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夏末
从金泽归来的第二天,洪作便出门拜访藤尾。虽然才离开不久,但在洪作看来,沼津好象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不胜诧异地想道:沼津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城镇呢?
沼津的夏天即将消逝。暑期里从大城市纷至沓来的男女们,大都相继离去,目前尚留在镇上的伙伴们,近几天中无疑也会走得一个不剩。
尽管如此,在街上行走时,还是能经常看到来自都市的人们。他们不论男女,无一例外地戴一顶麦秸草帽,上穿敞领衬衫,下着西式短裤,其中也有些人光穿一件游泳衣,只是在外面披一条浴巾,原封不动地保留在千本海滨洗海水浴的装着,在街上行走。
洪作在这夏末的沼津镇穿街走巷,他觉得沼津比金泽显得轻快明朗。他心中诧异,在同一个日本,城市的风貌怎么会如此不同呢?这儿不是鸢,杉户和大天井这些人逛街的地方。
洪作从御成桥上俯视狩野河的流水。观赏过犀河之后,狩野河便显得非常狭窄了。狩野河有它独特的优美之处,但河流上既不见浅滩,也不见粼粼波光。不仅狩野河显得狭窄,连整个沼津城也显得狭小。与金泽相比,沼津固然显得轻快明朗,可是缺乏北国城下町给人的庄重肃穆之感。
洪作刚在藤尾家开的店门口露面,藤尾的姐姐立刻朝里屋喊道:
“洪作君回来啦!——回来啦,回来啦!”接着,她又把脸转向洪作说:“你去金泽以后,杳无音讯,大家在为你担心呢!你这样不拘小节怎么行!”
洪作说:“干吗要担心呢?”
“后来听说金泽的学校给宇田老师回了信,大家才放下心来。可在以前,我们猜想:‘他到底怎么啦?’——要是你早一点寄张明信片来就好啦,无论寄给谁都行!”
这时,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藤尾从里屋走了出来。
“哟!”藤尾说,“你回来了!平安归来太好啦!”然后他怪笑起来。
“听说为我担心呢!”
“我才不担心!是宇田为你担心。到宇田那儿去过了吗?”
“还没去。”
“他不会轻饶你。他现在的情况,就是所谓‘怒火中烧’了吧!你不该骗他!”
“我骗了他?”
藤尾说:“他认为受骗了。喂,怕遭打,就暂时不要接近他!”
洪作拿出两盒从金泽带回的点心,说:
“这是金泽的土产。”
他把礼物交给藤尾的姐姐。
“哎唷!这么两大盒!怎么好意思收下!”
“请收下。反正是人家给的。”
“那么,收下一盒,另一盒请送给宇田先生吧。”
“也给宇田老师带了两盒。”
“带了这么多!给寺院送了吗?”
“也给寺院送了两盒。”
“大贱卖呢!”
洪作问藤尾:“木部和金枝在吗?”
藤尾说:“想必都在。很久没见了。”在中学时代,这几位朋友几乎每天形影不离,但现在的往来不如从前频繁了。
洪作说:“邀请大家同到千本海滨一游怎么样?”
藤尾连忙说:“好啊,我这就去穿衣!”说完,他一阵风似地跑上楼。
他姐姐说:“洪作回来了,从明天起就大事不妙!”
“什么大事不妙?”
“你每天都会把他叫出去!”
“不会的!我就要去台北啦。”
“靠不住!你说要去台北,宇田先生便为你饯了行,家乡的外公也为你举办了送别会。可这么久了不见你的话兑现!”
宇田老师为他饯行的事姑且不论,洪作想不通的是梦怎么连乡下的送别会,藤尾的姐姐也知道了呢?洪作坦率地说出了这个想法。
藤尾的姐姐说:“你外公来过啦!我也记不得是哪一天了!——总之,他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可耻啊,连外公也欺骗!”
洪作说:“大家都这么急躁。讨厌!”
他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宇田也好,外公也好,干吗这么性急呢?去台北的事已经决定了,只是半个月迟早的问题,而且自己并非有意拖延,只是事情有这么多,自然成了这样的结果。开口闭口“送别会”、“送别会”的,可他并没有请求谁为他举办送别会!是人家自作主张硬要为他举办的!
洪作和藤尾朝千本海滨走去。洪作很想见见木部和金枝,可是藤尾说:
“今天光咱俩不是挺好的吗?我们很久没见面了,彼此有很多话要说,趁此机会谈个痛快吧。”
洪作觉得藤尾的话有道理。如果金枝和木部都在场,大家七嘴八舌,呜哩哇啦,肯定谈不了一句正经话。
他们在街上走着,藤尾用沉静的语调说道:
“你太懒散!——着手复习功课了吗?早两天我见了宇田老师,他也为你担心。”
洪作说:“还没开始,从此以后就大张旗鼓地干。”
“打算投考哪所学校?”
“四高。”
“别考那种土气的高校!何况它是官立的,你怎么进得了!”
“我决心已定,无法更改了!”
“在金泽那种地方度过三年青春时光,文化教养就会落后。电影之类也许还能看到,但象样点儿的音乐恐怕就听不到了!想看话剧也办不到。哎,我不想说那儿的坏话!选择东京的私立大学吧!要不,就象我一样,到京都来吧!在东京或京都度过三年高校生活。和东京比较,京都显得土气,可是在京都你不会落后于时代。除了东京和京都,其余的地方都是俗不可耐的。”
听了藤尾这番话,洪作认为他说得很实在。在金泽的半个月中,确实没听到谁说出“文化”、“时代”这类字眼。也许真个是落后于时代,落后于文化了。
“你究竟在金泽干了些什么?”
“我参加了四高柔道队的夏季训练。不是练柔道就是睡觉,就这么回事。”
“傻瓜!象你这样生活,恐怕连思考问题的时间都没有!”
“我什么都不想。在那儿我交了几个朋友,他们都不思考问题,除了柔道,其余一概不想。我觉得在那儿挺对劲。”
“在我那所学校里,柔道队的那些家伙很特别。谁也不和他们交往。他们脑子空空洞洞,幼稚得可怕。”
“恐怕四高柔道队员更加空虚、更加无知呢!”
“为什么你情愿加入他们一伙呢?”
“我自己也莫名其妙。”
藤尾说:“哎,木部和金枝左倾了,而你右倾了,无可奈何!”
藤尾说金枝和木部左倾了,他所谓“左倾”一词,洪作听来感到挺新鲜。所谓“左倾”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对于这个问题,洪作不知道怎样回答方为正确。但他想,木部和金枝恐怕也是懵懵懂懂左倾的罢。
洪作问:“那两个家伙真的左倾了吗?”
藤尾说:“上次听木部说,他加入了什么研究会,这家伙和今春以前大不相同了。他说,身为学生却饮酒、吸烟,不成体统。我看还可以不吃饭!他劝了我好一阵!”
“不喝酒、不吸烟,这一点和四高柔道队员一样。”
“吹牛!”
“不,是真的。他们禁烟禁酒,万事不想,他们认为女人是不存在的。”
“怪人的团体!是禁欲主义吗?哼,这倒不坏。烟酒、女人全不行?成了修道院!只是,不想事可不行。岂不是把人都变成了傻瓜?”
“不变成傻瓜,便学不好柔道。”
“为什么不变傻瓜便学不好呢?”
“不知道。不光我,看来大家都不知道。他们都这么说。”
“你竟想加入他们一伙?”
“是这么回事。”
“金泽城好不好?”
“啊,可以说是一座出色的城市!”
“学生在那儿吃香吗?”
“这个嘛……”
对洪作来说,这是个难题。鸢和杉户的社交在当地人中谈不上吃香,然而市民们对他们也未必蹙眉。确切地说,就是无所谓吃香不吃香。
“他们不与城市居民发生关系,柔道队员们都是特殊人物。”
“为什么特殊?”
“为什么特殊?不直接和他们打交道,是没法理解的,反正就是特殊。他们眼中没有金泽城,也没有金泽市民,只有练武场。”
“练柔道的目的是什么?强壮身体吗?”
“对,是这样。但也不能说全是为了这个。大家一进大学便停止柔道训练。”
“只在高校三年中训练吗?”
“对。”
“是为了修养?”
“不是为了什么修养。”
藤尾说:“啊,对了。你说过是为了不想事!”
洪作说:“你说金枝也左倾?”
“金枝还是不离老一套。这家伙梦想将来当了医生,便到贫民区的免费诊所去工作。半年来他变得爱讲大道理,不信你去见见他,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洪作很想见见大道理不绝于口的金枝。
“大家都变啦!就你一个人没变化?”
于是,藤尾说:“变化毕竟是不正常的。人不是轻易就能改变的。大家都把自己拧弯扭曲,强迫自己改变,想寻求自己的人生价值。金枝和木部试图通过参加左翼运动而使自己的生活变得更有意义,就这一点来说,他俩都是浪漫主义者。你也一样,你大概也想在柔道当中发现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吧。”
“不会有什么大的意义吧。”洪作不认为鸢和杉户也会考虑意义之类的问题,如果问他们练柔道的意义是什么,那两个家伙不瞠目结舌才怪呢!鸢一定会“喔嗬嗬嗬”地怪笑一通,然后说:
“你问练柔道的意义是什么吗?让我想想!哦,有了!它的意义就是能穿抹布跳舞。”
杉户呢?他会显出困惑的神色,说:
“这句话写在哪本书上?我从来没有读过!得空时,我去把那本书找来读读。”
洪作问:“你怎么样呢?”
“我没变!我怎么会轻易地改变?眼下我正恋爱。”
“是她吗?”
“她是指谁?”
“那肉排餐馆的——”
“玲子吗?傻瓜!我会迷上那种姑娘?你去京都看看吧,比她出色的姑娘比比皆是。”
“以前不是爱过她吗?”
“难道永远爱同一个人?鉴赏女人如同鉴赏艺术品,趣味是不断提高的。”
“说来说去你还是变了!”
洪作的话多少带有责难。仅隔半年,藤尾原先对玲子的那股恋情,跑到哪儿去了呢?
两人在千本海滨的松林里散步。在海边洗海水浴的男女已经寥寥无几。每到八月下旬,海涛便开始汹涌,年年如此,成了宣告千本海滨夏令结束的信号。在中学时代,每到这时候,洪作一伙便觉得好不容易收回了千本海滨,每天都要跃入海水畅游一番。
洪作说:“去年夏季这个时候,咱们天天来这儿游泳!”
藤尾说:“如今没有这份兴致了,大家都已成人啦!”的确,跃身于骏河湾秋天的大浪中,也许是只有中学生才干的事情。
“我去了日本海!”
“是吗?今年夏天我也去看过若狭的海。我觉得,论海,还是数太平洋第一!”
“是吗?我认为还是日本海好。”洪作说。
“恐怕那儿连象样的海水浴场也没有吧?”
“尽管没有海水浴场,但是,论海潮的颜色和海涛崩散的情景,日本海是顶呱呱的。”
“你到了哪儿?”
“内滩,那儿有沙丘。”
“游泳了吗?”
“还能游泳?连人影儿都不见!沙丘连绵起伏,无边无际。巨浪崩溃时,仿佛所有沙丘都在颤抖。卧在沙丘上倾听惊涛拍岸的声音,使人怀想久远的过去。”
“宛如诗人吟诗!你是练柔道的吧?练柔道的人讲这种话可不行。”藤尾笑着说。
洪作对此不作辩解。他心中明白,那天和他一同去内滩的伙伴,无论是鸢和杉户还是大天井,要成为诗人还相差甚远。他眼前浮现出日本海的深蓝色海潮前推后拥的情景。他想起了鸢和大天井的那场格斗,便感到一阵激动。他仿佛置身于内滩的沙丘地带,鸢和大天井的两个身体就象豆粒那么小,两个小小的豆粒忽而粘成一团,忽而崩散开来,它们彼此被对方抛来摔去,格斗的结果,鸢把比自己强大的大天井压在身下了。
鸢昂首站立在躺倒在地的大天井身旁,放声叫喊,高唱凯歌。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真正立下投身于四高柔道队的誓愿,恐怕就是在目睹鸢的那种勃勃英姿之时吧。
这一天,洪作深深感到自己与藤尾之间存在很大的距离。他想,对于金枝和木部,自己也会有相同的感觉。
翌日,洪作去看望宇田。他知道宇田一定满怀怒火,但想到反正得去辞行,便决定早去为好。
在寺院吃过午饭,他提着两大盒从金泽带来的点心,慢吞吞地往宇田家里走去。这段路走了足足三十分钟之久。在宇田家的正门前,他站立了片刻。屋里好象有客人,有人在说话。洪作心想:这种时候有客人在场对自己有利。说不定他能免受训斥。
洪作走到门厅前,用洪亮的声音喊道:“对不起,有人吗?”
于是,隔扇后面传来了宇田夫人的声音:
“哎呀,这不是洪作君吗?”
不一会儿,宇田夫人走出来。说:
“啊,真是洪作君!”
这时,只听得宇田大声说:“什么?——你说谁来啦?别是找错人家了吧?”
洪作说:“请原谅,就此告辞了。”
夫人笑着说:“哎,别这么说,进屋里玩去!”
这时,远山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来了?”洪作惊奇地说。
远山火爆爆地说:“‘你来了?’——这就是你的伺候?我是被叫来的,正替你挨骂!今天不是第一回,是第三次了!你究竟钻到哪儿去了?宇田老师毕竟是宇田老师,首先就饶不了我!”
“哎,好歹请进屋吧。”洪作依从夫人的话,走进门厅。
远山说:“哎,进去!”
洪作说:“你先进!”
“在那儿磨蹭什么?”
又传来了宇田的声音。
洪作想:“他的确在发火!”
洪作一进正房便说:“前天回来的。”说完,便朝宇田垂头鞠躬。宇田身穿浴衣,坐在走廊里,面朝院子。
“竟然回来了?我刚想请远山君去金泽找你!,动身前你不是说两三天就回来吗?可是老不见回。连明信片也不寄一张。写信去,也不见你回信。我教过各种各样的学生,可象你这样的学生还是第一次碰到。”宇田说话时,脸依然朝着原来的方向。
“对不起。”
洪作只好道歉。
夫人说:“寄封信来,就免得担心了。——伊豆的外公为你担心,在台北的父母也为你担心,大家都为你担惊受怕,都写信来询问,可你下落不明,也没法答复他们。”
“对不起。”洪作再次道歉。
远山说:“哎,你呀!你想过自己与众稍有不同吗?没想过吧?大家常常对你说,你做的事很不寻常。嘴上说‘明天就动身去台北’,到处让人家举办送别会,然后却跑得无影无踪,这算怎么回事?要为周围的人想想!即使你这样的人失踪了,大家也会着急的。”
“说得好,远山君!——受了这么多年的教育,已经走上正路了!你替我多对他提些意见!”宇田仍旧没转过脸来,“狠狠地把他批评一顿!轮到远山君来提出批评,洪作君已经无可救药了!”
“老师,不能说得太过火呀!”远山说,“洪作知道自己错啦!”
“……”
“如果知错,首先道歉!向老师道歉,向师母道歉!这段时间,你母亲的信都是寄到老师这儿。寄到你那儿,是泥牛入海一场空,所以改寄到老师这儿。不仅你母亲,你外公也是这么做。向老师道歉,向师母道歉,向我道歉!”
“我道歉!向老师和师母道歉。不过,怎么还要向你道歉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受了连累。我受到各种各样的误解。宇田老师他们起初还以为是我唆使你这么做的!”
宇田老师说:“我想不是你唆使的,不过,多少与你有些关系。前不久,听藤尾君说,四高那个学生来这儿时,远山君也一起在千本海滨的肉排餐馆喝过酒。当时你们一起策划了不正当的事情吧?”
远山说:“我与洪作的这件事毫无关系!本来我还对此生气。他不够朋友!到哪儿去,不事先跟我打个招呼!如果预先跟我说好,我会替他应付应付局面。就说可能在金泽生病了什么的,巧妙地搪塞过去。可他却瞒着我走了!”
洪作说:“哎,我也没想到会在那儿逗留这么久!可是不知不觉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我想,既然柔道队的人已经替我给老师写了回信,也就行了。”
直到这时,宇田才把脸转向洪作,说:“柔道队的那封所谓回信不能算数。信中只有寥寥数语:‘柔道队的夏季训练结束以后,便会返回,不必担心。’——你在金泽究竟干些什么呀?”
“练柔道。”
“可是,不可能光练柔道吧?”
“光练柔道。”
“还得干点别的吧?”
“什么也不干。没有那份余地。除了练柔道,便是睡觉。”
“嗬!这倒不坏。可你是应考生!为什么不及时回来?”
“不能回来。”
“为什么不能回来?”
“大家都挺辛苦。我不忍心一个人跑回来。”
“嗬!你一个应考生,却要陪着他们?好极啦!优秀的应考生!这样的应考生世上恐怕找不出第二个吧!”
“不,除我以外,还有一个人。他是个技艺超群的柔道强手,对所有四高学生直呼其名,而四高学生称他先生。他是有三年资格的应考生,明年将和我一道参加考试。”
“嗬,真是个豪杰!和你一样,也要父母操心吧?”
“他在金泽住了三年。听说他天天上练武场,直到夏末为止。从秋天起,他便温习功课了。”
“嗬,好家伙!一直住在金泽!”远山钦佩地说,“他厉害吗?”
“嘿,挺厉害!我真想让你见见他。”
“一面练柔道,一面准备考试。连续三年落榜,他不感到失望吗?”
“这种事情他不在乎。他说,这样过五、六年,总会让他考取的。”
“可怕!你也去上这个当吧!”
宇田说:“你们尽谈无聊话!”
洪作忽然想起从金泽带来的点心还放在门口,于是他站起身,准备去拿。
宇田说:“别是想溜吧?”
“不,不会溜。”
“重要的话还没说呢。”
“放心吧,我不会逃跑!”
宇田笑着说:“我不能信任你。”
洪作把两盒点心拿进来,交给宇田夫人,说:“这是我带来的。”
“那是什么?”宇田瞪着眼说。
“是金泽的点心。好在哪里我不知道,但听说是有名的点心。”
“竟带来这么两大盒?”宇田说,“你竟会买礼物?这倒是难得!”
宇田夫人说:“这么大两盒点心,挺贵的吧。——一买就是两大盒,这便是洪作的作风!”
“真是你买的吗?别是人家送你的吧?”远山说。
“讨厌的家伙!”洪作心里暗暗骂道。远山对这类事情总是很敏感。洪作嘴里却说:
“是买的。”
“那么,花了多少钱?”
“谁记这种事!”
“奇怪!你这种人本来是不会存心买礼物的!”
“这是什么话!我给寺院也送了两盒同样的点心,还送了藤尾两盒。”
“嗬!那就更奇怪啦!”
“这么大盒的点心,一定挺沉吧。”夫人说着,提着点心盒走出了这间房。
不一会儿,她端着一只盛着红白干点心的盘子走了进来。
“多漂亮的点心!这是洪作君辛辛苦苦老远带来的礼物,快尝尝!”
然后,夫人又一次离开房间。这一次,她是去沏茶。
洪作说:“我去了台湾,会给你们带来珍贵的礼物,这次就送这点儿东西。”
宇田严肃地说:“送不送珍贵的礼物倒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去台湾一事,要说到做到。你不去台湾,我很为难。不知不觉这个责任已经落到了我肩上。”
远山说:“洪作是个不孝之子!”
“你也是不孝之子,不过也许他比你过份点儿。”宇田拿起一块点心,说,“现在你就把去台湾的日子定下来。在沼津恐怕没什么事情要办了吧。”
“没有了。”
“随时可以出发吧?”
“可以。我看没必要再去一趟伊豆乡下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眼下你去外公那儿,不是送上门去挨骂吗?”
这时,宇田夫人插言说:“你外公正在生气呢!他似乎很想见见你。”
洪作说:“也上这儿来过吗?真叫人吃惊!他还到藤尾那儿去过。上了年纪的人,真没办法!”
夫人说:“这么说可不行!要遭报应的!他是替你担心!”
“究竟是不是为我担心,还是个疑问。只是因为我家里人委托他监督我,他认为有责任催逼我去台北。他想尽早卸掉我这个包袱。”
“是啊,说得倒也是。对你这种人,连你外公也不会担心,正如你自己所说,这只是他的责任。仅仅是责任。——我也一样。我也不为你担心。担心也是白搭。为你担心就得吃苦头。你无忧无虑。跑到明年能不能考进去尚未可卜的高校,又是练柔道,又是上街大买特产,尽干些不正经的事情。心血来潮便为所欲为!”
远山说:“对。”
“你说对?可你也一样!”宇田也不放过远山。
“老师,您别搞错了训斥的对象!我是因为洪作的缘故才被叫来的,是不是?老师,您不是把我叫来挨训的吧?请您别弄混了。”
宇田夫人说:“是啊,拖累了远山君!”
“就是嘛,”远山说,“我觉得老师也太天真。您完全上了洪作的当,不是吗?对他的话信以为真,为他举办送别会,这都没有作用。叫他把动身的日子定下来,这也不行!他哪会去台北?他根本就不打算去!要是我,就叫他去金泽!既然明年能不能考取还不知道,还是叫他去金泽来得妥当。”
“这话真是荒唐!莫非你们串通好了?”
“别开玩笑!”
“不,很象是这么回事。细心听你们的谈话,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宇田说完,又转向夫人说:“请把啤酒拿来。”
夫人说:“不行!哎,你这位老师呀,真象远山君说的那样,有几分天真。你本来为洪作的事情大动肝火,可一旦见到他,心又软了下来。——一喝上啤酒,事情就没指望了!嘿!老师失败啦。”
“没这种事!批评还没开头。训斥也还谈不上。好戏还在后头呢!——拿啤酒来!”
“不这么咋呼,我也会拿来。你是想为洪作君举行第二次送别会吧?”
宇田夫人嘴里说着挖苦话,可脸上显得若无其事。她起身走了出去。
“师母说得对!老师的确想得太简单!洪作可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手。”远山说,“这样不行,除非把藤尾找来!”
“藤尾?”
“对!让那家伙提意见,他旗帜鲜明,说得头头是道!——把他找来怎么样?”
“他在家吗?”
“我想在吧。打个电话试试行吗?”
这时,从厨房那边传来了宇田夫人的声音:“不行!把那种人带来不行!”
然而宇田不答理她,对远山说:“你去把藤尾君带来!他在上次的事件中也多少蒙受了冤屈。请藤尾君来吧,大家写一份誓约书,怎么样?把离开沼津的日期定下来,也定好在神户乘船的日期,然后给洪作在台北的父母打个电报!”
“还是送他去台北吗?”远山说。接着,他把脸转向洪作说:“你恶贯满盈,该伏法了!你应该觉悟了!这样做,归根结底还是为你好啊。你对所谓家庭会有所了解,对父母和弟妹的心情会有所体谅吧!”
“远山君,请来帮忙拿啤酒吧。”又传来宇田夫人的声音。
“待会儿继续跟你谈。”远山说完便走了出去。他拿着啤酒和酒杯转来,对宇田说:“那么,我这就去给藤尾打电话,行吗?”
“去就得了,干吗这么罗嗦!”
“师母反对呀!”
“她会反对?她和藤尾君似乎格外投机呢!”宇田说。
远山给藤尾打过电话回来时,宇田往洪作的杯子里斟满啤酒,说:
“远山君还是中学生,所以不许他喝啤酒。”
“这还用说!我不喝啤酒。”远山机灵地回答。
“毕业没毕业,差别就在这里。”洪作说,“你呀,明年再毕不了业也就糟啦!”
“你胡说什么!”
“哎,这是实话。无论如何要争取毕业!这一回再doppeln,就会被开除!doppelnaus。”
“doppeln是什么意思?”
“doppeln就是留级,连续两次留级而被开除叫作doppelnaus。这是德语。这是我在金泽学会的。”
洪作刚才被远山毫不留情地嘲弄了一通,现在他想转而反击。
宇田说:“喝了啤酒,憋不住劲头了吧?”
“哪会这样!不过,老师,请您不仅为我操心,也为远山操点儿心!远山也有很值得称赞的优点。上次他在练武场把腰节骨不知怎么弄了一下,躺在地上起不来。这件事您还记得吧?当时他说:‘我落到这步田地,全是自作自受!母亲知道了,一定会哭的。我倒没什么,但母亲多可怜咽!’说着他就哭啦。”
“哭了?”宇田反问道。
“哎哟,远山君真的哭了吗?”宇田夫人把脸转向远山说。
“我怎么会哭!”远山说。
“明明哭了!”
“我哭了?”
“你用双手捂住眼睛,抽抽搭搭的,不是吗?哎,这和哭有什么不同?”
“我会哭?”
“‘我倒没什么,但母亲多可怜啊!’说着,你就哭了!”
远山骤然变了脸色,说:“什么!你嘲笑我?好吧——”
宇田夫人说:“讨厌!也不分场合,竟在这里吵架!”
洪作说:“不吵架。我们早已决过胜负了。”
“好,重新较量一次!”远山把手指关节折得咯嗒咯嗒响,气势汹汹的,好象真的要站起来大打出手。
“哼!”宇田感慨地轮番打量他俩的面孔,说:“果然不错,生就一付简单的头脸。动辄诉诸武力。——果然如此!”他顿了顿,又说:“要吵架,也得有个理由。这么大的男子汉,为了哭与没哭这种区区小事,便要挥拳踢脚,恐怕不怎么光彩吧!用武力决定胜负之事暂且搁下吧,不如先把洪作君的问题解决。”
宇田站起身,走到屋角的书桌边,从抽屉中取出几张信笺,说:“按照我说的往上面写。”
洪作问:“写什么?”
“我说了按照我说的写嘛。有钢笔吗?”
“没带。”
于是远山说:“这家伙会带笔?我看他长到这么大还没有带过笔呢!手表也没有。钢笔也没有。——连上衣、鞋子,也是我们从毕业的同学那儿讨来给他的。”
洪作默不作声。事实确实如此。
“真难伺候!”
宇田又一次起身走到书桌边,取来了钢笔。
“好吧,用这支笔写。铺垫上恐怕不好写吧。写东西还是在书桌上为好。”
洪作起身走过去,在宇田的书桌前坐了下来。
宇田说:“定于九月三号或十号从沼津出发。三号也行,十号也行,这么几天还是可以通融。如果三号动身,便乘四号从神户开航的香港丸;十号动身,便乘十一号从神户开航的扶桑丸。两艘船中扶桑丸较大。嗐,乘哪一艘都一样!”
洪作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他想:不知宇田何时打听到了这些情况。
“十号动身吧。”洪作说。他觉得哪怕只晚几天走也好。
“十号?好!就决定十号从沼津出发,乘十一号从神户开航的扶桑丸。就这样,行吗?”
“行!”
“那你写吧。——我决定乘九月十日的夜行火车离开沼津,在神户换乘十一日正午开航的扶桑丸渡海赴台。”
洪作按照宇田的口述,用宇田的钢笔,在宇田的信笺上写下了保证。
“写好了吗?”
“写好了。”
“好,另起一行——”宇田边说边把啤酒杯送到嘴边,“另起一行。——关于我赴台一事,皆因本人浅薄无虑,优柔寡断,至今为止给各方面造成了很多麻烦。”
“这也要写上去?”洪作说。
“别说话,只管写!”宇田又端起酒杯。洪作无可奈何,只好把宇田口授的话逐字逐句写下来。
“由于本人屡次改变主意,违背诺言,无所事事,虚度光阴,以致夏去秋至,赴台之事拖延至今。”念到这里,宇田停顿了一下,说:“你会写‘虚度光阴’四个字吗?”
“会写。”
“懂意思吗?”
“就是说整天什么也不干,游手好闲地过日子。”
“嗬!你竟然也懂得这个词的含意!——远山君懂吗?”
“是说‘虚度光阴’这个词吗?”远山搔搔头皮说,“一点不懂!”
“继续写——”宇田说,“——事到如今,谨向各位长辈、诸位相识深表歉意,并愿痛改前非。”
洪作动笔记录这句话时,从门厅口传来了藤尾的声音:
“可以进来吗?”
“请进!”宇田夫人应声答道。藤尾走进屋里,见了这种景况,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在远山旁边坐下。
“写完了吧?又另起一行。——当此决意渡台之际,我向天地神明起誓,保证不再给亲戚朋友增添麻烦,从沼津出发以及在神户乘船的日期既经决定,无论发生何事,决不更改。”
洪作又照样写了下来。
“写完了吧?签上自己的名字,收件人是我、乡下的外公、借宿的寺院里的住持、藤尾君,远山君——此外还有谁?”
宇田把脸转向远山和藤尾。藤尾起身走到洪作身边,俯身辨读洪作写的保证书。过了一会儿,他说:
“字面上还可以更严厉。——屡次改变主意,违背诺言,忘记了自己应考生的身份,与街头恶少殴斗,并往北国流浪作恶,——”他思索一会儿,又说:“最好把这份保证书广为分发。我请店里的年轻伙计油印出来。也给学校里送去一些,怎么样?”
洪作的保证书写好后,宇田说:
“盖印吧!”
藤尾说:“盖印不顶用!按血手印最好,血手印!”增加了一个藤尾,气氛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了。
洪作说:“按血手印?好吧,拿菜刀来!”
“这不行!”夫人皱着眉头说,“盖个普通的图章不就行了吗?”
远山说:“谁带着图章这种小玩意儿!要用的时候,这家伙用橡皮刻一个就行了!”
你一言,我一语,结果决定按大拇指印。当洪作把大拇指按到宇田夫人拿来的印泥上时,夫人说:“洪作君也真可怜,终于要被赶出沼津了。”
“那么,举行签字仪式吧?”藤尾拿起啤酒瓶,发现里边已经空了,便对宇田夫人说:“师母,请把签字仪式喝的啤酒拿来好吗?”
宇田夫人立刻起身去把啤酒拿来了,宇田、藤尾、洪作三人喝着啤酒,远山却喝着白开水,做出一付老实相。
藤尾说:“这啤酒非同一般。这是达成协议时喝的酒,你也可以喝!”
远山说:“哦?是达成协议时喝的啤酒?不是普通的啤酒!既是这样,我只喝一杯试试味吧。究竟是什么味道?”
远山说着,便端起杯子。正在这时,他耳边响起宇田的声音:“远山君不能喝!”
“是。”远山把杯子放下了。
藤尾说:“老师,只喝一杯还是可以吧?这家伙经常喝酒!”
“经常喝?这不行!”宇田说,“好!请远山也写一张保证书吧!保证今后滴酒不沾,怎么样?”
于是,藤尾说:“这倒是挺有趣!就这么办吧。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他自己。远山,你写吧!”
远山兰本正经地向宇田问道:
“写了保证书,明年会让我毕业吗?”
宇田笑着说:“即使你写了禁酒的保证书,作为学校当局,也不会因此而让你毕业吧!”
近黄昏时,三人离开了宇田家。一出门,远山便说:“留级生真苦啊!”也许是只有他一个人没喝上啤酒的缘故吧,他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感到沮丧。接着,他又说:“洪作也终于要去台湾了。船开走,烟留下,是不是?”
藤尾说:“别说这种蠢话。说出这种话来,大家都以为你智能低下。要说点儿象样的话!”
远山说:“那么,我该说什么,你教给我吧。朋友乘船远行,今后只剩我一个人了。明年能不能毕业也没有把握。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寂寞。为了表达这种心情,我借用了‘船开走,烟留下’的歌词。”
藤尾问道:“洪作去台湾,你真的感到寂寞吗?”
远山显出平时所没有的严肃表情,说:“没有同伴啦!和洪作在一起,心里还感到踏实,洪作不在了,总感到心虚!”
远山的这些话,洪作听了并不怎么感激,但他完全理解远山的心情。
洪作说:“我也想和你在一起,但长此以往,会毁灭一生!”
“哎呀,你这话和我妈说的竟是一模一样!我妈对我说,继续和你这种人来往,会毁掉我的一生!”
“真的说过这种话?”
“我干吗骗你?真的这么说过。是流着泪说的。”
“真讨厌!”洪作说。
藤尾说:“哎,社会上对于洪作的评价,到了这种地步!我妈她们虽不至于说得这么严重,但言语中也有这层意思。”
远山说:“宇田老师的夫人也说过!”
“她说什么?”
“不便说。”
“不要紧!”
“不是顾忌你,是顾忌师母。”
“说吧!她说什么?”
“好吧,说就说!‘他呀,不知想些什么!和蜻蜓一样无忧无虑,轻飘飘地飞来飞去。’”
洪作心想:“又是说我无所用心?”无论谁说他无所用心他都心平气和,然而宇田夫人说他是轻飘飘飞舞的蜻蜓!他心里受不了,感到厌烦。
“难道我在金泽多呆了几天,就该受到这么大的责难吗?不错,我应该寄一张明信片。没寄明信片,也许是我的过失。可是,不就这么点儿事情吗?就因为这一点,被人家说成蜻蜓,叫人怎么受得了?”
听了洪作的话,藤尾不禁笑了起来。
“你自以为不象蜻蜓吧?可是在大伙儿眼里,你就象一只蜻蜓!分歧就在于此。你从小到现在始终是轻飘飘地飞呀飞。高兴飞哪儿就飞哪儿。谁也不替你操心。”
“没这种事!”
“哎,听我说!——有没有父母在你身边监督,差别很大。我认为,倘若你和我们一样,是在家庭的怀抱中长大的,便不会变成蜻蜓。可是,迄今为止,你一直是在没有父母监督的环境里成长的。这一点,你得天独厚和我们不同。老是做蜻蜒也没什么。从小是蜻蜓,现在还是蜻蜓。自以为不是蜻蜒,可在别人眼里你却是蜻蜓。”
“你胡说些什么!”
“啊,别发火!”
“蜻蜓是什么东西?”
远山说;“藤尾说得对呢!听他一说,我看你也真象蜻蜓!宇田师母说得真象!真是只蜻蜓!连玲子也认为你象蜻蜓。”
远山突然提起玲子的名字,洪作的心一阵剧跳。
“玲子说过这种话?”
“哎,没说。只是嘴里不说,心里却是这么想。肯定是这么想。你当我说谎,就去问她好了!——喂,藤尾,你请客,现在就到玲子那儿去!”远山提议道。
藤尾说:“硬是要去,我也不反对带你们去见阿玲。”昨天,藤尾还说他不会永远把玲子这种姑娘当作美人,可现在却若无其事,嬉皮笑脸。就是这种地方,他令洪作厌恶。
藤尾又说:“哎夕看来我今天好歹得请客。洪作要去台北,一场戏收场了。今后再也不能轻飘飘地飞舞,做不成蜻蜓了。真可怜!可是无可奈何呀!”
进入闹市区,远山便提议邀请金枝和木部一起,当晚为洪作举办送别会。谁也不反对。
他们决定七点钟在千本海滨的肉排餐馆会合,然后就地暂时分手。远山必须上亲戚家去办件事,藤尾也非回家一趟不可。临走时,他对洪作说:“我去邀木部和金枝,你先去,在二楼占个座位。”
剩下洪作一个人时,他便漫步于街上,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想,他终于也要和沼津镇暂时分别了。
多亏宇田,出发的日期定下来了,这对洪作来说是件好事。如果不叫他写下保证书,洪作很难与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
在千本海滨的肉排餐馆会合的时间要过一小时才到。洪作打算去书店里看看,正在这时,有人招呼道:
“喂,洪作君!”
洪作一看,原来是身着和服的首席教师釜渊。自从上次远山发生事故,他们深更半夜在练武场碰面以后,洪作一直没见过他。洪作觉得真是冤家路窄。
“你现在干些什么?”
“还是老样子。”
“还是老样子可不行!总得有点儿改变!”釜渊说,“秋天到啦!”
在洪作的心目中,釜渊是不会对季节有所感慨的,所以他觉得很意外。
接着,釜渊追加似地说道:“有支歌中唱道:‘秋来思绪多。’你知道吗?”
“嗯。”洪作根本不知道。
“感觉到秋天到来,人们的确是思绪万千。”
“连老师也是这样吗?”
“‘连老师也是这样吗?’这种说法没礼貌!”釜渊笑着说。
平时他总是板着面孔,这一笑,令人觉得格外亲切。
“夏季你干了些什么?”
“到金泽去了一趟。我打算明年投考四高。”
“哦,你想投考四高,所以到学校所在地去看看,是不是?”
“啊。正是。”
“考虑真周到!连你也会有这种用心?”
“您也失礼啦!”洪作笑道。釜渊也笑了。这一次他笑出了声。
洪作觉得,此刻和自己谈话的釜渊,不是使全校学生望而生畏、以严峻而闻名的釜渊了。他仿佛在同另一个人交谈。
釜渊说:“知道连你也有心投考高校了,我放心啦!明年你很难考取,不过后年总得有所归宿!”
“您又失礼啦!”洪作笑着说。
“恐怕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才不这么想呢!”
“是吗?不久前我和宇田君淡起你,宇田君还称赞你呢。”
“……”
“他说,你想事情和一般人大不相同。人一般活六十岁,而你却似乎把人生当作一百二十年加以考虑。”
“真不好意思!”
“哎,我也觉得你是这样。到四高去参加柔道训练,这可是别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真了不起!我们只好认为,你把人的寿命加倍地加以考虑。”
“您知道了?”
“当然知道!——不过,我认为这一点是你的长处。你在校时,我也是这么想的。比起那些听到考试二字就眼神发呆、面色发白的学生来,你要好得多!因为不用功,所以升不了学。可尽管考不取,志愿却挺高。一般的人都选择免试的私立大学,可你却要进公立高等学校。而且,听宇田君说,你进那所学校并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练柔道!”
“……”
“真是气宇不凡!”
“……”
“了不起!”
“您别说了!”
“不,我并非贬低你,而是夸奖你!这方面你真是好样的。问题只在于你能不能考取。”
“是呀。”
“你认识到这一点了吗?”
“嗯,认识到了。”
“认识到了,却不为此而努力,这也挺出色!”
“真难为情!”
“哎,我不是冷嘲热讽,而是称赞。——好极了!只是父母大伤脑筋。不过,哎,是自己生出来的儿子,有什么办法!”
不知不觉间,两人并肩走在一起了。
“老师,”洪作对心情舒畅,话不绝口的釜渊叫了一声,“今后我一定努力学习。”
“很好!”
“真的,我决心努力。因为住在沼津不行,所以我决定去台北,在父母身边用功学习。”
“很好!”
听釜渊的口气,他根本不信任洪作。
“真的,我今天到了宇田老师家里,写下了保证书。十号从沼津出发。”
“哼!你会主动写保证书?恐怕是逼你写的吧?”
“是的。”
“我就知道!料你也不会自觉地写。不过,总而言之这是件好事。宇田君也费了不少心思!”
接着,釜渊稍稍改变了一下语气,说:
“顺便提一下,你得感谢宇田君。宇田君受你牵累,代司父母之职,十分辛苦。——他说你太没有头脑,他不能撒手不管。”
“……”
“你自从出世,便成了别人的累赘。自己不操心,该操的那份心思全由别人代劳了。——生就一个幸运儿!”
“是吗?”
“这还用问?当然是!宇田君这些人受你的连累,该由你自己操心的事情全由他承担下来,为你料理。不仅承担了应当归你的那份忧虑,连你父母的份额也转嫁给他了。——不感谢他可不行!”
“我全明白。”
“最近,宇田君和你父母就你的事情频繁通信。听说连钱都汇到他那儿呢。”
“是吗?”洪作大吃一惊。这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想,事情的确可能发展到这一步。
“真把钱寄到宇田老师这儿来了吗?”
“我不知道。——宇田君是这么说的。离开沼津去台北,总得花钱吧?你本来打算怎么弄到这笔钱?”
“我想很快就会寄来的。我打算,如果没寄来,就向人借。”
“向谁借?”
“无论向谁借都成。”
“瞧,这一点你又与众不同!难得,难得!”
釜渊接着说:“上哪儿去喝杯咖啡好吗?”
釜渊和咖啡!这是不可思议的结合。洪作想;釜渊居然也喝咖啡?
洪作把釜渊领进最近的一家西洋点心店。这儿店堂的一角设有几组桌椅,作为饮料部。
釜渊一边环视店堂内部,一边说:“你常出入这种地方吗?”
洪作答道:“这还是第一次。”
“你很熟悉呀!”
“乘火车走读的同学时常来这儿,所以我知道。”
“不象话!居然有这种学生,放学时到这种地方来!”釜渊说。但他脸上并没显出在学校里的那种严厉的表情。两人在一张小桌旁面对面地坐下。
“喝杯咖啡吧。”釜渊说。洪作依言叫了咖啡。
“老师爱喝咖啡?”
“每天早晨喝。去台湾之前来我家喝一次好吗?请你喝象样的咖啡。将咖啡豆磨碎后煮的。”
“您这么说话,和您在学校里的时候完全不同。”
“不见得吧?”
“嗐,是不同!完全不一样。同学们只要一见您的脸,脸色就变了。”
“你也是这样吗?”
“我还没到这种地步。”
“是啊。这是因为你和你那些朋友,藤尾呀,木部呀,都是些滑头滑脑的家伙。”
“可他们都是很好的同学。”
“照你这么说,世界上就没有坏人啦。”
咖啡刚送上来,釜渊便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说:“勉强可以。”
洪作对品尝咖啡一点也不在行。咖啡这种东西,只是偶然在藤尾家喝过,很少有机会喝到。即使在金泽,也没有得到机会。
“老师也常上这种店子吗?”
“哎,第一次。”
“上过中式面馆吗?”
“没有。”
“一次也没上过?”
“没有。”
“可惊!我们……”话刚说出口,便在喉咙里梗住了。他原想说他和伙伴们几乎没有一天不上中式面馆,但有所顾忌,便改口道,“要是老师想去,我给您领路。”
釜渊说:“嗯,请领我随便上一家面馆吧。”
出了西点店,洪作领着釜渊往他们一伙几乎天天光顾的那家中式面馆走去。
走进面馆后,他们在二楼一个铺着铺垫的小间里找好了座位。
釜渊说:“随便吃什么,只要味道好就行。”洪作点了两碗中式汤面。
洪作再次叮问釜渊:“这儿您一次也没来过吗?”
“没来过!我上这儿来,你们就头疼啦!”
“没关系。老师上楼之前,我们就逃之夭夭了。”
“从哪儿逃?”
“从窗口逃走。”
“嗬!不管什么时代,中学生这种人物于出来的事情总是一样!”
“过去也是这样吗?”
“我们这些人也爬过窗L!。”
“老师也爬过窗口?”
“对。”
“真没想到!那时你们吃什么东西?”
“面条。”
“想象不出老师慌慌张张逃走时的模样!那是副什么样子?”
“我总是遇事不慌。在跳窗之前,我还能从容不迫地把吃剩的面条盖好,不使它沾灰。这一点和你们不同的。”说到这里,釜渊开心地笑了。洪作看到釜渊的笑颜,又觉得他说不出地可亲。
洪作说:“把老师刚才说的话讲给同学们听,大家一定挺乐。”
釜渊忙说:“这种事可不能告诉他们!作为一个教师,必须经常保持威严。倘使与学生们亲密无间,就没法教育他们。对不对?”
“嗯。”
“你们马上就会小看老师。稍不小心让你们钻到一个空子,你们就会得意忘形,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了。”
釜渊用筷子夹起端上来的汤面,说:“这东西你们能吃几碗?”
“一般吃两碗。”
“不算多。我们年轻时吃三碗呢。”釜渊说,“你们一伙常来这儿吧,藤尾、木部、金枝。”
“您都知道!”
“这种事情瞒不过我。你们这种人叫做‘面条坏蛋’。吃着面条,想到自己是坏蛋,所以有这个头衔。”
“面条坏蛋?”
“不是吗?”
唯有这时,洪作看到釜渊的表情有些异样。
从中式面馆出来后,他们在街上走了一会儿。走到他们先前相遇的那家书店门口,两人决定分手。
釜渊说:“好,就在这儿分手吧。保重身体,好好用功!”
洪作说:“到了台北,我给您写信。”
“你会写信?你连必须给父母的回信也不写,给我写信恐怕靠不大住吧?我这儿无所谓,可是一定要给宇田君写信!”
釜渊说完便走了。洪作目送着他的背影,舍不得把目光移开。他想,一旦自己要离开沼津,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显得如此善良、如此亲切呢?今日所见之釜渊,和平日的首席教员釜渊,简直判若两人。说话合情合理,举止说不出地温和。
“一点儿没有冷血。”洪作想道。
所谓冷血,是“冷血动物”的“冷血”,是釜渊的绰号。
洪作想,无论如何,从毕业到现在在沼津所过的这段散漫的日子,从中他并非一无所获。他和宇田建立了亲密的友情,发现了釜渊老师的好心,这都是得益于在沼津的游手好闲的生活。
洪作在黄昏的街道上朝千本海滨的方向走去。白昼使人觉得在度夏末,然而一到上灯时分,人们便觉得秋意正浓。在街上行走,感到秋天的寒气直逼足底。釜渊说秋天到来思绪多,看来的确如此。
洪作来到位于千本海滨入口处的肉排餐馆门前。可他没进餐馆,径直朝海滨走去。他不进餐馆,是想独自多呆会儿。他之所以想独自安静,也许正是因为秋天已经来临。
海滨不见人影。在幽暗的夜色中,只听见阵阵波涛声。洪作一直走到水边。眼前的千本海滨,他终于要和它分别了。
“洪作君!”
洪作听到远处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以为是错觉。
“洪作君!”
确实有人在唤他。是女人的声音。除玲子以外,在他认识的女人中,没人叫他的名字。
“哎——!”
这次是洪作喊叫。他要告诉对方自己在这儿。
洪作离开水边,朝着喊声传来的方向走过去。没走多远,便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玲子的唤声:
“洪作君!”
洪作粗声粗气地说:“是来接我吗?”
“刚才你经过店门口时,我看见你了。远山君、藤尾君也都来了。”
身穿单衣的玲子走上前来。她用手按住衣服的下摆,以免它被海风掀起。
“木部和金枝呢?”
“我出来时,他们还没到。”玲子说,“今天海浪比往日平静。几天前的景象真可怕!站在这儿,水沫也会溅到身上。”
“你不冷吗?”洪作觉得身穿单衣的玲子应该冷得受不了。
“有点儿冷。”玲子说,“不过我很高兴!这儿没人呢。夏天已经完了。此后,千本海滨将变得宁静,多好啊!我爱秋天!”
洪作觉得他们俩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十分尴尬。
“咱们走吧。”洪作说。
“木部君和金枝君还没来呢!咱们到那边走走吧。”
玲子启步走了,洪作跟着迈动了步子。在沙滩与海水之间,是一个布满石头的地带,行走非常困难。
“啊,真舒畅!我喜爱夜晚的海。”玲子停住脚步,面朝大海站下。洪作也停住脚步。然而,和一个异性单独相处的拘束感又攫住了洪作。他拾起脚边的石子,朝黑蒙蒙的海面扔去。于是,玲子也拾起一颗石子。
“恐怕你扔不到海里吧。”
“扔得到!和弟弟练投球时,我还是个投球能手呢。”
玲子做出一个不牢稳的动作,把石子扔了出去。洪作又拾起一块大而扁平的石头,做出掷铁饼的动作,先把身体转一圈,乘势把石块扔了出去。
洪作继续寻找扁平的石头,一块接一块地拾起来,一块接一块地扔向黑暗的大海。
“再往那边走走吧。”玲子说完,又挪动了脚步。洪作无奈,只好跟在玲子后面。
“听说你十号就要出发?”
“嗯。听谁说的?”
“远山君。——听说叫你写了保证书,真的吗?”
“嗯。”
“你写保证书时,脸上是个什么表情,我真想看看!”
“写那种东西,没什么!叫我写,一下可以写好几份!”
对此,玲子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说:
“台湾的水果挺好吃吧?”
“嗯。”
“有些什么水果?”
“香蕉,木瓜。”
“木瓜?我没见过呀!”
过了一会儿,玲子说,“新高山是一座很美的山吧?”
“你说什么?”
“这是念书时老师对我们说的。”
过了一阵,她又说:“真的不再回来了?”
“谁?”
“洪作君。”
“开玩笑!回来!当然要回来。明年春天我要去金泽参加考试!”
“人家说这全是你骗人的呀!”
“谁说的?”
“远山君。”
“那家伙,居然说这种话?”
“是呀。他说你去了台湾,就再也回不来了。他还说你会在那儿入学,将来还要和台湾姑娘结婚,在那边的砂糖公司工作。”
“胡说八道!”
“不过,我认为洪作君还是留在那儿好。”
“为什么?”
“洪作君适合于住在台湾。不是过惯了闲散日子吗?——啊,我也想去台湾!那儿一定很好。那儿长着椰子树,月光皎洁。生活在那个地方,多么美妙!”
“那你来吧!”
“不行呀,我没钱。”
“在那儿找个工作就行了。”
“那么,我也进砂糖公司工作吗?”说到这里,玲子顿了顿,“到了台湾,洪作君连话也不会和我说了!你父亲是个军人,一定挺可怕的!不过,我想你母亲很慈祥。洪作君的母亲呀!”
洪作说:“该回去啦。大家都在等着呢,”
不知有什么事情好笑,玲子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说:“好吧,洪作君一个人回去吧!我还要散散步。”
听玲子这么说,洪作也不愿单身回去。
“远山这家伙。在生我的气呢!”
“你说远山君吗?我喜欢他。他比藤尾君和木部君他们好得多。他很会体贴人。”
“是吗?”
“是呀。远山君真怪!只要见到我,他总是把话题扯到洪作君身上。而且,近来——”玲子顿了一下,接着说:“算了,不说了。”
“近来——怎么样?”
“近来,哎呀——还是不说,不好说呀!”
接着,她沉默了一阵,然后说:“他讲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去问远山君吧!”
“好,我去问他!”
“别当着大家的面问呀!要单独和他在一起时才能问。”玲子的话中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对洪作来说,远山说过什么样的话,是不难想象的,然而在玲子面前,他却始终佯装不知。
与玲子谈着话,洪作渐渐感到呼吸困难起来。他想尽快找个自由之地,自在地活动一下。否则,他觉得自己难免窒息而死。
“走到河口去好吗?”洪作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地说道。
“去河口?很远吧?”
玲子毕竟有些畏缩。所谓河口即狩野河的入海口,虽然离此处不远,但夜间在海滨行走,恐怕也得化十至十五分钟才能走到。
“走到那儿需要多久?”
“十五分钟左右。”
“来回就得三十分钟。——这一来就会挨骂。管它呢,还是去吧。”她所谓挨骂,大概是指挨老板娘的骂。
洪作说:“算了。回去吧。”
当心玲子挨骂是他决定不去河口的一个原因,此外,洪作也考虑到自己,他担心大伙儿都会责怪他。尽管去不成河口,但玲子说了“管它呢,还是去吧”,爽快地响应了他的提议。
洪作觉得非回去不可了。回去与否,完全取决于洪作的意愿。洪作回去,玲子便回去,洪作去河口,玲子无疑也会随他同往。
洪作从未经历过这种微妙的处境——一个伙伴站在他跟前,听凭他决定何去何从。而且,这伙伴是个异性。
洪作觉得眼前的玲子跟他平时想象中的玲子完全不同。她胆大勇为。到了顾客纷纷上门的时刻,她还悄悄地从店里跑了出来。尽管她嘴上说怕挨骂,但看上去她一点儿也不害怕。
洪作说:“回去吧。”
于是玲子也爽快地说:“好,回去。”
两人一同走进松林,走到并排耸立的几幢别墅后面。这一带仍是沙滩的延续,没有一条象样的道路。进入松林之后,玲子一直默默无语。
开始看见西餐馆的灯光时,玲于说:“我先回去!”说完,她便拔腿飞跑而去。
洪作决定在松林里溜达一阵。剩下他一个人时,洪作才突然感到自己获得了充分的自由。他可以想象,可以思考,连走路也自由了。他可以无所顾忌,想上哪儿就上哪儿。
洪作在松林里一条破旧的长椅上坐下。他和玲于一起散步时,暮色已深,但此刻,月亮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脚下漂着一层银灰色的微光。
洪作总觉得有许多事情必须考虑,然而一旦准备考虑,又不知道考虑什么为好了。
玲子显然对他怀着一片好意。从她今晚对他的态度看来,这事不可能作别的解释。然而为什么事情会如此呢?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
洪作想来想去没理出个头绪来。他被一种甜蜜的迷雾般的东西层层包裹,他仿佛被这种东西熏得呛住了。
“嘔——!”
洪作放声大喊。他想,金泽的鸢在这种场合,一定会大声喊叫。
洪作比玲子晚十分钟左右到达西餐馆。他刚要上楼,系着围裙的玲子从厨房那边走过来,悄声对他说:“请你装作没和我见过面。”
甜美的雾气又向洪作袭来。玲子的这句话,在他俩之间存下了一个秘密。
洪作走进房间,老板娘劈头便说:“为你举行送别会,你却上哪儿转悠去啦?”
除藤尾和远山之外,金枝和木部也到了。桌上已经并排摆着几瓶啤酒。
藤尾和金枝都穿着金属钮扣的学生制服。木部身着碎白点花纹的和服。也许是心理作用吧,穿厚棉布制服的远山显得大为逊色了,正象个中学留级生。
藤尾说:“你迟到了!”
洪作答道:“在街上遇见了釜渊,耽搁了。”
远山认真地问道:“遇上了釜渊这怪物!关于我,他说了些什么?”
“关于你?什么也没说。他从宇田老师那儿听说我要去台北,便请我喝咖啡,还请我吃了中式汤面。”
“釜渊请你?”藤尾的表情好象是说:哪有这种事情!
“别乱说!”
“哎,是真的!今天我第一次感到这位老师是个好人。”
远山噘起嘴说:“和你一起吃汤面?在那儿吗?”
“对。咱们干的事情他全知道。他知道,却装作不知。真是好老师。”
木部说:“釜渊确实很好。我也喜欢他。他是个出色的人。他对中学生是严厉,可我认为那种严厉也很出色。”
“别以为自己毕业了,就可以信口胡说。我一听见釜渊这个名字,就打冷战。——够了,别谈釜渊啦——我怕那家伙。见到釜渊面对面地走过来,我就吓得动弹不了。没奈何,只好站住。那家伙走过来,说:‘你还在学校里?啊?’”远山边说边抬起下腭模仿釜渊的神气。
在一旁侥有兴趣地听他们谈话的金枝,将他那生就的和善面孔转向洪作,说:
“听说你终于决定去台北了,是吗?”
“嗯。”
“啊,这也好。是件好事。用点儿功,明年到东京来!学校嘛,进哪一所都一样。”
藤尾说:“这家伙打算投考四高。在四高柔道队的劝诱下,他的魂都被迷住了。”
金枝说:“我听说啦。是啊,四高也不错。——不过,柔道这种东西,哼!”木部说:“柔道本身倒不坏。可柔道队的生活不行!我也喜爱运动,任何运动我都喜欢。可运动队的生活受不了!特别是柔道队的生活!”
这时,老板娘插话说:
“提起柔道,大家立刻联想到远山和洪作,所以对柔道产生反感。他们整天噼啪噼啪地练武,考试老不及格,谁见了都觉得没出息。可是也有正经的柔道。我呀,就喜欢四高柔道队。我想把这店子关掉,搬到金泽去,为四高柔道队的人服务。洪作和远山要在那儿呆上三年,才会变成真正的人。”
“哇!”藤尾大吼一声。
“别吓唬人!”木部说。
“我真想让你们亲眼看看四高柔道队的莲实君!他身材矮小,可远山和洪作绝不是他的对手,眨眼功夫胳膊便被莲实君拧过去,彻底完蛋了!”
远山说,“哪有这种事?”
“别打肿脸充胖子啦!就在这餐室里,你不是一下子被摔翻在地吗?光吹牛有什么用!”
老板娘顿了顿,又说:
“那莲实君有句话说得好:‘认为这世上不存在女人!’”
“的确说得好。”金枝赞同道。
“‘进了四高,别以为是来做学问的!’”
“嗬!”
“他还有一句妙言!对了,是这样说的:‘烟酒不沾,万事不想,一心一意练柔道!’——能做到这一点,我也赞成。这多么令人向往!”
“哎,的确如此!”金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突然闯来一个单纯朴素得可怕的人物!”藤尾说,“洪作的生活方式与他的那个伙伴正相反,他却被这种生活方式迷住了。哼,我看行不通!他从不约束自己,所以感到自我约束的精神具有魅力。然而这长不了。他会觉得无聊,感到厌倦。”
接着,他对老板娘说:“肉排还没好?”
“别着急,请等会儿。听说今天是为洪作送行,所以招待你们吃特别高级的肉排!”老板娘说。
洪作把脸转向藤尾,说:“我并不为自我约束的精神所吸引。我想我多半是被粗野的精神迷住了。”
这时,木部发出一阵“喔呵呵、啊哈哈”的怪叫声。他说:“别说怪话!你自己就是粗野的标本!既如此,你怎么可能被粗野的精神所吸引呢?周围的人为你大伤脑筋。我也这样。你只是想交朋友。这就象野狗求伙伴。你至今为止一个朋友也没交成。我们这些人名义上是你的朋友,其实不然,对你来说,我们不是朋友。谁也不现解你。你自己明白这一点,因此感到孤独!你是一条纯粹的野狗,尽管辨不出是天生的还是后天演变而成的,但确实是一条野狗。孤独的野狗。你在四高柔道队那些家伙当中找到了伙伴。不过,虽然同是野狗,然而四高柔道队的那些伙伴是经过训练的野狗,人工培养的野狗。作为野狗,你是纯粹的,道道地地的。可他们不同。他们是冒牌货。哼!和他们交往吧!不出半年,你肯定会感到无聊。”
老板娘说:“别野狗长、野狗短地说个没完!让人听见了多不好!他身上纵有野狗的特征,可这么一说,你们不都成了野狗吗?”
“我并不是蔑视野狗。我喜欢野狗。我虽喜欢野狗,却不会变成野狗。野狗这东西是装不象的。野狗有野狗的素质。这一点夕洪作很出色。他是天生的野狗,具有野狗的精神——虚无、颓废、好斗。”
木部说得振振有词。由于啤酒的作用,他满脸通红。
洪作反问木部:“我虚无、好斗?”他从未听到别人对自己下这样的评语。
木部说,“对,虚无、颓废、好斗!你恣意任性多为所欲为!”
“是吗?”洪作说。
木部说:“你不明白吧?倘使意识到了这一点,你便不会变成这样。意识到了这一点,就不是野狗之类的动物了。正因为意识不到,才是野狗。你的所作所为,在第三者看来,便是虚无的、颓废的、好斗的。喂?大娘!”
木部请求老板娘的赞同。
老板娘说:“你自以为成了大学生,不知为什么,就要强辞夺理地说这么一大篇。不管怎么说,对于洪作到住在台湾的父母身边去,我举双手赞成!要是留在这儿和远山这号人混在一起,就别想进四高!”
远山说:“最好别把我牵扯进去!”
“你呀!”老板娘重又转向远山,“你大模大样地喝啤酒,可你还没资格喝呢!别忘了你还是中学生!”
“我知道!”
“看你那副嘴脸,就不象是知道的。除了你,好歹都已是毕业生了,唯独你……”
“知道,知道!”
“你知道什么?——对了,最近你在思春!把玲子拉出去,老半天也不见回来。”
“我记忆中没这种事!”
“早两天不是把她叫出去了吗?”
“哎呀,弄错人了吧?”
“没错,没错!干这种坏事,我上学校去告你一状!”
“别说了!这是误会!阿玲对洪作有意,所以我……”
“不对,不对!——别胡扯!”
老板娘说话的语气前所未有地激烈。看来她真对远山生气了。远山突然提出洪作的名字,使洪作大吃一惊。他想说点儿什么,但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话来。他想:“这下坏事了!”这种事情,远山不可信赖。
这时,金枝说,“照木部的说法,洪作是一条野狗。我认为木部也许说对了。”他把话题又拉回了正题,“我之所以喜欢洪作多正是由于他具有野狗的性质。哎,既然他想参加四高柔道队,就去参加好了!只是,我也认为你在那儿呆不长久,因为较之四高柔道队的那伙人,洪作要高级得多。”
金枝似乎在作总结发言。在中学时代,他经常担任这样的角色。
洪作说:“我比他们高级?谢谢你!”
金枝说:“这未必是夸奖,不过你显然比他们高级,”
这时,老板娘又插嘴了:“有这种事?你不认识莲实君,才说这种话。莲实君在这儿,马上把你们比下去!他头脑聪明,体力强盛。——而且,他身材虽矮小,肌肉却挺结实。人聪明,相貌也端正。最重要的是人品出众!”
“畦!”藤尾又怪叫一声,“你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远山,你也见过这位四高的贵公子吧?”
“嗯。”
“印象怎么样?”
“嗯,不便说呀!”远山嬉皮笑脸地说。
“没关系,你说吧!”
“勉强过得去。”
“你说什么?”老板娘露出惊诧的神色,“你和他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根本没法比!”
“这我知道!”
“既知道,就别胡说八道呀!”
“对,大娘说得对!他是个好青年!只是他的耳朵破得不成样子!”
“耳朵碍什么事?比起你的耳朵来,莲实君的耳朵好得多!再说,那耳朵一点儿也不难看。象个男子汉就行,练柔道损坏的嘛!”
“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骨折那会儿,您不是说‘把父母给的身体任意糟蹋,真是岂有此理’吗?”
“伤了骨头不行,伤了耳朵却无妨!耳朵嘛!”老板娘说完,起身下楼去了。
玲子端菜上楼来了。
“欢迎光临!”
她笼统地向大家致意,然后说:
“前两天看见木部君在街上走。我很想叫你,可又没叫。”
“是吗!我没看见你。”木部说。
“阿玲还是这么漂亮!”藤尾开玩笑地说。玲子一出现,满座的气氛顿时有了改变。
洪作正襟危坐,默默无言。玲子显得光采夺目,简直难以相信她就是刚才和他一起在千本海滨散步的那同一位姑娘。不知玲子心里怎么想的,她只管和别人交谈,对洪作看也不看一眼。
金枝对玲子说:“今天是为洪作送别。”
远山笑嘻嘻地说:“她知道!”
这时,玲子方始把脸转向洪作,说:“洪作君,你真要去台湾吗?”
远山说:“当然是真的!难道你以为是撒谎?”
“先前听远山君说了,可我总不相信。真的要走吗?”
洪作望着玲子,暗自惊诧不已。她分明是在演戏,但演得这么逼真,使人丝毫觉察不出。
“是真的。”洪作不好意思地说。
远山说:“我发现阿玲对洪作有意思。据我观察,十有八九是这么回事。所以我想给他们牵线,可是洪作这家伙一溜烟跑到金泽去了,真是无情无义!就为了这个,我被大娘误解啦!”
“嘿!”藤尾惊讶地喊道,“小玲,当真吗?”
玲子说:“是呀,是喜欢。不过多并不是特别喜欢!就和喜欢木部君、金枝君一样。”
藤尾说:“我呢?”
“藤尾君和远山君,我都不大喜欢!你们不正经!”玲子说,“如果我特别喜欢谁,我早约他去千本海滨散步啦!”
“好厉害!”
“厉害吧?不过这是真话。”玲子说。
玲子说出这种话,哪里还象平日的她!
玲子下楼后,木部说:“这姑娘变啦!一个女孩子,才半年不见便完全变了!今年春上,她还是个少女,可转瞬之间便成熟啦。”
藤尾说:“她有点儿兴奋。我好久没来,无怪她高兴得有点儿轻浮。”
木部说:“你不行!人家说你不正经。”
藤尾说:“女人嘛,往往是口是心非。”
远山同意这句话:“对,完全对!”
藤尾说:“你又另当别论!把我的名字和你的相提并论,我真倒霉!”大家正说得热闹,老板娘进来了。她摊开两手,制止大家出声,然后说:“有一位名叫釜渊的老师,在楼下等侯。”
刹时间,满座变得鸦雀无声。
“好象是说给洪作送东西来的。他很不容易找到这儿来,不领他上来恐怕不好吧?”
藤尾说:“釜渊?真是个可怕的不速之客!——领他上来没问题吧?”
木部说:“不要紧,领他上来!”
“等等!”远山已经站了起来,“我可不行!在这种地方被他看到,就全完了!我得赶紧溜走。”他说着便走到窗口边,望了望窗外,说:“千万别对他说!行不行?拜托啦!”
“打算从窗口跳出去?”老板娘说,“危险呀!”
远山露出拼死的表情,说:“放心!”
洪作说;“别跳!——我下楼去见他。一定是给我送饯别礼品来了。”
然而远山说:“反正我不留在这儿。我上屋顶去!”他紧握双手,模仿着隐身术的动作,叫一声“走了”,便从窗台跳上屋顶去了。大家默默地注视着远山的举动。由于远山的表情过于恐慌,谁也没去阻拦他。老板娘走到窗口边,说:“当心别掉下去!”
她就说了这么一句。
洪作说:“不管怎样,还是我下去单独见他吧。”
金枝也说:“好,就这么办。远山怪可怜的。”
洪作走下楼,只见釜渊站在店门口。
洪作说:“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釜渊说:“听说在为你举行送别会呢!这时候把你叫下来,对不起。和你分手之后,回到家里,我突然想起了晕船药。也许这种药到处能买到,但我家里正好有,所以我想把它送给你。今年七月的盂兰盆会,内人回家乡德岛去了一趟,这药可能是她那次用后剩下的。我内人晕船,每次回乡总是够她受的。在大阪上船,仅仅一个晚上的旅行,便把她折腾得不象样。听说晕船药有几种,但我想我内人使用的无疑是最有效的一种。”
洪作想:也许这就是母亲的来信中提到过的那种药吧?
洪作说:“您不上楼去坐会儿吗?”
釜渊说:“不啦,我不能奉陪。”
“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其实很简单。——我和女儿上街买东西,顺便去了藤尾家,原想托藤尾君把这种SEA—SICK晕船药交给你。于是我得知你在这儿。托付藤尾君也不大可靠,还是亲手交给你最稳妥。”
“可是,您还是上去稍坐一会儿吧!”
“不,我得走了。”
“那么,请您稍候。大家马上来向您问好。”
“是吗?那好,我在这儿等候。”
这时,玲子送茶来了。
釜渊问道:“上面有哪些同学?”
玲子说:“金枝君、木部君和藤尾君三个人。”她没有说出远山的名字,洪作松了口气。
洪作飞跑上楼,说:“釜渊老师就要回去。快来向他问好!”
“就来!”藤尾起身走到窗口边,说:“喂,再忍耐一下。当心感冒!”
木部也起身走到窗口,说:“伙计,你觉得月亮怎么样?”
远山没有答话。
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朝楼下走去。
藤尾第一个向釜渊致意:“老师,好久不见!您好吗?”
釜渊说:“你可好?”
“很好!”
“你身体不好的时候,恐怕就是死到临头了。”
“真不好意思!”藤尾诙谐地说着,向釜渊鞠了一躬。
下一个轮到了木部,他说:“久违久违!”
“你不是说过不要久违吗?毕业以后,你回过母校吗?”
“一次也没有。”
“就是嘛!这可是真的久违了。也该偶尔回母校看看!”
“是。”
接着,釜渊转向金枝,说:“金枝君的气色不错呀。”
“是吗?我想是今年夏天游泳的缘故吧。”
“不单是今年吧?你是每年都游泳的。”
“啊,是这样。”
“你进了医科学校吧?”
“对。”
“有意思吗?”
“嗯,我觉得适合于我。”
“念三年级时,你不是说过只不愿当医生吗?”
“我说过这种话?”
“当然说过!因为是豪言壮语,所以我记忆犹新。这样你就反悔了前言。不过,翻悔前言的不光是你。藤尾君在这方面也做得挺出色。”
藤尾小心翼翼地说:“我吗?”
“是啊。比方说——”
“不——您别说了!够了。”
“有一次——”
“啊,行了!”
“干吗这么害怕?”
“在老师面前,甘拜下风。——一辈子抬不起头。”
“不要口是心非!”釜渊说,“啊,大家身体健康,好极了!听说今晚是为洪作君举行送别会呢!你们乐去吧,我要告辞了。我是给洪作君送晕船药来的。”
木部说:“听说了。老师对洪作真是关怀备至。”
“因为洪作君毕业后常来母校。一般的毕业生嘴里说要来却不来,洪作君却是不请自来,每天都来。他在校时经常逃学,毕业以后却不逃学了。每天必到。真是奇怪!听说这位洪作君今后不再来了,怎能不为他操心晕船药之类的东西!”说到这里,釜渊笑了起来。
藤尾捅了洪作一下,说:“喂,你得谢谢老师呀!”
洪作说:“太谢谢您了!”
“一路上多加小心!”接着,釜渊对其余的人说:“你们都住在沼津,有空请来玩。”
釜渊说完,朝店外走去。
洪作和同学们一起把釜渊送到店门口。釜渊走远时,他们听见一声怪叫:
“喵呜!”
洪作站到街上仰望屋顶,只见远山坐在屋顶上。
“喵呜!”
远山又学猫叫了一声。然后,他大声嚷道:“你们唠叨些什么没个完?早点儿打发他走不好吗?”
“你没听见他刚才说些什么吗?”藤尾说,“他说你一定来了,但我们不承认。”
“喵呜!”
“他还问你是躲到房顶上了,还是藏在柜子里了。”
“喵呜!”
这时,木部大声嚷道:“喂!好象是釜渊又转回来啦。”远山蓦地站起身,把房顶上的瓦片踩得咯嚓咯嚓地响。
木部说:“别慌,是骗你的!”
“喵,喵呜!喵——呜——!”
房顶上的远山学着猫发怒的声音。
老板娘从店里走出来,往屋上一看,说:
“喂艮,你还呆在那儿干吗?”
“喵呜!”
“踩碎了瓦片就麻烦啦!”
“喵呜!”
“别学这种怪叫,进屋里来吧!”
“喵呜!喵呜!喵——呜!”
接着,远山说:“你们说些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把阿玲叫来吧,我最喜欢的阿玲,快来吧!喵呜!喵呜!”远山在屋顶上二用甜滋滋的声音说。
大家再次回到二楼的餐室之后,便一心一意地拿肉排填肚子。扫光玲子陆续端来的三盘肉排后,藤尾和远山躺了下来。
金枝和木部喝着啤酒。念中学时,只要两三杯啤酒下肚,脸上便会变得红扑扑的,但现在喝起来却若无其事了。不一会儿,远山也重又端起酒杯喝起来。不过,他时时担心釜渊返回来,于是“嘘”一声示意大家别说话,然后走到窗口倾听楼下的说话声。每次走到窗口边,他总要“喵呜”一声模仿猫叫,然后把头探出窗外,朝四面窥看。
菜全部上完以后,玲子走进餐室,挨个儿地向在座的人收取餐费。洪作正要掏钱,玲子说:
“洪作君今天免了吧。大家去海滨散散心好吗?楼下顾客全走光了,我也能去。”
听了玲子的话,躺在铺垫上的藤尾一骨碌坐起来,说:“好,我赞成!到海滨去吧,”
远山叮问道:“阿玲真的一道去吗?”
“真的!大娘也同意我去。她说,两人搭伴去不行,同大伙儿一起去却可以。”
“一个伴就不行吗?”
“不行。光两个人一起走,多难为情!”
“你没有单独和一个人走过吗?”
“没有!”玲子说,“对了,有过一次!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刻!不过也有悲哀。”
藤尾说:“既然这样,我可不能不闻不问!——对方是谁?”
玲子答道:“喵呜!”
“规规矩矩地说!”
“喵呜君!”
“是远山?”
“哪儿的话!”
“是谁?”
“我宁死也不说!”
洪作最先走出餐室。他沉浸在从未经验过的强烈的幸福感之中。这是既有欢乐又有悲愁的微带苦涩的感验。下楼时,他在最后两级踏了个空。
“年纪轻轻的,走路小心!”传来了老板娘的声音。
到了海滨,金枝领先放开嗓门唱歌。不知他唱的是哪一支歌,他唱的只是其中的一节:
今宵一别,
相隔千里。
两相遥思,
何时得已!
半年不曾听到金枝的歌声了。在中学时代,几乎每天都能在千本海滨或香贯山听到金枝唱歌。
洪作想:真是千里之别!沼津和台北,不知相距几千里?这是和中学时代形影不离的朋友们作千里之别。金枝是深感惜别之意,唱这支歌为自己送行吧?金枝一曲终了,藤尾也唱了起来:
倘使你来到琉球,
请穿上草鞋行走。
琉球是多石之地,
无疑是遍地石头。
洪作听过这支歌。藤尾现在把同样的歌词唱了两遍。他唱着唱着,金枝跟他和唱起来了。
木部说:“好!我披露一支在东京学会的歌!”说完,木部以他独有的吟咏调唱了起来:
重游故乡可爱的桔山,
心中涌起永久的哀伤。
洪作最爱听木部唱歌。木部自己会作短歌,所以他吟咏短歌具有独特的魅力。
“木部君,再唱一支吧!”玲子说,“真好听!我喜欢这支歌!”
“别冒充少年老成!你不懂歌词的意思吧?”
“我懂!”
“好,我再唱一支热情奔放的歌给你听吧,这是一支古老的民歌。”木部唱了起来:
君去何日归?
路途千里遥!
祈求神火降,
毁路断渡桥。
“你听得懂吗?”
“太难懂了!”
“听说我要上东京,你也会祈求老天爷:赶快降下神火把路烧毁吧!别让木部君走啊:这便是这支歌的意思。”
木部把这支歌唱了一遍又一遍。
玲子说:“还是前一支好听啊。唱前一支吧。”
“你这个人真难对付!好吧,给你唱那支歌。”
木部反复唱着《故乡的桔山》这支歌。
唱看唱着,玲子也和他同声随心。
于是藤尾说:“好,让我们在伤感中度过这个夜晚吧。阿玲,你听听我唱的这支歌怎么样。你听了准会心潮激荡。”
接着,藤尾放开嗓门唱了起来:
冰层洁白
清光闪闪。
钏路海上,
千乌鸣啭。
冬月悬空,
银光自满。
“这首歌也好听!以后请你替我写下来,好吗?”
藤尾说:“行,写信寄给你。光写一支歌不象话,再写上些别的东西。”
玲子说:“光写一支歌就行了。”
于是,远山对洪作说:“这么一来,我们只好干瞪眼啦。生成的音盲,只好怨爹娘!”
洪作说:“我和你不一样!”
“别说大话!好吧,洪作,你唱个歌!我要掩住耳朵!听你唱歌,谁都要为你害臊。无论什么歌,到了你嘴里,便成了拜庙歌。唱到最后,老是发出‘锵’的一声,好象钟响。”
“好!既然这样,我偏要唱一支!”洪作说。
可是,刚要开口唱,他又失去了自信。
“呕!”
洪作大叫一声。他自知缺乏象鸢似的魄力。
“呕!”
洪作朝着黑蒙蒙的海面大喊。这样喊叫,连叫几遍也不费力。
“呕!”
洪作连叫了几声,正在换气,忽听得玲子在不远处秀声叫道:
“哇!”
玲子的声音很响亮。她的叫声仿佛掠过了海面,传到了天涯海角。玲子的叫声,引得洪作又发出一串大喊。接着,玲子又叫了一声。
洪作想:莫非玲子神经错乱了?
他停止叫喊后,玲子仍然一遍又一遍喊叫。
洪作怀着不安的心情向玲子靠近。突然间,他发觉自己的手被玲子紧紧握住了。
洪作觉得事情非同小可。他和年轻女性谈话都挺别扭,何况被玲子握住了手!这是第二次。他既感到左右为难,又感到如醉如痴。一种柔软的、难以应付的东西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贴合在一起了!
玲子开始往前走,洪作也不得不移动脚步。
“洪作!”
从相隔四五米的地方,传来了木部的呼唤。洪作便慌忙把被玲子握着的手往回抽,不料玲子紧握他的手不放,并且说出一句使洪作大为吃惊的话:
“咱们走吧!”
这时,又传来了远山的责问:
“怎么啦?你们俩行迹可疑啊!怎么走啦?”
对这类事情,远山!极为敏感。
洪作又想把手抽出来。这一来,玲子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远山走近几步,这时,玲子突然放开了洪作的手,说:
“远山君也吃醋呢!”
“有鬼,我总觉得有鬼!”远山挤到玲子和洪作之间,“刚才你们不是手拉手地走吗?”
玲子说:“有这种事?”
于是远山转向洪作问道:“洪作,你说是不是?”
洪作也回答说:“有这种事?”
这时,藤尾过来了。他说:“喂喂,争什么呀?”
“洪作这家伙,好象握着阿玲的手!”
“哦?”
“我从后面走过来多发现洪作走路的样子不对头!他紧挨着阿玲悄悄地走。”
“你不是为阿玲和洪作牵过线吗?”
“嗯。”
“既如此,这有什么关系?就握握手而已。”
“是没关系。可偷偷摸摸的却不行。大家在一起,可他却偷偷地握住姑娘的手,这算什么!”
远山的话中含有恶意。
“怎么是偷偷摸摸地握呢?”
“这么说,你握了?”
“握了。”
“好呀!”
远山往后一闪。看来他要脱掉上衣。他咬牙切齿地说:
“好吧,咱们较量较量!”
洪作心想:如果远山猛扑过来,自己就马上逃跑。他无心格斗。刚才被玲子握过的左手手指,现在还是麻木的。若在亮处察看,也许会发现手指变了颜色,说不定五个手指的前半截都溶化掉了!
洪作哪有心思打架?他只想独自在海边找个地方坐下,吹吹海风。
“喂,来吧!”远山顾自大发雷霆,耀武扬威地吼叫。
藤尾说:“真没想到,你竟如此单纯!别叫嚷了!——今晚本是为洪作送行呀!你不是也出了会费么?真叫混帐!你想想,有什么理由要打架?——阿玲的手,连我也握过!”
“你也握过?”
“中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就握过她的手。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从那以后,我时常握她的手。今晚我正想握呢。握多少次也不会损了它。握多少次阿玲也愿意。唯独你没有握过。——木部握过,金枝也握过!”
远山没有答话。看来,他的恶意已经消失。
“喀。”他叹息一声。接着,他又骂了一句“畜生”。如此看来,这场风波已经平息。
于是,藤尾怪声怪气地说:“玲子呀!”
远山说;“住嘴!不堪入耳!”
藤尾学着女人腔调说:“唷,远山君妒火中烧呢!”
这句话触发了一场争斗。藤尾和远山的身体在黑暗中扭在一起了。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人影向海边奔跑,这无疑是藤尾在败逃。果然,从那边传来了藤尾的呼叫声:
“喂——!远山!到这儿来吧,咱们俩拼个高低!你感到委屈,就追赶过来吧!”
于是,远山决定放弃藤尾,气喘吁吁地喊道:
“洪作小子,你在哪儿?”
洪作站着不出声。
藤尾和远山仍在粗言粗语地舌战,洪作不理他们,径直朝松林那边走去。也许此时啤酒酒性发作了,他觉得步子不稳,随时有摔倒的危险。
也许,木部和金枝走的是相反的方向,洪作听见远处传来金枝的歌声。然而,玲子究竟上哪儿去了呢?从远山开始吵闹的那一刻起,玲子就突然消声匿迹了。
洪作独步在潮湿的沙滩上,听得波涛声突然增大。他停步眺望漆黑的大海,只见渔船的两点灯火时隐时现,可想而知,渔船所在的那片海面正是波浪涛天。
“洪作!”
洪作听到有人呼唤自己。这大概是藤尾吧。藤尾叫了几遍以后,洪作又听到一个秀气的声音:
“洪作!”
这一定是玲子。然而,洪作没有往回走。
他穿过松林向市内走去。他觉得,他就此向沼津的生活告别了。告别了金枝、藤尾和木部。也告别了玲子、藤尾、金枝他们,在中学毕业的同时。就告别了沼津的生活,而洪作却拖延了大约半年的时间。
进入市内,洪作便朝寺院所在的港町走去。他打算明天上宇田家,首先领取估计父母已经寄来的旅费,然后一切遵照宇田的指示,着手进行去台北的准备。
宇田对开往台北的船只情况了如指掌,洪作想,这一定是母亲写信告诉他的。否则,宇田不会具备这种知识。
洪作想,明天无论如何得再次拜访宇田家。到了那儿,恐怕又要挨一顿训斥。今天由于远山在场,宇田有所克制,明天就别想得这份便宜了。
尽管如此,洪作还是乐意去拜访宇田。即使宇田每天都要训斥他,挨训也不过几天了。
在回寺院的途中,前半路程洪作边走边想宇田的事情,后半路程,玲子的形象萦回在他脑际。在他即将离开沼津之际,发生了这么一段充满青春气息的小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