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父亲年轻的时候,有过一年流浪的生活。”灰田开始说道:“事情发生在1960年代末。正值大学里纷争乱斗的暴风雨刮的正猛烈,同时反主流文化的热潮也是最盛的时期。具体没有细问,父亲好像在东京上大学时,目睹了几件他无法认同的愚蠢闹事,结果父亲痛恨起政治斗争,从那些活动中抽身退出了,随后他提交了休学申请,孤身一人毫无目的地遍访全国各地。他一边做着体力劳动来挣生活费,一边在空暇时候读书,与形形色色的人接触,积累着人生的实地经历。父亲常说,有时想想那段日子对他而言,也许是最幸福的时候了。从那样的生活中,学到了很多重要的事。小的时候常听父亲说起当初那段经历。就像士兵之间口耳相传,古老时代那遥远的土地上所发生的战事一般。结束流浪生活后,父亲回到大学,进入了平静的学术生活中去了。再也没有第二次出过远门。就我所知,父亲的生活基本只有家和大学两点一线。很不可思议吧,无论表面看似多么平稳的人生,一定在某处有过崩溃的时期。可以说是一段需要疯狂的日子吧。人生中是需要这样的阶段的吧。”
那年冬天,灰田的父亲在大分县山里的一处小温泉旅馆那儿当杂工。他彻底喜欢上了那个地方,决定暂时在那里呆一阵。每天做些固定的体力劳作,解决完吩咐下来的杂活,剩下的时间他就可以自由处置。尽管工资很有限,但包三顿饭和带房间,而且温泉可以随便泡。还能在空闲时间,横卧在自己小小的房间里尽情的读书。周围的人对他这个沉默而奇特的“东京来的学生小哥”很亲切,提供的伙食虽然朴素,但是用当地的新鲜食材做出来的很美味。最重要的事那里与世隔绝,因为信号很差看不了电视,报纸也只有延迟一天的。最近的公交车站在山路往下走三公里的地方,能够勉强往返于车站到旅馆间恶劣路面的,只有旅馆所有的一辆破旧的吉普。通上电也是刚不久的事。
旅馆前有美丽的小溪流淌,能从溪里捕到很多颜色鲜艳、肉质紧致的河鱼。鸟儿们尖声鸣叫着活泼的在河面上飞来飞去,时不时还能看到野猪和猴子。山中是野菜的宝库。在这样孤独僻静的环境中,灰田青年肆意的沉浸于读书和思考之中。现实世界发生的繁多之事已经不能吸引他的注意了。
住在这家旅馆里过了两个月的时候,他和一个投宿的客人说了话。是一个看上去40多岁的男人,个子高且手脚细长,头发很短,额头的地方有些凸了。他戴着副金属框架的眼镜,头的形状像刚生的蛋那样圆而滑。他肩上扛个塑料的旅行包,一个人爬着山路上来,一个礼拜前住进了旅馆。外出的时候打扮一直是穿皮夹克、蓝色牛仔裤和工作靴(walk boots)。天冷的话带上绒线帽,脖子里围着藏青色的围巾。他名字叫绿川。至少他在登记簿上留的是这个名字,和东京都小金井市的住址一起。性格像是很一丝不苟,每天上午把前一天的帐用现金结掉。
(绿川?这里也有一个,名字带有颜色的人。但作没有插嘴,继续听着灰田所说)
自称叫绿川的这个男人什么也不做,只要有一空下来就去泡露天的温泉。他去附近的山里散步,或是在暖炉里埋头读着带来的文库本小说(大多是无害的推理小说),晚上一人正正好好喝上两合(一合为十分之一升)热了的酒,不多也不少。他的沉默不输灰田的父亲,除了必要的情况之外不和任何人说话。旅馆的人因为习惯了这一路的客人,倒也不怎么在意。特地跑到这么偏僻的山坳里来泡温泉的人,多多少少有些怪异,呆的时间长的话就更是那样了。
灰田青年在天亮前去泡河边的露天温泉,碰巧绿川也来泡,绿川先向他搭话了。不知为何绿川好像从见他第一面起,就对这个打杂工的青年起了不小的兴趣。绿川看到灰田休息时坐在廊下翻着乔治·巴代伊(Georges Bataille)选集了,这也许是其中一个原因吧。
绿川说自己是从东京来的爵士钢琴家。因为自己遇到了些无聊的事,而且为每天的工作所累,想找个安静的环境休息一阵子,所以一个人跑到这深山里来了。其实是信步而游,碰巧进到这山里来的。因为这里没有扰人的杂事,所以很合我心意。你也是从东京来的吧。
黑暗中,灰田泡在温泉里,一边简略的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交了休学申请之后就漫无目的的四处旅行。反正大学现在也是闭锁的状态,继续留在东京也没有意义了。
绿川问他,对现在东京正发生的动乱,你不关心么?每天四处都上演着各种闹事纷乱,还是值得一看的不是吗。简直这个世界要彻底变得天翻地覆了一般啊,错过这种场面你不觉得可惜么?
世界不会这么简单就天翻地覆了的,灰田答道。天翻地覆的是人这一方。错过了也不觉得可惜。灰田那冷淡而直截了当的口吻好像很得绿川的喜欢。
他问灰田青年,这附近可有什么地方可以弹钢琴的?
翻过一座山的地方有所中学,放学后在那儿的音乐教室里说不定能让你弹钢琴。灰田说道。绿川知道了很高兴。绿川说道,麻烦你啊,待会儿能给我带路去那里么?灰田询问了一下旅馆的主人,主人说这样的话你带着去就是了。主人给中学打了电话,帮忙交涉让他们借出钢琴。两人吃过午饭后,翻了山去了那所中学。因为刚下过雨,山道很滑,绿川把挎包斜背在背上,稳稳当当的快步前进着。看上去是城市里长大的,但意外的腰腿像是很强壮。
音乐教室里的直立式钢琴键盘上的按键都不齐,音调也不怎么理想,但整体来说还算在能接受的范围。钢琴师坐在嘎嘎作响的椅子上,伸展手指把八十八个键都试了一下,确认了几个和弦的音。五度、七度、九度、十一度。他看上去并不算满意那琴声,但只是通过这样按着键盘,像是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物理上的满足。灰田觉得这样敏捷而强韧的手指动作,一定是相当有名的钢琴手吧。
大致上搞清楚钢琴的状态后,绿川从挎包中拿出一个用布做的小袋子,小心的放在了钢琴上。袋子是用上等的布料做成的,开口的地方用纽扣扎了起来。灰田想到这里面说不定是谁的骨灰。他的动作给人一种印象,演奏钢琴时这样把袋子放在钢琴上,已然是他的习惯了。
接着,绿川有些犹豫似的弹起了“round mid night”。一开始,像是把脚伸到小溪里试探一下水流速度、找寻落脚的地方那样,他用心仔细地一个一个弹着和音。主旋律结束后,紧接着是一长段的即兴(adlib)。随着时间过去,他的手指就像如鱼得水那样,更加敏捷而开阔的活动了起来。左手鼓舞着右手,右手刺激着左手。灰田青年虽然不怎么懂爵士,但凑巧知道塞隆尼斯·孟克(Thelonious Monk)所做的这首曲子,感受到了绿川的演奏实在是出色——
他的演奏里埋藏着深邃的灵魂,足以让人可以忽略钢琴的音高问题。在深山里的一所中学的音乐教室里,只有自己一个作为听众来倾听,身体内部的污秽感觉就像被洗净了一般。音乐那份率直的美与充满臭氧的清爽空气、透明冷澈的溪流重合呼应在一起。绿川也专注于演奏,现实中的杂事像是从他的身边消失泯灭了。灰田青年还没有见过投入到这种地步的人。他的眼睛丝毫没有离开过绿川那像独立的生物一样动着的十根手指。
过了大约十五分钟,曲子弹完了,绿川从包里拿出厚毛巾把脸上的汗细细擦拭去,然后像是冥想一般闭了一会眼睛。一会儿后说道:“这样就可以了,已经足够了。差不多回去了吧。”他伸出手拿起钢琴上的小布袋,再次郑重地放回包里。
“那个袋子里是什么?”
“是护身符哟。”绿川坦言。
“像是钢琴的守护神之类的么?”
“不,大概可以说是我的分身吧。”绿川说道,略带疲倦的微笑浮现在他嘴角。“这又是件有些奇妙的故事了。但故事很长,现在要说那个的话太累了啊。”
在这里灰田暂时中断了故事,看了看墙壁上的钟,然后看了看作。当然在作眼前的,是身为儿子的灰田。但是因为年龄基本相同,在作的意识中他们父子的形象自然的重合在了一起。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像是两个不同的时间领域会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作忽然生出种错觉,也许这些遭遇实际上不是父亲所经历的,而是在这里的儿子本人。也许是他假借父亲的身份,来叙说自己的体验呢。
“说得太晚了呢。要是觉得困了的话,后续就下次再说吧。”
作说,没关系,还一点都不困。实际上,因为想听下去,困意彻底没了很是清醒。
“那样的话就继续说了。我也还不困。”灰田说道。
绿川在灰田面前弹钢琴,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中学的音乐教室里十五分钟弹完《round mid night》之后,他对钢琴的兴趣就彻底消失了。即便灰田青年暗示说:“不弹钢琴也可以么?”,他也只是沉默的摇了摇头。绿川再也不打算弹钢琴了,因此灰田也放弃了。尽管就他自己而言,很想再一次好好听一听绿川的演奏的。
绿川有着真正的才能。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的音乐具有在物理上肉体上打动听者的能力。集中精神听他的音乐的话,就会真切的感觉自己前往别的地方去了。可不是简单就能有的感觉。
拥有这种非同一般的资质,对他本人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呢,灰田青年没有实感理解不了。那对拥有者是至福,还是重负呢?是恩宠,还是诅咒呢?或者是同时包含着以上所有呢。不管哪一种,绿川给人印象他并不怎么幸福。他脸上的表情大抵就是在忧郁和不关心之间反反复复吧。偶然浮现在嘴角的微笑也是压抑而带着理性的嘲弄的。
有一天,灰田青年在后院砍好柴火搬运的时候,绿川向他搭话道。
“你喝酒么?”他问道。
“会喝一点儿。”灰田青年说。
“一点儿就行了。今天晚上能陪我么?一直一个人喝也厌了。”绿川说道。
“就是傍晚有杂活,要到七点半左右。”
“那样就行,七点半左右来我房间。”
七点半时,灰田青年去了绿川的房间。晚饭让人预备了两人份的,也准备了热好的酒。两人相对而坐地喝酒,吃饭。准备的饭菜绿川一半都没吃,专注着自酌自饮。他不说跟自己有关的事,询问着灰田的老家(秋田),在东京的大学生活的种种。知道他是哲学系的学生之后,问了几个专业性的问题。关于黑格尔的世界观,关于柏拉图的著作。这么谈着,灰田便知道绿川曾系统的精读过那些书,好像也不是只读无害的推理小说的。
“这样啊,你相信逻辑啊。”绿川说道。
“是的。基本上相信逻辑,并且依赖着它。本来哲学就是逻辑的学问。”灰田青年说。
“会讨厌不符逻辑的东西么?”
“没有什么喜欢或是讨厌。不会从脑中去抗拒不符逻辑的东西。因为我并不是信仰着逻辑。我觉得逻辑的事物中寻求它与逻辑性的接触点,这也是很重要的工作。”
“比方说,你相信恶魔么?”
“恶魔?那个长角的恶魔么?”
“没错。但实际长不长角就不知道了。”
“如果是作为恶的比喻的恶魔,当然能够相信了。”
“那要是恶的比喻现实中有形态的恶魔呢?”
“那样的话,没真的看过的话不好说呢。”灰田说道。
“等到真的看到那东西,就太晚了啊。”
“不管怎样,我们说的不过是假设。要是这么探究下去,就需要具体的例子。就像桥需要桥梁一样。假设这东西越深入的话就会变得弱,得出的结论也会变得漫无边际。”
“具体的例子么。”绿川说道。他喝了口酒,皱起了眉。“但有时,那种具体的例子根据情况可以归结到一点上,就是你接受或不接受,你相信或不信。两者之间没有过渡。就是所谓精神的跳跃。逻辑在这里没什么用处。”
“也许这种情况是没什么用。因为逻辑并不是好用的指导书(manual book)。但是到后面的话,恐怕逻辑还是有适用的可能的吧。”
“有时候到后面就太晚了。”
“晚不晚,与逻辑性又是别的问题了。”
绿川笑了。“的确和你所说的一样。就算到后来太迟了,这与逻辑性又是别的问题了。正是正确啊,没有反驳的余地。”
“绿川先生有类似经验么?接受了什么东西,相信着它,产生了超越了逻辑性的跳跃。”
“不。”绿川说道:“我什么都不相信。既不相信逻辑,也不相信无逻辑。不信神,也不信恶魔。没有假设的延长,也没有像什么跳跃。只是把它当成‘那样东西’,默默接受而已。这是我最根本的问题所在啊,我没法把主体和客体加以区分开。”
“但绿川先生你有音乐的才能。”
“你这么觉得么?”
“你的音乐中毫无疑问有着率直的力量能够打动人。虽然我不太懂爵士,但这点还是明白的。”
绿川像是嫌麻烦似的摇了摇头。“唉,才能这东西确实有时候让人快活。门面好看,也惹人注目,顺利的话也能赚钱。女人也自然靠过来。比没有还是有好吧。但是,灰田君,才能这东西,需要坚韧的身体和意识集中起来,才会发挥作用的啊。要是脑子里的一根螺丝掉了,或是身体一处的接线啪的断掉了的话,集中什么的,就像是天明时的露水那样消失了。比如说单单就是臼齿疼,单单就是肩膀僵得厉害,钢琴就会弹不好。这是真的。我实际这么经历过。就以为一颗虫牙,一点肩膀僵硬,所有美好的想象和声音都归无了。人就是这么脆弱。它大概是由复杂的系统组成的,一点细微的问题就能让它受损。而且一旦损坏,多数情况下难以再修复了。虽然牙痛和肩膀痛大概能治好,但治不好的也很多。肉体不可靠,不知道前面会发生什么。而一定要以它为基础的才能,到底有多少意义呢?”
“的确才能也许是无常的。也许很少有人能支撑到最后。但才能有时能带来精神上巨大的跳跃,超越了个人,成为普遍意义上基本独立的现象。”
绿川思考了一会儿他说的话。然后说道:
“莫扎特、舒伯特虽然早逝,但是他们的音乐永远的存在。你想说的是这个意思么?”
“假设是这样的。”
“那种才能到底是例外啊。大多数情况,作为那份天才的代价,他们都削减了自己的生命,过早地接受了死亡。交易的对方是神呢,还是恶魔,这就不知道了。”绿川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然后像是补充的说道:“说句题外话,其实我死期也将近了。只剩下差不多一个月的命。”
轮到灰田青年沉思起来。但是想不到说什么。
“并不是因为生病了。”绿川说道:“身体上是健康的。也不是想要自杀。如果你在像这种情况的话,不用担心。”
“那么,为甚么绿川先生知道自己只有一个月的性命了么?”
“因为有人告诉我了。这是一个月前的事。他说,你的余命还有两个月。”
“到底是什么人呢?”
“既不是医生,也不是占卜使。一个很普通的人。只是那个时候他快死了。”
青年深思着他所说的话,但是找不到其中的逻辑。“难道说,绿川先生你是为了找寻死的地方来到这里的么?”
“简单的说来,大概是这么回事吧。”
“这件事没弄明白,但就没有能避开死的方法么?”
“只有一个。”绿川说道:“把资格,换个说法就是死的令牌(token)类似的东西,让给别的人就可以了。简而言之就是要找到一个肯代替你去死的人。然后拍个手交接(hand touch),说句‘之后就拜托你了。’离开就行了。这么做的话暂且能不死。但就我而言,不打算用这个方法。很早之前,我就想快点死了算了啊。大概是顺水推舟吧。”
“你是觉得就这么死了也挺好么。”
“唉,老实说人说这实在是麻烦。就这么死了一点不介意。虽然我没有那种动力去想办法自己了断,但默默接受死掉还是能做到的。”
“你是觉得就这么死了也挺好么。”
“唉,老实说人活着实在是麻烦。就这么死了我一点不介意。虽然没有那种动力去想办法自己了断,但默默接受死掉还是能做到的。”
“但是具体要怎么做才能吧‘令牌(token)’让给别人呢?”
绿川像是什么都无所谓似的轻轻地蜷起了身体。“很简单的事。对方听了我说的之后,能够接受并且理解情况,答应接过令牌的话,那个时候转让就可喜可贺的结束了。口头答应也不要紧。要是能握个手的话就完美了。署名按印章那些都不需要。这和办事处不同嘛。”
灰田青年有些困惑地歪了脑袋。“但是要找到人肯代替接过逼近的死亡,可不容易吧。”
“啊,这本来就有疑问啊。”绿川说道:“这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可不能不分对象地开口就来啊。‘不好意思,你能代替我死么?’什么的。对象当然要好好选不可。所以,接下去话就有些难办了。”
绿川悠悠的看了看周围,清了下嗓子。然后说道:
“你知道么,人的身上带着各自的颜色?”
“不,并不知道。”
“那么就告诉你吧。你一个一个都有属于自己的颜色,沿着身体的轮廓发出微光呢。就像是背后的光晕那样。或者说backlight那样。我的眼睛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颜色。”
绿川自己往酒杯里斟上酒,像是抿着的喝着。
“那种看到颜色的能力,是天生具备的么?”灰田青年半信半疑的问道。
绿川摇了摇头。“不,不是天生就有的,终究是一时的能力。这是作为接受逼近死亡的交换得到的。然后再传给别人继承下去。这种能力现在传到我这里。”
灰田青年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绿川说道:“这世上有让人喜欢的颜色,也有令人厌恶的颜色。有很开心的颜色,也有悲伤的颜色。有的人发的光很厚重,也有人发光很淡。这家伙可相当累人啊,明明不想看到却一不小心又看见了。不想呆在人多的地方,所以才来这深山里啊。”
灰田青年好容易跟上了对方说的话。“就是说,绿川先生你能看见我发出的颜色么?”
“是啊,当然看得见啦。虽然没打算告诉你,你身上的是怎样的颜色?”绿川说道:“所以说,我要做的是要找到身上带着某种颜色、发着某种光的那个人。能把死的令牌交给他的,实质上仅限这样的人,并不是交给谁都可以的。”
“有那样的颜色和光的人,这世上多么?”
“不,不算多。看上去,嗯,大概一两千人里面有一个吧。虽说不是很容易找到,但也不是完全找不到。困难的其实是怎么才能跟那样的人促膝好好地谈话。一想便知,那可不容易啊。”
“但是愿意代替别人接过迫近的死亡,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绿川笑了笑。“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知道那个地步。我知道的只是,他们身上带着某种颜色,沿着身体轮廓浮现着某种亮度的光罢了。那些不过是外表看上去的特质。但是非要说的话,这不过是我的一家之言,他们也许是不畏惧跳跃的那类人吧。为什么不畏惧呢,大概也有各自的原因吧。”
“就算他们不畏惧跳跃,但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跳跃的呢?”
绿川有一会儿没说话。沉默之中小溪的水流声响是变得响了一些。然后他抿嘴一笑。
“再说下去就变成推销的话了(sales talk)。”
“您请说。”灰田青年说道。
绿川说,“当你同意去接受死亡的那一刻,你就得到了与众不同的资质,也可以说是特殊的能力。看透人身上的颜色不过是那能力中的一个机能。它根本上是能够扩大你的知觉本身。你就能推开赫胥黎(Aldous Huxley)所说的‘众妙之门’(The Doors of Perception)。然后你的知觉就会变得纯粹而无他物掺杂。宛如迷雾放晴,一切变得清晰起来。你就能俯瞰平时看不到的景象。”
“绿川先生你上次的演凑也是靠这种能力么?”
绿川微微摇了头。“不,那个演奏还是我原本的力量。像那种程度的表演我一直这么弹得。知觉这东西体现在它本身,不会作为某种具体的成果显现出来。也不是什么得来的好处。那到底是怎样的东西,口头上是说不清的。只有靠自己亲身去体验。但有一点我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一旦你看到了那个真实的景象,那么你此前所生活的世界就会变得极为浅显。那景象中不是逻辑也不是非逻辑,也无善恶之分,而是一切都融合为一。你自己也成为了那融合的一部分。你会脱离肉体的框架限制,成为所谓形而上的存在。你成为了直觉。虽然这是无比美妙的感觉,但同时某种意义上也是绝望的。因为你差不多是到了人生最后的最后,才觉悟到自己以往的人生是何等单薄而缺乏深度。你想到自己从前怎么能够忍受得了这种人生,便会不寒而栗啊。”
“绿川先生,你觉得为了得到看到那种景象的能力,即便为此要以死来交换,即便只是短短一时,也有一试的价值么?”
绿川点了头。“当然有。它的价值足够那些代价,这点我能毫无疑问的保证哟。”
灰田青年暂时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样?”绿川笑了起来说道:“对于接受令牌(token),你也感兴趣了吧?”
“能请教个问题么?”
“是什么呢?”
“难道,我也属于带着某种颜色某种光亮的那类人么?一两千人里有一个的那种?”
“没错。最初看到你的时候起,就马上明白了。”
“就是说我也是追求跳跃的那类人中的一员么?”
“不知道啊,我可不清楚那么多。这还是应该你问问自己吧。”
“但不管怎么说,绿川先生你并不打算把令牌让给别人。”
“不好意思了啊。”钢琴师说道:“我会就这么死去。并不把这份权利让人。我就是那种所谓,不想卖东西的推销员(salesman)吧。”
“如果绿川先生死了的话,那令牌会怎么样呢?”
“这我也不清楚啊。到底会怎么样呢?也许跟我一起干脆就这么消失了。也许以什么别的方式留了下来,然后继续为人所继承传递。就像瓦格纳的指环一样。到底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老实说我也不关心。反正是在我死后发生的,不是我的责任了嘛。”
灰田青年尝试着在脑中梳理事情的顺序,但没法理清楚。
“怎么样,这个与逻辑完全无关吧。”绿川说道。
“实在是有意思,但也有点让人无法简单相信。”灰田直接地说。
“因为这其中没有逻辑的解释么?”
“正是如此。”
“也没法证明给你看啊。”
“如果不实际去接受令牌,就无法证明是不是真的,是这么回事吧?”
绿川点了点头。“就是这样。不实际去跳跃一下,就没法证明。但要是真去跳跃了,也就不需要证明了。这其中没有中间阶段。只有跳或不跳,非得选一样。”
“绿川先生你不怕死么?”
“死本身没什么好怕的。这是真的哟。到现在也见了不少没用的废物死掉了。他们那些家伙都做得到,我有什么理由不行呢。”
“关于死去以后会有什么你是怎么看的呢?”
“是指死后的世界,死后的生命,那回事么?”
灰田点了点头。
“那种事我是不去想的。”绿川用手摸了摸长长的胡子说道:“就算想了也不会知道,知道了也没法去确认,想它只是徒劳。这种事说到底,只是你所称的那类危险地去延长假设罢了。”
灰田青年深呼吸了一下。“为什么把这种事告诉我了呢?”
“到此为止对谁都没提到过这些,也不打算说的。”绿川说道,然后抬头饮尽了酒杯。“原本是想就这么一个人静静的消失的。但是看到你的时候,觉得是你的话,也许有告诉你这番话的价值。”
“不管我会不会相信你说的话么?”
绿川看上去像是困了,打了个小哈欠,然后说道:
“你信不信对我来说都一样。因为你早晚终会相信我说的。有一天你也会死。那么,当你迎来死亡的那一刻——虽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是怎么死的——你一定会像想起这件事。然后会全盘接受我说的话,彻底地理解其中所含的逻辑,真正的逻辑。我只是把种子撒了下去罢了。”
外头的雨好像还在下,下得柔和而静谧。雨声消失在小溪的水声之中。只能凭肌肤接触空气的细微变化,感受到外面下着雨。
不久,灰田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和绿川在这件狭室中两人互相面对面,实在不可思议而且违背了自然原理,实际是不可能发生的。这种感觉与头晕很相近。在凝滞的空气中,他好像闻到了一丝死亡的味道。这味道是肉腐烂时的腐朽之气。但这只是错觉吧,这里并没有人死。
“你这几天就回归到东京的大学生活去了吧。”绿川静静地说道:“然后恢复到现实的人生中。你要好好生活啊,不管它是多浅薄单调,人生有那份让你好好去活的价值。这我能担保,这不是什么讽刺或是反话。只是那份价值对我来说成了点负担啊。我没法背负着它活着。也许是天生不适合吧。所以就像快死的猫一样,躲到安静的阴暗角落,默默的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这样我觉得不错。但你不同。你是能背负着负担活下去的。使用逻辑的这根线,尽量把活着的价值缝补到自己的身上去吧。”
“故事就此结束了。”儿子的灰田说道:“这个谈话两天后的早上,趁父亲有事外出的时候,绿川退房离开了旅馆。跟来的时候一样把挎包背在背上,走到了三公里山路下山,到了公交车站。那之后他去哪儿了没有人知道。他只是把前几天的房费结算后,什么都没说的离开了。对父亲也没有什么留言。他留下的只有读完的一小堆推理小说。在那不久,父亲回到东京。去大学复学了,开始了一个劲用功读书的生活。是不是因为与绿川这个人相遇的契机,给父亲那段漫长的流浪生活画上了休止符就不得而知了。但根据父亲的说法,这件事像是对他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灰田在沙发上坐直身体,用细长的手指慢慢地揉捏着脚踝。
“父亲回到东京之后,试着去找了名叫绿川的爵士钢琴手。但是没有找到叫这个名字的钢琴师。也许是使用着假名。所以那个男人到底一个月后死了没有,至今仍无从得知。”
“但你父亲还健在吧?”作问道。
灰田点了点头。“是的,现在还康健着。”
“你父亲把绿川说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当作真事来相信了么?不觉得是个杜撰巧妙的故事来骗他的么?”
“不知道呢。我不清楚。但那个时候的父亲也许没有考虑相不相信的问题吧。他是把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当成不可思议的事情来囫囵吞枣地领会了。就像蛇都不咀嚼捕来的动物,一股脑的吞入体内,然后再花时间好好消化。”
灰田在这里截下了话头。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困了,差不多睡了吧。”
钟上的时间将近凌晨一点了。作回到自己的房间,灰田在沙发上准备睡觉,灭了房间里的灯。作换了睡衣躺在床上的时候,耳朵里好像听到了溪流的水声。但那当然是错觉。这里可是东京的正中央。
作不一会儿沉沉的睡了过去。
那个夜里,发生了几件奇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