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普照在阿育王寺,从天宝十年春天到夏天,每天埋头写经。春天时已听到鉴真回扬州的消息,他没有去扬州探望,一则怕自己露面会扰乱鉴真的心境,再则也舍不得写经的时间去旅行。自从着手写经,他才知道这是一件多么需要时间和精力的功课。足不出户,终日伏案,每天进度还是极为有限。

他听说鉴真在龙兴寺之外,还在崇福寺、大明寺、延光寺等处讲律授戒。听到这消息的那天,他一次次放下写经的笔,从昏暗的室内举目望望光亮的窗外,想象着师父的音容。他从传闻中已知道师父双目失明,但总想象不出师父失明后的面貌。

在继续写经中,并没有去日本便船的消息。但普照自已也不知道,他到底希望有船,还是希望没船,他已不知不觉有点象业行了。他代业行写经,已写了三十多卷,但按照预定要写的数目,还不过一半。他发现自己陷入矛盾的心理,希望在写完其余一半之前,最好是没有便船。这正是业行曾经有过的,在旁人看来是一种优柔寡断的复杂心理。

过了年,普照动身去洛阳,向业行探问义净所译教典中,在阿育王寺找不到的一部分,要到什么地方去找。他到了大福先寺去访问业行,业行正卧病在床,以前每次去访问,总看见业行在理头写经,只有这次,却不是伏在案头面仰卧在床上了。

普照问义净在景云二年(公元711年)大荐福寺所译《称赞如来功德神咒经》等十二部二十一卷经典抄本的下落。业行告诉他几个可能藏有这些经卷的寺名,那些全是在长安的寺院。普照为了省却跑一次长安,问他洛阳或扬州的一些寺院,有没有这些抄本。业行说:

“不知道。找经典就是难嘛,我常常为了找一部经,在东都西都来回跑几次呢。”

口气中似乎责备普照不该怕苦。以前见面时已觉得业行这个人很别扭,现在变得更厉害了。以前那种看来好似迟钝的和气的神情,现在已从外表上消失了。满脸深刻的皱纹,表现出老人的倔脾气,觉得这位大半辈子留居异邦、写经度日的人,已经走到他应该到达的境地了。

普照知道由于把他所写的两箱经卷捐给了振州大安寺,业行对这件事余怒未消,但现在,普照虽认为业行的固执的怒气,是出于一切以自我为本位的任性,但也不是不可理解的了。捐给大安寺的两箱经卷,确实是业行用心血抄写出来的。

普照又从洛阳到了长安。自从天宝元年准备归国离开了长安,至今已整整十年了。处处事事,都引起他怀旧的心情。他去访问了崇福寺,那是他曾经作为留学僧居住过的地方。跨进寺门,脚头就涌起当时全心全意阅读《四分律疏》、《饰宗义记》等经典的回忆。寺里还有几位旧的相识,大家见普照还留在唐土都大为惊奇。

普照探听到这寺里有他要找的经典抄本,便要求借用。但他已没有留学僧的学籍,又没有取得在唐八年以上可以取得的外国归化僧的资格,因此没有得到许可。

普照考虑通过阿倍仲麻吕的关系,可以得到借用的方便。当时仲麻吕官居卫尉卿,统理武器、武库、守宫三署,是一位掌管器械、文物政令的大官;他又和李白、王摩诘等交游,负一时文名。在普照十年流浪中,仲麻吕正作为朝廷名臣和文士,而日臻显赫的时代。普照曾在洛阳皇城内门下外省会见过仲麻吕,但现在已不象过去那么能轻易见到了,要先通过几位官员,将普照的申请转达给仲麻吕,然后又通过几位官员,把仲麻吕的回音转给普照。为了这次会见,不得不等候了四天。

会见的地点在通过一条平坦坡道的官厅街的一角。仲麻吕依然是十多年前始终无表情的不动感情的脸色,微微侧身而坐,好象在听取普照的申述。以后,大概明白了普照的意思,仍保持原来的姿势重重地点了几下头,便站起身来说今天还有点事,不等来客起身,自己先离开了屋子。

普照看这仲麻吕是一个很冷酷的不大可靠的老头子,可是同见面时的印象不同,第二天,仲麻吕就派一名部下的官员来访问普照,转达了他的答复:一切已照普照的请求办好,而且实际上也确实办好了。

以后,一直到此年夏季,普照便在崇福寺的一间屋子里,埋头抄写《称赞如来功德神咒经》等几部经典。这期间,普照很想知道玄朗的下落,四处托人打听,但终于没有得到消息。

七月,普照在从洛阳来长安的和尚那里,听说日本遣唐船已漂到扬州海岸,四条大船,全部人员,平安到达,这是一个出于意外的消息。同上次相隔二十年的第十次遣唐使团,又派遣到唐土来了。

这时候,普照寸阴必惜地埋头写经。遣唐使既已到达,他们乘船返航归国之期当然也不会很远了,早则今冬,迟到来春,必然要回去的。从现在起,他象受人催迫一般,整天地伏在案头写经。

奈良朝廷决定派遣第十次遣唐使团事,是天平胜宝二年(天宝九年),离上届多治比广成遣唐后二十年。九月二十四日任命藤原清河为遣唐大使,大伴古麻吕为副使,同时也发表了判官和主典的任命。接着,在十一月中旬,又添了一位乘上届遣唐船回国的吉备真备,和大伴古麻吕并任副使。

但藤原清河在内殿领赐节刀,则是过了两年的胜宝四年闰三月初九的事了。那天,光明皇后为大使清河颁赐御歌:“巨舶树多桅,众神送子去韩国。”清河即席奉和:“春野拱御殿,红梅盛日我归来。”

同时,卫门督大伴古慈斐,也为他的族人大伴古麻吕副使,举行盛大家宴饯行。《万叶集》所载:“荣行去唐土,一樽敬候壮士归”一歌,便是那次宴会上多治比真人鹰主赠给古麻吕的作品。

春尽时,从难波津出航的四条大船和五百多名乘员,到当年七月,在宁波附近平安登陆。秋末,一行进入长安。

普照闻悉遣唐使进京,马上去鸿胪寺访问满身带来乡情的同胞,他在那里,会见了清河、古麻吕和真备。

大使清河,容貌端正,举止娴雅,显然是出身于名门望族的人。他向普照问了长期留唐的生活。普照大致告诉了他和鉴真同艰共苦,在此土流离颠沛的情况。他的话对于年龄与自己相近的祖国高官,井没有引起感动。

吉备真备的情况也一样,对此也没表示什么感动。二十年前,普照曾在洛阳四方馆一室中遇见过真备。那时他是留唐学生,正准备回国。现在,他已记不起普照了。在四方馆时,普照曾从真备身上,得到一种类似唐人的气概轩昂的印象,现在已完全感觉不到了,他现在已不过是一位有点傲气的、自尊心很强的不和气的老头子罢了。真备回国后青云直上,官居右卫士督,现在已经年近六十了。他向普照问了几句学习和专攻的情况。普照的回答,并不能使这位祖国大名鼎鼎的指导人感到满意。荣睿在流浪中逝世,戒融在广州见了最后的一面,便说要西游天竺,以后再无音讯。玄朗的情况也一样,他们跟在唐以优秀留学生知名的真备都大不一样。

普照见真备的目光中,隐约地显出轻蔑的神情。当然,他也知道鉴真的大名,但当普照说到鉴真多年辛苦的经历,却连眉毛也没动一动,只是不耐烦地说:

“只要准备得好,使星月风波一切诸力,把船送往日本当然可以过海的嘛,如果不得其道,便永远也到不了日本啊!”

似乎责备他们不该遭难,正是在唐研究过经史,学过阴阳历算的人物,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只有大伴古麻吕默默地听了普照的陈说之后,漫然地说:

“既然这样想去口本,这次就带这个鉴真去吧。”

他好象并不知道鉴真是何等样人,也不知道传戒是什么意义,但听了普照的话,多少有点感动的,却只有他一个人。

这天,普照出了鸿胪寺,难得地在长安街头闲步。他从一个商人口里,听到宰相李林甫死亡的消息,心里发生了无限的感慨。第一次渡航计划曾得到过李林甫的帮助,以后没再见过面,那次会见,好象已经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以后,直到第二年天宝十二年的春天,普照没有离开崇福寺的斗室,终日伏案写经。这其间,曾几次受到此届乘遣唐船入唐的青年留学僧的访问。普照回想自已入唐初期访问景云和业行的情景,现在在青年和尚的眼里,自己也正是和景云、业行一样,是毫无生气的寒伧的人物了。

从年轻的日本和尚口里,普照听到许多新闻。清河朝见天子时,玄宗皇帝赞叹地说:“你们是来自礼仪君子之邦的使臣。”仲麻吕受玄宗之命,陪同使节,游览了供奉儒释道三教典的三教殿,和东西两街一百一十坊中的主要寺院。后来,清河、古麻吕、真备等又参加了唐廷新年贺宴,和新罗使臣互争席次,古麻吕不肯退让,最后在各外国使臣中占了最高的座位。

使普照感慨较深的,却不是日本使臣在长安的出色的活动,而是两月前去世的李林甫,死后又被剥夺了爵衔,据说李林甫有不臣之心,此事到死后才被揭发出来,所以采取了这样措施。从这儿,使人感到政界中有一股不健康的暗流,余波所及,影响了李林甫门下的人。普照记起荣睿在二十年前己险约预感到,在大唐政治文化中,有一种不样的征兆,现在,普照也有所觉察了。

三月,开始听到遣唐使准备回国的风声。据说将于秋初从长安出发去乘船地。而且特别听说,这一次,仲麻吕将结束长期留唐生活,与遣唐使同船回国。

第一次听到这消息时,普照感到必须早作离开长安的打算,同时还得到洛阳大福先寺去见业行,要他作归国的准备。自己也得回阿育王寺,办理离唐手续。幸而预定抄写的经,大部分已抄完了。

普照在离开长安的两天前,去拜访了大伴古麻吕,重新向他说明聘请鉴真去日本的意义。鉴真的赴日,表示把真正的戒律传入日本;戒律的传入,表示在佛教流入日本一百八十年之后,第一次具备了完整的规模。古麻吕默默地听取了普照的说明,便叫普照提出与鉴真同时被聘赴日唐僧的名单。

普照提出了鉴真以外五位唐僧的名字:现在台州开元寺的思托,扬州白塔寺的法进,泉州超功寺的昙静,扬州兴云寺的义静,衢州灵耀寺的法载。这些人都是普照所尊敬的戒律峻严的律僧。思托、法载、昙静是第一次渡航计划以来,多年追随鉴真度过流浪生活的。古麻吕似乎准备向玄宗奏请,正面提出聘请鉴真的事。

普照不及等待古麻吕的奏请,便从长安出发了。他现在认为聘请鉴真的事,可以由遣唐使去办。如果鉴真至今仍有赴日的意思,便一定会接受日本使节的聘请,如果这愿望已经打消了,当然就会拒绝。

普照四月底离长安,他出城到北郊的小山上,最后一次望了望以后不能再见的九街十二衢,远眺围绕在新绿中的街市,下山以后,使直接离开长安而去。

到了洛阳,普照到大福先寺去探望业行,把自己两年来抄写的经卷告诉业行,同时又告诉他,遣唐使船的归国,今年大致可以实现,劝他马上作动身的准备。业行知道损失的经卷已经得到补偿,立刻心平气和,象换了一个人的样子,完全消除一向对普照的不满,表示愿意将自己的风烛残年和大量经卷,听任普照处置。

普照要业行设法把分在各处的经卷,全部集中到扬州的禅智寺,然后和他告别,离开洛阳,立刻返回郧山阿育王寺,在那里等待归国的船期。遣唐船出航的时期一经决定,就有人和他联络。

在阿育王寺的生活,是普照长期留唐生活中最惬心的日子,特别在决定回国,单待船期的时间内,更使他对这儿的生活感到特别舒畅。己经快到五十岁了,比之长安、洛阳和扬州,他更爱好这个没有烦扰的安静的郧山。他喜欢颇有来历而现在又十分清净的小寺院,也喜欢幽静地映照荒园的阳光和摇曳竹林的风声。

正在这期间,有一天,他在院子里遇见了一位客人。他没马上认出这位客人是谁,隔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地问:

“你是玄朗么?”

玄朗已改了唐装,完全象一个唐人,脸上现出马上会哭出来似的复杂的表情,说明自己是专诚来拜访他的。双方叙了契阔之后,玄朗说明了来意。

“我有一件事来求你。”

青年时代眉清目秀的玄朗的面影已经没有了。他穿的不是僧服,留长了头发,身上虽非十分褴褛,却显出一副凄凉的模样。

普照请玄朗进屋,玄朗便问,还有同来的人,可以一起进来么。普照点点头,玄朗又回到外院,带进了一个相貌平凡、十分拘谨的妇人和两个十岁左右的闺女,这是玄朗的妻子和女儿。妇人笨嘴笨舌地向普照打了招呼,没有进屋,说是孩子们想在院子里玩玩,又走到外院去了。

玄朗的来意,是想带了妻女同回日本,询问能不能有这种方便。

“我身为留学僧,留唐二十年来,所学无成。入唐初年,虽学习了一些东西,已经完全忘光。现在一身所有的,只有肤色面形与自己不同的一个妻子和两个女儿,如果有钱,也可以带些礼物到日本去,可是没有钱,只是一心想回祖国,让妻女见见自己出生的乡土。”

玄朗黯然地道出了自己的心意,普照听了,也无言以对。在留学中丧失操守,剩下一个光身独自回去也还说得过去,可是还带上了妻女,这在玄朗的境地上是很不方便的。即使允许回国,但回去之后,世间的舆论也必然是相当严厉的。

“许不许同船,现在还不知道,我一定给你去尽力吧!”

普照这样答复了他。说明必须在使团到乘船地以后,才能提出申请。为了随时可以上船,叫玄朗和妻女一起去扬州等候,并约定以禅智寺为联络地点。

玄朗是专为此事远道到郧山来的,谈完了话,马上姑起来要走。普照认为多年老友,应该坐下来吃一顿饭好好谈谈,但玄朗神情很不安定,说是住在客店里。

“今天不再奉陪了。”

留下这句话,便匆匆告别而去。

玄朗走后,普照坐在廊下,好久好久地茫然若失。玄朗的立身处世,作为一个留学僧是应该受指责的,但作为一个人,好象也并无可责备之处。自己和荣睿两人,为了聘请鉴真赴日,献出全部身心,长期过唐土生活。如果没有这一事业,那末,自己和荣睿也可能和玄朗一样,相差不过一纸。

而且玄朗和异国妇人结了姻缘,他重视这个姻缘,不肯随便抛弃她们,独自逃回祖国,还是一心想把妻女安置在自己故国乡人之中。普照想,为了玄朗这件事,一听到船期的通知,也应该立刻离开此地。

日本遗唐使团,在决定了离开长安的日期以后,便向玄宗奏请招聘鉴真及其他五位僧人的事。玄宗不反对鉴真去日,但提出另派几位道士与鉴真同去。把道士带到日本去,这对使团是一个难题。玄宗尊重老子,崇尚道教,而佛教以外的教门,在日本是不流行的。

使团寻思无计,只好收回自己的请求,为了不使玄宗扫兴,反而在使团中挑选了春桃源等四人,留唐学习方伎,而把聘请鉴真的事,另行处理。清河等一行,于夏末离开长安,向乘船地进发。途中,清河、古麻吕、真备及与使团同行归国的阿倍仲麻吕四人,到扬州延光寺拜访了鉴真,将经过情况告诉了他,然后由古麻吕说了这样的话:

“一切听任大和尚自行方便。”

意思就是虽然没有得到朝廷正式许可,但只消鉴真有赴日的心愿,现成就有装备齐全的四条大船,可以利用。鉴真慢慢地点了点头回答,自己已五次渡海,都没有成功,这次既有日本的船,当然要了此夙愿。

但是日本使节四人对鉴真的拜访,是一件很不稳妥的行动,扬州城里很快就传开了鉴真将再渡日木的消息,当地官厅对鉴真住进去作渡海准备的龙兴寺,马上布置了严重的警戒。

普照离郧山到达扬州是十月初二,马上到禅智寺去访问业行,业行已把大批经卷分装十几大箱,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可是还没有得到玄朗的消息。

去禅智寺的第二天,普照去访问遣唐使团的宿处,在那里遇见了大伴古麻吕,提出了玄朗的请求,并不如原来想象的困难,很简单地就替玄朗办好了回国的手续。

从古麻吕那里知道鉴真仍有赴日的愿望,准备最近看机会离开龙兴寺,去启航地黄泗浦搭乘遣唐船。普照急于拜见师父,可以帮师父做点什么,但龙兴寺戒备森严,恐怕自己去了会妨碍大事,便决定不去。

乘船的日期一天近似一天,禅智寺还没有玄朗的影子,玄朗一家四口归国的手续都已办好,只要等他们到来,可是这四位客人却毫无音讯。普照很着急,是不是本人认定不会批准回国,还是到时候又犹豫起来,因此不敢露面。四条遣唐船预定十一月中旬在黄泗浦开航,乘船的人最晚必须十月中到黄泗浦。

遣唐使团分三批去黄泗浦,第一批于十月十三日从扬州出发,第二批相隔两天,以后又隔两天第三批出发。业行带了大批经箱乘上了第二批的船。

普照焦急地等着玄朗,准备乘第三批船离开扬州,开船那天,从准备同船的古麻吕处,得知鉴真准备于十九日夜间离开扬州,便改变预定计划,准备与鉴真同走,相差虽不过两三天,但为了等候玄朗,只好焦急地留在扬州。

据古麻吕说,鉴真的弟子婺州的仁干,听说鉴真有渡日之行,准备当夜带船在江边悄悄等候,把鉴真等送到黄泗浦去。

普照在禅智寺一直待到十九日傍晚,终于得不到玄朗的音讯,只好断绝心念,只身走到扬州江边,马上找到仁干禅师的船,但普照到来时,还不见鉴真一行的踪影。他不安地坐在船上,等了约摸一刻光景,江边暗影中好象来了一队人马。普照从船上出来,立在堤上,来的不是鉴真等人,是二十四个沙弥,他们纷纷表示,大师父将渡海东去,在此一别,永无相见之日,特来悄求最后的结缘。

沙弥们来了半刻时辰之后,鉴真一行人才到来了。普照从堤上走过去,在黑暗中报了自己的名字,立刻听到师父的回声:“是照么?”

普照朝发声的方向走去,握住了师父的手,正如天宝九年夏六月在韶州开元寺一室告别时一样,他感到鉴真骨节粗大满是皱纹的手,摸到自己脸上、肩上和胸上,感动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鉴真给等待在江边的二十四名沙弥授了具足戒,然后一起上船,船马上向大江下游缓缓开去。

普照心里怀着无限的感慨,为了和鉴真同行赴日,东下大江,这是第三次了。第一次下船是天宝二年十二月,是一个月明之夜。第二次是天宝七年六月,同今天一样是一个黑夜。从第一次至今已经十年,从第二次以来,也己过了五年了。

普照上船以后,才知道自己向大伴古麻吕提名的五位僧人思托,法进、昙静、义静、法载都随鉴真来了。此外还有窦州开元寺法成等九位僧人和十位同行者。同行中也有胡人、昆仑人、瞻波人。大家几乎都没有行李。鉴真准备了大批携带品,已分成几批,先运到启航地去了。

普照想看看鉴直的脸,也想看看思托、法载和昙静的脸,可是在天亮之前,就只好满足于听听他们的声音了。

破晓时,普照从睡眠中醒来,才见到了鉴真的脸,看不出他是醒着还是睡着,背靠在船舷上,微微地仰头而坐。五年以来,他以为师父一定已老了许多,现在看去却反而年轻了。双目虽已失明,却无丝毫阴沉的感觉。从来那种英武的古武士的风采,已变得更为静穆。六十六岁的鉴真的容颜,是安静而明朗的。

鉴真忽然向相隔一丈多远的普照那边转过脸来,从正面看去,好象非常平静,却依然是鉴真独有的意志坚定的脸色。

“照!晚上睡得好么?”鉴真说了。

“我刚刚醒来,你就看见了么?”普照惊讶地说。

“眼睛不行了,当然没有看见,刚才我已叫了你几次了。”鉴真笑着说了。但普照没有笑,面迎清晨江上的寒风,任眼泪流在脸上,却没有透出哽咽的声音。

“照,你哭了么?”

“没有。”普照回答道。

不一会,其他的僧人们都醒来了。思托已完全失却青年僧人的姿影,他长得体格壮实,举止安详,已具备鉴真门下高僧的风度。法载、昙静也和流浪时期不同,都变得体格健壮,已经认不出来了。普照面对这几位唐僧,想起多年共生活同流浪的荣睿和祥彦的音容,再也不能在此相见,心头感觉分外凄凉。

到了黄泗浦,他们着手将携带品的箱子,分别装上了第二船和第三船。

携带的佛象,主要有阿弥陀如来象,雕白栴檀千手象,绣千手象,救世观音象,药师象,弥陀象,弥勒菩萨象等等。

经卷类数量极为庞大,有《大方广佛华严经》八十卷,《大佛名经》十六卷,金字《大品经》一部,金字《大集经》一部,《南本涅槃经》一部四十卷,《四分律》一部六十卷,法砺师的《四分疏》五本各十卷,光统律师的《四分疏》一百二十页,《镜中记》二本,智周师的《菩萨戒疏》五卷,灵溪释师的《菩萨戒疏》二卷,天台的《止观法门》、《玄义文句》各十卷,《四教义》十二卷,《次第禅门》十一卷,定宾律师的《饰宗义记》九卷,《补释芳宗记》一卷,《戒疏》二本各一卷,观音寺亮律师的《义记》二本十卷,南山宣律师的《合注戒本》一卷及《疏》,《行事钞》五本,《羯磨疏》二本,怀素律师的《戒本疏》四卷,玄奘法师的《西域记》一本十二卷等等。

普照看了思托给他看的携带品目录,知道极大部分经典是自己熟悉的。在唐二十年的前半段,他废寝忘餐地把时间都化在学习这些经典上,只有目录上最后记载的玄奘法师《西域记》,仅仅在广州时从戒融口中听到过书名。

此外,在携带品目录上,记满着以如来肉舍利三千颗为首的各种珍宝、佛具、图象等等名目,特别是“阿育王寺塔样金铜塔一座”等文字,引起了普照的注目。

二十三日,鉴真一行二十四人,分别安顿在四条船上,按照公布的名单,鉴真与随从僧人十四人乘大使清河的第一船,十位同行者乘真备的第三船,业行和普照,乘古麻吕的第二船。

公布名单的一天,普照意外地收到玄朗的来信。这是从扬州来黄泗浦的舟人,受玄朗之托带来的。信中简要说明未如约到禅智寺联系,表示抱歉。自言虽归心如箭,但只是片面的愿望,最后考虑,觉得还是应当在唐终老。据捎信的舟人说,玄朗寄居在扬州西南市场的一家店铺里。

普照把玄朗的信反复读了几次,知道玄朗并没有什么明白的理由,不过自觉无面目见故国父老,便断绝了归国的心念,想想还是应该劝他回日本去。四条船预定十一月中旬开航,如果船期不变,还有足够时间再去一次扬州,将玄朗一家人带来。

普照当即将此意告诉了古麻吕。照古麻吕的想法,一个日本留学僧是否脱了僧籍,所学有无所成,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仅仅因为娶了唐国的妇女,就比那些满脑子装上乱七八糟东西的人,更有资格回国去。

他好象不大了解玄朗害怕回国的理由,他说:

“这傻家伙,不想回去,也就罢了,既然想回去,就去带他来吧。”

普照当即折返扬州,原来以为不会重踏扬州的土地,现在,为了玄朗,又重新到了十月终尽榆槐叶子开始枯黄的扬州。找到玄朗寄居的那家店铺,却没有见到玄朗,原来玄朗和他一家人,在那里住了几天,已于两天前回长安去了。

普照大失所望,忙乱中特地从乘船地赶来,一场辛苦,都落空了。

他打算立刻回黄泗浦,却因路途劳顿,突然发起高烧来,不得不在扬州客店里病倒了五天,躺在床上,心里很着急,等到烧退,马上支着虚弱的病体离开扬州,于十三日回到了乘船地。

他回到黄泗浦时,原来预定分乘第一船与第三船的鉴真一行,都集中到古麻吕的第二船了。原来普照不在时,鉴真一行中发生了一件事,就在他去扬州那天,他们上船之后,不多一会,发来了全员离船的命令。使团中有人提了意见,说假如现在广陵郡官府知道了鉴真赴日的消息,上船来搜查,把他们扣留下来,这对遣唐使来说是很麻烦的事;即使目前顺利开船,如果又漂到唐国海岸,也一样会泄露鉴真赴日的事,还不如现在请他们离船的好。对这样的措施当然有许多不同的意见,但最后,大使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请鉴真他们离船了。

一行人遭到意外的打击,茫然地留在黄泗浦,是古麻吕来搭救了他们。古麻吕自作主张,把鉴真等二十四人,私下收留在自己的船上,这是普照回船前三天,十一月初十夜的事。

普照和业行原乘古麻吕的第二船,因第二船的人太多了,便被安顿在吉备真备的第三船上。

另外一件事,也当普照不在的时候,业行又出了问题。他一定要把自己所带的经卷,放在自己同一条船上,无论如何对他说也说不通。他从第二船换到第三船,那大批的经卷箱,也得从第二船搬到第三船,在开船前忙乱不堪的时候,对舟人实在是件麻烦的事。好几个人同他商量,就是商量不通,最后只好照他的心愿。为这件事,许多同船的人和船上的舟子,都恨透了业行。

普照上了第三船,见业行独自占据了靠近船尾的舱位,周围堆积几十口经卷箱。实际也就是业行在堆满木箱的隙缝里,安置了一个小小的铺位。

十四日晚,普照离开自己的船,到第二船去见了师父和思托,大家不在一条船上渡海,可能各人身上会碰到不同的命运。

十五日夜半,利用月光,四条船同时开航。在大使清河的第一船上,曾经留唐三十六年的阿倍仲麻吕,就是在这晚上,作了“长天漫遥瞩,依稀三笠山头月”的歌。

向祖国开去的遣唐船,按第一船、第二船、第三船、第四船的顺序,离开黄泗浦江岸,开行约半刻时辰,望见第一船前头飞过一匹雉鸡,象突然抛过一件黑色物体,在桅杆那么高的上空一直线地划了过去。江上明如白昼,只有那小小的物体显出一个黑点。只有第一船上很少的几个人望见了这匹雉鸡。船老大认为这是一个凶兆,马上向后面三条船打去灯火信号,四条船同时停下,在江上过了一夜。

十六日早上重新开航,幸而江上风平浪静,过了约一刻时辰,船的队形乱了,改变了第一船和第二船的顺序,但在黄浊的江水上,四条船还是向江口开出去了。

普照和业行所乘的副使真备的第三船,平安到达阿古奈波岛(冲绳),是离开黄泗浦的第六天,即二十日的夜半。在第三天,还在远远的南方,望见第一、第二船的船影,也望见更后面的第四船。但到第四天早晨,船队互相失散,第三船已是单独航行了。

第三船到阿古奈波的第二天傍晚,大使清河的第一船,和副使古麻吕的第二船,在约摸迟了一天之后,先后开进岛上的港湾。

次日,三条船上的乘客,都下船登岛,互相庆贺路上的平安,同时又不安地等候第四船的消息。

又过一天,海上起风了,大浪泼上港边的悬崖,化成白沫,一天中飞来了几次大群的无名海鸟,冲过波涛汹涌的海面。三条船决定留在岛上,等待风浪平息。

乘客每天到岛上去,海上虽起了风浪,天空还是一片蔚蓝,阳光映照着岛上白色的泥土和覆盖全岛的槟榔林,意外地显出了在这时节很少有的晴朗的天气。普照和思托同在岛上蹓步,一直蹓到很远的地方。同过去一样,思托把岛上的风物,随时作详细的记录。

进十二月后不久,一部分乘客改变了船位。因古麻吕那条船搭乘了鉴真一批人,超过了定额,为了避免危险,分一部分人到其它两条船上。鉴真和思托等七人仍旧留在第二船上,另外的人分别搬到第一和第三船上。

同时又把识唐语的人分配在三条船上。业行移到第二船,普照移到第一船。但业行不服从这样的分配,他只肯移到清河的第一船,不肯到第二船。普照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以为第一船是大使的船,船身大,舟人大半有航海的经验,因此要叫他移动,他一定要到第一船。

普照把业行的要求告诉了古麻吕,愿意自己与业行对调。他之所以愿到第二船,因为在回祖国的最后航程中,希望留在鉴真的身边,可以和师父共同享受踏上日本国土的欢乐。

可是当换船的时候,业行又跟黄泗浦那回一样闹起别扭来了,他一定要跟自己的经卷一起从第三船搬到第一船,普照又只好请古麻吕满足业行的愿望,他跟别人不一样,是了解业行重视经卷的心情的。

等到海上的风浪完全平静,己经是十二月初三了。现在只要等候顺风,就可以开航。初五傍晚,普照到第一船去探望业行。业行跟在第三船时一样,占据了靠近船尾的舱面,将自己衰老的身体,埋在高高堆积着的经箱中。

普照约业行一起走到岛上高地,这时候还不知道船何时可开,想乘机和业行见见面。那天,业行和平时不同,非常直率,跟普照一起走上高地,说自己到了这里还是第一次上岸。船已停靠了十天,他却一次也没上过岸,这在普照是颇难相信的,但照业行的脾气,又是完全可能的。从高地顶上俯瞰着夕暮的海面,业行的模样衰老得可怜,在辽阔明朗的背景中,更加无情地突出了业行在唐土劳瘁生活中一副形容枯槁的象相,他不象一个唐人,也不象一个日本人,而是一个佝偻衰弱的老人,冒着拂拂的海风站在高岸的顶上。

他面向海洋用含混不清的嗓音说道:

“我不知你心里怎样想法,我要搭大使的船,并不是为了爱惜自己的生命。我只是想到费了几十年功夫抄写的经卷,假如发生万一,那是无法补偿的损失。我必须把它们带到日本去。要是损失两三位律僧,还可以找到代替,但这些经卷是什么也不能代替的,你说是不是呢?”

业行长篇大论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好象几十年很少开口,这会一下子都倾吐出来了,不断地低低地唠叨着。他似乎认为谁也没有承认他的苦劳,现在,他要对天诉苦了。

他说两三位律僧,可能见到使团对待鉴真他们特别周到,和对待自己不同,所以有些不满吧。

但普照也不能正确判断,到底是鉴真的赴日,还是业行所写一字一句、一丝不苟、堆积如山的经卷,对祖国更有意义呢。后者是一个人化费了毕生精力,放弃了人生的一切所得到的成果,而前者则是以两个人的生命,和许多人的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为代价而得来的,他所能理解的就是如此。

普照忽然想到,这老和尚回到日本将干什么呢。他作为僧人并没有获得特殊的资历,可能也不具备对某一教典的专长,回国后没有人会安排他的出路。业行好象看透了普照这种内心的想法,又接下去说:

“我写的那些经卷,一到日本,就会不胫而走,它们会离开我向四面八方传开去。有多少僧人要阅读,要传抄,要学习,使佛陀的心,佛陀的教义正确地宣扬开去,把佛殿建造起来,把佛法兴隆起来,寺院将变得更加庄严,供佛的仪式也将发生改变。”

他象中了魔似地说下去:

“在阿弥陀佛的大象前,内圈撒上二十五朵鲜花,象征二十五位菩萨。在日本就用菊花或是茶花,上面挂五幅佛幡,象征如来,然后……”

他的嗓门渐渐低下去。普照注意地听着,只晰断续续地听到“伎乐”、“舍利”、“香露”那样的字句,以后就不知道他说什么了。似乎有一种奇妙的,唯有他本人才能理解的飘飘然的情绪,落到了这位回国途中的老留学僧的身上。

太阳下山,海风更加寒冷了。普照带业行走下高地,把他送到第一船跟前与他道别,再看他走过从岸边搭到船舷上的跳板,在船舱中消失了背影。

普照乘的第二船,停泊在第一船前面约二十丈远的岸边,他别了业行,一边在岸边走过去,一边想起自己带业行出来走了一回,结果什么话也没对他说,心里安定不下来,还想再见见他,和他好好谈谈。他一步步向自己的船走过去,心里觉得奇怪,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

第二天早上,海上起了南风,三条船立刻离开了停泊半月的阿古奈波岛。船行不久,领先的第一船忽然搁浅,不能动了,谁也不知道这船搁在暗礁上要多少时候才能脱离。第一船发了信号,招呼第二第三船往前开去。两条船便超过头船向海上开去,见第一船所有乘客都已下了船立在浅滩上,有几十个人在进行离礁作业。业行也站在浅滩上,但普照望不见他。

次日,初七,普照乘坐的第二船到了益救岛(即屋久岛),又在这里候了十天风。十八日从益救岛出发,十九日整天大风大雨,船上人陷入了绝境。到了午后,从浪头上望见了远山的尖端,舟人们说,这可能是萨摩岛南部的山,大家才稍稍有了一点希望。从这一天又到第二天,是二十日的早晨,波浪一直没有平静。鉴真、思托、普照都有过接连数十天更大风浪的经脸,他们没有想到覆船的可能。

二十日拂晓,普照在似梦非梦中,似乎听到业行的叫唤,睁开眼来,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听到的是业行的呼声,但他的确认为是业行的声音。波浪很大,船还是跟一片木片似的在海上漂荡,一会儿被掀到大浪的顶峰,一会儿又落进波涛的深谷,每次落入深谷的时候,普照眼里很奇妙地望见碧蓝的海,透过澄澈的海水,有许多绿色的绵长的海藻在海底游动,看见大叠大叠的经卷,陆续地向海底沉去。经卷一部一部地落入惊心动魄的海水里,沉到流动着绿色海藻的海底里去,一部又一部地,陆续不断地,隔一段时间向海底沉下去,好象永远没完没了,而又是无可挽救的。普照茫然地注视着这个幻象,耳边还好似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业行的声声悲呼。

船一次次被掀到大浪的顶上,又一次次落进波涛的深沟,普照也一次次听见业行的悲呼,眼见无穷无尽的经卷,不断地向透明的海水沉下去,沉下去。

他陡然一惊,不知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世界中。他的耳朵里还留着不表现任何含义,只使人感到悲痛的业行的呼声,眼里也清楚地留下十部、百部经卷在绿色海藻中陆续下沉的模样,和把那些经卷吞下去的透明的海水。

他的心好象冻结了,他重新向四边扫望,船在大浪间缓缓地漂流,浪头还很高,暴风雨已经停止,危险过去了,四周围是奇异地沉寂。在东方透露的曙光下,海面完全和刚才的幻象不同,流动着墨汁似的黑潮。

普照又向舱内望了一圈,鉴真、思托、法进全象失了知觉似的仰卧着,全船投有一个人坐起身来。经过两天两夜同大风大浪的斗争,大家都昏昏地睡过去了。

这天下午,第二船到达了萨摩国阿多郡的秋妻屋浦(萨摩半岛西南部渔村)。

在秋妻屋浦登陆,以副使古麻吕为首的遣唐使团,片刻不留地立即向大宰府进发。普照和鉴真、思托、法进等八位唐僧,比古麻吕稍后一步,也从秋妻屋浦动身,于二十六日进入大宰府。

离开二十年之后,重新踏上祖国的土地,普照的眼中觉得祖国的大自然变得纤小了,山河、森林,平原和散布在大地的村落,都显得特别小巧。空气清新,和大陆比起来,有一股飘渺的香味。

大伴古麻吕完成遣唐使命,回到大宰府,这消息正式上奏,是正月十三日。

普照和鉴真一行干二月初一到达难波。他是二十年前和荣睿一起在难波出海的,现在却独自回来了。在难波,唐僧祟道等来迎。一行于初三日进入河内国。在河内国府,有大纳言正两位藤原朝臣仲麻吕作欢迎使前来迎接。欢迎的队伍中,也有乘前次遣唐船来日的道璿所派来的弟子善谈等人,还有志忠、贤璟、灵福、晓贵等三十余位僧人,向来人殷勤慰问,鉴真周围,一下子变得异常热闹。

次日,初七日,一行离河内国府,经龙田,下大和平原到平群驿,作了一度短短的休息,由欢迎队带路,向京城奈良进发。

鉴真、普照、思托都骑了马,普照在马背上摇晃着,眺望着山麓上的寺院,法隆寺、梦殿、中宫寺、法轮寺、法起寺的宫殿和宝塔,在清新的大气中,沐着日本的静静的阳光。在进入奈良之前,又从四周的林木深处,望见寺院的屋顶。有些寺院是从前就有的,有的是普照留唐时新盖起来的。

一行人进入号称东西三十二町,南北三十六町的奈良城,在罗城门前下了坐骑。正四位下安宿王作为敕使出来迎接,把客人请到下宿处东大寺。在东大寺又有大群人众,出来迎接,其中有武士、有公卿,也有僧人。

一行人由东大寺首座少僧都良辨引导到大佛殿,膜拜了那里高达十五丈的卢舍那佛。这大佛是前年天平胜宝四年四月开光供养的,还没有全部装金,好象只完成了一半。普照记得有人说过,这次清河遣唐使团使命之一,就是去采办装这座大佛的黄金,觉得此说果然不错。

良辨是一个瘦小的,面色冷静没有表情的僧人。他说明塑造大佛的由来,又问唐国有没有这样大的佛像。“没有。”鉴真低声回答了。普照想到鉴真已经失明,反正是见不到这座大佛的,不觉松了一口气。唐国也许确实没有这样大的大佛,但听良辨提这样的问题,心里觉得很不舒服。

大家拜了大佛,出了大佛股,走进寺的客厅,又听了敕令的慰劳词。

第二天,初五,道璿及和道璿同行来日的婆罗门僧菩提仙那来了。道璿是天平八年来日本的,一直住在大安寺西唐院,讲授《梵纲经》和《四分律行事钞》,为弘布律藏打下了基础。天平胜宝三年四月,他与隆尊同任律师,曾作为咒愿师参与了东大寺的大佛开光典礼,在奈良的佛教界,现在是敌一数二的人物了。菩提仙那来日后与道璿同住在大安寺,天平胜宝四年被任为僧正,大佛开光时,由行基的推荐成为导师,在奈良佛教界也是一位处在指导地位的人物。普照见了道璿,又想起了已故的荣睿,和还在唐土的戒融和玄朗。第一个提出来聘请道璿的是戒融,后来由普照和荣睿正式办了交涉。道璿、菩提来了之后,又来了林邑国(安南)的僧人佛哲。佛哲也是和道璿一起来日的,同住在大安寺,大佛开光时也和仙那同时被邀参加,演奏了舞乐。同一天中,右大臣丰成,大纳言仲麻吕及其他藤原氏大官,也都先后到来。

以后,约一个月之间,鉴真等每天接见来客,特别是第九次遣唐使团留学僧中唯一归国的普照,更是忙着接待来访的客人。

普照在唐二十年中,日本政教两界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最使普照感觉惊奇的,是乘上次遣唐船回国的玄昉所遭遇的命运的巨变。

玄昉回国后马上显赫了,天平九年当了僧正,成为佛教界的领袖。与他同时回国的真备也在一年之中,破格地提升了两级,晋级为五位上,次年又授右卫士督。两人均作为留唐归国的新学派而成为日本政界的要人。由于提升得太快了,受到藤原氏部分人士的嫉视,大宰少贰藤原广嗣,甚至为清除真备和玄昉而举兵,战事虽马上平定了,但把真备和玄昉带回国来的遣唐副使中臣名代,却受这次事件的影响遭了不幸,他被认为叛乱者的与党处了流刑,到天平十三年才得到特赦,于十七年在逆境中物故。

玄昉回国后十年中,受到天皇的宠眷,权势大盛,于十七年失势,被流放到筑紫的观音寺,次年,即天平十八年在那里圆寂了。

宗教界本身,在二十年间也起了大的变化。普照去唐时,农民为了逃避课役,纷纷出家,成为一个大的社会问题。以行基为首领的一派,在民间开始具有很大的潜力,因此引起了动乱,扩大到全国各地,僧尼的品行也大为堕落,政府取缔佛徒,成为一件棘手的事,什么法律都没有效力。因此隆尊献策,到唐国去聘请传戒师,以便用释尊的最高命令取缔和淘汰僧尼。

但得到人民支持的行基,后来渐渐有了实力,政府不得不借重行基的力量来整顿宗教界的混乱现象。于是,追随行基的那些流浪和尚,都得到了度牒。天平十七年,曾受政府种种压迫的行基,被任命为大僧正。这行基已在几年之前,即天平二十年中逝世了。

玄昉、行基等权势人物相继去世,于是,菩提、道璿等乘上次遣唐船来日的异国僧人,因才学高超而受到重用了。

现在,佛教界的情势,同普照去唐前完全改变了,普照、荣睿去唐聘请传戒师,原有两种意义,其中所谓防止日本佛教界混乱的政治意义,已经完全不存在了,现在,传授戒律,已纯粹是一个宗教问题了。

普照乘的第二船到后不久,副使真备的第三船也同样地漂到了萨摩国,大使清河的第一船和判官布势人主的第四船,则完全没有消息。

平安回国的第二第三船乘客互相见面,大家总是谈没有音讯的第一第四船,关心他们的安全。

普照对谁也没说,他在第二船漂到萨摩那天早上遇到的,似梦非梦的幻觉,光是自己天天在担心。他想,那天早上,第一船是不是出了重大事故,很可能翻了船,即使没有翻船,业行那些经卷,大概也沉到海里去了。他从自己的幻觉中得出这样不祥的结论,极力不从嘴里说出来。

第一和第四船总是没有消息,二月又匆匆过去了,到了三月。吉备真备现在又以敕使身分,到东大寺来宣布圣旨:

大和尚远涉沧波,来至此国,诚副朕意,喜慰无喻。朕造此东大寺经十余年,欲立戒坛,传授戒律,自有此心,日夕不忘。今诸大德远来传戒,实契朕心。自今以后,授戒传律,一任大和尚。

此后又敕令提出临坛僧侣名单,法进把名单交给了良辨。不久,鉴真、法进、普照、延庆、昙静、思托、义静等均赐位为传灯大法师。

这期间在三月十七日,由大宰府送来了关于第一船的报告,据大宰府派人去阿古奈波岛调查,清河大使的船开往奄美岛后,就没有消息了。报告的内容只有这一句话。

四月初,东大寺卢舍那佛象前建立了戒坛,圣武天皇登坛,由鉴真、普照、法进、思托等为师证,给天皇授菩萨戒。皇太后和孝谦天皇也登坛受戒。接着,又有沙弥证修等四百四十余人受戒。

当天,在举行了空前盛大的仪式之后,时间已经是傍晚了。普照和思托两人,在照长安形式建筑的奈良街道散步,走到朱雀大街,一路经过的寺院,都已开满了樱花,这儿虽不及长安繁华,但街上欣赏樱花的男男女女,人来人往,十分拥挤。

行人们时时回过头来看看他们两人,一个唐僧和一个同唐僧亲密地说着唐语的日本和尚,在行人眼里显得特别稀罕。普照说唐语比说日语更方便,但他觉得自己变得和一般日本人最不同的地方,还不在讲话,而是对事物的感受和想法。同谁在一起,总不如在鉴真面前舒服,同谁说话,也不如同思托、法进他们说话惬意。多年来不惜生命在大陆过流浪的生活,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子,把普照和唐僧紧紧地结合起来了。

天子的受戒礼,在日本还是第一次。以后过了十天,得到了消息,判官布势人主的第四船也到了萨摩国的石篱浦,得了这个吉报,大家对第一船的命运又开始抱了希望。

五月,鉴真把从唐土带来的肉舍利三千颗,西国琉璃瓶,菩提子三斗,青莲花二十株,天竺草履二十双,王羲之真迹行书一帖,王献之真迹行书三帖,天竺朱和等杂体书五十帖等携带品,向宫中进贡。

从那时开始,把鉴真带来的,及以前己进贡的新入国的经疏,在东大寺写经堂抄写。有天,普照到写经堂去,见大批僧侣正在伏案写经。他在一旁坐下,好久不肯离开,回想起长安的禅定寺、扬州的禅智寺,以及洛阳的大福先寺,和许多今天已记不起名字的洛阳郊外的小寺院里,业行驼着背伏案写经的姿影。

从普照所坐的一角中,越过廊下望见一个小院,那儿有一棵山茶花树还挂着几朵迟开的花。室内很黑,花的颜色显得特别殷红,又想起在阿古奈波岛高地上最后一面的业行来。业行曾经喃喃地说过,内圈撒二十五朵鲜花,象征二十五位菩萨。那时他确实说过山茶花。他想到这里,马上有一种既非悲哀,也非愤怒的激情,猛烈地涌上他的全身。他站起身来,悄然地走出了经堂。

大使清河的第一船,在日本好久没有消急。天平胜宝六年的夏天,在长安有了他们遇难的风传。《唐诗纪事》及《全唐诗》所载李白弔阿倍仲麻吕的诗,便是那时作的:“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但到第二年,即天平胜宝七年六月,清河、仲麻吕和其他十余位生还者到了长安。原来他们的船,一直漂到安南灌州海岸,大部分乘客遭到土人袭击,有的病死了,清河和仲麻吕等人,仅以身免。生还者之中,并无业行。仲麻吕又重新留唐做官,清和也作了唐朝的官。

清河和仲麻吕生存的消息,经过四年岁月才传到日本。在唐土,从清河、仲麻吕入长安不久,便发生了安禄山之乱。玄宗皇帝于次年,即天平胜宝八年(天宝十五年),终于蒙尘蜀都。因唐土的大乱,清河、仲麻吕的消息没有很快传到日本。

仲麻吕生还长安时,奈良大佛殿西边的戒坛院也快要落成了。这是前年天子受戒后,于五月初一下旨兴建戒坛院,并立即动工,按照正式规格建造了的戒坛堂、讲堂、回廊、僧房、经藏等建筑。在戒坛院北面,隔一口池塘的地方,建造了鉴真居住的唐禅院。此年九月,这座日本最早的结界净洁之地,全部落成。在戒坛堂里,安装了金铜雕塑的,全身甲胄,作武将形状的四天王象,使这受戒持律之地,有一股威武庄严的气象,映在初入戒院的奈良僧人的目中。

戒坛院落成不久,发生了一个新的问题,有人反对鉴真以三师七证授戒为佛法入门的正式仪式。贤璟、志忠、灵福寺的布衣高行的僧侣,认为日本一向都是自誓授戒的,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地方,他们反对唐僧新传入的授戒仪式。

在兴福寺的维摩堂,召开了一个辩论会来讨论这个问题。

答辩人本来可以由鉴真方面派人担任,派法进、派思托都可以,但他们讲不好日本话,便由普照自告奋勇来担任这名角色。对方虽都是大名鼎鼎的博学之士,但普照却感到有一股勇气去驳倒对方,而且也有驳倒对方的强烈的愿望。

当天,僧侣们闻知兴福寺举行辩论会,大家都涌去,讲堂里挤不下,许多人就围在讲堂的周围。正午,贤璟方面的人入堂,坐在东边,以后,鉴真方面的人入堂,坐在西边。鉴真方面,普照一人,离开众人,独坐前席。辩论一会儿就开始了。贤璟引用《占察经》展开了论点。普照则根据《瑜珈论?决择分》五十三卷,将对方质问住了,贤璟等闭口不答,因为他们回答不出了。普照又两次催促他们,贤璟等依然没有回答,讲堂一时静得同水底一般。普照什么也没有想,不知为什么缘故,这时候,在稍稍仰头坐在微暗堂内的普照眼前,忽然浮现了客死端州龙兴寺的荣睿的面影。

经过这场辩论之后不久,以贤璟为首的八十余位僧人,都放弃了旧戒,在戒坛院受戒。这贤璟后来当了大僧都,奉敕住西大寺,于八十岁圆寂。

此事发生以后,普照声名大盛,便住东大寺,在维摩堂专门讲解开遮、律疏。

天平胜宝七年二月,鉴真受赐西京新田部亲王旧地,营造精舍,号建初律寺。工程进行中,天皇驾崩,营造一时停顿下来。孝谦天皇继承天皇遗志,于天平宝字元年下旨,开始兴建金堂等工程。三年八月落成,由天皇颁赐敕额“唐招提寺”,悬挂山门。

唐招提寺落成后,天皇宣旨,凡出家人必须先到唐招提寺研习律学,然后可以选自己的宗派。寺中聚集四方学徒,讲律授戒,极一时之盛。

当唐招提寺工程正在进行的时候,天平宝字元年七月,大伴古麻吕为参右左大辩橘奈良麻吕等的废立,事败,下狱杖毙,这也算是他应得的下场。次年,天平宝字二年,造渤海国使小野国田守归国,初次传闻唐土的大乱,同时也得到清河和仲麻吕等漂到安南,十余人生还长安,现在两人同留唐为官的报告,详情虽不得而知,但生还者只有十余人,而且都已到了长安。普照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便对业行的生存断绝了希望。既然生还者只有十余人,其中不可能有这个衰老的僧人,而且经卷都已损失了,也不可能想象业行还会活着。

在得到消息的那天,普照遥祭了业行的亡灵,并发愿在城外路边种植果木,作为对业行的供养。他记得长安城的九街十二衢,两边都种着榆树,认为在奈良街上,也应种上果木,使路上行人,夏天可以避荫,秋天可以观赏。

普照这个愿望,不久就实现了。六月,上奏许可。这一年中,他每有余暇,便担当种树的事务。

遣渤海使小野国山守的回国,不但给普照带来了对业行的绝望,同时也给普照带来了一个甍,上面写明送给日本僧普照,只知道是从唐土经渤海送到日本,却不知道到底是谁送来的。

甍是安装在寺庙屋脊两端的鸱尾,这带来的是一件古物,已有一条很粗的裂缝。普照依稀记得这鸱尾的形状,好象在唐土什么地方见过,可是左思右想也想不起来,是在入唐初期度过两年多光阴的洛阳大福先寺,还是以后长期住过的长安的崇福寺,或者是郧山的阿育王寺,总之是见过多次的,也许见过的不是这个鸱尾,只是形状与它相同罢了。

他也想不出是谁把它送来的。如果是唐人,大概不会特别送这样的东西来。在唐相知的日本人已只有玄朗和戒触。不管是谁送来的,看着这个从大乱的唐土,经过渤海送到日本来给自己的这个奇形怪状的瓦制物,总不禁在心里引起很大的感慨。

这鸱尾在东大寺普照住屋门口放了好久,直到第三个月,才由普照送列唐招提寺工程司藤原高房的地方。

唐招提寺主要建筑物大体落成,是在天平宝字三年的八月。普照每次到招提寺,总是抬头望望金堂的屋顶,在这屋脊的两端,就安装着他送去的那唐式的鸱尾。

次年,天平宝字四年二月,菩提仙那向他的弟子们作了最后的遗诫,口里念着阿弥陀佛圆寂了,享年五十七岁。紧接着菩提之死,道璿示寂,享年五十九岁。与道璿有交谊的真备,写了道璿的行状。在最澄的《内证佛法相承血脉谱》中曾引用其文,有“和尚诵‘梵纲’文,诵声另另可听,如玉如金,发人善心,吟味幽昧,律藏细密,禅法玄深”之句。后世视道璿为华严宗初传和禅宗第二传的祖师。与道璿圆寂同日,首创聘请律师,派普照、荣睿去唐的隆尊,也迁化了。

鉴真圆寂于唐招提寺落成后的第四年,即天平宝字七年的春天。弟子僧忍基,梦见讲堂栋梁折断,惊醒过来,认为这是师父行将迁化之兆,便召集众弟子,为鉴真画像。是年五月初六,鉴真结跏趺坐,面西而寂,享年七十六岁。死后三日,头部尚温,因之久久不能入殓。

次年,八年,朝廷遣使去扬州各大寺。各寺僧众,都身穿丧服,面东三日,志哀悼之意。在鉴真长期居住过的龙兴寺,举行了大法事。后来,龙兴寺被毁于火,但鉴真住过的房院,却没有烧掉。

这一年,新罗使节金才伯来朝,他受经渤海国到新罗的唐敕使韩朝采的委托,询问前由唐经渤海国归日的日本留学僧戒融,已否到达。从这件事判断,戒融大概已改变了不重回祖国的志愿,可能在什么时候已回到了日本。另有一个史料,可以视为戒融回国的佐证,在古籍记载中,曾谓天平宝字七年,有僧人戒融,偕一优婆塞自唐乘遣渤海使船经渤海回国,在海上遭遇风暴,船师以优婆塞投海云。

普照歿年不详。戒融的消息传来时,他可能已经死了,如那时尚在人间,则已年近六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