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乘船驶向情海

1

饭后,他们移到休息室去坐。过去七夕会的人员就是在这里相聚的。从院子那边,凉风习习。休息室里的人影不太多,也没有少到寂寞的程度。桌上点着蜡烛,适度的人影围坐着谈笑风生。休息室外面有个濒临庭园的阳台,有人凭栏眺望庭园或空中的繁星。

这些人随心所欲地享受着夏夜。连侍役都不时地走到阳台上去看星星。

江梨子边端起自己叫的那杯白兰地,边说:

“昨天晚上烧大字,可热闹啦。”

重金呷着他那杯马提尼酒,问道:

“是昨天吗?”

每年的八月十六日,以明星岳山腹的花炮为信号,“大”字便浮现了。在周围的花炮点缀下熊熊燃烧的“大”字,将夜空都烤焦了,诚然是箱根夏季的一首风物诗。从旅馆的阳台也能望到,重金和美由纪曾与江梨子以及其他常客一道欣赏过几次。

“旅馆挺热闹的。只有我一个人是孤零零的。孤零零地看大字火的,只有我一个人。”

江梨子的眼睛露出怨色。昨天晚上他并非不能赶来,但他不愿意让她觉得自己巴不得要来,所以故意拖延了一天。

“对不起,因为我的工作怎样也做不完。”

“等着瞧吧,我得好好地罚罚你。”

江梨子的表情变成挑逗性的了,格外浓厚的外激素喷了过来。

“可怕啊。”

重金夸张地缩了缩脖子,他感到那个时刻迅疾地迫近了。周围的男游客的视线集中在江梨子身上。他们的,眼神并不怎么粗鲁,但是外激素好象甚至能唤起恬淡的人以及形容枯槁的老人的兴致。

江梨子对此仿佛浑然不觉,然而也并不怎么讨厌集中到自己身上的视线。她没有那种常见于美女的过剩的自我意识,却极其自然地散发着娘胎里带来的外激素,其结果,男人的兴致聚到她身上,她把这当作空气一样地呼吸着。

“咱们这就到房间里去吧,天太凉啦。”

江梨子打着耳喳。这意味对他最后的容许。

2

和大上刑警分手后,美由纪猛然里感到浑身乏顿。这不仅只是肉体上的劳累,而是发自心身深处般的疲倦。

她知道疲劳的原因。为什么重金竟撇下自己,到箱根去了呢?这会子正跟藏方江梨子狎昵着吧,想到这里,气得瑟瑟发抖。

她想开车急驰到箱根去。但是这么做,自己会徒然陷入更加悲惨的景况。

她和重金并没有交换过什么海誓山盟。不论他跟谁到哪儿去,她也无从表示不满。

在重金面前,她也完全是自由的,他从未说过什么干涉她的话。一旦想到眼下重金正在和另一个女人过夜,她便知道了与重金之间的默契对自己来说有多么重要。重金已在美由纪的身心深处扎下了根,她再也离不开他了。作为一个女人,没有重金她就活不下去了。

“重金君,你太不象话了。”

美由纪仰望星空抱怨道。她心想,他说什么“我找到了归宿吗?由纪多美好”,简直是言不由衷。东京的夜空上也布满星宿。大概是夜阑的关系,天空清澈。星星各就各位,摆开阵势。在箱根,能眺望到更有气派的星阵吧。

美由纪的两颊不知不觉之间已湿了。她自己并不曾意识到在哭泣。她只是一味地想和重金见面。

“我也去跟人乱搞。”

美由纪自暴自弃地说。只要她打个电话,有那么两三个男人马上就会飞奔而来。

她寻思:——真打电话吧。

但是这么一来,就准会失去重金。她晓得,不论重金待她多么无情,她也决不能有任何与他离心离德之举。

美由纪竭力不去想重金的事。越想他,心头越苦闷。要是不排遣一下,就会彻夜睡不着了。

美由纪转念去想今天晚上刑警为什么要来见她。刑警对出现在乘松家的那颗石子儿表示了浓厚的兴趣。那颗石子儿究竟意味着什么?起先是刑警打听藏方江梨子与美川之间关系秘密的事,一来二去,才导致美由纪将那石子儿出示给刑警。为了证明那两个人的关系,美由纪就讲了在驹岳“中彩获得宝石”的插曲。她是把石子儿作为当时美川小彩的那颗钻石(?)的样品,拿给刑警看的。

那不过是样品,而不是美川中彩得到的那颗石子儿。但是刑警为何对此那么兴趣盎然呢?

这时美由纪很单纯地假设道,倘若石子儿不是样品,而恰恰就是美川中彩得到的那颗石子儿,又当如何?她只是灵机一动这么想的,这个妙想却使她不禁愕然。

美川将石子儿送给了藏方夫人。另一方面,乘松家的猫叼来了一颗相似的石子儿。要想证明猫叼来的那颗石子儿就是美川中彩得到的那一颗,就必须找到架在二者之间的一座“桥”。

三桥新一能不能充当这座“桥”呢?美由纪凝眸看着自己心目中的这幅图景。

她曾做过这样的推理:“总理”目击到轧死人后逃跑的现场,知道真的加害者不是三桥,而是另一个人,加害者便为了灭口而杀了他。事故发生时,三桥与X同车,他做了X的替身。倘若把藏方江梨子设想为X,这座桥就架好了。

然而江梨子能做X吗?她得首先与三桥有关系,才能做X。以前从未听说三桥与江梨子之间有联系。倘若刑警掌握了他们之闻有某种联系,那么一旦晓得了乘松家出现了一颗与美川送给江梨子的那颗一模一样的石子儿,就自然会表示热烈的关切。刑警对那颗石子儿所表现的正是那样的热烈劲儿。

为了便于理解,将架在石子儿与有关人员之间的那座桥的关系,图示如下:

对。刑警了解三桥与江梨子之间有关系。所以立即断定这石子儿即是美川中彩得到的那一颗,从而借了去。大上所说的“重要的线索”,暗示的就是江梨子。

三桥所包庇的真的加害者是藏方江梨子。杀害晓得真相的“总理”的,也是她。

毫无证据,一切全凭美由纪的臆测。但是假定石子儿就是那一颗,那么与三桥同车的X就只能是江梨子。轧死乘松幸一后加害者又逃跑了,现场上不可能掉着好几颗相似的石子儿。

她恨不得告诉重金这一发现。现在就打电话好不好?但是江梨子准呆在他身旁呢。

要是打电话给重金,告诉他杀死“总理”的真凶是谁,使真相大白,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

江梨子是为了掩盖真相才杀人灭口的。倘若将她摆在X的位置上,案件那七零八落的各个重要因素,就刚好被纳入适当的位置上了。

尽管没有证据,美由纪却确信是如此,这和她对重金的爱情一样坚定。在三桥的协助下,江梨子杀害了“总理”,将尸体搬运到新宿的公园。

对,也许有证据。搬运“总理”就得要车,而用三桥的车是危险的。因为那是轧死过乘松幸一的加害车,曾经受到警察的注意。

也有认为受到一次注意的就不会第二次受注意,并利用心理上这一漏洞的手法,但实际上怎样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量吧。这和轻易不敢在挨近警察的地方作案的心理是一致的。

那么,用的是谁的车呢?租车的话,作为借用者,行踪会被查出来,很危险。归根到底,用的准是自己家的车。要是彻底查查藏方江梨子的车,说不定能查到什么。哪怕是“总理”的一根头发,一滴血迹也可以。

江梨子恐怕不会把这辆车交给司机去管。她既然当上了这么个大富豪的继承人,大概有几辆、甚至十几辆车,而杀害“总理”时用的那辆,恐怕会停放在车库尽里边,再也不会使用了。

该不会把车拆毁了吧。拆成了废车,就找不到任何证据了,但是好端端地把一辆车拆了,反倒会引起人家的怀疑。车子准还在。

她想听听重金的意见。

3

他们二人几乎扭在一起,从休息室回到客房所在的那层楼。江梨子咬耳朵说:

“接了我的电话,就到我的房间来吧。”

她呼出来的气热呼呼的,似乎不光是喝白兰地醉了之故。重金也一下子周身发热了。他不由得问了句多余的话:

“我真可以去打扰吗?”

对方温柔地瞪了他一眼:

“傻瓜。”

尽管回到自己的房间了,他却心神不宁。事到如今,他一个劲儿地想念美由纪。她也不是没有外激素。然而江梨子是将雌性气味一古脑儿向男人喷射过来,恰似直接照明,美由纪是有所抑制的,象是间按照明。

他不论和美由纪相处多久,都不会感到疲倦。但和扛梨子一道用餐后,仅仅在休息室里喝了一杯,就已弄得精疲力竭了。他准是被她的地位所压倒的。

但藏方隆一郎却因为呆在恰似强烈的直射日光般的江梨子身旁而减了寿,从这一点来看,也未必是被她的地位压倒之故。

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呢?重金居然想去跟美由纪商量一下。即将去拥抱另一个女人时,却想去和相熟的情人商量,男人这种心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重金想道:

舰载机第一次要降落到另一艘航空母舰上的节骨眼儿上,由于摸不清方向,就去请求原来那艘母舰的管制塔进行诱导。我这种心理莫非就是飞机驾驶员的心理不成。闹了归齐,对我来说也许美由纪是唯一的母舰。这会子她在干什么呢?

一看表,快到打烊的时间了。时光不知不觉之间就溜过去了。

江梨子即将打开容许的最后那扇门时,重金蓦地感到一阵冲动,追不及待地想见见美由纪。要是就这样回到东京去,会如何呢?江梨子的架子那么大,决不会宽恕他吧。

这当儿电话铃响了。一瞬间,他以为是美由纪打来的,就扑奔过去,拿起了话筒。江梨子用甜蜜的声音象搔痒般悄悄地说:

“来吧。”

重金觉得自己仿佛是给斑蛛的网子套住了的猎物一般,一把一把地被捯到她跟前去。他已无法逃脱了。

他一敲江梨子房间的门,门就象等急了似的立即被打开了。她换上了旅馆给预备的浴衣。大概又洗了一次澡,肌肤发出澡水气味。原先拢得高高的头发,而今长长地垂下来了,艳丽蓬乱地披在肩上。当她躺到床上时,那头乌发准会越发妖冶地披散开来,撩逗男人的心。

“请进。”

江梨子象诱惑般地笑了笑,稍微歪了一下头。重金眼看着就被吸到蜘蛛网的核心去了。他的身心都被她吐出的外激素麻醉了。

倘若把男女关系比作比赛和竞赛的话,那么越有经验者就越有利吧。不论男女,性有各种型。犹如指纹一样。不同型的两个人配为一对,就构成了只有当事者相互间才能理解的世界。

男女的性器不论怎样搭配都能适合,但男女的性未必协调。经验丰富的人便取得了跟任何对手都能协调的能力。然而这样的协调能力是既缺乏节操又刁滑卑劣的。

在恋爱这场战斗的初期,如果遇见了合适的伴侣,就不想另找了,为了长久地维持与这个伴侣的关系,就不可能取得丰富的经验了。

由于彼此满足于“唯一的异性”,就失去了身经百战、砥砺磨炼的机会。

重金就是这么个情形。他遇见了美由纪,彼此合适,除了她,眼睛里就没有其他异性了。其实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但是由于有美由纪这么个天造地设般可心的伴侣,他就懒得去渔色了。在这一点上,花花公子(或浪荡小姐)毫无例外是富于冒险性的,而专门用情于一个伴侣的是保守型的。

花花公子泛泛地涉猎“各种类型的妇女”,厮守一个伴侣的那种人则深邃地探究一个异性。在异性体验方面,论质量后者聊胜一筹。但是也不管够不够格就去换伴侣的话,就容易因地位比不过而败下阵来。

“别站在那样的地方,到这边来吧。”

江梨子噗嗤一笑,邀他坐在床畔的沙发上。不同于日本式客栈,这家旅馆一进房间床就映入眼帘。对于相互取得谅解的男女来说,这样的设计可以省掉多余的手续。女子将一个男人拉进有床的屋子一事本身便标志着,这样的谅解。

位于避暑胜地的这家旅馆,好象不设那种供新婚旅行用的豪华房间。

“今天晚上好好快活一场吧,时间很充裕。”

江梨子的眼睛带着挑逗的神色。如果两个人早巳勾搭上了,前戏这会子就该开始了。但是今天晚上他们二人是头一次尝试,经过如何简直难以逆料,所以情绪特别紧张。尤其是女子采取主动的情形下,经验不足的男子就会感到很大压力,恨不得当场逃脱。

为了消除紧张情绪而蛮干,或是想一口气跳过了解的阶段,说不定会把好容易取得的谅解都给抵销了。

这方面的技巧有点象垂钓。鱼竿尖一动,就猛拉钓竿把鱼钩住。必须根据鱼的种类改变钓法。基本的做法是鱼刚一咬住饵,就一下子钓上来,然而由于鱼太大而钓不上来时,就得将水的流动和鱼的抵抗计算在内,一把一把地慢慢往跟前捯。

倘若生拉硬拽想弄到手,不是钓索断了,就是把鱼竿尖戳到树枝缝隙中去,或许踩空一脚摔个跟头,鱼就逃之夭夭。

垂钓的窍门可以说是在于掌握恰好的时机。倘若误了时机,就会把好不容易上钩的鱼放跑了。

刚才他就着了急,不顾一切地想紧紧抱住她,结果她微嗔道:“寻欢作乐,就得花时间慢慢来。”那是他没掌握好火候之故。

总之,对方是个庞然大物,得下功夫一把一把地捯到跟前再下手。重金告诫自己道:沉住气,别着急。

江梨子不知道晓不晓得重金在转些什么念头,象是有意让他焦躁似的说:

“喏,喝吧。今天晚上想再喝一些。”

尽管彼此间已心领神会,她却搪塞支吾地拖延着最后的时刻。边拖延,似乎边欣赏男人的反应。这当口,相互间的情绪愈益高涨了。

冰箱里有各种小瓶饮料。随便取出几瓶,做成加冰块的威土忌酒。

“为了咱们这个夜晚干杯。”

江梨子咔嚓一声和他碰了杯,露出皓齿微微一笑。

“今天晚上能和你一道过,很是光荣。”

“哎呀,真会说话,可我很高兴。我老早就觉得会有这样一个夜晚。”

“我还以为你眼里没有我这么个人呢。”

江梨子稍微带点嫉妒的口吻说:

“你才为漂亮的女伴着了迷呢,对我连睬都不睬一眼。”

“我惶恐得不敢看你呀。就连现在也觉得晃眼,不能正眼看哩。”

“真会说话。不过,承蒙夸奖,高兴得很。”

他们重复着同样的话,从而拉进了初次发生关系的男女之间的距离。也可以把这些过程统统省略掉,只顾将肉体交合。双方都赤裸裸地表示出欲望时,这么做也未尝不可,因为这样可以直截了当地解肉体之渴。

但是眼下男女双方都装腔作势地裹着好几层包装。得一层层小心谨慎地剥下去。这一过程成为情场上的重要因素,构成了豪华的宴席上主菜之前的酒和小吃。

江梨子按住红晕的双颊说:

“我好象有点醉了。”

重金硬生生地问道:

“不要紧吗?”

“舒畅极了。请把灯捻暗一点吧。”

重金把屋里的灯光捻暗了。江梨子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躺在床上。卧在幽暗灯光下的江梨子那姿势,作为等着男子用菜刀来切的美丽材料,简直放荡妖娆得令人倒吸一口气。长长的头发象投降的标志一般披散在白床单上,构成扇形,它栩栩如生,既属于女体,又呈现出独立的妖媚。

大家都说,头发是女人的生命,恐怕只有在床上它才能真正发挥出旺盛的生命力。

睡下后乱蓬蓬地披散在床上那白床单上的头发,最能表现女子的头发固有的美。不论多么著名的美发师还是手艺高超的美容师所做的发型都甘拜下风。

重金伫立在这美丽的材料面前,一时哑口无言。未经任何加工,美丽的材料就已成为完美无瑕的了。

江梨子招呼道:

“过来吧。”

重金觉得她的声音有点嘶哑。

“真的可以吗?”

事到如今还呆头呆脑地这么问,说明他经验不足。

“小傻瓜。”

江梨子露出一丝笑意。已经是近在咫尺了,多少有点不合时宜也不在乎了。重金猛冲到江梨子身边。

猎物再也不采取抵抗的姿势了,却伸长脖子等待对方用利齿咬上致命的一口。

“疼啊,悠着点劲儿,别太猛了。”

重金毅然决然地进攻,江梨子低叫了一声,却含有卖弄风情的意味。男女和好之前非经过这个难关不可,这是和解之前的战斗。

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重金再也不迟疑了。

一层层的包装完全剥掉了,而今唯有两个赤身露体的男女相对着。他们采取动物的姿态,彼此狼吞虎咽着,使人觉得,男女之间为了最大限度地沟通感情,就必须交媾,这毋宁是不幸的事。

倘若说,男女关系的前一阶段凡事都是优雅的,是由生气勃勃的对话,音乐,食物与美酒垒积起来的;那么达到顶峰之前的交媾本身,就是避人眼目的隐微行为。单拿体位本身来说,毋宁是屈辱性的。前一阶段的步骤乃是将动物的本能加以中和的人的行为。

不论多么美丽典雅的女子,接受男人时也得采取某种体位。女子害臊得浑身发抖,为男人采取有失体统的体位,会使男人沉浸在优越感里,性欲愈益高涨。女性脱掉平素间那端庄的铠甲,将全身予以开放,准备把男人迎入深处,她采取的这种体位会使男人为之感动。一边感动,一边因女性容许了自己而任性起来,于是在情欲的花园里横冲直撞。

眼下重金被扎扎实实地迎进了江梨子的体内。此刻,男女心中交错着期待与不安。由于是头一遭,相互间摸不清对方的性型。

横竖他们是在性这艘小船里交合了肉体,即将驶向未知的情海。彼此已熟谙了的男女,尽管具有官能的欢乐,却缺乏这种对未知事物的期待。

两个人刹那间面面相觑。这是开船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