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长谷雄朱雀门与鬼争女 第六节

穿过承明门,从朝堂院角落转一个弯,往南方走去。

右边是丰乐院,左边是朝堂院。

在夜气里信步而行,呼吸才渐渐恢复正常。

梅花的香气,依旧芬芳。

在夜气包围下,四周的梅花花蕾相继鼓起,迸开花瓣,把锁在苞里的香味释放于大气之中。

空气中,梅花的香气似有两层,一层是浓郁的,一层是淡雅的。每当穿过浓郁的气层,馥馥的梅花香味就会扑鼻而来。

是何处的梅花绽放呢?虽然看不到,想象在黑夜里,洁白的花瓣一朵、两朵地舒展,还挺风雅啊!

走到应天门附近时,浸淫于梅花香气中,心里觉得份外舒畅。

如此一来,「清行那家伙!」

一想到此人,情绪自然化为一股力量,使自己的诗兴泉涌。

倘若就此搁下,诗自然无法在心中生成。

哀伤也好,感动也好,愤怒或憎恶都好,无论何种情绪能把心田搅乱、动摇,此处就能产生诗文。

「清行那家伙!」

驰思至此,藉由嗅到梅花香的感动巧妙升华,撼动了长谷雄这个可以产生诗文的乐器。

若是拨动琴弦,美妙的琴音就宛如自动发出一般;若是撼动了长谷雄这个乐器,仿佛就会自动产生诗文。不!是不得不产生诗文。

这就是长谷雄。

从应天门来到朱雀门,舒畅地走着。

禁庭之梅

风花难定

长谷雄自然而然念出脑海里浮现的诗句。

其意为:绽放在宫廷里的梅花,何时会被怎样的风吹动呢?何时又将如何凋落呢?真是难以判定!

当他第二次念出时,忽然传来一声:

「真是好诗!」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不愧是纪长谷雄大人,真是绝妙好辞啊!」

听起来像是从步行中的自己的后方传来,又好似从旁边传过来,却又都不是。应该是从前方朱雀门传来的声音。

「果真是您啊!」那声音说道。

似乎有一个看不见的、黑影般的物体,自长谷雄的正后方跟过来。

「所谓入宫,确是如此啊!风怎么吹?花何时凋零?谁都无法知道。」

只闻其声,不见人影。

鬼吗?

如此想着。

夜里,踽踽独行而遇见鬼出没吗?

但非常不可思议地,长谷雄并不觉得害怕。

因为鬼的声音听来十分亲切,又赞美长谷雄脱口而出的诗句。

接着,那声音以一种古雅的韵律,开始吟诗。

有琴于是

成韵乎风

绕轸而弛张不定

拂徽以疾徐递通

琴之虚心

待而无厌

风之晦迹

和而不同

哎呀!他所吟的诗,竟然是长谷雄的〈风中琴赋〉。

「那是——」

「你的大作。」对方说道。

自己当然很清楚啊!

然而,对方为何知道这首诗呢?

翼翼洋洋

恶乎在而不应

入松易乱

欲恼明君之魂

流水不归

应送列子之乘

接着又吟出下阕。

「无论诵读多少次,总是令人赞叹啊!」

他以心荡神驰般的声音说道。

少女交语于七弦

有类而求

大王投分于繁韵

俾夫子期之伦

遂无取信者也

终于把长谷雄的〈风中琴赋〉整首吟毕。

「真是好诗!」

说完后,接着叹了一口气。

「纪长谷雄啊!你的诗才可称得上当代第一啊!」

说出这句足以令长谷雄醺醺然的话。

看来这个人似乎很喜欢长谷雄的诗作,老早以前就背得滚瓜烂熟。

「三善清行的诗不坏,道真的诗境也很迷人。不过,清行过于自我显露,道真有如花团锦簇的诗句骨子里,看不到本然。当代首屈一指的诗人,非纪长谷雄莫属。」

对方如此断言道。

说得可真好!

这番话恐怕会教长谷雄的心雀跃不已吧!

发此言者,不知是鬼,还是何方神圣?

不过,这论调让长谷雄甚觉心有戚戚焉。

「我很尊敬你。我喜欢你的诗!」

「是吗?」

长谷雄抑制心中的雀跃,只简短答道。

太高兴啦!

高兴是高兴,以长谷雄的个性,即使被赞美也不会溢满笑容。他不希望自己的心为人所看透。

愤怒时也一样,完全抑制住表情。

如果对方不在场,长谷雄可能会笑呵呵地手舞足蹈吧!

应该说他可爱呢?还是不可爱呢?

「如何啊?」对方说道。「方才你作的那两句诗,让我来接下句,好吗?」

「下句?」

「嗯。我接一句,您再接下一句,然后我继续接下去。如何呢——」

哎呀!对方竟然提出要和长谷雄对句。

「想要一决胜负吗?」

又是决胜负吗?长谷雄心想。

对方于诗似乎颇有造诣,不过,若要说出胜负就扫兴了。

在夜晚的朱雀门下,和陌生者相遇、唱和,对方竟有此雅兴,实在有趣!这番兴致既风流又风雅,生出的喜悦也令人感到愉快。可是,若被说是决胜负——

长谷雄心想,那是不该说出口的事。

自己比任何人都在意胜负,这是长谷雄对自身的评价。不过,这件事却不曾说出口。

其实,我比任何人都在意自己的诗和别人的诗,到底谁的比较优秀。可是,这种事只能放在自己心里。

「请指教!」

对方好似双手作揖地说道。

也许长谷雄的沉默,被当成了默许吧!

「那么——」

对方自顾自地吟出:

惜之不得

其意为:纵然怜惜梅花的散落,也是莫可奈何。

「如何?不坏吧!」又说道。

确实不坏。

若是自己,恐怕也是吟出同样趣旨的句子吧!

「这次轮到你了。」

对方一说,长谷雄吟道:

留又无谋

即使想把花留住,也是办不到的事。长谷雄把对方的趣旨又重复一次。

如此,就有一种自然的流动感。

接下来,不得不将这股流动感转个方向。

这既是对方的任务,也可一试其功力。

到底会如何接呢?——对方将决定诗的走向。这首诗是好是坏,全在下一句。

「该接了吗?」

对方答道,稍稍停顿后吟道:

故树下移座

「如何呢?」

不坏。

虽然稍有停顿,对方即使是鬼,也相当有才华。

「相当出色。」

长谷雄坦白地说。

「果真如此?」

声音中充满喜悦。

被自己誉为当代第一的长谷雄所赞美,自是开心。

「那么——」

翫来忘疲

长谷雄接得利落。

其意为来到梅花树旁,坐于树下,爱花而忘记疲倦。

「嗯,嗯。」

对方声音中带着迟疑。

最初虽然气势十足,但随着句子的进展,压力反而变得更大了。

「嗯嗯,嗯……」

黑暗中不知在哪一处,传来了苦思声。

声音还在犹豫间,长谷雄的脑海里已浮现下一句。

事到如今,已经止不住了。

「若是想不出来,我就不客气——」

「稍、稍待一会儿——」

对方虽这么说,但这首原本就是长谷雄作的诗,对方却未等长谷雄答允,恣意要加入。

送日……

长谷雄准备继续念下去。

「哎呀!喂!不是说让我考虑一下……」

声音显得很着急,但长谷雄已经停不住了。

即使会被鬼吃掉,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

送日而看

秉烛乃赋云尔

一口气结束这首诗。

「哼!你这家伙,实在——」

对方恨得咬牙切齿。

禁庭之梅

风花难定

惜之不得

留又无谋

故树下移座

翫来忘疲

送日而看

秉烛乃赋云尔

整首读下来,的确是一首出色的赋诗。

但是,仍可听到对方咬牙切齿的声音。

看来非常懊恼吧!

「哼!哼哼!」

只因诗句收尾得很好,对方纵使感到愤怒,却也无话可说。

「如此羞辱于我,若是普通人,一定被我生吞活剥。读了这首赋后,我却办不到。」

有如呻吟般地说道。

「我一定要找机会,再跟你一决胜负!」

丢下满怀懊恼的这句话后,就不再听到任何声音了。

朱雀门下,月光洒在独自伫立的长谷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