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蜉蝣
次日清晨,宇治山庄中不见了浮舟,众侍女惊恐万状,东寻西找,终于不明下落。这正像小说中千金小姐被劫后次晨的光景,不须详述。京中母夫人的使者昨日不曾归去,母夫人不放心,今天又派一个使者来。这使者说:“鸡鸣时分我就奉命出发了。”从乳母以至众侍女,个个周章狼狈,困惑万状,不知该如何作答。乳母等不知底细的人,只管惊惶骚扰。知道内情的右近和侍从,回想起浮舟近日忧愁苦闷之状,猜想她恐已投身赴水。右近啼啼哭哭地打开母夫人的信来,但见信中写道:“恐是我为你操心太甚,不能安枕之故,昨夜在梦中也不能清楚地看见你。一合眼就被梦魇住。因此今天心情异常恶劣,念念不忘地惦记你。薰大将迎你入京之期已近,我想在这以前先迎接你到我这里。但今日天雨,容后再定。”右近再打开浮舟昨夜答复母亲的信来看看,读了那两首诗,号啕大哭起来。她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这诗中的话多么伤心啊!小姐下此决心,为何绝不让我知道呢?她从小万事都信任我,对我无话不谈。我也对她毫无隐讳。今当永别之时,她竟遗弃了我,绝不向我透露一点风声,真叫我好恨啊!”她捶胸顿足地大哭,竟像一个幼年的孩童。浮舟忧愁苦闷之状,她早已看惯。然而这位小姐性情一向温顺,她万万想不到她会走上这条绝路。因此骇怪万状,悲痛不已。乳母平日自作聪明,今天却呆若木鸡,嘴里只管念着“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匂亲王看了浮舟回答他的诗,觉得诗中口气与往常不同,似乎含有别种意思,想道:“她到底打算怎样呢?她原是有心爱我的。但只恐我变心,深怀疑虑,所以逃往别处去躲藏了吧?”他很不放心,便派一个使者去察探。使者到了山庄,只见满屋子的人都在号哭,信也无法送上。他向一个女仆探问情由,女仆答道:“小姐昨夜忽然去世,大家正在惊慌失措呢。能做主的人偏偏又不在这里,我们一群底下人只得东靠西倚,弄得束手无策了。”这使者并不深悉内情,故亦不详细探问,就回京去了。他把所见情状报告了匂亲王。匂亲王如在梦中,十分惊诧。他想:“我并未听说她患重病。只知道她近来常常闷闷不乐。然而昨天的回信中看不出这方面的迹象,笔致反而比往常更加秀美呢。”他疑团莫释,便召唤时方,对他说道:“你去察看一下,问明确实情由。”时方答道:“恐怕薰大将已经听到什么风声,所以严厉斥责守夜人,说他们怠职。近来仆役们出入都要拦阻,仔细盘问。我时方倘无适当借口,贸然赴宇治山庄,被大将得知了,深恐他要怀疑呢。况且那边突然死了一个人,定然喧哗扰攘,出入的人很多。”匂亲王说:“你的话也不错,然而总不能听其自然,置之不理呀。你还得想个适当办法,去找那知情的侍从,问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刚才这仆人所报告的恐有错误。”时方看见主人可怜,觉得不好意思违命,便在傍晚时分动身前往。
时方行动轻便,很快到达了宇治山庄。其时雨势已稍停息,但因山路崎岖,他不得不穿简便服装,形似一个仆人。走进山庄,就听见许多人在喧嚷,有人说“今夜应当行个葬礼!”时方一听吓呆了。他要求和右近会面,但右近挡驾,叫人向他传言说:“现已茫然若失,不能起身。大夫驾临,今夜该是最后一次了。失迎不胜抱歉。”时方说道:“如此说来,我不能探明情况,如何回去报命呢?至少那位侍从姐姐总得出来和我一见。”他恳切请求,侍从只得出来和他会面,对他说道:“真是万万想不到啊!小姐之死,仿佛她自己也不曾预料到的。请你转告亲王:我们这里的人说悲伤也好,说什么也好,总之全像做梦一般,茫然不知所措了。且待心情稍稍安静之后,当把小姐近来愁闷之状,以及亲王来访那夜她的痛苦情况一一奉告。丧家不吉,等到四十九日忌辰过后,请大夫再来晤谈。”说罢啜泣不止。内室中也只听见许多人的哭声。其中有一人在嚷,大约是乳母吧:“我的小姐啊!你到哪里去了?快点回来呀!连尸骨也看不见,叫我好伤心啊!往日里朝夕相见,还嫌不够亲近。我日日夜夜盼望小姐交运纳福,因此我这条老命也得延长到今天。想不到小姐忽然抛弃了我,连去向也不得而知。鬼神不敢夺我的小姐。大家所深惜的人,帝释天也会让她还魂。夺取我家小姐的人,不论是人或者是鬼,都该快快把她还给我们!至少也得让我们看看她的遗骸。”她一五一十地哭诉。时方听见其中有尸骨不见等话,觉得奇怪,便对侍从说道:“还请你把实情告诉我。或许是有人把她隐藏了吧?亲王要知道确实情况,我是代替他来的,是他派来的使者。现在不论是死亡或是被人隐藏,总是没有办法的了。但倘日后水落石出,而实情与我今天回去报告的不符,亲王定会向我这使者问罪。亲王以为虽然事已如此,或许传闻失实,尚有一线希望,所以特派我来向你们面询,这岂不是一番好意么?耽好女色之事,在中国古代朝廷里也不乏其例。但像我们亲王那样一往情深,我看是世间所没有的。”侍从想道:“这真是个亲切的使者!我即使想隐瞒,这种世无其例的大事情将来自会揭穿的。”便答道:“大夫疑心有人隐藏小姐,如果略有一点儿可能,我们这里的人为什么个个如此悲伤哭泣呢?实在是我家小姐近来非常忧愁苦闷,为此,薰大将说了她几句。小姐的母亲和这个高声哭喊的乳母,都忙着做准备,让她迁居到最初结缘的薰大将那里去。亲王的事情,小姐绝不让人知道,只在自己胸中感激思慕,因此她心情异常烦恼。万没想到她自己会起舍身赴死的念头,所以我们如此悲伤,那乳母怪声怪气地哭喊不住。”这话虽不详尽,总算把事实约略说明了。时方还是难于置信,说道:“那么,以后再见吧。我们立谈片刻,实在太不详尽。将来亲王定当亲自来访。”侍从答道:“唉,那是不敢当。小姐与亲王的姻缘,现在如果被世人知道了,对已故的小姐说来,倒是光荣幸运之事。然而此事一向严守秘密,所以现在还是不可泄露,这才不负死者的遗志。”这里的人都在尽力设法,务使这不寻常的横死事件勿让外人知道。时方倘在这里久留,自会被人看出情由,因此侍从劝时方早点离去。时方就走了。
大雨滂沱之时,母夫人从京中赶来。她的悲痛无法言喻。她哭道:“你倘在我眼前死去,虽然我也十分悲痛,但因死生乃世之常事,人间还有其例。如今尸骨不存,叫我何以为心?”浮舟为了匂亲王纠缠而忧愁苦闷等情,母夫人全然不知。因此她万没想到她会投水自尽。她疑心浮舟被鬼吞食,或者被狐狸精取去了。因为她记得古代小说中记载着这种怪异事件。东猜西想了一会,终于想起了她一向担心的二公主:她身边或许有心地不良的乳母,闻知薰大将将迎接浮舟入京,认为深可痛恨,便暗中勾结了这里的仆人下此毒手,亦未可知。于是她怀疑这里的仆人,问道:“有没有新进来的陌生的仆人?”侍从等答道:“没有。这里地点荒僻,住不惯的人一刻也做不牢,总是推说‘我去一下就来’,便卷卷铺盖回乡去了。”这确是实情,本来在此任职的人,也有几个人辞职而去。所以这时候山庄中仆人甚少。侍从等回想小姐近几日来的神情,记得她常常哭着说“我真想死了”。又看看她平日所写的字,在砚台底下发现了“忧患多时身可舍,却愁死后恶名留”之诗,更确信她已投水,向宇治川凝眸眺望,听到那汹涌澎湃的水声,觉得可怕而又可悲,便和右近商谈:“如此看来,小姐确是投水了,而我们还在东猜西测,使得各方关怀她的人都疑虑莫释,实在对他们不起。”又说:“做那件秘密的事,原本不是出于小姐自己的心愿。做母亲的即使在她死后闻知此事,对方毕竟并非令人感到可耻的等闲之辈。我们索性把事情如实告诉了她吧。她为了不见遗骸而东猜西测,困惑万状,知道了实情也许可以稍稍减释疑虑。况且殡葬亡人,必须有个遗骸,才是人世常态。这没有遗骸的奇怪丧事倘延续多天,定将被外人看破情由。所以还不如把实情告诉了她,大家尽力隐讳,也可聊以遮蔽世人耳目。”两人便把事情悄悄地告诉了夫人,说话的人悲痛欲绝,几乎说不完全。夫人听了不胜伤心,想道:“如此看来,吾儿确已亡身在这荒凉可怕的川流中了!”悲痛之极,恨不得自己也投身水中。后来对右近说:“我想派人到水里去寻找,至少总要把遗骸好好地找回来,才好殡葬。”右近答道:“此刻到水里去寻找,还有什么用处呢?遗骸早已流到去向不明的大海中去了。况且做此无益之事,叫世人纷纷传说,多难听啊!”母夫人左思右想,悲情充塞胸中,实在无法排遣。于是右近与侍从二人推一辆车子到浮舟房间门口,把她平日所铺的褥垫、身边常用的器具,以及她身上脱下来的衣服等等,尽行装入车中,叫乳母家做和尚的儿子及其叔父阿阇梨、平素熟悉的阿阇梨弟子、一向相识的老法师,以及七七四十九日中应邀来做功德的僧人,装作搬运亡人遗骸的样子,一同把车子拉出去。乳母和母夫人不堪悲痛,躺在地上号哭。此时那个内舍人——就是以前为了值夜之事来警戒右近的那个老人——带了他的女婿右近大夫也来了。他说:“殡葬之事,应该禀明大将,择定日期,郑重举行才好。”右近答道:“只因有个缘故,务求勿使人知,所以特地在今夜以前办了。”就把车子驱向对面山麓的草原上,勿令他人走近,仅由知道实情的几个僧人举办火葬。这火葬很简单,烟气一会儿就消失了。乡村人对于殡葬仪式,反而比城市人看重,迷信也更深,就有人讥评:“这葬式真奇怪!规定的礼节和应有的事项都不完备,竟像身份卑贱人家的做法,草率了事。”又有一人说道:“京都的人,凡有兄弟的人家,故意做得简单。”此外还有种种令人不安的讥评。右近想道:“这种乡村人的讥评,已足令人警惕,何况消息不能隐瞒,不久就会传开去。将来薰大将闻知小姐没有遗骸,定会疑心匂亲王将人藏匿。匂亲王也会疑心薰大将藏匿。但他与大将交往亲密,虽然暂时疑心他,不久终会知道小姐究竟是否在他那里。而大将也定然不会一直疑心亲王藏匿。于是两人会猜想另有一人把小姐带走隐藏。小姐生前命好,备受高贵之人怜爱。死后如果被疑心跟下贱人逃走,实在太冤屈了。”她很担心,于是仔细察看山庄中所有的仆役,凡是在今天的混乱中偶然看破实情的人,她都郑重叮嘱其不可泄露。凡是不知实情的人,她绝不让他们知道,戒备得非常周密。两人互相告道:“过了几时之后,自当把小姐寻死的情由悄悄地告知大将和亲王。现在就让他们知道,反会减却他们的哀情。所以目下倘有人走漏风声,我们对不起死者。”这两人心中负疚甚深,所以尽力隐瞒。
且说薰大将为了母夫人尼僧三公主患病,此时正闭居石山佛寺中大办祈祷。离京远出,对宇治关念更深。但并无一人立刻前往石山报道宇治近况。首先是浮舟死后并不见薰大将的使者前来吊奠,宇治的人都认为没有面子。于是领地庄院就有一人前往石山,将事情如实报告。薰大将听了大吃一惊,不知所措。便派一向亲信的大藏大夫仲信前往吊唁,于浮舟死后第三天早晨到达宇治。仲信传达大将的话:“我闻知此不幸之事,便想立刻亲自前来。只因母夫人患病,正在举办祈祷,功德期限自有规定,以致未能如愿。昨夜殡葬之事,理应先来通知,延缓日期,郑重举办。为何如此匆遽,轻率了事?人死之后,丧事或繁或简,固然同是徒劳,然而此乃人生最后之举,你等如此简慢,竟受乡村小民之讥评,使我也丧失面子了。”众侍女闻知薰大将的使者来了,更增悲伤。听了这话,无言可对,只得以哭昏为由,不作详明的答复。
薰大将听了仲信的报告,沉思前事,不胜悲伤。他想:“宇治真是一个可恶的地方!我为什么叫浮舟住在这种地方呢?最近发生这桩意外之事,也是由于我把她放在那里认为可以安心,因而别人就去侵犯了。”他深悔自己疏忽大意,不通世故,胸中不胜悲痛。母夫人正在患病,他在这里悲痛这种不吉之事,甚不相宜,便下山返京。但他并不进入二公主房中,而是叫人传言:“有一个和我接近的人遭逢不幸。虽无重大关系,我心不免悲伤。深恐不吉,暂不进房。”就独自在室中悲叹人世无常之苦。回想浮舟生前容姿,实在非常姣美可爱,更增悲伤恋慕之情。他想:“她在世之日,我为什么不热诚地爱她,而空过岁月呢?如今回想起来,百思不能自解,后悔将无已时。在恋爱的事上,我是命里注定要遭受痛苦的。我本来立志异于众人,常思出家为僧。岂知事出意外,一直随俗沉浮,大约因此而受佛菩萨之谴责吧?也许是佛菩萨为欲使人起求道之心,行了个方便办法:隐去慈悲之色,故意叫人受苦。”于是悉心修行佛道。
匂亲王受苦更甚:自闻浮舟死耗,二三日间神志昏迷,似乎已经魂不附体。旁人都以为鬼怪作祟,十分惊慌。后来他的眼泪逐渐哭干,心情略微镇静下来,想起了浮舟生前模样,更增悲伤恋慕之情。他对于外人,只说身患重病。但无端哭肿两眼,不便叫人看见,便巧妙地设法隐蔽,然而悲伤之色自然显露。也有人说:“亲王为了何事而如此伤心?看他忧愁得性命垂危呢!”薰大将详悉匂亲王忧伤之状,想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和浮舟的关系不仅是寻常通信而已。浮舟这个人,只要被他一见,定然牵惹他的神魂。如果她生存在世,定会做出比过去更加使我难堪的事来。”如此一想,他对浮舟的悼念之情稍稍消减了。
到匂亲王家问病的人甚多,天天门庭若市。几乎无人不到,举世骚扰。此时薰大将想:“他为了一个身份并不高贵的女子之死而闭居在家中哀悼,我倘不去慰问,似乎太乖戾了。”便前往访问。此时有一位式部卿亲王逝世,薰大将为这叔父服丧,穿着淡墨色丧服。但他心中只当作为他所悼惜的浮舟服丧,色彩倒很相称。他的面庞稍稍瘦削,然而相貌更增俊俏。别的问病人听见薰大将来,全都退出。这正是幽静的夕暮时分。匂亲王并非常常躺卧在床。疏远的人虽一概不见,一向出入帘内的人则并不拒绝会面。只是和薰大将相见有些顾虑,颇觉不好意思。一看到他,未曾开言,眼泪便欲夺眶而出,难于抑制。好容易镇静下来,说道:“我其实并无大病,只是别人都说这病非要小心谨慎不可。父皇与母后也非常替我担心,真不敢当。我实在是看见世事无常,不胜感伤耳。”眼中泪如泉涌,他想避人注意,连忙举袖揩拭,但泪珠已经纷纷落下。他觉得不好意思,但念薰大将未必想到这眼泪是为浮舟流的,只是笑我怯弱如同儿女而已。便觉可耻。但薰大将想道:“果然如此!他一直在为浮舟悲伤。不知两人几时开始往来的。数月以来,他常在笑我是个大傻瓜吧。”这样一想,他对浮舟的哀悼之情便忘怀了。匂亲王察看他的神色,想道:“此人何等冷酷无情!凡人胸中怀抱哀愁之时,即使其哀愁不是为了死别,看到空中飞鸣的鸟也会引起悲伤之情的。我今无端如此伤心哭泣,如果他察知我的心事,不会不感动而流下同情之泪的。只因此人深悟人世无常之理,所以泰然无动于衷。”便觉此人可羡可喜,把他看做美人曾经倚靠过的“青松柱”。他想象薰大将与浮舟相对之状,觉得此人正是死者的遗念。
两人谈了些闲话之后,薰大将觉得浮舟之事不必过分隐讳,便开言道:“自昔以来,我每逢有事隐藏在心而暂时不对你说,便觉非常难过。现在我侥幸而升官晋爵,你身居高位,更是少有闲暇,从容谈话的机会竟没有了。并无特别事由,我也不敢前来拜访,不知不觉间过了多时。今天告诉你一件事:你曾到过的宇治山庄中那个短命而死的大女公子,有一个同一血统的人,居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我闻知了,就常常去看她,想对她加以照拂。但当时我方新婚,深恐平白地受人讥议,便把此女寄养在那荒僻的宇治山庄中。我并不常去看她。她似乎也不想专心依靠我一人。如果我要把她当作高贵的正夫人,当然不能让她如此。但我并无此心。而看看她的模样,也并无特别缺陷。因此我安心地怜爱她。岂知最近忽然死去。我想起世间诸事无常,不胜悲痛。此事想必你也闻知了吧。”此时他也忍不住流下泪来。他并不想叫匂亲王看到他悲伤,便觉不好意思。然而眼泪一经出眶,便无法制止,脸色有些狼狈。匂亲王想:“他的态度异乎寻常,大约已经知道我的事情了吧?真遗憾。”但仍若无其事地说道:“这真是可悲之事。我昨天也曾约略闻知。曾想派人前来慰问,探询情状。但因听说这是足下决意不欲使人知道之事,故未奉访耳。”他装作漠不关心地说,然而心中悲伤不堪,因此语甚寥寥。薰大将说:“因为她与我关系如此,所以我也想推荐与你。但你自然已经见过了吧?她不是曾经到过你府上么?”这话中略有暗示。继而又说:“你身心欠安之时,我对你说这些无甚意味的世事,有渎清听,实甚冒昧。务望保重为要。”他说过这话就告辞而去。归途上想道:“他思念得好厉害啊!浮舟不幸短命而死,然而宿命生成是个高贵之人。这匂亲王是当代皇上、皇后异常宠爱的皇子。自颜貌姿态以至一切,在现今世间都是出类拔萃的。他的夫人都不是寻常人,在各方面都是高贵无比的淑女。但他撇开了她们而倾心热爱这浮舟。现在世人大肆骚扰,举办祈祷、诵经、祭祀、祓禊,各处都忙得不可开交,其实都是为了匂亲王悼念此女而生病之故。我也是个高贵之人,娶得当今皇家公主为夫人。我对浮舟的悼念,何曾不及匂亲王之深?如今想起她已死去,悲伤之情无法制止呢!虽说如此,这等悲伤实在是愚笨的。但愿不再如此。”他努力抑制哀情,然而还是左思右想,心绪缭乱。便独自吟诵白居易“人非木石皆有情……”之诗,躺卧在那里。想起浮舟死后葬仪非常简单,不知她的姐姐二女公子闻知后做何感想,薰大将觉得很对人不起,又很不安心。他想:“她的母亲身份低微。此种阶层的人家有一种迷信:有兄弟的人死后葬仪必须简单,因此草率了事吧。”思之心甚不快。宇治情况如何,他所不悉者甚多。为欲知道浮舟死时的情状,他想亲自赴宇治探问。然而在那边长留,实非所宜。如去了立刻回来,又觉于心不忍。心中犹豫不决,不胜烦恼。
转瞬已入四月。有一天傍晚,薰大将想起:浮舟如果不死,今日应是乔迁入京之日,便觉悲伤更甚。庭前近处的花橘发出可爱的香气。杜鹃飞过,啼了两声。薰大将独吟“杜宇若能通冥府”之诗,犹觉未能慰情。这一天匂亲王正好来到北院,薰大将便命人折取花橘一枝,赋诗系在枝上送去。诗曰:
“君若有心怜杜宇,
也当饮泣暗吞声。”
匂亲王因见二女公子面貌酷肖浮舟,深为感慨。此时夫妇二人正在默坐沉思。忽接薰大将来书,读后觉得此诗颇有意义,便答诗曰:
“花橘香时人怀旧,
知情杜宇缓啼声。
多啼令人心烦。”二女公子已经完全知道匂亲王与浮舟之事。她想:“我的姐姐和妹妹都如此命薄,想是她们易于感伤、思虑太深所致。只有我一人不知忧患,大约是因此而能活到今天吧。然亦不知能苟延多久。”思之不胜伤心。匂亲王知道她已洞悉情由,觉得隐讳也太无情,便把过去之事略加修饰,从头至尾告诉了她。二女公子说:“你隐瞒我,实甚可恨!”两人在谈话中时而哭泣,时而嬉笑。因为对方是死者的姐姐,所以谈话比对别人更为亲切。那边六条院内,万事大肆铺张。此次为匂亲王疾病举办祈祷,亦纷忙骚扰。问病之客甚多。岳父夕雾左大臣及诸舅兄弟时刻在旁问讯,实在不胜烦乱。这二条院里却很安静,匂亲王觉得可爱。
匂亲王寻思:浮舟到底为了何事而突然死去,此事竟像做一个梦。他心中怏怏不乐,便召唤时方等人,派他们到宇治去迎接右近。浮舟的母亲住在宇治,听听宇治川的水声,自己也想跳进水里。悲伤忧愁无法消解,不胜其苦,便回京去了。于是右近等只能和几个念佛的僧人作伴,非常寂寞无聊。正在此时,时方等人来了。以前这里值宿人警备森严,但现在更无一人前来阻挡。时方回思前事,想道:“真遗憾啊!亲王最后一次来到这里时,竟被他们阻挡,不得入内。”便觉他很可怜。他们在京中看见亲王为了这不足道的恋情而忧伤悲叹,觉得无聊之极。但到了这里,回想起从前有好几夜不惮跋涉而来的情状,以及抱着浮舟乘舟时的光景,觉得其人丰姿何等优美。回思前事,大家垂头丧气,不胜感伤。右近出来会见时方,一见就泣不可抑,这原是难怪她的。时方对她说:“匂亲王说如此如此,特地派我前来。”右近答道:“现在热丧之中,我就入京去见亲王,别人看了都将诧怪,我有所顾虑。即使去见,也不能清清楚楚地报告,使亲王确悉详情。且待四十九日丧忌过去之后,我找个借口,对人说‘我要出门一下’,这才像个样子。如果我能意外地苟延性命,则到了心情稍稍镇静之时,即使亲王不召唤我,我也定当把这做梦一般的情状向亲王诉说。”她今天不肯动身。时方大夫也哭起来,说道:“亲王和小姐的关系如何,我们并不详悉。我们虽然是不知内情的人,但看见亲王对小姐宠爱无比,觉得不须急急地和你们亲近,将来自有替你们效劳的时候。现在发生了这件不可挽回的悲惨之事,就我们的心境来说,更加希望同你们亲近了。”又说:“亲王思虑周至,特派车辆来接。如果空车回去,岂不使他失望?既然如此,就请另一位侍从姐姐前往如何?”右近便呼唤侍从,对她说道:“那么你去走一遭吧。”侍从答道:“我更不会诉说情况。并且我丧服在身,亲王府中得不禁忌?”时方说:“亲王患病,府中正在举办祈祷,原有种种禁忌,然而似乎并不禁忌服丧之人。况且亲王与小姐宿缘如此深厚,他自己也应服丧。四十九日之期所剩已无多天,还请你今天劳驾吧。”侍从一向恋慕匂亲王的英姿。浮舟死后,她以为不得再见了。今天乘此机会去见,私心乐愿,便动身入京。她身穿黑色丧服,打扮得很漂亮。她现已没有主人,不必穿裳,所以没有把裳染成淡墨色。今天就把一条淡紫色的叫随从者带着,以便参见亲王时系上。她设想如果小姐在世,她今天走这条路进京必须秘密。她是私下同情匂亲王与浮舟的恋爱的。她在路上不断地流泪,不久来到了匂亲王邸内。
匂亲王听说侍从来了,不胜悲痛。因为这件事太不好意思,所以没有告诉二女公子。匂亲王来到正殿上,叫侍从在廊前下车。他向她详细探问浮舟临终以前的情状,侍从把小姐那一时期悲伤愁叹之状、以及那天晚上哭泣之状,一一告诉了他。她说:“小姐异常沉默,对万事都无精打采。虽有忧患之事,亦不大肯告诉人,只是闷在自己心里。想是因此之故,临终连遗言也没有。她如此痛下决心,实在做梦也想不到。”她报告得很详细,匂亲王听了越发悲伤,推想浮舟心情,怪她何不听天由命,随俗沉浮,而要如此痛下决心,投身溺水呢?又念当时如果看见她投水,拦腰抱住,多么好呢!便觉心痛如捣,然而现已无法挽回了。侍从也说:“当她烧毁书信之时,我们何以不加注意,实在太疏忽了。”她回答匂亲王的问话,谈了一夜,直到天明。又把浮舟写在诵经卷数单上答复母亲的绝命诗读给他听。匂亲王向来对这侍从并不十分注目,此时也觉得可亲可爱,对她说道:“你今后就在此间供职如何?你对我家夫人也不是生疏的。”侍从答道:“我虽欲在此供职,但心中悲痛未已。且待七七过后再说吧。”匂亲王说:“希望你再来。”他连此人也觉得依依不舍。破晓之时,侍从言归,匂亲王把以前为浮舟置办的栉箱一套和衣箱一套赏赐了她。他为浮舟置办的器物甚多,但赏赐侍从亦不宜太丰,所以只把与她身份相称之物送她。侍从来此,想不到会受赏,如今带了这许多东西回去,生怕同辈看到了诧怪,倒是麻烦之事。因此她很为难,然而不好意思退回,只得带着回去。到了山庄,与右近二人悄悄地打开来看。每逢寂寞无聊之时,看到这许多巧妙精致、新颖可爱的东西,不觉悲从中来,相与泣下。衣服也都是很华丽的。“在此丧忌之中,怎样隐藏这些东西呢?”两人相与愁叹。
薰大将也非常关念宇治情况,不堪其忧,便亲赴宇治来探视。他一路上回思昔日种种事情:“当初我由于何种宿缘而来访问她们的父亲八亲王呢?后来竟替他全家的人操心,连这个意想不到的弃女也照顾到。我之来此,本是欲向这位道行高深的先辈请教佛法,替自身后世修福。不意后来违背素志,动了凡心。大约正是为此而身受佛菩萨惩罚吧。”到了山庄,他就召唤右近,对她说道:“此间情状,我所闻知的很不清楚。这真是无限伤心之事!七七丧忌余日不多,我本想于丧忌过后来访,然而不能自制,就匆匆地来了。小姐毕竟患了什么病症,而如此突然亡身?”右近见问,想道:“小姐横死之事,老尼姑弁君等也都知道。将来总会被大将闻知。我倘隐瞒了他,将来他听见别人所说不同,反而要怪怨我。所以应该对他直说。”至于浮舟和匂亲王的秘密事件,右近曾煞费苦心地隐瞒,并且预先准备:如果面对这位态度异常严肃的薰大将,应该说怎样怎样的话。然而今天真个看见了他,准备好的话全都忘记了。她不胜狼狈,便把浮舟失踪前后情况如实告诉了他。薰大将听了,觉得这真是意想不到之事,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想:“决不会真有这种事情!浮舟沉默寡言,一般人常说的话她也不肯多说,真是个温柔的淑女,怎么可能痛下决心而做出如此可怕之事?多半是这些侍女捏造事实来欺骗我。”他疑心匂亲王把浮舟隐藏起来,心中愈加烦乱了。然而回想匂亲王哀悼之色,分明是真实的。看这里的侍女们的模样,如果是假装哀悼,自然看得出来。此时山庄中上下人等闻知薰大将来到,大家伤心起来,一齐号啕大哭。薰大将听到了,问道:“有没有与小姐一同失踪的人?还得把当时情况详细告诉我!我想小姐决不会嫌我冷淡而背弃我。究竟突然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因而投身赴水?我始终不能相信。”右近看薰大将可怜;又见他果然怀疑,颇感为难,便对他说:“大人当然知道:我家小姐自幼不幸,生长穷乡。近又僻处在这荒寂的山庄中。自此以后,平居常多愁闷。惟静候大人偶尔降临,是其乐事,竟可使她忘怀过去之不幸。她希望早日迁京,安居逸处,时时侍奉左右,口虽不言,心中无时或忘。后来闻得此事即将如愿,我们当侍女的人也都欢喜庆幸,忙于准备乔迁。那位常陆守夫人得遂长年之志,更是兴高采烈,日夜筹划乔迁之事。岂知后来大人来了一封莫名其妙的信。这里守夜人也来传达尊意,说侍女中有放肆之人,警卫必须森严。那些不通情理的粗暴村夫,竟有妄猜瞎测,乱造谣言者。而此后大人久无音信。于是小姐痛感自身自幼不幸,顿萌绝望之念。母夫人一向用尽心力,务求女儿交运纳福,不落人后。小姐此时觉得妄图幸福,反受世人讪笑,实甚伤心,于是沦入悲观,日夜愁叹。除了上述情况之外,竟想不出其他致死之原因。即使被鬼怪隐藏了,也总得留些痕迹。”说罢掩面大哭,悲伤不已。薰大将便不再怀疑,悲从中来,泪流不止。他说:“我身不能随意作为,一举一动都受人注目。每逢挂念她时,总是想道:不久即将迎她入京,使她有名有目,无忧无虑,和我永远欢聚。全靠以此自慰,过了许多日子。她疑心我疏远她,而实际是她抛舍了我。真使我好伤心啊!有一件事,本来今日我已不想再提,但此间别无外人,不妨说说,这便是匂亲王之事。他和小姐究竟是几时开始往来的?这位亲王对于色情之事特具专长,善于诱惑女人之心。我料想小姐是为了不能常常和他相逢,不堪悲伤,因而投身自尽的。你须得如实告我,对我不可隐瞒!”右近想道:“他确已完全知道了!”不胜遗憾,答道:“这件深可痛心之事,原来大人已经闻知了?我右近是时刻不离小姐左右的……”她略想一想,又说:“大人当然知道,小姐曾经悄悄地到亲王夫人那里住过几天。有一天,没料到亲王闯进了小姐室内。经我们严词抗拒,他终于走了出去。小姐害怕了,就迁居到三条地方那所简陋的屋子里。此后亲王见音信全无,就不再来纠缠了。小姐来此之后,不知他从何处闻知消息,派人送信来,这正是二月间之事。以后又有好几次来信,但小姐看也不看。我等劝她:‘置之不理,太不礼貌了,反而显得小姐不懂情理。’于是小姐作复,大约有一二次吧。除此以外,我们并没有看到别的事情。”薰大将听了,想道:“她的回答总不过如此,我强欲深究,也太乏味了。”于是俯首沉思,他想:“浮舟珍视匂亲王,对他倾心爱慕。另一方面对我毕竟也不能忘情,以致左右为难,无法解决。她本来优柔寡断,又值居近水边,就起了这个念头。如果我不把她安置在家里,即使她遭逢极大的忧患,未必能找到一个‘深谷’而投身自杀。如此看来,这水实甚可恨!”他便深恶痛疾这宇治川。他近年来为了那可怜的大女公子和这浮舟,奔走往返于崎岖的山路上,如今回想起了觉得可哀。连“宇治”这个地名他也不愿再闻了。又想:“匂亲王夫人最初向我提出此人时,把她比作大女公子的雕像,已是不祥之兆。总之,此人完全是由于我的疏忽而亡身的。”他想来想去,想到了浮舟的葬仪,觉得这母亲毕竟身份低微,女儿的后事办得如此草率,实甚遗憾。听了右近的详细报道,又想:“做母亲的定然非常悲伤吧。浮舟作为这样一个母亲的女儿,总算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了。浮舟与匂亲王的秘密事情,做母亲的未必闻知。她定然以为我对浮舟的关系有何变卦,因而使她自杀,正在怨恨我呢。”便觉万分对她不起。
浮舟不死在家里,此屋中原无不祥之气。但因随从人等都在面前,故薰大将未便入内,命人将架车辕的台搬来当作凳子,坐在边门外面。但觉样子难看,后来就走到繁木荫处,以苔为茵,暂坐休息。想起今后不会再到这凄凉的地方来,心甚悲伤,便环顾四周,独自吟诗:
“我亦长辞忧患宅,
谁人凭吊此荒居?”
阿阇梨今已任律师之职。薰大将召唤他到山庄来,吩咐他为浮舟举办法事,叫他增添念佛僧侣人数。自杀罪障甚深,故必须举办可以减轻罪障的法事。关于每个七日的诵经供养办法,均有详细指示。天色已经很暗,薰大将准备返京,心中反复思量:“如果浮舟在世,我今夜不会就此归去。”他召唤老尼姑弁君。弁君派人代答道:“此身太不祥了,为此日夜愁叹,神思愈益昏迷,惟有茫然奄卧而已。”她不肯出来参见。薰大将也不定要进去看她,就此上道。他在归途上痛悔不曾早日迎接浮舟入京,听到宇治川的水声,心如刀割,想道:“连遗骸也找不到,何等悲惨的死别啊!不知她现在怎样,在何处海底与贝介为伍?”其哀思无法自慰。
浮舟的母亲因常陆守邸内正为祈祷女儿安产而举办法事,而自己又因到过丧家,身蒙不祥之气,所以返京后不赴常陆守邸内,暂时旅居在三条地方那所简陋的屋子里。她的哀思也无法自慰。一方面又挂念邸内的女儿是否安产。后来闻知这女儿平安地分娩了。但她因为身蒙不祥,未便去看产妇。对其他子女也无法照顾,只是茫然地度日。正在此时,薰大将悄悄地派人送信来了。母夫人虽然神志昏迷,也觉得十分可喜,又十分可悲。薰大将的信中写道:“此次不幸而遭逢意外之变,鄙人首先应向夫人致吊。然而心绪缭乱,泪眼昏花。推想夫人爱子情深,亦必悲伤至极。因此欲待心绪稍宁,再行奉候。不觉岁月匆匆,已过多时。痛感世事无常,更觉愁恨难消。但鄙人倘得侥幸存命于世,务请视我为令嫒之遗念,随时枉顾为幸。”此信写得非常诚恳,送信的使者就是那个大藏大夫仲信。薰大将又嘱仲信口头传言:“鄙人行事迟缓,以致年关已过而尚未迎接令嫒入京,夫人或将疑我恩情消减乎?然而既往不咎,自今以后,无论何事,必当尽力效劳。夫人亦请暗记在心。令郎等如欲出仕朝廷,鄙人定当尽力拔擢。”夫人认为子女之丧并无十分需要忌避的不洁,故无甚妨碍,坚请使者入内坐憩。自己挥泪作复,复书中说:“身逢逆事而能苟延残喘,忧伤度日,正乃仰承宠锡嘉言之故。多年以来,每见小女愁苦之状,常痛感此乃为母亲者出身微贱之罪。近蒙惠许迎接入京,正庆从此可得托庇长享幸福。岂知忽遭无可挽回之灾厄,令人闻‘宇治’之名,亦觉凶恶可嫌,悲伤无极。今蒙赐书存问,殷勤抚慰,欣喜之余,自觉寿命可延。倘得暂时生存于世,自当仰仗鼎力之助。惟目前泪眼昏花,未能恭敬作复为歉。”送使者的礼品,若照普通规例,此时不甚相宜。不送则又觉招待不周。便把本欲奉呈薰大将的斑纹犀角带一条,以及精美佩刀一把装入袋中,载在使者车上,对仲信说:“此物乃死者遗念。”即以奉赠。使者返邸,薰大将看了这赠品,说道:“其实大可不必。”使者报道:“常陆守夫人亲自接见,啼啼哭哭地说了许多话。她说:‘连无知小儿亦蒙体恤关怀,实令人诚惶诚恐。况我等乃身份低微之人,反觉羞惭无地。我当勿使外人知道何种关系,将所有不肖之子遣赴尊邸,令其服役。’”薰大将想道:“这些固然不是关系密切之人。然而天皇的后宫中,也并非没有地方官身份的女儿。如果由于有宿世因缘而蒙皇上宠爱,也不至于受世人讥评吧。至于普通臣下,娶贫贱人家的女儿或嫁过人的妇人为妻,也是常有之事。外人纷纷传说我爱上了一个地方守吏的女儿,但我最初就不打算娶她为正妻,所以不能指为我行为上的污点。况且那母亲丧失了一个女儿,不胜悲伤。故我必须看这女儿面上而照顾她的家人,以慰这母亲之心。”
且说常陆守到三条那屋子里来找他的夫人了。他怒气冲冲地站着叫道:“家中女儿分娩之时,你却独自躲在这里!”原来夫人并未把浮舟年来下落和情况如实告诉他。他以为浮舟已经沦入困境。夫人想等薰大将迎接浮舟入京之后,才把这光彩之事告诉丈夫。但现在弄得这般模样,隐瞒也是徒然,便啼啼哭哭地把情况从头至尾告诉了他,并且拿出薰大将的信来给他看。常陆守是个卑鄙之人,崇拜高官贵族,看了这信大吃一惊,反复观玩,说道:“这孩子抛弃了偌大的幸福而死去,真可惜啊!我也是大将的家臣,常常出入邸内,然而从未蒙大将召近身边。他是一位非常尊严的贵人啊!现在蒙他关怀我的儿子,我们真要交运了!”他满面喜色。夫人则痛惜浮舟已不在世,只管俯伏哭泣。常陆守此时也流下泪来。其实,如果浮舟在世,恐怕薰大将反而不会关怀到常陆守的儿子。只因他自己做错了事,致使浮舟丧命,心甚抱歉,至少要安慰她母亲,所以顾不得世人讥评了。
薰大将为浮舟举办七七的法事,却又怀疑她是否真个死去。但念无论死或不死,做功德总不是坏事。于是十分秘密地在宇治那律师的寺中大做道场。命令办事人:赠与六十位法师的布施品必须从丰。浮舟的母亲也来到宇治,另外添办几种佛事。匂亲王将黄金装入白银壶中,送到右近处。他深恐外人怀疑,不便公然为浮舟大办法事,这黄金只当作是右近供养的。不悉内情的人都说:“为什么这侍女的供养那么阔绰?”薰大将方面,派遣了一大批亲信的家臣到山寺来办事。有许多人惊诧地说:“真奇怪!这女子从未闻名,何以法事做得如此体面?她毕竟是何等样人?”此时常陆守也来了,他毫不客气地以主人自居。众人看了都觉得奇怪。常陆守近来因女婿少将生了儿子,大办庆祝,忙得不亦乐乎。他家中珍宝几乎应有尽有,近又收集了唐土和新罗的种种物品。然而身份所限,这些物品毕竟甚不足观。这法事本来是秘密举办的,然而排场非常盛大。常陆守看了,想道:“浮舟如果在世,其命运之高贵决非我等所能并比!”匂亲王夫人也送来种种布施物品,又命设筵宴请七僧。皇上也闻知了薰大将曾有如此一情妇,设想他对此人情爱甚深,未便使二公主知道,所以一向隐藏在宇治山中,觉得他很可怜。薰大将与匂亲王二人心中,一直为浮舟悲伤。匂亲王在情火炽盛之时忽然失去了恋人,更是非常痛心。然而他原是浮薄成性的人,为欲安慰悲情,试向别的女子求爱的事又多起来。薰大将则身任其咎,虽然多方照顾了浮舟的遗族,还是难于忘怀这莫可挽回的恨事。
且说明石皇后为叔父式部卿亲王服轻丧,这期间还住在六条院。匂亲王的哥哥二皇子代任了式部卿,这官位很尊严,不能常来参谒母后。匂亲王心绪不佳,寂寞无聊,常到与母后同来的姐姐大公主那里去闲玩,借以散心。大公主身边美貌侍女甚多,匂亲王未得仔细欣赏,引以为憾。薰大将也不禁动情,偷偷地爱上了大公主身边的侍女小宰相君,其人相貌也很漂亮。薰大将认为这是一个品性优越的女子。同是弹琴或弹琵琶,她的爪音、拨音比别人美妙。写信或讲话,也往往添加富有情趣的词句。匂亲王以前也认为这是一个美人,照例企图破坏薰大将对她的恋情而据为己有。但小宰相君说:“我为什么要像别人那样服从他!”她的态度非常强硬。严肃的薰大将就相信“此人异于常人”。小宰相君察知薰大将心甚悲伤,不忍坐视,赋诗奉呈,诗曰:
“省识君心苦,同情不让人。
只因身份贱,不敢吐微忱。
让我代她死了吧。”此诗写在一张雅致的信笺上。在这凄凉的夕暮,她善于推察大将的隐忧而奉呈此诗,其用心实甚可喜。薰大将答诗云:
“阅尽无常相,何尝露隐忧?
无人知我苦,除却汝心头。”
为了答谢她的好意,走进她房间里,对她说道:“我正在忧伤之时,得你赠诗分外喜慰。”薰大将一向矜庄持重,举止端详,不肯随便出入于侍女之室,是个高贵人物。而小宰相君的居处十分简陋,又窄又浅,便是宫中所谓“局”的小屋。薰大将走近那拉门口时,小宰相君觉得不好意思。但她并不过分自卑,不慌不忙,巧妙应对。薰大将想道:“此人比我所爱的那人更加优雅可爱呢!为什么在这里当宫女呢?最好当了我的侍妾,让我来照管她吧。”但他这秘密企图绝不让人知道。
莲花盛开之时,明石皇后举办法华八讲。首先是为亡父六条院主,其次是为义母紫夫人。各各分定日期,供养经佛。这法会非常庄严盛大。讲第五卷的那一天,仪式尤为隆重,各处通过有亲戚关系之侍女到六条院来观光之人甚多。第五天朝座讲第八讲,功德圆满。这期间殿内暂作佛堂装饰,现在要恢复原状,因此北厢中的纸隔扇也都打开,以便仆役等进去布置装修。这时候就请大公主暂住西面廊房中。众侍女听讲疲倦了,各自回房中休息,大公主身边侍女甚少。薰大将因有要事必须与今天退出的法师中的一人商谈,便换了便袍走到钓殿里来找他。后来僧众全部退出,薰大将暂时坐在池塘旁边纳凉。此时人影稀少,前述的小宰相君等在附近设置帷屏,隔成小室,暂在那里休息。薰大将想道:“小宰相君或恐就在这里,听到衣衫窸窣之声呢。”便从中廊的纸隔扇的隙缝里窥探,但见里面不像普通侍女房间的样子,布置得非常清爽。从参差的帷屏的隙间窥探,室内一目了然。其中有三个侍女和一个女童,把冰块盛在盖子里,正在喧嚷着要把它割开来。她们既不穿礼服,又不穿汗袗,都是放任不拘的样子。因此薰大将想不到这是大公主的住处。忽见那边有一个穿白罗衫子的女子,正在微笑着闲看众侍女喧哗弄冰,其颜貌美不可言。这正是大公主。这一天暑热难堪,大概她嫌浓密的头发披在后面太热,所以略略挽向前面,其姿态美妙无比。薰大将想:“我见过的美人不少了,却从无一人比得上此人。”相形之下,她身边的侍女竟像土块一般了。他定一定神,仔细观看,又见一个侍女,身穿黄色生绢单衫,外缀淡紫色裙子,手中拿着扇子,打扮得特别齐整。此人对弄冰的人说道:“你们这样费力,反而热了!还不如放着看看吧。”笑时眉目娇艳动人。薰大将一听声音,就知道这是他所属意的小宰相君。众侍女费了许多气力,终于把冰割碎,各人手持一块。也有人不成体统地把冰放在头上或贴在胸前。小宰相君用纸包了一块冰,送到大公主面前。大公主伸出那双晶莹洁白的玉手,用纸包的冰揩拭一下,说道:“我不要拿,滴下水来很讨厌。”薰大将隐约听见她的声音,也觉得无限欢喜。他想:“还在她很小的时候,我见过她。那时我自己也还是个无知无识的小儿,就觉得这女孩相貌真漂亮。后来就彼此隔绝,连情况也不明。今天是什么神佛赏赐我这个好机会?唉,这是否也会同从前一样,成为忧愁苦患的起因呢?”他不安地想着,痴立在那里凝望。此时正在北面乘凉的一个女仆,忽然想起:自己因有要事,打开这纸隔扇走了出来,不曾关上。如果有人在这里窥探,自己将大受呵斥。她很担心,立刻慌张地跑回来。但见一个穿便袍的男子站在那里,不知是谁。她心中惶恐,也顾不得自己被人看见,就沿着回廊急急忙忙地奔来。薰大将想:“我这种好色的行为,决不可叫人看见。”立刻转身离去,躲藏起来。那女仆想道:“不得了啊!连帷屏都没有遮好,望进去全都看见!这官人大约是左大臣家的公子吧?陌生人不会到这里来。如果被人知道了,一定会追究:‘是谁把纸隔扇打开的?’幸而这官人穿的单衣和裙子都是丝绸的,行动没有窸窣声,里面不会有人注意到吧。”她担心得很。薰大将想:“我本来道心日渐坚定了,只因宇治之事走错了一步,以致变成一个百苦交煎的凡夫!如果当时早早出家为僧,现已安居深山之中,不会如此心烦意乱了。”他辗转思忖,情绪缭乱。又想:“我为什么年来一直渴望看到大公主呢?如今见了,反而增加痛苦。这真是无可奈何之事。”
薰大将回三条院后,次日一早起身。看看夫人二公主的相貌,觉得非常姣美。但他想:“虽说大公主未必胜于这二公主,然而仔细看来,毕竟不同,大公主异常高雅,光艳照人,其美实在不可言喻!但这也许是我有成见之故,或者时地不同之故吧。”便对二公主说:“天气热得很呢。你换一件薄一点的衣服吧。女子的衣服须时时更新,才能显出各季节的风趣。”又对侍女说:“到皇后那里去,叫大弍替公主缝一件轻罗单衫。”众侍女想:“我们公主青春美貌,大将要仔细欣赏。”大家很高兴。薰大将照例到佛堂诵经,然后回到自己室中休息。中午来到二公主房中,看见刚才吩咐侍女去要的轻罗单衫已经挂在帷屏上了。他对二公主说:“你为什么不穿?人多的时候,穿半透明的衣服似乎放肆,但现在无妨。”便亲手替她换衣。裙子也同昨日大公主所穿的一样,是红色的。二公主头发很浓密,长长地下垂,其美也不逊于大公主。然而各有特色,并不完全相同。他命人拿些冰来,叫众侍女把它割碎,拿一块送给二公主。如此模仿,自己心中也觉得可笑。他想:“世人有把所爱的人写入画中、借看画以慰情者。何况她是大公主的妹妹,更宜于替我慰情。”但他又想:“如果昨日我也能像今天一样参与其间,任意欣赏大公主……”这么一想,不觉叹息一声。便问二公主:“你近来写信给大公主么?”二公主答道:“没有。在宫中时,父皇叫我写,我就写给她。但此后长久不写了。”薰大将说:“你嫁给了臣下,所以大公主不写信给你,真是遗憾。你赶快去见母后,向她诉说:你怨恨大公主。”二公主说:“怎么可以怨恨呢?我不去说。”薰大将说:“那么你可对母后说:大姐为了我是臣下,看我不起,所以我也不写信给她。”
这一天匆匆过去了。次日早晨,薰大将前往参见皇后。匂亲王照例也到。他身穿丁香汁染的深色轻罗单衣,外罩深紫色便袍,神情异常风流潇洒。他的相貌之美,并不亚于大公主。肤色白皙,眉清目秀,比从前略微瘦些,然而非常动人。薰大将一见这个貌似大公主之人,恋情立刻涌上心头。他想:“岂有此理!”赶快镇静下来。但觉比未见大公主以前更加痛苦了。匂亲王命人拿了许多画来,吩咐侍女将画送交大公主。他自己不久也到大公主那里去了。
薰大将走近明石皇后御前,和她谈谈法华八讲的尊严、六条院主与紫夫人在世时之事,看看送大公主后剩下来的画幅,顺便说道:“我家那位二公主,为了辞别九重,降嫁臣下,心中常感委屈,很可怜呢。她认为大公主不同她通信,是由于自己已是臣下身份,故见弃于大公主。为此一向闷闷不乐。但望此种图画等物,以后便中也送她一些。由我带去也无不可。不过我带去就不大稀罕了。”明石皇后说:“怪哉!怎么会见弃于大公主呢?她们两人在宫中时,相去很近,时时通信往还。后来分居两地,自然音问稀少了。我就劝大公主写信给她吧。你叫二公主也不要有顾虑。”薰大将说:“二公主怎么可以冒昧写信呢?她虽然不是你亲生的,但我和你有姐弟之谊。倘蒙看在这面上加以青眼,实甚欣幸。况且她们本来惯于通信往还,如今忽然见弃,乃痛心之事。”他说这种话,实出于好色之心,但明石皇后意想不到。
薰大将辞别明石皇后出来,想去望望那天晚上曾入其室的小宰相君,并且看看前天窥探过的那间廊房,借以慰情。便穿过正殿,走向大公主所居的西殿去。这里帘内的侍女戒备特别森严。薰大将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地走近廊前,但见夕雾左大臣家诸公子正在那里和侍女们谈话,便在边门面前坐下,说道:“我经常到这一带地方来,却难得和各位见面。真想不到,似觉自己已经变成了老翁,今后非下决心多来亲近亲近不可。你们这些年轻人看了会说我不相称吧?”说着向几个侄儿看看。有一个侍女说道:“从今练习起来,定会返老还童。”这里的人随随便便说一两句话也有风趣,可见这殿内非常优雅,富于情味。他来这里并无事情,但和侍女们说说闲话,觉得非常舒服,因此坐得特别长久。
大公主来到母后那里,母后问道:“薰大将到你那里去过了么?”跟从大公主来的侍女大纳言君答道:“薰大将是来找小宰相君谈话的。”母后说:“这个严肃的人也会关心女子而找她谈话?倘是个不大伶俐的女子,应付困难,心底里也将被看透了。但小宰相君是很可放心的。”她和薰大将虽然是姐弟,但向来对他很客气,故希望侍女们也小心应付他。大纳言君又说:“薰大将特别喜欢小宰相君,常常到她房中去,长谈细说,直到夜深才出来。然而恐怕不是普通一般的恋爱吧?小宰相君说匂亲王是个非常薄情的人,所以连回信也不写给他,真屈辱了他!”说罢笑起来。明石皇后也笑了,说道:“匂亲王那种讨厌的浮薄性情,小宰相君能够看出,却也可喜。我真想设法使他改掉这种恶癖才好。这实在是可耻的。这里的侍女们也都在讥笑呢。”大纳言君又说:“我还听到很奇怪的事情呢:薰大将那个最近死了的女子,是匂亲王夫人的妹妹。大概不是同一母亲所生的吧。还有一个前常陆守某某之妻,据说是这女子的叔母或母亲,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女子住在宇治,匂亲王和她私通了。薰大将闻讯,立刻准备迎接她进京,添派了许多守夜人去,警备非常森严。匂亲王又悄悄地去访,竟不能进门,在马上和一侍女立谈了一会就返京。这女子也恋慕匂亲王,有一天忽然失踪了。乳母等都说她已投水而死,哭得很悲伤呢。”明石皇后听了也很吃惊,说道:“这种话是谁说的?真是荒唐可耻的事啊!不过这样的奇闻,世间自会纷纷传说,何以薰大将不曾说起?他说的只是人世无常之事,以及宇治八亲王一族大都命短之事,深为悲叹而已。”大纳言君说:“娘娘请听我说:下等仆役说的话靠不住,我也知道。但这是在里面当差的一个女童说的。这女童有一天来到小宰相君的娘家,确确实实地说出这件事来。她还说:‘不要把小姐横死之事告诉别人吧。情节实在奇离可怕,所以大家尽力隐讳。’大概宇治那边的人没有详细告诉薰大将吧?”明石皇后说:“你叮嘱那个女童:切不可再把这件事说与别人听!匂亲王如此放荡,深恐将来身败名裂,如之奈何!”她非常担心。
后来大公主写信给二公主了。薰大将看了大公主的手笔,觉得异常秀美,心中不胜欣喜,悔不早点叫她们通信,早点欣赏这手笔。明石皇后也送了二公主许多美丽的图画。薰大将收集许多更美丽的图画,赠送大公主。其中有一幅画的是《芹川大将物语》中的情景:远君恋慕大公主,有一个秋天的傍晚,不堪相思之苦,走进大公主室中去。画笔非常美妙。薰大将看了,觉得这远君很像是替自己写照,他想:“我的大公主能像画中的大公主那样爱我才好。”便悲叹自己命苦,赋诗曰:
“秋风吹荻凝珠露,
暮色苍时我恨长。”
他想把这诗写在那幅画上送给大公主。但念在这世间,自己这种念头略微吐露一点,便会引起绝大麻烦,应该绝对不泄漏出去才是。如此左思右想,忧愁苦恨的结果,终于记起了那个已死的宇治大女公子:“此人如果不死,我绝不会分心去爱别的女子。即使当今皇上欲以公主赐我,我也不会领受。且皇上闻知我有如此钟爱之人,也不会将公主嫁我。总之,害得我如此忧伤烦恼的,还是这‘宇治桥姬’!”如此苦思一番之后,又想到了那个匂亲王夫人,觉得又是可恋,又是可恨。当初自己让给了他,何等愚蠢!现在追悔莫及了。如此痛悔一番之后,又想到了那个突然死去的浮舟,觉得此女年幼无知,不通世故,轻率地自丧性命,何其愚痴。但又想起右近所述浮舟忧愁苦闷之状,以及闻知大将变志而负疚在心、悲伤饮泣之状,又觉得她很可怜。想道:“我本来不拟娶她为正妻,只当她是个忠贞可喜的情妇,这人实在是很可爱的。如此想来,匂亲王也不可恨,浮舟也不足怪,都是我自己不会处理世事之罪。”他常常如此沉思冥想。
薰大将虽然气度安闲,举止端详,但逢到了恋爱之事,自然也会身心交困。何况那好色的匂亲王,自从浮舟死后,哀情无法宽慰。连可以当作浮舟的遗念而相与其诉哀情的人也没有。只有他的夫人二女公子,有时说“浮舟可怜”。然而她和这异母妹并不是从小一起长大,而是最近才见面相识的,所以对她的同情并不甚深。而匂亲王也不好意思在妻子面前任意说“浮舟可爱,浮舟可怜”。因此他把一向在宇治的侍从接到了二条院来。宇治山庄中自浮舟死后,侍女们纷纷散归,只有乳母和右近、侍从三人,不忘旧情,还守在那里。侍从对浮舟虽然并不十分亲密,但也暂时陪着乳母和右近作话伴。当初听到这荒凉的宇治川的水声,确信希望在前,可以自慰,而现在只觉得凄凉可怕。后来侍从终于辞别宇治,来到京都,住在一个简陋的地方。匂亲王派人去找她,对她说道:“你到这里来当差吧。”她感谢匂亲王的好意,但念这地方对她的旧主人浮舟有复杂关系,深恐众侍女纷纷传说,言语不堪入耳,因此不愿住在二条院,要求到明石皇后那里当侍女。匂亲王说:“这样很好。你在那边,我可以私下差使你。”侍从思念到了宫中,可以消遣孤苦无依之情,便找人说情,到明石皇后那里当了宫女。别的宫女觉得此人身份虽低,然而相貌不坏,人品也好,便无人歧视她。薰大将也常常来此,侍从每次见到他,总觉不胜感伤。她以前听别人说,皇后那里有许多身份高贵的、像小说中所描写的千金小姐。现在她留心察看,渐渐觉得竟没有比得上她的旧主人浮舟的人。
且说今春逝世的式部卿亲王有个女儿,亲王夫人是她的后母,很不喜欢她。这后母的哥哥右马头,其人毫不足道,却恋慕这个女儿。后母不顾女儿委屈,答应把这女儿嫁给他。明石皇后偶然闻知此事,说道:“可惜啊!她父亲在日非常疼爱她,如今要被糟蹋了!”这女儿也很悲伤,日夜愁叹。女儿的哥哥侍从便说:“既然皇后这样慈祥地关怀……”最近就把这妹妹送进宫中。此女与大公主作伴,最为适当。因此特别受人尊敬。然而身份自有规定,所以给她取名为宫君,但不穿侍女制服,只添一条侍女用的短裙。实在也是很委屈的。匂亲王闻知此事,想道:“恐怕只有这宫君,相貌比得上我所恋慕的浮舟。她父亲和八亲王原是兄弟。”他好色的老毛病还是不改,为了恋慕浮舟,便希望看看宫君。他念念不忘,总想早点看到她。薰大将闻知宫君当了宫女,想道:“这真是岂有此理之事啊!她父亲曾想把她嫁给皇太子,又曾表示想把她嫁给我,还是昨今之事呢!世事无常,逢到了衰运,还不如投身水底,也可免受讥评。”他对宫君的同情比别人更深。
明石皇后到了六条院之后,众侍女都觉得这里比宫中宽敞,更多趣味,住得更舒服。平日不常来伺候的侍女,也都跟来,无拘无束地住着。长长的一排边屋,以及回廊、廊房等处,住得满坑满谷。夕雾左大臣的威势不亚于源氏当时,凡事都经营得尽善尽美,用以招待皇后。源氏这一族日渐繁荣,比较起从前来,一切排场反而更加新颖了。匂亲王如果依旧好色,则皇后居住六条院的期间,不知会做出多少色情之事来呢。幸而这时候他非常安静。别人看见了,都以为他生来具有的恶癖已经稍稍改去了。岂知近日老毛病又发作起来,看中了那个宫君,一直在打主意。
天气渐凉,明石皇后打算回宫中去。众青年侍女都觉得可惜,聚集在皇后殿前央请:“秋色方盛,这里的红叶正美,难道不看么?”于是天天临水赏月,管弦之会不绝,比往常更热闹了。匂亲王最擅长音乐,常常参与演奏。此人虽然朝夕见惯,但其容貌之昳丽,常像初开的花。薰大将则不常来此,众侍女都觉得此人仪表威严,难于接近。这两人同来参见皇后之时,侍从从屏后窥见了,想道:“这两个人,都是我家小姐所爱慕的。小姐倘能活在世间,享受福报,多么好呢!顿萌短见,其心实在太怯弱了。”她对人装作不知道宇治那边的事情,绝不谈起,只在自己心里痛惜。匂亲王向母后详细禀告宫中之事,薰大将便告辞而出。侍从想道:“不要让他看见我吧。未过小姐周年忌辰我就出来,深恐他怨我无情。”便躲避了。
薰大将走到东面的走廊边,看见开着的门口有许多侍女正在低声谈话。他就对她们说:“你们应该知道我是最可亲近的人。女人也没有像我这样可以信托。我虽然是男人,却也能把女人须知之事教给你们。你们会渐渐了解我的心情的,所以我很高兴。”众侍女都默默不能作答。就中有一个名叫弁姐的,是一个熟悉世故而年事较长的侍女,答道:“没有密切关系的人,总是不好意思亲近的。不过世间的事往往相反。就像我,并非对你有密切关系而可以任意不拘地相见的人。然而我们这种厚着面皮当侍女的人,装作怕羞而不理睬你,不是可笑的么?”薰大将说:“你断言对我不必怕羞,我倒又觉得遗憾了。”他向里面望望,但见脱下的唐装堆在一旁,大约正在任情不拘地弄笔。砚台盖里盛着些琐碎的小花枝,看来是她玩耍的。有几个侍女躲进了帷屏后面;另有几个背转了身子,向开着的门口眺望。她们的头发都很美丽。薰大将便把那里的笔砚移过来,题一首诗:
“女郎花烂漫,伴宿卧花阴。
一片冰心洁,不蒙好色名。
何故不放心呢?”就把这诗送给背转身子坐在纸隔扇后面的一个侍女看。这侍女身子也不转过来,从容不迫地振笔疾书道:
“女郎花名艳,素志自坚贞。
不比闲花草,任情染露痕。”
薰大将看看她的手笔,觉得虽然草草不工,却也颇有风趣,楚楚可观。他不知道此人是谁,想必是正欲上皇后殿前去,被他遮断了路,暂时滞留在此的。弁姐看了薰大将的诗,说道:“说得斩钉截铁,像是老翁口气,太没趣了。”便赠诗曰:
“女郎花艳艳,正值盛开时。
试傍花阴宿,君心移不移?
然后可以确定好色不好色。”薰大将答以诗云:
“蒙君留我住,一宿自当陪。
倘是闲花草,余心决不移。”
弁姐看了这诗说道:“请勿侮辱我们!我说的是野宿在别的郊原上,不是我们留你宿!”薰大将略微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侍女们希望他再说下去。但他已准备离去,说道:“我只管拦住道路,太任性了,现在放你们走吧。今天你们特别怕羞,东避西躲,定然有个缘故吧?”说罢就站起身来走出去。有几个侍女想道:“他以为我们都是像弁姐一样不怕羞的人,真冤枉了!”
薰大将靠在东面的栏杆上,在夕阳中眺望庭院里渐次开放的秋花。不堪忧伤之情,低声吟诵白居易的诗句“大抵四时心总苦,就中肠断是秋天”。忽闻女子衣衫窸窣之声,分明是刚才背转身子吟诗的那个人,她穿过正殿的门,走向那边去了。此时匂亲王走过来,问侍女们:“适才从这里走到那边去的是谁?”有一侍女答道:“是大公主那里的侍女中将君。”薰大将想道:“这也未免太不谨慎了。对于怀着好奇心探问的男人,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地公然把名字告诉他!”他替这女子抱屈。看见众侍女对匂亲王都很亲近,又觉得嫉妒。想道:“想必是匂亲王态度强硬,所以众侍女只得服帖。我真倒霉,为了匂亲王的狂恋,一直妒恨忧伤,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这些侍女之中,定有品貌不凡的女子,是他所倾心热恋的。我将设法诱惑这女子,占为己有,让他也尝一尝我这种苦头的滋味吧。真正有思虑的女子,一定倾向我这方面。然而这种人不易多得。这就使我想起那二女公子来。她常嫌匂亲王的行为不适合他的身份,又明知我和她的恋情不便公开,被世人讥评起来也不好听,然而对我的友爱之情始终不曾放弃。能有这等见识,实在是世间难得的贤女。这许多侍女之中有否这样的人呢?我对她们生疏,不得而知了。近来寂寞无聊,夜寝不能安枕,让我来学习一下,也干一些风流逸事吧。”他现在这样想,也是不适合他的身份的。
薰大将又像前天偷窥一样,有意走向大公主所居的西廊方面去,这种行径也是讨厌的。大公主晚上到明石皇后那里去了,众侍女无拘无束地在廊上看月亮,说闲话。有一人正在弹筝,音节十分美妙,爪音清脆悦耳。薰大将不让她们知道,悄悄地走近去,说道:“为什么‘故故’地弹得如此美妙?”侍女们大吃一惊,来不及放下揭起着的帘子,有一人站起来答道:“‘气调’相似的兄弟不在这里呀!”察其声音,这便是名叫中将君的人。薰大将也引用《游仙窟》中典故戏答道:“我是‘容貌’相似的母舅呢!”他知道大公主不在此,觉得扫兴,问道:“公主总是常在那边的,她在这归省期间做些什么事呢?”侍女答道:“不论在哪里,都不做什么事,只是寻寻常常地度日而已。”薰大将想起大公主身份之优越,不知不觉地叹了一口气。深恐别人诧怪,努力装作无事,立刻拿过侍女们送出来的和琴,不加调整,就弹奏起来。这和琴合着律调,其声与秋天的季候非常适合,音节美妙动人。薰大将弹到半途忽然停止,热心听赏的侍女们异常惋惜,觉得反而难过。薰大将此时心事重重,他正在想:“我的母亲身份不逊于这大公主。惟大公主乃皇后所生,这一点不同而已,其各受父帝宠爱,亦完全相同。然而这大公主特别优越,是什么缘故呢?想来皇后出生的明石浦是个胜境,所以地灵人杰吧。”又想:“我能娶得二公主为妻,宿命已甚尊贵,若能兼得大公主,可知更好哩。”这真是妄想了。
已故式部卿亲王的女儿宫君,在大公主所居的西殿那里有她自己的房间。许多青年侍女都在那里看月亮。薰大将想:“唉,可怜!此人与大公主同是皇家血统呢。”他回思式部卿亲王当年曾经有心将此女许配与他,觉得非无缘故,便走向那边去。但见两三个相貌姣好的女童,穿着值宿制服,在外面闲步。看见薰大将走过来,连忙退入室内,其娇羞之态可爱。但薰大将觉得这是世间常见之相。他走近南面一角里,咳嗽几声,便有一个年事稍长的侍女走出来。薰大将对她说道:“我常想对宫君表示同情之意。但用世人惯说的老生常谈,反而好像模仿浮泛的应酬话,所以正在努力‘另外觅新词’呢。”那侍女并不进去通报宫君,自作聪明地答道:“我家小姐意外地身逢此种境遇,常常回想起亲王生前对她的宠爱。又蒙大人时时寄与深切的同情,她闻知了不胜欣慰。”薰大将觉得这是对普通人的应酬话,无甚意味,心中颇感不快,说道:“我与你家小姐是嫡堂兄妹,原有不可分离的族谊。尤其是小姐身逢此种境遇,更应多多关怀。今后倘有事务见嘱,定当乐为效劳。但倘疏远规避,叫人传言通话,则我不敢再来访问了。”侍女觉得的确怠慢了他,心甚不安,便力劝宫君亲自应对。宫君便在帘内答道:“我今孤苦无依,‘苍松亦已非故人’了。乃蒙不忘旧谊,令人铭感五中。”这不是命人传言,而是亲口对答,其声十分娇嫩,并有优雅之趣。薰大将想道:“这倘是住在这里的一个普通宫女,倒是很有意思的。但她是亲王家的女公子,只因今日处此境遇,不得不与人直接通话。”他很可怜她。推想她的容貌亦必非常美丽,颇思见她一面。忽念此女定然使得那匂亲王苦思劳心,觉得可笑。却又慨叹世间理想的女子不易多得。他想:“这宫君是身份高贵的亲王悉心教养成长的千金小姐,然而这种环境之下产生的美人,并不稀奇。最稀奇的,是出生于高僧一般枯寂的八亲王之家,成长在荒凉的宇治山乡中,而个个长得美玉无瑕。连那个被人视为身世飘零、意志薄弱的浮舟,对晤之时,也令人觉得非常优雅可爱。”可见他无论何时何地,都只是想念宇治一族的人。暮色沉沉之时,他历历回思对她们的异常恶劣的因缘,感伤不已。忽见许多蜉蝣忽隐忽现地飞来飞去,遂赋诗云:
“眼见蜉蝣在,有手不能取。
忽来忽消逝,去向不知处。世事也都是像这蜉蝣一般‘似有亦如无’的。”此诗照例是独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