天,可以在和平的卧室里闻到这样的体香,在那绝望的年代里,四下环顾,到处都密布着战争的阴云。

正如麻子所说的那样,矢吹确实曾有一段时间将她姐姐雅子的影子重叠到了她的身上。但是他与麻子结婚后,在夫妻生活当中,麻子身上所特有的东西已经将占据矢吹心灵的雅子形象逐渐消融了。矢吹觉得,麻子现在已经完全取代了雅子的阴影。

可谁想到,麻子却依然有截然不同的感受。这也许是因为随着战争的噩梦,雅子的影子重新又从他的记忆深处浮现了出来。

1943年12月1日,矢吹祯介刚刚踏进东京某私立大学的校门不久,就响应第一次学生征兵动员,作为现役军人编入了佐仓的第57步兵联队。是年9月22日,当局取消了学生暂缓当兵的规定。当然失吹虽然做了一定的思想准备。但是才刚刚度过了不到两个月的徒有其名的大学生活,就被不容分说地强行拉进战争,他实在抑制不住内心世界的动摇。

从去年开始,高中的学习年限缩短了半年。为此,大学的入学考试提前到了8月份举行。矢吹为了应考而拼命地进行了复习,结果总算考上了大学,可是到12月1日就应征入伍了。

11月5日,他到征兵处体检。

矢吹怎么也忘不了当时的耻辱。在一群斜挂着“爱国妇女会”肩带的女人们面前,他被剥得一丝不挂。一个陆军下士命令道:“你们这些家伙,别这么磨磨蹭蹭的,快到军医那儿排队!”

检查官站在一大排一丝不挂的男人们面前,就像是捋着棍子似地,逐个摆弄着他们的生殖器,检查是否患有性病。这种检查被称为“M检”。“爱国妇女会”当中也有年轻的姑娘。她们忍受着比男人们更加难堪的羞涩,至少在检查时要竭力将视线从那一大排男性生殖器上移开。

“M检”刚一结束,那个下士就又下了一道命令:“伸开四肢,趴在地上!”

对于“伸开四肢”的话,矢吹一时没有弄明白是什么意思。他正在发呆的时候,那个下士冲着他吆喝道: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趴下,把屁股撅起来!”

矢吹这才总算明白了那个屈辱的命令是什么意思,他既感到愤怒又觉得耻辱,不由得全身直打哆嗦。这就是所谓的“肛检”。

被检查的人们不管愿意不愿意都不得不摆出了一副四条腿动物的姿势。负责进行检查的军医站在他们的前面吼道:

“你们这些家伙,屁股真他妈的脏!在响应天皇陛下的号召前来接受重要的检查之前,应该先他妈的把肛门好好洗洗!”

征兵体检之后,希望参加海军的人可以报名。也许是因为陆军的内务班生活黯淡乏味,而海军却风光潇洒吧?报名参加海军的人十分踊跃。

可是,矢吹却参加了陆军。因为他父亲再三劝说他参加陆军。他父亲说,陆军是在陆地上,生存下来的概率要大一些。

当时,有儿子的父母也只能靠这种想法来保护自己的孩子。

矢吹本来以为陆军比较安全一些,才参加了陆军。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陆军的内务班生活简直就是一座恐怖的监狱。他每天都被老兵们揍得鼻青脸肿,眼睛肿得连东西都看不清。

老兵们一开口就是怒吼:

“你们这帮混蛋,成天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得敲打敲打你们,好让你们增长些武士道精神!”

“用力叉开两腿!咬紧牙关!”

接着便是一阵拳打脚踢。

那些从战场上撤回来的老兵们就像是一群疯子似的,把无法退伍的怒气全都发泄到了新兵们的身上。特别是有文化风度的学生兵们,更成了他们的眼中钉。他们想出了所有能够想到的花样来整治新兵们。

什么“自行车”、“知了”“空战”、“电浴”、“莺过谷”等等,名目极其繁多,使人感到日本军队中的鬼花样和馊主意全都集中在整治新兵上。

虽然除了拳头之外,其它体罚受到禁止,但还是有人遭到脚踢棒打。甚至有人被打破了鼓膜,有人被打掉了门牙。矢吹也曾经被一个从大陆前线退下来的军曹狠揍过一顿。口腔肿了起来。整整两天咽不下饭。

不久,部队中开始招募第2期特别飞行见习士官。矢吹觉得,虽然航空队的危险要大一些,但如果继续呆在内务班的话,说不定战死疆场之前就会先死在那些老兵们手中。于是,他立即报了名。这次他去的地方是可怕的特攻敢死队训练所。

矢吹的父亲是位新闻记者,长年派驻海外。他冷静地注视着这场愚蠢战争的前途。当时,举国上下完全沉浸一种悲壮而又激昂的情绪中,为了保卫祖国这个民族共同体,国民们都甘愿地献出个人的生命。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持反战的态度,并预言日本将战败,确需莫大的勇气和反潮流的信念。

在和平年代的今天,回首当年,我们可以冷静地反思:在狂妄的军人政府领导之下,我们进行了一场多么愚蠢的战争啊!在军国主义意识形态下,一切道德观念都被强行置于清一色的“忠君爱国”和“大和魂”准则之下。在那种环境中。父亲能够不受国家的集体催眠术迷惑,实在是了不起。

因为有着这样一位父亲,所以矢吹既厌恶军队,又厌恶战争。他所阅读的书籍也多为当时遭禁的自由主义文学和无产阶级文学。

但是,那些书都严藏在自己家中,绝对不能让别人看见。即使朋友当中有人也在看同样的书籍,他也不敢贸然说出心里话。军方的密探和特高警察的爪牙也许已经混迹于学生当中。整个国家都笼罩着无限黑暗,信仰光明便成了一种罪恶。

“现在,日本正处于有史以来最黑暗的时代。我不能在这样的时代死去。隧道不会永远延伸下去,总有一天走到尽头。我一定要活到那个时候!”矢吹对自己说。

矢吹家和笹野雅子家离得很近,两家一直保持着来往。雅子与矢吹年龄相差一岁,两个人从小就亲如兄妹,所以他们相互间异性情感已经变得十分淡薄——矢吹曾经一度这么认为。但是随着战局的不断恶化,学生们纷纷被征去当兵,他终于认识到事实并非如此。

在举国一致强化战时体制的时代。男女交往是令人不能容忍的。但是,越是受到压制,他们眉宇间投向对方的恋慕之情就越加深厚。当时的时局十分紧迫,甚至连第二天的情况都无法预料。也许正是紧迫的时局将他俩的兄妹情感变成了恋爱之情。

大学的学习年限被缩短到了两年半,再加上为国出力的号召,在校生人数减少了一大半,校园里显得十分冷清。剩下的学生将在12月1日出征,课堂上充满了“最后一课”的紧迫气氛。10月16日,由文学系主持,在学生食堂举行了“出征壮行会”。哀惋的会场气氛就好像是在守灵一样。

意大利已于9月份无条件投降了。在美军的全面反攻之下,日本的兵员和武器装备损失十分严重,战局正每况愈下,这是有目共睹的。

思想单纯的学生们虽然将保家卫国当作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天真地应征,但是面对不利的战局,他们却无法掩饰心中的疑虑和不安。有些教授在那种情绪低落的气氛中如坐针毡,实在呆不下去,便悄悄地溜出了会场。

开完壮行会那天,雅子在回家的路上等着矢吹。她也上了大学,正在一所女子大学念书。

一开始,矢吹还以为是偶然遇见雅子的。当他得知原来她是在特意等他的时候,心里很感动。

“既然要等我,在家里等不就行了嘛!”

矢吹留心查看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后说道。在当时的社会情况下,青年男女只要被人看见走在一起,就会被骂作卖国贼。

“嗯。不过,我想就咱们两个人见面。”

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下定决心说出了这句话。

“你觉得在家里不合适吗?”

矢吹根本没有想到去追究雅子那句话当中的深层含义。只是漫不经心地问了这么一句。

“祯介,你得向我保证。”

雅子抬起了头,用专注的目光直视着矢吹。那目光里带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使矢吹不由得有些发慌。虽然他们俩青梅竹马,自幼便耳鬓厮磨,但是在矢吹的记忆当中,他们俩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目光互相凝视过。

“向你保证?保证什么?”

矢吹好不容易才定下神来,向雅子问道。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把雅子看作“妹妹”。

“你不能死。要活着回来。”

雅子说。矢吹这才意识到。原来她是在说这次出征的事情。

“我怎么会死呢?不会的。”

“我要永远等着你,一直等到你回来!”

雅子一口气吐出了这番话,两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你要等着我……”

矢吹反复回味着雅子所说的话,终于从中体会到了这句话所包含的重大意义。

“雅子!”“祯介!”他们的目光交融到了一起,从兄妹之情飞跃成为了异性之爱。如果不是在那样一种年代,恐怕就不会有那样一种形式的爱情表达。当时,男方无法对女方负起任何责任。对于在黑暗之中苦熬时光的他们来说,一切都是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谁都不能保证黑暗何时结束,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平安度过这黑暗的年代。

但是雅子需要他,即使是一张空头支票,她也要永远等待下去,直到“期票”兑现的那一天。她用自己满腔的爱签写了“期票”的背书。

午后的校园里万籁俱寂,看不见一个人影。透过披上金黄衣装的白杨和银杏的叶梢,秋天明媚的阳光在地面上洒落了万点金星。这和平安定的景象使人们根本无法相信,惨烈的战争正在残酷地蹂躏着日本。

也不知道是哪一方采取的主动,他们俩的嘴唇相遇了。就在那一瞬之间,他们的青春凝聚了。

按照和雅子的约定,矢吹在那场战争中活了下来。然而,雅子却没有守约。

1945年5月25日,从马里亚纳群岛的航空基地飞来大批B-29型轰炸机,对日本进行了一次大空袭。雅子就是在那次狂轰滥炸中丧生的。矢吹家的房子也在那天夜里被焚毁了。战争一笔勾消了雅子用爱情签写的背书。然而,矢吹却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得知雅子死讯的。

留给矢吹的只有那秋天里的热吻。他俩沐浴着透过重重金黄色的树叶洒落下来的阳光,将全部青春凝聚成了热吻。纷飞的战火和遥远的城镇仿佛全都不复存在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矢吹的嘴唇上至今仍残留着吻雅子的那种感觉,那是他的青春和他俩爱情的纪念。

由于空袭,雅子尚未来得及绽放青春花朵便结束了短暂的人生。在此之前,矢吹在九州的特攻基地接受了特别攻击训练。他们连续几天都在飞机上挂着250公斤炸弹,进行所谓“超低空接敌命中训练”。这种训练就是在海面上进行超低空飞行,从3000~4000米的高度,以60度角进行俯冲。

他们根本不进行空战技术和着陆技术的训练,只是一味地反复练习用飞机去冲撞敌舰。

想来也并不奇怪,因为特攻飞机没有飞回来的必要,所以也就没有必要进行什么空战技术和着陆技术的训练。关键是要能够飞到有敌舰的地方就行了。

从表面上看,特攻队员都是根据特别志愿制度从国内各部队中选拔出来的,但实际上,矢吹他们却是根据命令被编入特别攻击队的。并且,他们连日来都被迫以“1架飞机换1艘敌舰”为目标。专门进行着用飞机冲撞敌舰的训练。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矢吹由于应征入伍,反而逃脱了空袭。雅子的死讯,矢吹一直都不知道,就算他想知道也无从得知。由于一次又一次的空袭,笹野家的音讯已经完全断绝了。矢吹有很长一段时间甚至连自己家里的情况也无法知晓。直到他家被烧毁一个月之后,他才好不容易得知了家里的情况:只有他父亲一个人还留在东京,母亲和兄弟都投靠长野县的亲戚去了。

矢吹与现在的妻子麻子邂逅相逢,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又过了好几年才发生的事情。

现在的生活与战时相比,简直像在做梦一样。男人和女人可以同在一个屋顶下生活。这是多么幸福呀!

夜里可以自由开灯,也无空袭警报惊醒睡梦。不但看什么书、穿什么样的服装都可以随心所欲,而且也不再受老兵无法形容的折磨。

靠父亲的关系,矢吹在父亲所在的那家报社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待遇还算不错。他们家在原来被烧毁的房屋旧址又建起了新的房屋,还生了孩子。

矢吹总算穿过了长长的隧道,来到了充满光明的世界。虽然他的内心深处还留有战争的创伤,但随着时光的流逝,那伤痛是会逐渐减轻的。今后无论遇到任何艰难困苦,都将比整个国家笼罩在黑暗的战争中强的多。

活到了和平时代的人,必须有效地利用自己的人生,甚至连已经死去的人那部分人生都应该充分地利用起来。

现在,矢吹和麻子的婚后生活虽日趋稳定,但正像麻子所指出的那样,他到现在还把她姐姐的影子重叠在她的身上,那大概就是心灵上巨大创伤尚未痊愈的证据吧?

也许那伤痛可以逐渐减轻,但却一生也无法根治。

那惟一的一次接吻。

想起来,自己也许正是因为那惟一的一次接吻才得以从战争中生还!

可以说,是雅子的吻使矢吹活了下来,但也使他失去了太多的青春,并在他的心头挖出了一道深深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