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们对自己的饮食制度感到满意,于是想通过体操锻炼改善体质。
他们取来阿莫罗的锻炼手册,浏览了里面的图册。
图册里的年轻小伙子,有的蹲着,有的向后仰,还有些人站立着,或弯腿,或伸开双臂,或扬着拳头;有的在举重,有的骑在杠子上,或在梯子上攀登,或在高秋千上翻筋斗;如此显示力量和灵活性的运动刺激了他们锻炼的欲望。
然而,手册前言里描绘的健身房的富丽堂皇使他们感到沮丧,因为他们永远不可能有一间前厅来摆放那些装备,也没有跑马场供他们跑步,也没有水池供他们游泳,更没有“荣耀山”,即高三十二米的假山。
马上杂技需要的木马加上垫料,这恐怕费用浩大,他们不敢问津;于是他们把花园里那棵倒了的椴树用作横爬竿;当他们学会灵活地从这端走到那端时,又在贴墙果树之间栽了一个工字小梁作为竖爬杆。佩库歇一直爬到最高处。布瓦尔滑了下来,再爬,再掉下,终于放弃了。
他更喜欢“体正测量仪”,即用两根绳子捆紧两个扫帚柄,第一根绳子经过胳肢窝,第二根绳子绕在两个手腕上;他坚持使用这个仪器长达几个小时,抬起下巴,挺着胸脯,两肘顺着身体下垂。
没有杠铃,大车制造工人为他们车了四个白蜡树块,形状像圆锥形糖块,顶上像瓶颈。应当举着这几个大头体操棒往右,往左,往前,往后;然而物件太重,老从指间往下滑,险些砸坏他们的腿。不要紧,他们转而发奋舞弄波斯大头体操棒;因为害怕棒子开裂,他俩竟用一块棉布每天晚上给它们打蜡。
接着,他们出去寻找沟渠。当他们找到一条合适的地沟时,便在沟中间插一根长竿,靠着长竿用左脚从沟这边跳到沟那边,然后再跳回来。原野很平坦,人们在远处就能看见他们;村民们互相询问:在天边跳来跳去的是什么怪物呀?
秋季来临,他俩开始作室内体操;但这种活动让他们感到腻烦。他们怎么就没有路易十四时代圣皮埃尔神甫发明的那种摇动装置,或曰邮车椅!如何制造这玩意?去哪儿打听?迪姆舍尔甚至不屑于回答他们。
于是,他们在面包房里设置了一个手摇摇板。两个滑轮固定在天花板上,一根绳子穿过滑轮,绳子两端各有一个横档。他俩抓住各自的横档之后,一个用脚趾往地上压,另一个将两臂压到齐地的水平;第一个人以他的重量吸引第二个人,第二个人稍稍放松绳子便往上升;不到五分钟,他俩的四肢都流汗了。
为了遵守锻炼手册的规定,他们竭力训练自己成为左右手同样灵巧的人,直至暂时丧失右手的功能。他们走得更远:阿莫罗指定了一些锻炼时必须唱的歌,他俩在乎时走路时也反复唱赞歌九:
国王,公正的国王是世间的福祉。
在拍打胸肌时,唱:
朋友,王冠和荣光,等等。
跑步时:
来我们这里,胆小的动物!
让我们赶上迅跑的鹿!
对!我们会战胜他们!
奔!奔!奔!
他们虽然比狗喘得还厉害,却越听自己的歌声越来劲。
体操还有一个方面使他们兴奋:可以利用体操作为救护的手段。
但得有孩子才能学会如何将孩子放在口袋里背着走,他们便去求小学老师给他们提供几个娃娃。珀蒂反对说,孩子们的家庭会感到恼火。他们不得已而转向伤员的救护。他俩一个假装晕倒,另一个小心翼翼地将他放进一辆两轮车。
至于军事攀登,手册作者倡议使用玫瑰红木梯,这名字是从前一位上尉爬悬崖突然袭击费康时给这种云梯取的名字。
根据书中的版画插图,他们在一根粗绳上捆了好些小棍子,然后把粗绳固定在库房棚顶下边。
一跨上第一根小棍,并抓住第三根,他们连忙将双腿往前伸,好让方才齐胸的第二根小棍正好处在自己的臀部下面。于是再站起来,再抓第四根,并这样继续下去。他们虽然拼命扭动腰部,仍然跨不上第二梯级。
也许,像波拿巴的士兵攻取尚勃雷要塞那样用手抓住石头费劲小些?为了大家能进行这样的活动,阿莫罗的健身机构拥有一个塔形堆积物。
断墙可以代替塔形堆积物,他们便试着冲锋。
然而布瓦尔从一个窟窿里抽脚时动作太快,他一害怕就感到头晕眼花。
佩库歇则怪罪他们的方法不对:他们忽略了指(趾)骨节一类的锻炼,所以他们应该回头按原则进行健身。
佩库歇的劝告是白费心机,于是,在他的傲气和自以为是的心态驱使下,他踩起了高跷。他似乎天生适于踩高跷,因为他立即用上了大型高跷,踏脚板离地有四尺。他站上去让身子平衡之后,便开始在花园里大步走来走去,活像一只正在散步的巨大的鹳。
布瓦尔在窗前瞧见他摇摇晃晃,随即倒在四季豆上,豆架砸得稀里哗啦往下坍塌,倒缓冲了他的坠落。扶他起来时,他满身泥土,鼻孔出血,脸色灰白,而且认为自己发了小肠气。很明显,体操并不适合他们这样年纪的人;他们抛弃了体操,而且再也不敢走动,生怕出事;于是,他们从早到晚呆在博物馆里冥思苦想,希望找点别的事干。
改变习惯的举措影响了布瓦尔的健康。他变得身子笨重,用餐之后像抹香鲸一般喘粗气。他想减肥,吃得比过去少,身体却虚弱了。
佩库歇也感到自己在逐渐衰弱;他浑身发痒,喉咙里仿佛有些硬东西。
“这样不行,”他老说,“这样不行。”
布瓦尔想去旅馆选几瓶西班牙酒,以恢复肌体各器官的活力。
他从旅馆出来时,马雷斯科的文书和另外三个人正给贝尔冉勃抬来一张胡桃木大桌子;“先生”为此十分感谢他。这桌子“转”得很好。
布瓦尔从而得知旋转桌的新时尚。他为此同文书开玩笑。
然而,在整个欧洲,在美洲、澳洲和印度,几百万人一辈子都在转桌子,有人还因此找到办法变傻子为先知,举办音乐会不需要乐器,靠蜗牛通信。报界认真地把这些谎言奉献给公众,更加深了他们相信的程度。
敲击东西表示来临的鬼魂突然来到德·法威日的城堡,又从城堡分散到村子里,主要由公证人马雷斯科向鬼魂提问。
布瓦尔的怀疑态度使马雷斯科十分反感,他邀请两位朋友参加一次旋转桌晚会。
是陷阱吗?波尔丹太太很可能出席晚会。于是,佩库歇一个人去了一趟。
参加的人有镇长,税务官,上尉,还有别的有钱人和他们的妻子,如沃考贝依太太,果然有波尔丹太太;此外,还有马雷斯科太太昔日的女学监拉维利埃尔小姐,一个形迹可疑的女人,一头灰色头发螺旋式地披在她的双肩上,那是一八三〇年的样式。安乐椅里坐着来自巴黎的堂兄,穿一件蓝色上衣,一副飞扬跋扈的模样。
那两盏青铜灯,那古玩架,还有放在钢琴上的带花饰的抒情歌谱,以及那几幅框大而画小的水彩画永远让沙维尼奥尔人大惊小怪。不过今天晚上大家的眼光都转向了桃花心木桌子。它一会儿就要受到考验,它的重要性不下于一些蕴涵奥秘的东西。
十二位客人围着桌子就坐,摊开双手,小指靠拢。客厅里只能听到挂钟的滴答声。人人的脸上都透出极度的专注。
过了十分钟,好几个人抱怨两臂发麻。佩库歇也感到不适。
“您在推!”上尉对福罗说。
“根本没那回事儿!”
“您是推了!”
“哦!先生!”
公证人让他们冷静下来。
大家侧耳细听,以为听见了木头的劈啪声。纯属幻觉!什么也没动。
前不久的一天,沃贝尔和劳尔默两家人从利兹厄来到这里,他们特意借了贝尔冉勃的桌子,一切进行得那么顺利!然而今天这桌子却表现得如此顽固……为什么?
一定是桌布妨碍了它,于是大家来到饭厅。
选定的家具是一张很大的独脚圆桌,佩库歇,吉尔巴尔,马雷斯科夫人和她的堂兄阿尔弗莱先生在周围坐下。
腿下装有几个小轮的圆桌往右边滑,试验者的指头动也没动就顺着桌子的运动方向转,后来桌子又自动转了两圈。大家都惊呆了。
阿尔弗莱先生一板一眼地大声说:
“鬼魂,你觉得我的堂妹怎么样?”
圆桌慢慢抖动起来,敲了九下。
根据签上对敲击数字的解释,九下意味着“迷人”。于是叫好声四起。
马雷斯科想逗波尔丹太太,催鬼魂说出她的准确年龄。
圆桌脚动了五下。
“怎么?五岁!”吉尔巴尔叫道。
“十字不算在内,”福罗说。
那位寡妇笑了笑,心里却很恼怒。
对别的问题却回答得文不对题,因为字母都太复杂。最好用小金属板,拉维利埃尔小姐曾用这种简便的方法在她的记事簿上记下了与路易十二,克雷芒斯·伊索尔,富兰克林,冉·雅克·卢梭等人直接联系的情况。沃玛尔大街正在卖这种器械。阿尔弗莱答应买来一套,他接着对女学监说:
“还有一刻钟,弹点钢琴怎么样?来一首玛祖卡舞曲吧!”
两个和弦响过,他抱着他堂妹的腰,同她一起消失了一会儿再回到饭厅。他堂妹的长裙一路上带着风轻轻擦过几道门,使在坐的人感到凉爽。她仰着头,他将一只手臂弯成弧形。大家欣赏她优雅的姿势,赞赏他潇洒的风度;佩库歇没等到吃花式糕点便退了出来,他对晚会感到惊讶不已。
他一再重复说:
“可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但白费唇舌。布瓦尔否定那里发生的事,不过同意自己亲自作些试验。
在半个月当中,他们每天下午都面对面坐在一张桌旁,双手先放在桌子上,后来放在一顶帽子上,再后来又放在一个篮子和一些碟子上。这些东西全都一动不动。
虽然如此,旋转桌现象却照样被人肯定。普通人将其归之于鬼魂的作用,法拉代则认为是人的紧张精神活动的延续,谢夫勒尔却肯定其为无意识地用劲;或者,正如色古安假定的,人聚在一起时也许会产生一种冲动,一种磁流?
这种假设使佩库歇浮想联翩。他从书架上取下蒙塔卡贝尔著的《动物磁气疗法施行指南》,专心致志地一读再读,然后将这个理论传授给布瓦尔。
所有有生命的肉体都接受多个天体的影响并传输它们的感应。这种属性类似磁石的功效,可以引导这样的力量用来治病,这就是根源说。从梅斯麦到现在,科学已经发展了,然而发气和催眠者的诱导作用一直在显示其重要性。
“那好,你就给我催眠吧!”布瓦尔说。
“这不可能,”佩库歇驳他道,“要想接受磁气的作用并传输自己的感应,信念是必不可少的。”
说罢,他仔细端详布瓦尔:
“哦!多么遗憾!”
“怎么啦?”
“没错,只要你愿意,稍微实践一番,就再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动物磁疗家了!”
因为他具有进行磁疗所需的一切:待人接物殷勤体贴,身体壮实,精神坚强。
布瓦尔身上刚被发现的这些特性使他十分得意。他开始暗暗钻研蒙塔卡贝尔的著作。
后来,得知日尔曼女人耳鸣得厉害,一天晚上,他用随随便便的口气说道:
“试试磁气疗法如何?”
她倒没有反对。他便坐到她面前,把她的两个拇指放在自己手里,目不斜视地看着她,仿佛他这一辈子没有干过别的事。
那善良的女人把脚放在脚炉上,脖子开始往下垂;她的双眼慢慢闭上,而且打起鼾来。他们俩凝视着她,一个小时过去之后,佩库歇低声问她:
“您感觉怎么样?”
她醒了。
过一会她肯定会头脑清醒。
这次成功使他们更胆大了,他们毫无顾忌地重操医疗旧业,治疗的第一个病人是教堂执事尚拜朗,此人患肋间神经痛;接着是泥瓦匠米格莱讷,他患的是胃神经官能症;瓦兰大妈在锁骨部位患脑软化,一吃饭就要求吃令人饱胀的肉;勒莫安讷大爹老在几家小酒馆外边一瘸一拐地走路;还有一个肺痨病患者,一个半身不遂的病人等等,不一而足。他们还治过一些人的鼻炎和冻疮。
在问清楚病情之后,他们便用眼神互相询问该采用什么样的催眠诱导术,发气时气流该大还是小,是上行还是下行,是纵的还是横的,是双指还是三指乃至双五指发气。他俩谁干腻了,另一位便接着干。回到家里,他们把观察到的情况记在治疗日记里。
他们热忱的态度吸引了许多人。不过大伙儿更愿意求布瓦尔治病;当他治好了远洋轮船船长巴尔贝老爹的闺女小巴尔贝时,他的美名直传到悬崖。
小巴尔贝老感到枕骨里仿佛有个疖子,她说话声音嘶哑,经常好几天不吃东西,然后就吞食些生石膏或煤。在神经性发作时,她先抽抽噎噎地哭,到最后便泪如泉涌。什么治疗方法都用尽了,从药草熬的汤剂到艾灸。末了,她出于厌倦,便接受了布瓦尔的建议。
他把丫鬟打发走,锁上门,然后开始按摩她的腹部,同时紧压卵巢部位。一种舒适的感觉通过病人的呻吟和呵欠表现出来。他遂将一个指头放到她鼻子上方的两眉之间;她突然失去了活动能力。他把她的两臂抬起来,但两臂随即落下;她的头保持着他希望她保持的姿势;她双眼半闭,眼皮痉挛似地抖动,使布瓦尔得以看见她慢慢转动的眼球;后来,痉挛的眼球固定在眼角。
布瓦尔问她是否痛苦,她回答说不痛苦;她现在的感觉是,她能看清自己体内的东西。
“您看见里面有什么?”
“一条虫子。”
“怎样才能杀死虫子?”
她皱皱眉头:
“我想想……不,我杀不了,我没办法。”
第二场,她给自己开了药方:荨麻汤;第三场,她又开了猫儿草。神经性发作减轻了,消失了。这真像个奇迹。
手指点鼻法用在别人身上却全不奏效,为了施行催眠术,他们打算修建梅斯麦式的斗形座。佩库歇甚至收集了一些锉屑,清洗了二十来个玻璃瓶,但他突然有所顾忌,停下了。来就诊的病人当中很可能有卖淫的人。
“假如那些人色情变态大发作,我们怎么办?”
这一点本来不会使布瓦尔罢手;但考虑到闲言碎语和可能发生的讹诈,还是不干为好。因此他们只吹口琴,而且到各家治病时都把口琴带上,这使孩子们格外快活。
有一天,米格莱讷病情恶化,他们便用上了口琴。清脆的琴声使病人十分恼火,但德勒兹曾吩咐施行催眠术的人别害怕病人抱怨;音乐便继续下去。
“够了!够了!”米格莱讷叫道。
“耐心点!”布瓦尔一再说。
佩库歇敲玻璃片敲得更欢了,口琴也发出了颤音,弄得可怜的病人大声号叫;这时,被喧闹声引来的医生露了面。
“怎么!又是你们?”他嚷道,为老看见他俩在他的病人家里而怒不可遏。
他们向他介绍他们的磁气疗法。医生一听便大叫大嚷骂磁疗是一堆杂耍!磁疗的疗效纯属想象。
然而,有人却能使动物接受磁气疗法。蒙塔卡贝尔对此也作了肯定;封登先生还磁疗过一头母狮。他俩没有狮子,但他们碰巧得到了一头别的牲畜。
原来在第二天早上六点,掌犁的伙计跑来告诉他们说,农庄的人恳求他们去一趟,一头母牛活不长了。
他俩赶快往农庄跑。
一排排苹果树花团锦簇,院子里,绿草在朝阳下散发着轻烟般的蒸气。水潭边,一头半身盖了被单的母牛哞哞叫着,有人给它一桶桶浇水,它却抖个不停,而且浑身鼓胀得吓人,活像一头河马。
显然,它是在苜蓿地里吃草时中了毒。古依大爹和古依大妈又懊恼又伤心,因为兽医来不了,而会念抗肿胀咒语的大车修理工又不愿意撂下手边的活儿。这两位先生以藏书闻名,想必知道什么诀窍。
他俩挽起衣袖,一个站到牛角前边,另一个站到牛臀后面。他们用强大的内力和狂乱的手势通过分开的手指朝母牛发出一股股气流,站在旁边的农夫和他的妻子、伙计、以及邻居注视着他们,险些被吓倒。
大家听见母牛肚子里的咕噜声在它的内脏深处引起一阵肠鸣。母牛放了一个屁。佩库歇说:
“这就给希望开了门,也许已打通了出路。”
出路果然打通,希望以一发大炮的威力在黄黄的粪便里爆发般地冒将出来。牛皮放松了,母牛消了肿;一小时之后,痊愈了。
这当然并非想象产生的疗效。足见气流里蕴含着一种特殊的效能。这种效能任人把它自己深藏在一些物体内,谁摄取它它都不会衰竭。这种方式可以省去许多奔波。他们俩便采纳了这种方式,给受试验的顾客送去一些磁气化了的硬币、手绢、水和面包。
后来,他们在继续深入研究时,放弃了催眠术而采用了庇色居尔体系,这个体系以一株绕了绳子的老树代替动物磁气疗法施行者。
他们的破房子那边有一株梨树似乎专为此而存在。他俩多次使劲抱住它发气。梨树下安放了一张长凳,来就诊的常客在凳子上坐成一排,他们得到的疗效是那样神奇,使这两位无照医生决定拉沃考贝依大夫下水。他们邀请他和地方上的头面人物前来亲自观看一场。
没有一人缺席。
日尔曼女人把来客迎到小厅里,请客人们“原谅”,她的主人马上就到。
不时响起门铃声。是就诊的病人,日尔曼女人便把他们引到另外的地方。应邀的客人们用臂肘指指积满尘土的窗户、护壁镶板上的污点、带着划痕的油漆涂层;前面的花园也显得可怜巴巴。到处都是枯树!两根木棍堵住了墙上的缺口,挡住了果园。
佩库歇露面了。
“先生们,我听从您们吩咐!”
大家看见花园深处那株厄都印梨树下坐了好些人。
没有留胡须的尚拜朗是教士,所以穿了一身全毛厚斜纹长袍,戴了一顶神职人员的皮圆帽,肋间神经痛使他一个劲哆嗦;一直胃疼不止的米格莱讷坐在他旁边皱着眉头;瓦兰大妈的披风在她身上绕了又绕,她想借披风遮住她的肿瘤;勒莫安讷大爹赤脚趿了一双踩倒了后跟的旧鞋,腿弯下放着双拐;盛装的巴尔贝姑娘脸色异常苍白。
梨树的另一边坐了些别的人:一个患了白化病的女人擦着脖子上化脓的淋巴结肿;一个小姑娘的脸有一半被蓝色的眼镜遮住了;一位脊背因挛缩而变形的老人无法控制地动来动去,无意识地老碰他旁边的马赛尔,马赛尔是一个类似白痴的小伙子,穿一件褴褛的罩衫,一条打补丁的裤子。他那缝合得很糟的兔唇下露出了门牙,几块布裹住了他被大肿块鼓胀起来的双颊。
人人手上都握着一根从树上垂下的细绳子,鸟儿歌唱,不冷不热的草皮散发的清香在空气中流动。阳光洒满枝头。大家仿佛在苔藓上行走。
然而,那些实验对象不但没有睡过去,反而睁大了眼睛。
“直到此刻也没见什么有趣的事,”福罗说道,“开始吧,我离开一会儿。”
他回来时嘴上含子一个烟斗,那是从烟斗门上取下的最后一只阿布德·埃尔·卡德尔烟斗。
佩库歇想起一种很不错的发气办法。他在想象中将所有病人的鼻子放在自己嘴里,然后吸进他们呼出的气息,从而把电流吸引到自己身上。与此同时,布瓦尔紧抱梨树以增强气流。泥瓦匠停止了打嗝,教堂执事也不那么烦躁不安,痉挛不止的老人也不再乱动了。现在,大家可以走近他们,让他们接受所有的试验。
医生用他的柳叶刀刺尚拜朗的耳根,尚拜朗微微颤了一下。其他人的感觉是很明显的;痛风病人尖叫了一声。至于巴尔贝姑娘,她像在梦中一样微笑着,下巴上流着细细的一股鲜血。为了亲自试验她,福罗想抓过柳叶刀,但医生拒绝把刀给他,他便在病人身上狠狠掐了一下。上尉用一根羽毛挠姑娘的鼻孔,税务官正要把一根针刺进姑娘的肉里,沃考贝依大夫说:
“别刺她!不管怎么说,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她是歇斯底里患者嘛!对这样的病人,魔鬼也会变得糊涂!”
“那一位,”佩库歇指着瘰疬女病人维克特瓦尔说,“她是个医生!她能识病,而且会指出该用的药物。”
朗格洛瓦很想找她看看自己的重伤风,但他不敢;古隆比他勇敢,他就自己的风湿性关节炎咨询她。
佩库歇将古隆的右手放在维克特瓦尔的左手里,女人的双眼一直紧闭着,她两颧微微发红,双唇颤动;她在睡梦中胡言乱语一番之后,开出处方:valumbecum。
她曾在巴耶的一位药剂师手下工作过,因此沃考贝依推论说,她想说的是albumgroecum,她也许在药店里隐约看见过这个字。
他随即靠近勒莫安讷大爹,据布瓦尔说,此人能够通过不透明的物体看见里面的东西。
他过去是一位沉湎于放荡生活的教师。一头白发散乱地披在他脸颊的周围,他背靠梨树,两手摊开,在艳阳下睡觉,睡姿颇为庄重。
医生把两条领带重起来捆在他的眼皮上,布瓦尔把一份报纸放在他眼前,急切地说:
“读吧!”
受试者垂垂额头,动动脸上的肌肉,然后仰起头,末了,费力地读出:
“符合—宪法—的。”
“可是灵巧的人可以让所有的蒙眼布条往下滑!”
医生的否定引起佩库歇反感。他竟冒险宣称巴尔贝姑娘能够描绘此刻医生自己家里发生的事。
“那好!”医生说。
他把表抽出来:
“我妻子现在在于什么?”
巴尔贝姑娘犹豫了好长时间,然后面色阴沉地说:
“唔!什么?噢!我看出来了!她正把饰带往草帽上缝。”
沃考贝依从他的记事本上撕一张纸,写了一个条子,马雷斯科的文书连忙把条子送去了。
组场结束。病人都走了。
总的说,布瓦尔和佩库歇不算成功。这应归咎于气温呢,还是烟草味?还是热弗罗依教士的雨伞?因为雨伞上的铜装饰品是金属,而金属是抗气流发送的。
沃考贝依耸耸肩。
不过,他不能对德勒兹、贝尔特朗、莫兰和于勒·克罗盖几位先生的真诚提出异议。这几位老师的确说过,有些梦游人曾预言过一些事件,而且忍受残酷的手术毫无痛苦。
教士给大家讲了几个更令人吃惊的故事。一位传教士曾看见几个婆罗门僧侣头朝地走完一条路;西藏的大喇嘛通过开肠破肚传授神谕。
“您在开玩笑吧?”医生说。
“绝不是开玩笑!”
“哪会这样!纯粹是戏弄人!”
话题一改变,大家都编自己的小故事。
“我呢,”杂货店老板说,“我过去养了一只狗,只要哪一个月以星期五开始,它准生病。”
“我们家有十四个兄弟姐妹,”治安法官接着说,“我的生日是十四号,我在十四号结婚,我的圣名瞻礼日是十四号!你们给我解释解释!”
贝尔冉勃好多次梦见他的旅馆第二天接客的人数;珀蒂讲述了卡佐特吃夜宵的故事。
于是,教士作如下的思考:
“为什么不干脆瞧瞧那里边的……”
“鬼,是吗?”沃考贝依说。
教士没有回答,只点了点头。
马雷斯科谈起得尔福神庙的女祭司皮蒂亚。
“毫无疑问,是疫气。”
“哦!现如今还谈疫气!”
“我呢,我同意那是精气。”布瓦尔说。
“是天体精气!”佩库歇补充说。
“可是您应该证实这点!指指看,您那精气在哪儿?再说,精气的说法已经过时了,听我的没错。”
沃考贝依走到离这里远些的阴凉地方,其余的人也跟了过来。
“假如您对一个孩子说:‘我是一只狼,我马上要吃你!’这孩子就想象您确是一只狼,而且会害怕;这就是受话语支配的幻想。同样,梦游人也接受别人要他接受的幻想。这种人能回忆,但不能想象,所以他总服从别人;他以为自己在思考时,他实际上只有感觉。有些罪行就如此这般受启发而被联想出来,有些德高望重的人就可能发现自己是猛兽,而且会不由自主地变成吃人肉者。”
大家看看布瓦尔和佩库歇。他们的雕虫小技有危害社会的潜在危险呢。
马雷斯科的文书又出现在花园里,手里挥动着沃考贝依太太写的信。
医生拆开信封,脸色突然发白,好不容易念出这几个字:
“我在给草帽缝饰带。”
无比的惊愕使大家笑也笑不出来。
“一次巧合,那当然!什么也证实不了。”
两位磁气师正扬扬得意时,医生走到门边,转过身子对他们说:
“别再干下去了!这种消遣太危险!”
教士把教堂执士带走,绷着脸训他说:
“您疯了吗!而且没得到我准许!这类勾当是教会禁止的!”
客人刚散,布瓦尔和佩库歇就在葡萄棚上同小学教师聊天,这时,马赛尔突然从果园跑出来,下颏的绷带全拆散了。他嘟嘟哝哝地说:
“没事儿了!全治好了!真是好先生!”
“很好!行了!让我们安静!”
“哦!两位好先生,我爱你们!我是你们的仆人!”
珀蒂是一位进步人土,他认为医生适才的解释纯属低级趣味,是资产阶级观点。科学是富人手中的垄断物,它排斥人民:是时候了,应当以广泛的不加思索的概括代替中世纪的老一套的分析。真理应该通过内心直接获取;他宣称自己是通灵论者,并给他们指定几本著作,那些著作无疑有缺陷,但却是新曙光的朕兆。
他们便请人将这几本书寄来。
通灵论把人类必然的改进确认为它的教义。人间总有一天会变成天堂,这说明为什么小学老师为这个学说着迷。这个学说并不是天主教教义,但它倚仗圣奥古斯丁和圣路易。阿朗·卡尔代克甚至发表了由两位圣人口述而记下来的讲话片段,这些片段正好适应当今舆论的水准。这个教义实用,有益健康,而且像望远镜一般给我们展现了更高级的世界。
人死后,他们的灵魂在恍惚间被运送到那里。但有时那些灵魂会降到我们的地球上,让我们的家具咔咔作响,参与我们的娱乐,领略大自然的美妙,品尝欣赏艺术的欢乐。
不过,我们当中好多人都拥有一个空筒,就是说在头顶后部有一根长管,它可以从头发一直通到各星球,使我们得以同土星的精灵谈话;捉摸不到的东西未必就不真实,从地球到星球,再从星球到地球,这是往返过程,是移转,是持续的交换。
于是,佩库歇的心充满杂乱无章的渴望。夜幕降临时,布瓦尔无意中撞见他正在窗前凝视那居住了众多精灵的闪光的太空。
斯威登堡曾多次去那里旅行。因为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勘察了金星、火星、土星和二十三倍的木星。此外,他在伦敦还看见了耶稣—基督,看见了圣保罗,他还看见了圣约翰,看见了摩西;在一七三六年,他甚至观看了最后的审判。
因此,他给我们描绘了天上的情况。
那里有花,有宫殿、市场和教堂,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
天使们昔日也是人,他们把自己的思想写进练习簿里,闲聊中他们谈家务,或者谈心灵方面的问题,那里的教士职位属于那些在人间生活时致力于《圣经》研究的人们。
至于地狱,那里充溢着令人作呕的恶臭,还有些小窝棚,一堆堆的垃圾,一些泥坑和破衣褴衫的人。
为了弄明白这些意想不到的新发现里有什么美妙之处,佩库歇费尽了心血。而在布瓦尔看来,那些新发现跟白痴的梦呓别无二致。那一切都超出了自然的限度!可谁又了解那些事呢?于是,他们开始作下面这些思考:
几个街头杂耍艺人可以让一大群人产生幻觉;有强烈情欲的人可以激起别人的情欲;然而,为什么单凭意志就能影响毫无活动能力的物质?听说,一个巴伐利亚人曾让葡萄变得成熟;日尔威先生曾让鸡血石活动起来;在图鲁兹,一个更了不起的强人搬开了天上的云朵。
是否需要承认在宇宙和我们之间存在一种中介的物质?——Od,一种新的不可估量之物,一种类似电的东西,也许正是此种物质而非别的?此物的传播作用对接受气疗的人自以为看见了微光的现象作出了解释,也说明了坟场上为什么有鬼火,幽灵为什么有形。
这么说来,显形并非幻觉,鬼怪附身的人拥有梦游人那种特异功能,这些现象都可能有某种物质的原因?
无论其根源如何,肯定存在一种本质的东西,一种神秘而又普遍的因素。如果人能把握住这东西,人就不需要自身的能力,也不必考虑时间的限制。必须用几个世纪才能展现的事,在一分钟内就可能展现出来。一切奇迹都有可行性,宇宙有可能由我们来支配。
巫术正是来自人类头脑中这种永恒的向往。人们无疑夸大了这种向往的重要性,但它却不是谎言。有些了解这种重要性的东方人实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所有去那里旅行过的人都公开这么说,在王宫,迪波岱先生可以用他的手指扰乱磁针。
怎样变成魔术师?他俩一开始认为这个想法是发疯,但这个想法却一再返回来折磨他们,他们让步了,却对之假装进行嘲笑。
一种预备性的饮食制度是必不可少的。
为了充分兴奋起来,他俩夜里不睡觉,白天不吃饭。他们想把日尔曼女人造就成更灵敏的通灵人,便限制她的饮食。那女人则以饮料加以补偿;她喝了那么多烧酒,不一会便酒精中毒了。他们去走廊里散步,这才把她惊醒。她把他们的脚步声同她的耳鸣以及她在想象中听见从墙壁发出来的声音混淆起来。有一天,她在上午放了一把小方锉在地窖里,她看见锉刀着了火,从此以后病情恶化,末了,她认为主人们对她施了魔法。
他们希望得到幻象,便互相紧压后脖颈,还请人做了颠茄香袋,最后终于接受了魔盒:一个小盒子,从里面冒出一个满身钉子的蘑菇;他们用饰带把盒子固定在胸前贴心脏的地方。这一切都没有成功。但他们可以运用迪波岱的圆圈法。
佩库歇用煤块在地上乱画了一个黑圆圈,为的是圈住动物精灵,因为周边精灵即将帮助动物精灵。他高兴地看到自己已经控制了布瓦尔,他用权威的口吻对他说:
“我看你跳不出来!”
布瓦尔端详着那圆圈。他的心即刻跳起来,他的眼睛变得模糊。
“哦!拉倒吧!”
为了逃避难以言状的不适,他从圆圈里跳了出来。
佩库歇却越来越激奋,他想调出一个死人来。
在督政府时期,棋盘街有一个男人曾向人们指出在“恐怖”时期受害致死的人。鬼魂显形的例子不胜枚举。哪怕只是一种迹象呢,那也无妨!问题在于造成这种迹象。
死者与我们越亲近,他应召前来显形越快。然而他自己手头没有一件家庭的珍贵纪念物,既没有戒指,也没有小巧精致的艺术品,甚至没有一缕头发;布瓦尔却有条件招他父亲的魂。见布瓦尔表现出反感,他问他:
“你怕什么?”
“我?噢!什么也不怕!你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吧!”
他们收买了尚拜朗,要他悄悄提供了一个骷髅头。裁缝给他俩各缝了一件黑色宽袖长外套,外套像道袍一样带着风帽。去悬崖的车还给他们带回来一个装在信封里的长发卷。一切齐备之后,他们开始行动。一个急着干起来,另一个生怕自己真的相信了。
博物馆布置成灵柩台的样子。桌子被推到靠墙的地方,桌子上方挂着老布瓦尔的遗像,遗像上面是骷髅,桌边燃着三支大蜡烛。他们甚至塞了一支蜡烛到骷髅头骨里,烛光通过眼眶射了出来。
馆中央放了一个脚炉,香烟从炉膛里袅袅升腾起来。布瓦尔站在后边,佩库歇背朝着他,往炉膛里一把一把放硫磺。
在招魂之前必须得到魔鬼们的同意。今天是星期五,这个日子属于贝歇;应当首先同贝歇打交道。布瓦尔往左右鞠躬之后,埋下头,抬起双臂,开始叫:
“通过厄塔尼埃尔、阿纳赞、依西罗斯……”
他忘了其余的名字。
佩库歇连忙提词,那些名字写在一个纸板上。
“依西罗斯、阿塔那罗斯、阿多那依、萨达依、厄罗依、梅西亚索斯(一长串名字),我恳求你,我在观察你,我命令你,啊,贝歇!”
随即压低声音:
“你在哪里,贝歇?贝歇!贝歇!贝歇!”
布瓦尔跌坐在安乐椅里,他为没有看见贝歇而倍感喜悦,因为他的直觉责备他这种企图是犯了亵瞭罪。他父亲的灵魂在哪里?能听见他的召唤吗?如果父亲的灵魂马上来到怎么办?
从裂口的窗玻璃吹进来的风缓慢地拂动着窗帘,烛光摇曳,把黑影洒在死人的头盖骨和涂了颜色的脸上,泥土的颜色又使头盖和脸发黑。霉点侵蚀了骷髅的双颧,两眼已没有亮光,但头上部的窟窿里还有闪光。骷髅有时仿佛取代了遗像上的头,安放在礼服高领上,而且长出了原有的颊髯;画布有一半没了钉子,所以摇摇晃晃,不停地颤动。
他俩渐渐感到似乎有什么气息轻轻拂过,仿佛有一个捉摸不到的人正在走近他们。大滴的汗珠濡湿了佩库歇的额头,布瓦尔的牙齿竟咔咔响起来,他的上腹部也抽筋了;地板像波浪一般在他脚下向后倾斜;在壁炉里燃烧的硫磺突然转成大片螺旋形的烟;与此同时,蝙蝠也在头上盘旋;忽然传来一声叫喊;是谁?
在风帽下,他们看见眼前有一些面孔,面孔是那样腐烂变形,他们因而越发恐惧了,既不敢动弹,更不敢说话;这时,他们听见从门背后传来的呻吟声,仿佛是地狱里灵魂受苦的人发出的。
他们终于大着胆子走过去。
原来是他们的老女仆。她方才通过隔墙板的缝隙偷看他们,她认定自己看见了鬼,便跪在走廊里一个劲画十字。
跟她讲什么理都没用,她当天晚上就离开了他们,再也不愿服侍这样的人了。
日尔曼女人很饶舌。尚拜朗因他们而丢了职位,这一来便在他们周围暗暗结成了反对他们的联盟,热弗罗依神甫、波尔丹太太和福罗是联盟的后台。
他俩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令人不快。他们变得可疑,甚至引起了隐隐约约的恐惧。
最让他们在公众观感里名誉扫地的,是他们对仆人的选择:找不到别的人,他们雇了马赛尔。
马赛尔的兔唇,他的丑陋,他那谁也听不懂的法语,让人一见便退避三舍。他是弃儿,在田野上胡乱长大,长期的穷苦使他一直保持着无法餍足的胃口。病死的牲畜、发霉的油脂、压死的狗,什么都合他的口味,只要那是一大块。他温顺得像只绵羊,但完全是个白痴。
他的感激之情促使他毛遂自荐当布瓦尔和佩库歇两位先生的仆人。后来,他认为他们是巫师,就希望从中得到不寻常的好处。
干活的头几天,他就向他俩透露了一个秘密。在波利尼的欧石南丛生地,往日有一个人曾找到过一锭金子。悬崖的历史学家们曾引证过这个小故事,但那些人并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有十二个兄弟在启程去旅行之前,曾沿着沙维尼奥尔到布雷特维尔的大路分别藏了一个完全相同的金锭,马赛尔便恳求他的两位主人去重新寻找这些金锭。他们琢磨,这些金锭也许是大革命中一些贵族在流亡期间埋下的。
这正是利用占卜棍的好时机。但因占卜棍的功效并不可靠,他们便在这期间研究这方面的问题,而且得知某个名叫彼埃尔·加尼叶的人为了保护这些金子,曾对此作过科学解释:泉水和金属有可能喷发一些与树木有亲合力的微粒。
这不大可能。不过谁知道呢?试试看吧!
他们削了一个榛木长柄叉,在一天早上启程去寻宝。
“应当把寻到的宝贝还回去!”布瓦尔说。
“哦!不!哼!”
走了三个小时,一个想法使他们停下脚步。沙维尼奥尔到布雷特维尔的公路!那是指老公路还是新公路?应该是老公路!
他们退回来,胡乱走遍了周围的原野,因为老公路已经很难辨认。
马赛尔在他俩的左右跑来跑去,像一只西班牙种长毛猎犬。布瓦尔不得不每五分钟叫他一次;佩库歇一步一步往前走,手上拿着木叉的两个枝桠,叉头朝上。他老感到有一种力量像铁钩一样把叉头往地下拉;一路上,马赛尔飞快地在邻近的树干上切口,以便以后能找到原地。
佩库歇却放慢了步子。他大张着嘴,眼珠也在痉挛。布瓦尔大声喊他,摇他的双肩;他却一动不动,呆呆地站在那里,完全失去了活动能力,像巴尔贝姑娘一样。
他后来回忆说,他当时感到心脏周围有撕裂般的疼痛,那奇特的状态无疑由木叉造成;他再也不愿接触木叉了。
次日,他们又回到在树上作了记号的地方,马赛尔用铁锹在地上挖了些洞;可是发掘毫无收获,他们每次都感到极为懊丧。佩库歇坐在一条沟边,他昂着头冥思苦想,努力用他脑后的空筒聆听,想听见精灵的声音,自己竟也问自己是否真拥有一根空筒;后来,他又把视线固定在他那顶大盖帽的帽沿上;昨天出现过的神志恍惚的状态再一次出现。而这一次却持续了很久,变得令人胆寒。
一顶毡帽在燕麦地那边的一条小路上隐约出现:原来是沃考贝依先生正骑着他的母马一路小跑。布瓦尔和马赛尔连忙用双手作成喇叭冲他叫喊。
医生来到时,佩库歇的发作已经快过去了。为了更仔细地检查病人,沃考贝依揭开他的大盖帽,看见他满额头都是赤褐色的脱皮片。
“哦!噢!fructusbelli!这是梅毒疹,我的好先生!多多保重吧!见鬼!可别拿性关系开玩笑!”
佩库歇羞惭万分,重新戴上他的帽子,那是一顶带半月形遮阳板的鼓起来的类似贝雷帽的帽子,是他自己照阿莫罗的图样制作的。
大夫的话使他惊得目瞪口呆,他两眼望着空处沉思着,一下子又发愣了。
沃考贝依一直在观察他,见状,再用手指一弹,弹掉了他的帽子。
佩库歇这才恢复了他的官能。
“我早想到了,”医生说,“涂了清漆的遮阳板像镜子一样催您睡眠,有些人集中注意力观看一件发亮的东西时,往往发生这样的现象。”
他指示他们如何在母鸡身上作试验之后,骑上他的矮马慢慢走远了。
又走了半里尔路,他们发现地平线上一座农庄的院子里耸立了一个金字塔形的物件。看上去像是一串其大无比的黑色葡萄,葡萄串上到处是红点。按诺曼底的风俗,那是一根装有数根横梁的长竿,一群火鸡正在上面昂首挺胸地晒太阳。
“咱们进去吧!”
佩库歇去跟庄主攀谈,庄主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他们用白色颜料在葡萄压榨机附近画了一根线,把一只火鸡的爪子捆起来,然后把火鸡肚朝下摁在地上,鸡嘴放在白线上。火鸡闭上眼睛,很快就像死了一样。其余几只鸡也如此。布瓦尔连忙把鸡交给佩库歇,一见鸡们僵死过去,佩库歇就把它们按顺序放在一边。农庄里的人都显出忧虑的神态。女主人大叫,一个小姑娘哭起来。
布瓦尔给火鸡们松了绑。火鸡一个个逐渐恢复了活力,但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佩库歇在对农庄主人的话提出异议时态度有些粗暴,庄主一把抓住他的长柄木叉。
“快走开,见鬼!要不我就杀死你们!”
他们连忙逃走。
没关系!反正问题解决了:心醉神迷取决于物质原因。
究竟什么是物质?什么是精神?物质怎么会影响精神而两者又互相影响?
为了弄清这些问题,他们去伏尔泰、博叙哀、费讷隆的著作里进行探索;他们甚至又向某个阅览室订购了一些书。
古代的大师们或因作品太长,或因方言难懂,于他们皆不可企及,但茹弗罗依和达米隆却使他们进入了现代哲学的殿堂;而且他们还拥有谈及上世纪哲学的一些作者的作品。
布瓦尔的论据来自拉梅特里、洛克、爱尔维修;佩库歇则依靠库赞先生、托马斯·瑞德和热朗多。布瓦尔注重经验,佩库歇认为理想就是一切。一个有亚里士多德,另一个有柏拉图,他们便为此进行争论。
“心灵是非物质的!”一个说。
“不对!”另一个说,“精神错乱,用氯仿、放血都能震动心灵;心灵既然并非每时每刻都在思考,它就绝不仅仅是光思考的实体。”
“可是,”佩库歇反驳说,“我身上就有某种东西高于我的肉体,而且这东西有时同身体背道而驰。”
“存在中的存在?I'homoduplex!哪有这样的事!不同的意向揭示相反的动机,就那么回事。”
“但无论外界如何变化,这某种东西,这心灵,永远保持同一性!所以它是单一的,不可分的,因此也是纯精神的!”
“假如心灵是单一的,”布瓦尔驳他说,“新生儿就能像成人一样回忆、想象。但恰恰相反,思维是随大脑的发育而取得进展的。至于说不可分的本质,无论玫瑰的香味或狼的胃口,无论意志力或肯定性,全都不可一分为二。”
“这什么也说明不了!”佩库歇说,“心灵并不具备物质的品质!”
“你承认地心吸力学说吧?”布瓦尔又说,“那么,如果说物质可以落下,它同样也可以有思维。我们的心灵有开始,就必然有结束,这都取决于器官,而且随器官的消亡而消亡。”
“而我,我却认定灵魂不朽!上帝不可能希望……”
“但如果上帝不存在呢?”
“怎么?”
于是,佩库歇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论笛卡儿的三点论证:
“第一,我们想上帝,上帝就在我们思想里;第二,上帝的存在是可能的;第三,存在有终结,我怎么还有‘无限’的想法呢?既然我们有这个想法,这想法就来自上帝,因此上帝是存在的!”
他接着谈到意识的证据,谈到各民族的传统,谈到创始人的需要。
“当我看见一个挂钟……”
“对!对!谁都知道!可是钟表匠的创始人在哪里?”
“但总得有个起因嘛!”
布瓦尔却对起因抱怀疑态度。
“一个现象接替另一个现象,根据这个事实,有人得出结论说,此现象由彼现象产生。你来证明这点!”
“宇宙间的景象都表明一种意图,一个蓝图!”
“为什么?坏事安排得和好事一样完美。羊死于在它脑袋里生长的寄生虫,从解剖学的角度看,这寄生虫就相当于羊。畸形超过正常的功能。人的身材在过去可能长得更好。地球上四分之三的土地都是贫瘠的。月亮,这个路灯,并不能老出现!你认为海洋为轮船所专用,树木专供我们的家庭取暖吗?”
佩库歇答道:
“但胃天生为了消化,腿天生为了走路,眼睛天生为了看东西,尽管人会消化不良,会骨折,会有白内障。没有无日的的安排!即使现在不能马上看出结果,晚些时候也会看得出来。一切取决于规律。因此存在目的因。”
布瓦尔想,斯宾诺莎也许能给他提供一些论据,于是写信给迪姆舍尔,想得到赛塞的译本。
迪姆舍尔给他寄来一本,这本书属于他的朋友瓦勒罗教授,教授已在十二月二日被流放。
《伦理学》中的公理和推理吓坏了他们。他们只读了铅笔标出的地方,从中懂得了这些:
实体是出于自身,依靠自身的东西,没有起因,没有根源。这实体就是神。
只有神是广延,广延没有界限。用什么限定它?
然而,尽管广延是无限的,它却并非绝对无限,因为它只包含一种完美性,而神包含各种类型的完美。
为了更好地思考,他们常常停下来。佩库歇吸几撮鼻烟,布瓦尔因注意力集中而脸色发红。
“你觉得这有趣吗?”
“有趣!当然!继续读!”
神扩展成无限多的属性,这些属性以各自的方式表现神存在的无限性。我们只能认识其中的两种:广延和思维。
从思维和广延引出无数的模式,这些模式又包含别种模式。
能同时一览无余地看到全部广延和全部思维的人却看不到其中任何的偶然性,任何意外的东西,而只能看见一系列几何图形的,由必然规律互相联系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哦!这该多美!”佩库歇说。
因此,人不拥有自由,神也不拥有。
“你听见了吧!”布瓦尔嚷道。
倘若神具有意志、目的,倘若神为某种动机而行动,这说明他可能有某种需要,说明他可能缺乏某种完美性,那他就不会是神。
因此,我们的世界只是一切事物总体中的一个点,而我们的认识难以识透的宇宙只是向我们世界附近传播无穷多变化的无限宇宙的一小部分。广延包容我们的宇宙,但广延又被神包容,神在他的思维里包含一切可能存在的宇宙,而他的思维本身又包容在他的实体之内。
他们仿佛在一个严寒的夜晚被热气球带着不停地跑呀跑,跑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捉摸不到的,静止的,永恒的什么。没法!他们只好放弃。
为了学点不那么艰深的东西,他们买了盖斯尼叶先生撰写的《哲学教科书》。
作者考虑采取什么方法好,本体论方法还是心理学方法?
本体论方法适合社会发展的初期,那时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外部世界。然而当今,人的注意力已转向自己,“我们认为心理学方法更科学”,于是,布瓦尔和佩库歇决定采用第二种方法。
心理学的目的是研究在“自我内部”进行的活动;只有通过观察能发现这些活动。“我们就观察吧!”
半个月里,每当用完午餐,他们都要盲目探索一番自己的良心,希望能有伟大的发现;但他们一无所获,这使他们异常吃惊。
一种现象占据了“我”,比如思想。这种思想是什么性质?有人假设说,客体进入了我们的大脑,大脑便将客体的形象输入我们的智力里,智力便会给我们有关的知识。
然而,如果说思想是纯精神的东西,那么它怎样表现物质?从这里引出了外部感知方面的怀疑论。如果说思想是物质的,那么精神客体是否就不可能被表现?从这里又引出了内在概念方面的怀疑论。
此外,愿大家警惕!这样的假设很可能将我们引入无神论。
因为形象既然是有限的东西,它就不可能表现无限。
“可是,”布瓦尔不以为然地说,“当我想到一片森林,一个人,一条狗时,我就看见了这片森林,这个人,这条狗。所以思想是表现它们的。”
于是,他们着手研究思想的来源。
据洛克说,有两个来源:感觉和思考;孔狄亚克则把一切归结为感觉。
要那样,思考就缺乏基础。感觉需要一个主体,一个在感觉的人,感觉没有能力给我们提供重要的基本事实:神、功过、正确、美等等被称为“天赋”的概念,即是说先于事实,先于经验的普遍概念。
“如果那些概念是普遍的,我们一出生就应该具有那些概念。”
“用普遍这个字是想说人的秉性具有的,笛卡儿……”
“真不知你的笛卡儿在说些什么!他主张人在娘胎里就具有那些概念,但在另外一处他又承认具有的方式是不能明说的。”
佩库歇感到吃惊。
“这些话在什么地方?”
“在热朗多的著作里。”
布瓦尔轻轻拍拍他的肚子。
“到此为止吧!”佩库歇说。
随后,谈到孔狄亚克:
“我们的思维并不是感觉的变形!感觉引起思维,启动思维。为了启动思维,就需要原动力。因为物质是不可能自动产生运动的……”佩库歇说着给他深深鞠了一躬,又补充说:“这些话,我是在你的伏尔泰那里找到的。”
他们就这样反反复复讲着同样的论据,而且互相都瞧不起对方的意见,但谁也说服不了谁。
但哲学使他们自视更高了。他们带着蔑视的心情提到他们昔日从事的农业和政治活动。
如今,他们对博物馆已完全失去了兴趣。他们巴不得卖掉那些小摆设。他们已经进入第二个主题:心灵的官能。
只有三个官能,不能再多!感觉官能、认识官能、愿望官能。
在感觉官能里,让我们区别肉体的感觉和心理的感觉。
肉体的感觉既然由感觉器官引起,这种感觉就自然而然划分成五种。
心理感觉活动却相反,它们完全不依靠肉体。“阿基米德发现地心吸引力规律时的欢乐,同阿皮修斯狼吞虎咽吃野猪头时的快感有什么共同之处?”
有四种心理感觉活动,其中的第二种,“心理欲求”,分为五类;第四种现象,“情感”,再分为另外两类,这两类中的自爱“无疑是一种合理的爱,但爱得过分就叫利己主义了。”
认识官能里有理性认识,理性认识有两种主要的活动和四个级别。
抽象可能给不正常的智力造成障碍。
记忆可以使人同过去相通,有如远见可以使人与未来相通。
更确切地说,想象力是一种特殊的官能,suigeneris。
为了证实一些平庸乏味的东西,竟有那么多的装腔作势,还有作者的学究腔调,表达方式的单调:“我们准备加以确认;这思想与我们相去甚远;质问我们的良心”。加上迪高·斯提瓦特那没完没了的恭维,总之,所有这些废话让他们大倒胃口,所以他们跳过愿望官能,进入了逻辑学。
逻辑学教他们懂得了什么是分析、综合,什么是归纳、演绎,以及我们犯错误的主要原因。
几乎所有的错误都来自用词不当。
“太阳躺下去;天阴沉起来;冬天来临”,都是些有语病的短语,让人以为那是些有人称的实体,其实都是非常简单的客观事物!“我回忆某物,某条公认的原则,某个真理”,纯属错觉!那都是思想而并非事物,它们都在我个人的脑子里,要想用语精当就要求这么说:“我回忆我的思想的某个行动,通过这个行动我看到了某物,通过此物我演绎出某条公认的原则,通过这条原则我承认这个真理。”
由于表示一个事件的词语不能运用动词的全部语式,他俩便只用抽象的词,所以他们不说:“我们出去转一圈;该吃饭了;我腹泻”,而说出这样的句子:“散步可能有利于健康;吸取食物的时间到了;我感到有一种解脱的需要。”
一旦成了逻辑大师,他们便把各种不同的标准回顾一番,首先是常识的标准。
如果单个的人什么都不可能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人就能知道得更多?一个错误哪怕已过了十万年,为此它已是老错误,但还是不能成为真理!多数人总照老一套办事。相反,正是少数人推动进步。
是否最好相信感官提供的证据?这样的证据有时也骗人,它们向来只能告诉你一些表面现象。它们抓不住实质。
理性提供的东西更有保证,因为理性是永恒不变的,客观的;然而理性要表现出来还必须具体化。那样,理性就变成了我的道理,一个准则如果不符合实际,那准则就不具备重要性。因为没有东西证明那条准则是正确的。
有人建议用感觉来检验理性;然而感觉可能加深蒙昧。从模糊的感觉可能归纳出某一条不完善的规律,到后来,这规律就会妨碍人们看清事物。
剩下道德问题。那是让神下降到实用的水平,仿佛我们的需要就是神的尺度似的!
至于明显事实,有人否定它,有人肯定它,而它本身就是自己的标准。库赞先生就曾论证这个标准。
“我只看得见显露出的情况。”布瓦尔说。
然而要相信已显露的情况,就需要两种预先的认识:认识已进行过感觉的身体,认识已进行过理解的智力;还需要承认感觉和理性,而感觉和理性都是人的表现,因此是靠不住的。
佩库歇抄着手在思考。
“我们马上要跌入怀疑主义的可怕深渊了。”
布瓦尔认为这深渊只能吓唬才智贫乏的笨人。
“谢谢你的恭维,”佩库歇顶他说,“不过有些事实是不容置辩的。人在某种限度内可以认识真理。”
“什么真理?二加二永远等于四吗?是否可以说容器内盛的东西比容器小?差不多正确的一部分,上帝的一部分,不可分事物的一部分意味着什么?”
“噢!你只是个诡辩家!”
感到恼火的佩库歇赌了三天气。
他俩利用这三天各自浏览了许多卷著作的目录。布瓦尔不时微微一笑,又和朋友恢复了谈话:
“那是因为很难不怀疑。比如,对上帝,笛卡儿、康德、莱布尼茨提出的论证都不同,而且还互相推翻对方的论证。世界到底是由原子还是由精神创造的,这问题一直想象不出来。
“我感觉自己既是物质也是思想,却不明白物质和思想究竟是什么。
“不可穿透性、固体性、重力,对我来说,都像我的灵魂一样显得是个谜,更别说灵与肉的结合了。
“为了弄清楚这些问题,莱布尼茨想出他的和谐说,马勒伯朗什想出他的先兆说,库德沃尔斯想出中介说,博叙哀却在其中看出了永恒的奇迹,他这看法太蠢:永恒的奇迹就不再是奇迹了。”
“的确如此!”佩库歇说。
他俩都承认,他们对哲学家们已感到厌倦。那么多的体系把他们搞得糊里糊涂。形而上学毫无用处。没有它谁都可以生活。
此外,他们经济上的拮据也与日俱增。他们欠贝尔冉勃三桶酒,欠朗格洛瓦十二公斤白糖,欠裁缝一百二十法郎,欠鞋匠六十法郎。一直在开支,但古依师傅却不交钱。
他们去马雷斯科那里,请他替他们找钱,或者卖掉厄卡尔,或者抵押他们的农庄,或者出让他们的住宅,买主以终身年金的方式付钱,他们还得保留使用收益权。马雷斯科说,这些办法都没有可行性,但可以策划一笔更有利的买卖,他们事先会得到通知的。
后来,他们想到自己那座可怜的花园。布瓦尔着手修剪千金榆绿篱的枝条,佩库歇则修剪贴墙的果树。马赛尔必须松花圃的土。
一刻钟以后,他俩都停了下来,一个合上小截枝刀,另一个放下剪刀,两人都不知不觉散起步来:布瓦尔在椴树荫下挺着胸膛走,没有穿背心,光着胳膊;佩库歇沿着山墙走,埋着头,背着手,出于谨慎,他把大盖帽的帽沿转到脖子上。他俩就这样平行着往前走,谁也没有看见马赛尔在小茅屋边休息,嘴里啃着一块劣等面包。
在漫步中沉思,脑子里必然冒出一些想法;他们攀谈起来,生怕丢掉那些想法;于是,又重新提到形而上学。
谈到雨和太阳时提到它,谈鞋里的砂砾,草坪的花时也提到它,谈什么都少不了它!
观看蜡烛燃烧时,他们琢磨光是在物体内,还是在我们眼睛里。既然星光到达我们这里时,星星可能已经消失,那么我们观赏的也许是并不存在的东西。他们在背心里找到一支拉斯帕依牌香烟,把它捏碎以后扔在水里,樟脑在水上打转。看,这就是物质内部的运动!高级运动可以带来生命。
然而,如果仅仅是运动着的物质创造生命,生命就不可能如此丰富多彩。因为世界上最初并没有土,没有水,没有人,没有草木。那么最初的物质,没有人见过的物质,与世上的东西毫无共同之处而又创造了世上一切东西的物质究竟是什么?
有时,他们需要某一本书。迪姆舍尔对为他们效劳已感到厌倦,再也不回答他们了。但他们仍然热中于解决问题,尤其是佩库歇。
他对真理的需要正在变成热烈的渴求。
布瓦尔的长篇大论感动了他,他放弃了唯灵论,但一放弃马上又拾起来,拾起来后再抛弃,于是他捧着头大声嚷嚷:
“啊!怀疑!怀疑!我宁可一无所知!”
布瓦尔意识到了唯物主义的不足之处,但他仍竭力抓住不放,而且宣称他正为唯物主义而失去理智。
他们开始在坚实的基础上进行推理,但这基础却在坍塌;突然间什么思想也没有了,有如正要抓住苍蝇,苍蝇却飞走了。
冬天的夜晚,他们在博物馆的壁炉前眼望着煤火闲聊。走廊上,呼啸的风刮得窗玻璃抖个不停,黑糊糊的树木摇晃着,夜间的哀愁提高了他们思维的严肃性。
布瓦尔不时走到房子的那头,然后再转回来。烛光和靠墙的几个大盆在地上形成斜斜的阴影;圣彼得雕塑的侧面在天花板上映出他鼻子的剪影,活像一只其大无比的猎号。
在摆放的东西间来回走动十分困难,布瓦尔往往一不留神便碰到那尊雕塑。塑像的眼睛又大又圆,嘴唇厚而突出,看上去像个醉汉,它也让佩库歇感到别扭。好久以来他们就想摆脱这个雕塑,但由于疏忽,老是把这事一天天往后推。
有一天晚上,在他们争论单子问题时,布瓦尔的耳朵撞到圣彼得的拇指上,他便把他的怒气出在雕塑上:
“这家伙让我厌烦!咱把他扔出去!”
从楼梯上抬出去很困难。他们便打开窗户,把雕塑轻轻斜到窗口上。佩库歇跪在地上,拼命把塑像的脚后跟往上举,布瓦尔则使劲压它的肩膀。那石人却纹丝不动;他们不得不动用那只戟当杠杆,这才把它直直地推了上去。圣彼得摇晃一阵便三角帽朝地直往下栽,只听得一声闷响。翌日,他们发现塑像在过去的堆肥洞里碎成了十二块。
一小时以后,公证人走进来,给他们带来一个好消息。当地一位女士有可能以抵押他们农庄的方式预付给他们一千埃居;他们正在高兴时,公证人又说:
“对不起!她还加了一个条款;那就是你们得以一千五百法郎的价把厄卡尔卖给她。借给你们的钱今天就可以付。钱已经在我手里,在我的事务所。”
他们两人都有意让步。最后,布瓦尔说道:
“我的上帝……就这么办!”
“就这么定了!”马雷斯科说。
于是,他把这位女士的名字告诉他们:就是波尔丹太太。
“我早猜到了!”佩库歇大声说。
布瓦尔感到羞辱,不吭声了。
是她或是另一个人,这都无妨!关键是可以走出困境。
得到钱之后(厄卡尔的钱得晚些时候付),他们立即把所有的账付清了。正要回家时,古依大爹在菜场的转弯处拦住他们。
他已去过他们家,想通知他们发生了一场灾难。昨夜,大风把几个院子里的二十株苹果树掀倒,砸坏了烧酒房,卷走了谷仓的顶篷。他们便利用这天下午剩下的时间去验证农庄所受的损坏,次日,他们又和木匠、泥瓦匠、盖屋顶工人一道察看。修复的费用至少要一千八百法郎。
这天晚上,古依前来拜访。玛丽亚娜刚才亲自对他讲述了她的女主人买厄卡尔的事。那块地收益相当可观,很中他的意,几乎不需要耕作,那是农庄里最好的一块土地!他要求减价。
两位先生拒绝了减价的要求。于是将争执提交治安法官仲裁,此人的结论对农夫有利。厄卡尔一英亩估价为二千法郎,丢掉这块地,农夫每年要损失七十法郎,要去法院告状,他一定能胜诉。
他俩的财产正在减少。怎么办?要不了多久,怎么生活?
他们坐到饭桌旁,垂头丧气。马赛尔对烹调一窍不通;这次,他的晚餐竟糟得异乎寻常。浓菜汤像洗碗水,兔肉臭烘烘的,四季豆没有煮熟,盘子积满污垢,吃到餐后点心时,布瓦尔气炸了,他威胁说要把一切砸到小伙子脑袋上。
“咱们还是旷达点吧,”佩库歇说,“少了几个钱,一个女人搞了点小阴谋,仆人笨手笨脚,这一切算得了什么?你在物质里陷得太深了!”
“陷得深它照样折磨我!”布瓦尔说。
“我根本就不接受它!”佩库歇又说。
他最近读了贝克莱的一篇分析文章,又补充说道:
“我否定广延性,否定时间、空间,甚至否定实体!因为真正的实体乃是对各种本质的感知。”
“说得好极了,”布瓦尔说,“但世界被取消之后,上帝存在的证据也就消失了。”佩库歇又嚷嚷了好一阵,尽管他得了碘钾引起的鼻炎;而且连续不断的发烧也使他更加狂热。布瓦尔为此感到忧虑,叫来了医生。
沃考贝依开了加碘橙汁的处方,过些日子还得洗一硫化汞浴。
“有什么用?”佩库歇说,“总有一天形体会消失。本质却永远不灭!”
“当然,”医生说,“物质不灭嘛!然而……”
“不!不!不灭的是存在。我面前的身体,也就是您的身体,大夫,它妨碍我了解您自身,可以说它只是一件衣服,或者不如说只是一个面具。”
沃考贝依认为他发疯了。
“晚安!好好照顾您的面具吧!”
佩库歇没有制止他走。他找来黑格尔哲学入门,想给布瓦尔讲解。
“一切合理的都是真实的。甚至只有思想是真实的。思想的规律就是宇宙的规律,人的理性与神的理性相同。”
布瓦尔假装听懂了。
“因此,绝对存在同时是主体也是客体,是各种差异会聚的统一体。这样,矛盾就解决了。阴影使光得以存在,冷热混合产生气温,有机体只能靠有机体的毁灭才能维持,到处都存在分的要素,合的要素。”
本堂神甫手捧日课经沿着他们家的栅栏走过去时,他俩正在葡萄棚上。
佩库歇请他进来,想在他面前阐述完黑格尔的基本思想,同时看看神甫会说些什么。
穿道袍的人坐到他们身边,佩库歇开始讨论基督教。
“没有哪个宗教曾这样精彩地确认过这个事实:‘自然乃是思想的一瞬!’”
“思想的一瞬!”教士喃喃说,惊得目瞪口呆。
“对呀!上帝一旦有了看得见的躯壳,就表明了他与自然同质的结合。”
“与自然?哦!哦!”
“他一死,就为死的本质作了证明。因此,死亡也在上帝身上存在,死亡过去和现在都是上帝的一部分。”
教土皱眉头。
“别说亵渎神明的话!上帝忍受痛苦是为了拯救人类。”
“错了!在某个人身上看死亡,死亡当然是坏事,但关系到事物,情况就不同了。请别把思想和物质分开!”
“可是,先生,在创世之前……”
“创世没有过去。创世一直存在。否则就是一个全新的人在补充神的思想,这太荒谬了。”神甫站起来,别处还有事等着他去做呢。
“我认为我训了他一顿!”佩库歇说,“再听我说几句!既然世界的存在仅仅是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持续不断的过渡,那就没有一样东西真正存在。但一切都在变,懂吗?”
“懂了!我懂了,或者不如说没懂!”
唯心主义终于激怒了布瓦尔。
“我不想听了,这了不起的cogito让我厌烦。那些人把考虑事情当成事情本身。他们用大家从没有听过的话来解释大家很少听见的事。实体、广延性、力量、物质和精神,都是些抽象的东西,想象的东西。至于上帝,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怎么样,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存在!过去,他造成风,造成雷,他引起革命。现在,他的作用缩小了。再说,我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用。”
“那么,在这一切里头,道德呢?”
“噢!算了吧!”
“道德缺乏基础,‘的确如此’。”佩库歇想。
他被逼得走投无路,默不作声了,这是他自己提出的前提造成的后果。真是令人吃惊,是一次大溃败。
布瓦尔连物质也不相信了。
肯定什么都不存在(尽管这种肯定很可悲)仍不失为一种肯定。很少人能有这样的肯定。这种超群的品质使他们感到骄傲,他们真想炫耀一番;机会不请自来。
一天早上,他们去买烟草,看见朗格洛瓦的店门前站了一群人。大家正围在从悬崖开来的平底方船跟前,原来大家谈论的是一个名叫图阿什的苦役犯,前一阵他一直在这一带流浪。驾驶平底船的人在“绿十字”一带碰见两个宪兵押着他。沙维尼奥尔人为得到解脱而出了一口大气。
吉尔巴尔和上尉留在广场,后来治安法官也来打听消息,马雷斯科先生则戴着他那法兰绒直筒无边高帽,穿着软羊皮拖鞋。
朗格洛瓦敦请大家光临他的小店,这样,他们会更自在些。尽管有那么多平底驳船和铃声的吵闹,这些先生仍在继续讨论图阿什的罪行。
“上帝!”布瓦尔说,“他生性不好,就这么回事!”
“德操可以战胜本性。”公证人驳他说。
“如果没有德操呢?”
布瓦尔明确否定自由意志。
“但是,”上尉说,“我就能做到我想做的事!比如,我能自由活动我的腿。”
“不对,先生,因为您有活动腿的动机!”
上尉寻思该如何回答,但找不出合适的话。不料吉尔巴尔又投了一枪:
“一个共和分子竟然反对自由!这真滑稽!”
“为了笑笑嘛!”朗格洛瓦说。
布瓦尔质问他:
“那您为什么不把您的财产分给穷人呢?”
杂货店老板不安地把店堂看一遍。
“啊!我可没那么笨!我得为我自己留着它!”
“如果您是圣樊尚·德·保尔,您就会有他那样的性格,您就不会这样行事。您现在是服从您自己的性格,所以您其实并不自由!”
“您这是在讲歪理!”在场的人异口同声地说。
布瓦尔毫不示弱,他指着柜台上的天平说:
“只要有一个秤盘是空的,这天平就不会动。意志也是这么回事。天平在两个似乎相等的重量之间的摆动象征着我们头脑的思维活动,头脑考虑众多的动机,直到最有说服力的动机占上风而且使人作出决定。”
“这一切都触动不了图阿什,”吉尔巴尔说,“也不能阻止他做一个极端恶劣的坏家伙。”
佩库歇发言:
“罪恶是自然的属性,有如水灾和风暴。”
公证人打断他的话,然后一板一眼地说,说出每个字都要踮一次脚:
“我认为您那体系是彻头彻尾的伤风败俗。这体系放任一切淫荡行为,原谅所有的罪恶,而且为罪犯开脱。”
“说得好。”布瓦尔说,“因为纵欲的可怜虫有权这么干,这和老实人有权讲理一样。”
“你们就别维护恶魔了!”
“为什么是恶魔?当瞎子、白痴、杀人凶手来到世上时,我们觉得那是混乱,仿佛我们了解什么是秩序似的,仿佛大自然的活动都有目的似的!”
“这么说您怀疑上帝?”
“是的,我怀疑上帝!”
“你们不如看看历史!”佩库歇嚷道,“你们回忆回忆有多少国王被谋杀,多少民族的人民被屠杀,家庭里出现过多少纠纷,还有个人的伤心事。”
“与此同时,”布瓦尔补充说,他俩都已非常激动,“上帝却在照顾小鸟,在让螯虾长爪子。哦!假如你们嘴上的上帝意味着有一种律法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我很愿意接受你们的观点,恐怕还不到这个程度吧!”
“但是,先生,”公证人说,“有各种原则!”
“您瞎扯些什么呀!照孔狄亚克的说法,知识越不需要知识就越好!那些人只不过对已经获得的知识作了些概述,然后再把我们引向那些概念,而恰恰是那些概念靠不住。”“你们是否像我们一样,”佩库歇接着说,“探索并深入研究过形而上学的奥秘?”
“真的,先生们,真的!”
大家一哄而散。
但古隆把他俩拉到一边,用和蔼可亲的口气对他们说,当然,他不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他甚至恨耶稣会会士。然而,他却不像他们走得那么远!啊,不像!当然不像!在广场拐角处,他俩在上尉面前走过,上尉一边点燃他的烟斗,一边嘟嘟嚷嚷抱怨:
“我就能想什么就做什么,见鬼!”
布瓦尔和佩库歇在别的场合还大声谈论过他们那些可恶的悖论。他们怀疑男人的诚实,怀疑女人的贞洁,怀疑政府的精明,也怀疑人民的通情达理。总之,他们在挖国家的墙脚。福罗为此感到不安,他威胁他们说,假如再作类似的议论,他们得坐牢。
他们明显的优越感让人不快。他们既然支持那些伤风败俗的论点,他们就变成了不道德的人;于是,有人编造了些恶意中伤的话。
这一来,一种值得怜悯的官能便在他们头脑里发展起来,凭这个官能他们看见什么都觉得愚蠢,而且无法忍受。
连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也使他们伤感:报纸上的广告、某个有钱人的外形、偶然听见的某个愚蠢的想法。
一想到村里的人说了些什么,一想到直至地球那一端都有另外一些古隆,另外一些马雷斯科,另外一些福罗,他们便感到心里沉重得好像承受了全世界的压力。
他们再也不出门了,也不接待任何人。
一天下午,院子里响起了对话的声音,原来是马赛尔在和一个戴宽边帽和黑眼镜的先生说话。那是科学院院士拉尔索内尔。他并不是没有看见拉上一半的窗帘、有意关上的一道道房门。他这次奔走本来是试图同那两位先生和解,所以在吃了闭门羹而离开的时候便怒不可遏,要求仆人对他的主人们说,他认为他们是不懂人情世故的人。布瓦尔和佩库歇对此毫不在意。世界正在变小,他们好像是在一朵从他们大脑掉到他们眼珠上的云里看这个世界。
再说,这一切岂非幻觉,岂非噩梦?也许,说来说去,幸运和不幸都在互相平衡。但人类的福利并不能安慰个别的人。
“别人与我有什么关系!”佩库歇老这么说。
他的绝望使布瓦尔感到难过。是他布瓦尔把朋友推到这一步的,而他们住宅的破败又天天都在触怒他们,使他们旧愁添新愁。
为了恢复勇气,他们进行说理、辩论,给自己规定一些体力活儿,但不久重又陷进更严重的懒散,更深沉的气馁之中。
每次饭后,他们都把双肘放在饭桌上,唉声叹气,如丧考妣。马赛尔见此情景便睁大眼睛,然后回到自己的厨房,在那里独自暴饮暴食。
盛夏的一天,他们收到迪姆舍尔寄来的结婚喜帖,这位朋友即将和寡妇奥林珀—祖尔玛·普莱太太成亲。
“愿上帝保佑他!”
这使他们想起了他们曾经度过的幸福时光。
他们为什么不再去田里跟着收割麦子的人走?他们去各农庄收集古物的那些日子到哪儿去啦?如今,没有什么东西能使他们再有机会度过搞蒸馏、谈文学那样的美好时刻了。有道深渊把他们同那样的日子隔开。某种无法挽回的事物已经降临。
他们想跟过去一样在田间散步,但一走远就迷路,天空布满小朵的卷毛云,风把燕麦的钟形花吹得摇摇晃晃,一条小溪沿着牧场汨汩流去。突然,一股臭味使他们停住脚步,他们看见石子地上的荆棘丛中躺着一条腐烂的死狗。
四肢已经干了。死狗龇牙咧嘴,在发蓝的下唇里露出了乳白色的獠牙;已看不见肚子,因为肚子上蒙了一层土灰色的东西,似乎在微微颤动,原来那里爬满了乱躜乱动的寄生虫。在太阳的刺激下,在苍蝇的嗡嗡声里,虫子躁动不安,它们周围极度难闻的臭味仿佛在折磨人,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这时,布瓦尔皱起眉头,眼睛也被眼泪润湿了。
佩库歇却泰然自若地说:
“我们有一天也会这样!”
死亡的想法突然攫住了他们。在回家的路上,他们便聊死亡。
说到底,死亡并不存在。那是去露水里,去微风里,去天上的星星里。人变成类似树木汁液的东西,变成宝石的光芒,鸟儿的羽毛。人把大自然借给他的东西又归还给大自然;我们面临的虚无并不比我们身后的虚无更可怕。
他们竭力把死亡想象成漆黑的夜,想象成无底的洞、持续的昏迷;什么东西都比现在这种单调、荒谬、毫无希望的生活有价值。
他们回顾一生中不曾得到满足的需要。布瓦尔一直希望得到几匹马,几辆华丽的马车,希望拥有名闻遐迩的勃艮第葡萄酒,和几个生活在豪华住宅里的百依百顺的美丽女人。佩库歇的弘愿是拥有哲学知识。那时,最广泛的,涵盖其他一切问题的问题都可以在一分钟里得到解决。那么死亡究竟什么时候到来呢?
“马上了结也好。”
“随你的便。”布瓦尔说。
于是,他们研究自杀问题。
扔掉压扁你的包袱有什么不好?干一件于人无害的事有什么不好?如果自杀行为会冒犯上帝,我们是否还能拥有这样的权利?无论人们说什么,自杀可不是怯懦的表现;嘲笑,甚至不惜损害自己而去嘲笑人们最重视的东西,那才是异乎寻常的放肆呢。
他们接着就死亡的类型进行辩论。
服毒很痛苦。割断喉咙需要太大的勇气。窒息的死法往往失败。
末了,佩库歇去谷仓里挂上两根体操绳。随后将两根绳子连在屋顶的同一根横梁上,两个活结垂下来之后,他抬两把椅子放在下面,以便够得着绳子。
决定用此办法。
他们开始琢磨,此举会在本地留下什么样的印象;他们死后,他们的图书馆、大堆的文件和他们的收藏会流落何方。一想到死,他们对自己倒怜惜起来了。不过他们绝不会放弃这个计划,而且由于谈了又谈,他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在十点到十一点之间,穿着迥异的他俩在博物馆里思前想后。布瓦尔在毛线背心上穿了罩衣;佩库歇为了节约,三个月以来一直没有离开过他那件道袍。
他们饥肠辘辘(因为马赛尔在黎明时分便出了门,到现在也没有再露面),布瓦尔认为喝一大肚玻璃瓶的烧酒有益健康;佩库歇却愿意喝茶。
他提起开水壶,把开水洒了一地。
“笨手笨脚!”布瓦尔嚷道。
后来,他觉得泡的茶不够浓,想加两勺茶叶进去。
“要那样就糟透了!”佩库歇说。
“一点不糟!”
于是,两人都把茶叶盒往自己那边拽,托盘一下子掉到地上;其中一只茶杯摔碎了,那是漂亮瓷餐具中的最后一只茶杯。
布瓦尔的脸立即变得刷白。
“接着干!破坏下去吧!别不好意思!”
“是大不幸,真的!”
“是的,是不幸!这杯子是父亲给我的。”
“非婚父亲。”佩库歇冷笑着补了一句。
“哦!你骂我!”
“没有,不过我让你厌烦!我看得很清楚!你就承认吧!”
佩库歇突然愤怒了,或者不如说突然发狂了。布瓦尔也一样。他们俩同时大叫大嚷,一个受到饥饿的刺激,另一个酒性发作。佩库歇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哑的喘气声。
“过这样的生活,这太可怕了!我宁愿死。永别了!”
他抓起蜡烛,转身就走,砰的一声把门拉上。
布瓦尔在黑暗中好不容易开了门,在佩库歇后面跟着跑,最后来到谷仓里。
蜡烛扔在地上,佩库歇站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手里拿着那根上吊的绳子。
布瓦尔一心想仿效他:
“等等我!”
他爬上另一把椅子,但突然停下:
“可是……我们还没有写遗嘱。”
“呀!正是。”
他们悲从中来,呜咽一发而不可收。为了呼吸空气,他们爬到天窗那里。
天气寒冷,无数的星星在墨一般黑的天空闪烁。
覆盖大地的皑皑白雪在原野上的轻雾笼罩下仿佛消失了。
他们远远看见一缕缕微弱的光齐地闪烁着,后来亮光越来越大,而且互相越来越靠近,都朝着教堂的方向移动。
好奇心驱使他们也往那边走去。
原来是午夜弥撒。那是牧羊人手头的灯笼发出的亮光。有几个牧羊人还在教堂门廊下抖大氅上的雪。
蛇形风管吹出嘹亮的乐音,香烟缭绕。长长的大殿到处挂着玻璃灯,勾画出三圈色彩斑斓的灯火;大殿深处,在圣体龛的两端,一支支巨大的蜡烛射出火红的光焰。从众多的人头以及妇女的阔边软帽上方望过去,可以看到站在唱经班那边的穿金色祭披的神甫;站满祭廊的男人响亮的声音回应着教士那尖细的声音,由石窗拱支撑的大殿木拱顶仿佛被声音震得微微颤动起来。墙上的画再现了耶稣背负十字架行路的情景。在合唱声中,一只羊羔躺在祭坛前面,爪子放在肚子下,耳朵竖得直直的。
这里的温暖使他俩产生一种异样的舒适感。他们方才还像狂风暴雨一般的思绪逐渐和缓下来,犹如浪涛渐趋平静。
他们聆听着《福音》和《信经》,观察着神甫的动作。与此同时,无论老人、青年、衣衫褴褛的穷苦妇女、戴高筒帽的农妇,还是留金色颊髯的壮汉都在祷告,人人都沉浸在同样无边的欢乐里;这些人仿佛看见在马厩的草堆上,上帝之子的身体像太阳一般光芒四射。尽管布瓦尔理智,佩库歇心肠硬,别人的这种信仰仍然触动了他们。
全场静默;所有的人都弯下腰去,在当当的钟声里,小羊羔咩咩叫起来。
神甫尽量高举双臂,把手上的圣餐面饼显示给大家看。于是响起一支欢乐的歌,这支歌鼓励着俯伏在众天使之王脚下的人们。布瓦尔和佩库歇不由自主地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感到自己心里仿佛升起了一线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