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桥姬
此时有一位被世人遗忘了的老年亲王。他母亲也出身于高贵之家。他幼时本有当皇太子的声望,只因后来时势变迁,纠纷突起,使他陷于困境,反而弄得一事无成。做他后援人的诸外戚苦恨之余,各自推故出家为僧。这皇子在公私两方都失去依靠,就成了孤独之状。他的夫人也是前代大臣的女儿,回想当初父母对她的指望,无限伤心,悲痛之事甚多。全靠夫妻恩爱无比,聊可慰藉人世忧患,两人彼此信赖,相依为命。
两人结婚多年,膝下尚无子女,感到美中不足。亲王常常说:“但愿有个可爱的孩子,以慰寂寞无聊的生涯。”事有凑巧,不久果然生了一位美丽的女公子。亲王夫妇无限宠爱,尽心竭力地抚育她。其间夫人忽又怀孕。大家指望这回要生男儿了,岂知生下来的又是一位女公子。但夫人产中调理失慎,生起病来,日重一日,竟致一命呜呼。亲王遭此意外之变,茫然不知所措。他想:“我年来生存于世,痛苦难堪之事甚多。只因有这个难于抛舍的美人牵惹我心,就被绊住在这世间,因循度日。如今只剩我一人残留在世间,痛苦定然更多了。教我一人抚育这两个女孩,则因身份所关,不成体统,外间传闻也不好听。”便想乘此机会,成遂出家本愿。然而两个女孩无人可托,弃下她们十分可怜,因此踌躇不决地过了许多年月。其间两位女公子日渐长大,都生得花容月貌。亲王朝夕以此自慰,不知不觉地度送岁月。
侍女们都看不起后来生的那个女公子,愤愤不平地说道:“哎呀!出生的时辰多么不吉利啊!”便不肯用心照管她。但夫人临终之前,神志都已昏迷了的时候,还挂念这孩子,对亲王的遗言只有一句话:“请你当作我的遗念疼爱这孩子!”亲王认为:这孩子虽然由于前世命定,出生在这不祥的时刻,但对我亦必具有宿缘。况且夫人弥留之际还挂念她,嘱我好好照管呢。这样一想,便非常疼爱这二女公子。二女公子的相貌长得异常美丽,竟使人疑心是异兆。大女公子则性情娴静而沉着,容貌举止大方而优雅,其高贵之相胜于乃妹。亲王认为两人各有所长,一样地疼爱。然而生涯𫐘轲,不能如意之事甚多。年复一年,邸内日见萧条。仆从等人看见主人已不可靠,不能忍受,逐渐告辞散去。二女公子初生即遭母丧,亲王在忙乱中未能替她仔细选择良好的乳母,只雇得一个教养粗浅的寻常妇女。在二女公子幼年时就辞去了她,故二女公子全由亲王自己一手抚育成长。
亲王的宫邸本来宽广华丽。其中池塘、假山等,面貌犹无异于当年,然而一天比一天荒凉了。亲王寂寞无聊之时,只在此中闲眺怅望。家臣中已经没有干练的人,庭院无人打扫整理,杂草青青,异常繁茂。屋檐下的羊齿植物得其所哉,欣欣向荣地到处蔓延。四时花木,例如春天的樱花、秋天的红叶,往时与同心人共赏其香色,获得安慰甚多。今则孤居寂处,无人相伴,惟有专心于家中佛堂内的装饰,晨夕诵经礼佛。他常常想:“我受二女牵累,已是意外的憾事,自知此乃前世注定,不得如意称心。岂宜效仿世人,更作续弦之想?”年月既久,越发背世离俗,他的心已经变成了一个高僧。自从夫人逝世以来,他即使偶尔戏耍,也不发生世俗续弦之念。别人劝谏他:“何必如此呢?死别之初,固然有无穷悲恸,但日月既经,哀思自会消失。还不如回心转意,随俗行事。则此荒凉不堪入目之宫邸,自会重新生色。”他们头头是道地说了许多话,屡次前来做媒。但亲王充耳不闻。
亲王诵经念佛之暇,常常和两女公子戏耍取乐。两女公子渐渐长大,亲王教她们学琴,学棋,作“偏继”游戏。他在细微的游戏中窥察两人的性情。大女公子秉性沉着,思虑深远,态度稳重。二女公子天真烂漫,落落大方,那娇羞之态非常可爱。两人各擅其美。一个日丽风和的春天,池塘里的水鸟比翼偕游,好声和鸣。若是夫人在日,只当寻常美景。但今日看到这相亲相爱、时刻不离的模样,亲王不胜叹羡,便教两女公子学习弹琴。娇小可爱的两人,弹出的琴音都很美妙。亲王深为感动,泪盈于睫,便赋诗云:
“双双水鸟相偎傍,
雌去雄留顾影单。
好不伤心啊!”吟罢举袖拭泪。这位亲王相貌非常清秀,多年来勤于修行,体态略见瘦损,却反而更加高超优雅了。为了便于照管两女孩,身穿家常便服,落拓不拘的姿态也很俊美,能令见者自感羞惭。大女公子从容不迫地把砚台移过来,像戏书一般在砚上写字。亲王给她一张纸,说道:“写在这上面!砚台上不好写字的。”大女公子腼腆地写一首诗:
“成长全凭慈父育,
雏禽无母命孤单。”
此诗虽不甚佳,但在当时很可令人感动。笔迹显见将来大可进步,但此时还未能一气呵成。亲王对二女公子说:“妹妹也写些看!”妹妹年纪更小,想了好久才写道:
“若无慈父辛勤育,
卵在巢中不得孵。”
衣服都穿旧了,身边又没有侍女,生活实甚寂寞无聊。而两女公子都长得如花似玉,做父亲的安得不又怜又爱呢?他一手执着经卷,一边念诵,一边教女儿唱歌。大女公子学弹琵琶,二女公子学弹筝。年龄虽然还很幼小,却常练习合奏,弹得都很像样,音节美妙悦耳。
这亲王的父亲桐壶帝和母亲女御都早已逝世,又没有显贵有力的保护人,因此从小不曾习得高深的学问。何况处世立身之道,教他何由得知呢?在高贵人物之中,这位亲王特别娇生惯养,竟像女子一般。因此祖上传下来的宝物以及外祖父大臣给他的遗产,虽然样样式式不计其数,却损失得影迹全无。只有珍贵的日常用品,现在留存的还很多。他也没有知心人来访问,生活寂寞无聊。便从雅乐寮乐师之类的人中选择音乐技能优越者,召他们来,和他们专心研习闲情逸致的管弦之乐,从小如此长大起来。因此在音乐方面具有非常优越的才能。
他是源氏的异母弟,人称八皇子。冷泉院还当太子的时候,朱雀院的母后弘徽殿太后阴谋废冷泉而立这八皇子为太子,想利用自己的威势捧八皇子上台。经过一番扰攘之后,终于失败,受到源氏一派冷遇。到了源氏一派逐渐得势之时,这八皇子就无法出人头地了。近几年来,他已变成一个高僧,如今则一切世事都抛舍了。在这期间,八皇子的宫邸忽遭回禄。失势而又遭灾,心情更加苦闷颓唐。京中没有适当住宅可以移居。幸而在宇治地方,尚有一所美好的山庄,便率眷迁住其中。世事虽然都已抛舍,但想起了今后神京永隔,亦不免伤心叹息。这宇治山庄位在水声聒耳的宇治川岸上,与鱼梁相接近。在此静修佛道,未免不甚相宜,然亦无可奈何。春花秋叶、青山碧水虽然聊可慰情,但八亲王来此之后越发消沉,除了愁叹之外别无他事。他无时不思念亡妻,常说:“笼闭在这隔断红尘的深山中,安得故人相依为命!”曾赋诗云:
“斯人斯宅皆灰烬,
何必孤单剩此身?”
回思往事,便觉今后全无生趣了。
这住处与京都隔着好几重山,绝无人来访问。只有形容古怪的山农、村俗不堪的樵夫牧子,偶尔出入其中,为邸内服役。八亲王心头的愁绪,像峰顶的朝雾一般永不消散,暮去朝来,日复一日。此时正好有一位道行高深的阿阇梨住在这宇治山中。这阿阇梨学问渊博,世间声名亦很盛大,但朝廷有佛事时,也极难得应召,一直闲居在这山中。八亲王所居离开这阿阇梨住处甚近,他在闲寂的生涯中研习佛道,遇有经文中疑义,常去请教。阿阇梨也尊敬八亲王,常来山庄拜访。他就八亲王年来所学得的教义,作深刻详细的解释。八亲王更加深信人世的短暂与乏味,便毫不隐讳地和他谈话:“我这颗心已经登上极乐净土的莲台,安住在清净无垢的八功德池中了。惟有这两个年幼的孩子难于抛舍,心有牵挂,以致未能毅然出家。”
这阿阇梨对冷泉院也很亲近,常往伺候,教授经文。有一次入京,顺便赴院参见。冷泉院照例正在诵读应习的佛经,便将种种疑义向他叩问。阿阇梨乘机告道:“八亲王深通内典,真乃大智大慧啊!多分是具有宿世佛缘而降生于世的人。他屏绝尘虑,专心学佛,其志望诚无异于圣僧。”冷泉院说:“他还不曾出家么?此间一班青年人替他起个别名,叫做‘在俗圣僧’。真可令人感佩啊!”此时宰相中将薰君亦侍奉在侧,他窃自寻思:“我正痛感人世之无聊,只是不曾公然诵经礼佛。虚徒岁月,实甚可惜!”又念八亲王在俗而为圣僧,不知其心境究竟如何,便倾耳而听阿阇梨的话。阿阇梨又说:“八亲王早有出家之志。据说以前为了琐事缠身,犹豫不决。今则可怜两个无母的女儿,不忍弃下。他正为此愁叹呢。”这阿阇梨却爱好音乐,又道:“再说,那两位女公子琴筝合奏之声,与宇治川波声相应和,真美妙呢!极乐世界的音乐也不过如此吧。”他这古风的赞美,使得冷泉院微笑,说道:“这两个女孩生长在这圣僧之家,料想她们不谙世俗行为,岂知长于音乐,真乃难得之事。亲王挂念她们,不忍舍弃,为此忧愁烦恼。我的寿命如能比他略长,不妨交付与我代为保护吧。”这冷泉院是桐壶院第十皇子,乃八亲王之弟,他想起了朱雀院将三公主托付已故六条院主的旧事,希望这两女公子来做他寂寞时的游伴。薰君反而不起这种念头,他只想拜访八亲王,看看他专心学佛之状。这愿望越来越深切了。
阿阇梨归山时,薰君嘱托他说:“我定当入山拜访,向八亲王请教佛法。便中请法师为我先客。”冷泉院遣使入山,向八亲王传言:“传闻山居佳胜,深为喜慰。”又赠诗云:
“心虽厌世慕山奥,
身隔重云不见君。”
阿阇梨带着冷泉院的使者前往参见八亲王。这山阴的庄院里,寻常人的使者也极少来,今有冷泉院的御使到门,真乃稀世之事,大家十分欢迎,便拿出当地的酒肴来殷勤招待。八亲王的答诗是:
“未得安心离俗世,
且来宇治暂栖身。”
诗中关于佛道修行方面,措辞很谦逊。因此冷泉院看了答诗想道:“八亲王对尘世还有留恋呢。”很可怜他。阿阇梨将中将薰君道心甚深之事告诉八亲王,说道:“薰中将对我说:‘我从小就深盼学得经文教义。只因尘缘难绝,蹉跎至今。其间为了公务私事,奔走忙碌,日复一日。此身本来微不足道,即使立志笼闭深山,专心习诵经文,亦可毫无顾虑。然而总是踌躇不决,因循度日。今闻皇叔如此勇猛精进,心甚向往,定当前来请教。’他托我传言,意极诚恳。”八亲王答道:“大凡觉悟人世无常而心生厌弃,皆因自身遭逢忧患,故而顿觉举世皆可痛恨,即以此为起点,发生学道之心。今薰中将年方青春,诸事如意称心,毫无不足之憾,而早就发心学佛以修后世,真乃难能可贵之事。像我这样的人,因宿命注定,只觉人世可厌,就特别容易受佛劝导,自然能遂静修之愿。然而我生余年不多,深恐未得大觉大悟,一生便尔告终,于是前世后世两无着落,深可慨耳。故中将欲向我请教,则我岂敢!我当视彼为先悟之法友可也。”此后两人互通音信,薰君就亲来访问。
薰君看看八亲王的住处,觉得实在比传闻更为可怜。自生活情状以至一切,都同想象中的草庵一样简陋。同样是称为山乡的地方,总有山乡独得而能牵惹人心的悠闲之趣。但此地水波之声响得可怕,竟至扰乱思想。晚间则风声凄厉,教人不能安心寻梦。学道之人住在这里,倒可借此消除对尘世的留恋之情。但小姐们在此度日,其心情又如何呢?薰君推想她们缺乏世间普通女子的温柔之情。她们的房间和佛堂仅隔一道纸门。倘是好色之人,定会走近去窥探情状,渴望知道她们究竟生得如何模样。薰君虽亦偶有此心,但他总是立刻回心转意:“我来此的本意,是欲离弃俗世,探访深山。如果说出无聊的好色之言,做出轻薄行为,便违反初志,失却本意了。”因此他到这里,一味同情于八亲王的生涯,诚恳地向他慰问。来的次数多了,始知八亲王正如他所预料,是个笼闭深山、专心学道的优婆塞。他对于经文教义,并不装出精通的模样,却解释得非常清楚。圣僧模样的人和富有才学的法师,世间固然很多,但过于超然离世、德高望重的僧都、僧正等,都很忙碌,又很矜持,未便轻易向他们请教佛法。反之,才德不高的佛弟子,则所可尊敬的只是确守戒律,而这种人往往形容拙陋,语言乏味,凡庸村俗,相对毫无风趣。薰君白昼忙于公事,无有暇晷。到了夜深人静之时,颇思召唤一人进入内室,于枕畔共谈佛法。但其人倘是此种佛弟子,则鄙陋不堪,毫无意味。只有这位八亲王,人品高雅,深可敬爱。所说的话,虽然同是佛经教义,但能就近取譬,令人入耳易解。他对于佛法,固然不是大彻大悟,但身份高贵之人,对于真理的理解自比常人更深。薰君渐渐和他驯熟,每次相见,总想常侍左右。有时不得空闲,多时不来访问,便想念不置。
薰君如此尊敬八亲王,冷泉院也就常常遣使致书问候。八亲王在世间多年来默默无闻,其宫邸一向门庭寂寂,此时就常常有人出入了。每逢季节,冷泉院馈赠极丰。薰君也每逢机会,必表敬意,有时奉赠玩赏之具,有时致送实用物品。如此交往,至今已有三年了。
是年秋末,八亲王举办每年四季例行的念佛会。此时宇治川边鱼梁上水波声特别嘈杂,片刻不静,因此念佛会移往阿阇梨所居山寺中佛堂里举行,定期七日。亲王去后,两位女公子更加寂寥,每天只是闲坐沉思。此时中将薰君久不访问宇治,挂念八亲王,便在一天深夜残月未沉之时动身,照例悄悄出门,随从也不多带,微服入山。八亲王的山庄位在宇治川这边岸上,不烦舟楫渡河,骑马可以到达。入山愈深,云雾愈浓。草木繁茂,几乎掩蔽道路。山风狂吹,木叶上露珠纷纷散落。由于心情关系,露珠着袖似觉寒气逼人。薰君觉得此种行旅平生极少经历,一面不胜凄凉,一面又感兴趣。遂吟诗云:
“山风吹木叶,叶上露难留。
我泪更易落,无端簌簌流。”
惊动山民恐多麻烦,便命令随从者不可扬声。穿过许多柴篱,渡过流水潺潺的浅涧,踏湿了的马足还是小心翼翼地悄悄前进。然而薰君身上的香气无法隐藏,随风四散飘流。山家睡醒了的人都很惊诧:不闻有谁经过,何来这股异香?
行近宇治山庄,忽闻弹琴之声,不知所奏何曲,只觉十分凄凉。薰君想道:“我闻八亲王常常演奏音乐,过去没有机会,不曾领教他那有名的琴声。今天躬逢其盛了。”便走进山庄,仔细一听,这是琵琶之声,曲调是黄钟。虽然只是世间常弹的乐曲,恐是环境所使然,似有异乎寻常之感,其反拨之声清脆悦耳。其间又有哀怨而优雅的筝声,断断续续地响出。薰君意欲暂时听赏,正思躲藏,身上的香气早就引人注意。便有一个形似值宿人员的鲁男子走出来,对薰君说:“为了如此如此,亲王闭居山寺,容小人前往通报。”薰君道:“何必去通报呢!功德限定日期,不可前往打扰。但我如此冒霜犯露而来,空归未免扫兴。相烦告知小姐,但得小姐为我说声‘可怜’,于愿足矣。”这鲁男子的丑陋的脸上露出笑容,答道:“小人便去叫侍女传告。”说过就走。薰君唤他回来:“且慢!”对他说道:“多年以来,我只是听人传说你家小姐弹得好琴,今天机会真巧啊!可否找个地方,让我暂时躲着听赏一下?突然进去打扰她们,害得她们都停止弹奏,是不应该的。”薰君容貌丰采之美丽,即使是这不解情趣的鲁男子,看了也深为感动,肃然起敬。他答道:“我家小姐当无人听见之时,常常弹琴奏乐。但倘京中有人来到,即使是仆役,她们就肃静无声了。大约是为了亲王不要一般世人知道我家有这两位小姐,所以隐藏起来。他曾经说过这话呢。”薰君笑道:“哪里隐藏得了呢!他虽然如此严守秘密,但世人都已知道你家有两个绝色美人了。”接着又说:“你带我去吧!我不是好色之人。只因知道你家有如此秘藏的两位小姐,觉得很奇怪,颇想知道她们是否也和世间寻常女子一样而已。”那人说:“却是苦也!我做了这不识轻重的事,日后被亲王得知,定要挨骂了。”两女公子居处,前面围着竹篱,间隔殊严。这值宿人便引导薰君前往。薰君的随从人被邀到西边廊上,也由这人招待。
薰君把通向女公子住处的竹篱门稍稍推开,向内张望,但见几个侍女高卷帘子,正在眺望夜雾弥漫中的朦胧淡月。檐前有一个瘦弱的女童,身穿旧衣,似乎怕冷的模样。另有几个侍女,神情和她相似。室内有一人,身体略隐在柱子背后,面前放着一把琵琶,手里正在玩弄那个拨子。隐在云中的月亮忽然明晃晃地照出,这人说道:“不用扇子,用拨子也可招得月亮来。”说着举头望月,那容颜非常娇美可爱。另有一人,靠着壁柱,身体俯在一张琴上,微微一笑,说道:“用拨子招回落日是有的。你说招回月亮,却是奇怪。”那笑颜比前者天真而优雅。前者说:“虽然不能招回落日,但这拨子对月亮却有缘呢。”两人无拘无束地说笑,那态度神情和外人所猜想的全然不同,非常优美亲切,可怜可爱。薰君想道:“以前听见青年侍女讲读古代小说,其中所记述的老是荒山野处藏着绝色美人之类的故事。我很讨厌,不相信真有此种事情。原来世间至广,果然有这等风韵幽雅的去处。”他的心便移向这两位女公子身上。此时夜雾甚重,不能看得清楚。薰君盼望月亮再出来。大约里面有人通告“户外有人窥看”,那帘子立刻挂下,人都退入内室去了。然而并不惊慌失措,却是从容不迫,静悄悄地躲进里面,连衣衫窸窣之声也听不见。温柔妩媚之相,令人真心叹美。薰君深慕其风流高雅之趣。
他悄悄地离开竹篱,走到外面,遣人走马返京,叫家中派车来宇治迎接。又对那个值宿人说:“此来时机不巧,未能会见亲王。但得听小姐琴声,反觉三生有幸,遗憾亦得稍慰矣。相烦通报小姐,容我罄诉冒霜犯露而来之苦。”值宿人立刻进去通报。两位女公子想不到他会进来窥探,担心适才逸居晏处之状已被看到,深感羞耻。回思那时确有异香随风飘来,因在意想不到之时,竟不警觉,真乃太疏忽了。心中惑乱,愈觉羞惭无地。薰君看见传达的侍女动作迟钝,呼应不灵,因念凡事都该随机应变,不可拘泥礼法。反正夜雾尚未消散,便径自走到刚才女公子等所居房室帘前,就在那里坐下。几个山乡的青年侍女不知该如何应对,便送出一个蒲团来,态度也很慌张。薰君开言道:“叫我坐在帘外,未免太简慢了。若非真心诚意之人,不会跋涉崎岖之山路,前来寻访。这待遇太不相称了。我屡次冒霜犯露而来,小姐必然能体谅我心也。”说时态度十分庄重。青年侍女之中,没有一人善于应对,大家都想钻进地洞里才好,实在太不成样了。便有人到里面去叫起睡着的老侍女来,但她起身也颇费时。久不答复,似乎有意怠慢。苦无办法,于是大女公子说道:“都是些不懂事的人,怎么能装作懂事,出去应对呢?”这声音非常高尚优雅,轻微得几乎听不出来。薰君说道:“据我所知,懂得人之苦心而装作不懂,乃世人之常习。大小姐也漠然装作不懂,实甚遗憾。亲王大智大慧,彻悟佛道。小姐朝夕侍侧,久受熏陶,料想其对世间万事皆已洞察。我有难于隐忍的一点心事,值得小姐洞察。请勿视我为世间寻常好色之人。婚娶之事,曾有人专诚相劝,但我立志坚强,决不从命。此种消息,小姐自然早已闻知。我所希望的,只是闲居寂处之时,得与卿等共话。卿等山居沉闷之时,亦复随时见招,以资排遣。但得如此,于愿足矣。”他说了一大篇话,但大女公子只管怕羞,一句话也不能回答。此时老侍女已经起身出来,就让她前去应对。
这老侍女是个直率之人,开口就嚷道:“啊呀,罪过罪过啊!叫他坐在这里,太怠慢了,应该请到帘内来坐。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不识轻重的啊!”她用老年人的嘶嗄声毫不客气地埋怨,两女公子都觉得难堪。但闻她对薰君说道:“真难得啊!我家亲王离群索居,门庭冷落,连应该来访的人,也都不肯赏光,日渐疏远了。难得您这位中将大人一片诚心,殷勤慰问,连我们这些微不足道之人,也都感激不尽。小姐们亦深感盛情,年轻人怕羞,难于启齿。”她毫无顾虑,信口直言,令人难于入耳。但这老侍女人品相当高尚,言语也落落大方。于是薰君答道:“我正狼狈不知所措,听了你的话不胜喜慰。有你这深通情理的人在此,今后我便放心了。”侍女们从帷屏旁边窥看,但见他靠在廊柱上,曙光渐渐明亮,照见他身穿日常便服,露水沾湿襟袖。一种世间所无的异香四散飘溢,令人不胜惊讶。老侍女哭着对他说道:“我深恐多嘴获罪,因此隐忍不说。但有令人感慨的旧事,常思觅一适当机会,如实奉告,使您略知端倪。我年来诵经念佛之时,一向以此事为祈愿之一。想是因此获得佛力佑护,使我今日逢此良机,实甚欣幸。然而尚未开言,眼泪已经涌塞双目,话也说不出了。”她浑身颤抖,实在非常悲伤。薰君见闻所及,老年人大都容易流泪。但这老妪何故如此悲伤,使他不胜诧异。便对她说:“我来此访问,至今已有多次。只因没有像你那样知情达理的人,每次总是走着多露的山路,沾湿了衣裳独自归去。今日逢到了你,我真高兴!请你把话尽情告诉我吧。”老侍女说:“此种良机,恐怕不易再得。即使再有,我命今夜不知明日,不能保证再得会见。今日共话,只是使您知道世间尚有我这个老妪而已。我听人说,在三条宫邸服侍令堂三公主的侍女小侍从已经亡故了。当年与我亲睦往来的人,有许多已经去世。我到了老年,才从遥远的他乡回京,在这里供职已有五六年了。您大概不知道吧:关于当时称为红梅大纳言的兄长柏木卫门督的逝世,世人在谈话中有一种传说,不知您听到过没有?回想柏木卫门督逝世,似觉相隔年月不远。那时悲伤痛哭,衣袖上的眼泪还不曾干呢。但屈指计算,光阴真快,您已经如此长大成人了,真像做梦一般。这位已故的权大纳言的乳母,是我弁君的母亲。因此我得朝夕侍奉权大纳言,甚是熟悉。我身虽甚微贱,但权大纳言有时常把不可告人而自心难于隐忍的话向我诉说。后来病势危笃,弥留之际,又曾召我到病床前,嘱咐我几句遗言。其中确有应该教您知道的话。但我也只能说到这里。您倘欲知其余详情,且待将来徐徐奉告。这班年轻人都在交头接耳,埋怨我多嘴饶舌,这也是难怪的。”她果然不再说下去了。
薰君听了这番话,似觉听到的是奇怪的梦呓,或者是巫女的自言自语,心中甚是纳罕。但这是他一向怀疑的事,如今听这老侍女说起,颇思知道详情。然而此时人目众多,未便探问。况且突如其来地细说旧事直到天明,也太煞风景了。于是回答她说:“你所说的我不甚明白。但既是旧事,我亦深为感动。将来必须请你将其余详情告我。雾快消散了,我衣冠不整,面目可憎,深恐小姐们见了责我无礼,因此不能随心所欲地长留在此,实甚遗憾。”便起身告辞。此时隐隐听到八亲王所居山寺的钟声。浓雾还是到处弥漫。想起古歌中“白云重重隔”、“峰上白云多”之句,觉得这深山野处实甚可哀。薰君还是可怜这两位女公子,料想她们必然愁思无穷,笼闭在这深山之中,安得不如此呢?便吟诗云:
“雾封槙尾山前景,
拂晓还家路途迷。
好凄凉啊!”吟罢重又转身,逡巡不忍遽去。其丰采之优美,即使见多识广的京中人见了,也将叹为特殊。何况山乡的侍女们,安得不惊异呢?她们欲传达小姐答诗,而羞涩不能启口。大女公子又只得亲口回答,低声吟道:
“云深山峻兼秋雾,
此刻还家路更难。”
吟罢微微叹息,深可动人。这一带地方毫无美景,然而薰君苦苦留恋,不忍离去。天色渐明,他终于怕人看清,只得退出,说道:“见了面,欲说之事反而多了。今后稍稍稔熟,当再向她诉怨。不过她们以世间寻常男子待我,其不明事理实出我意料之外,深可恨耳。”便走进那值宿人准备好的西厢中,坐着沉思闲眺。但闻懂得渔业的随从人说道:“鱼梁上人好多啊!可是冰鱼不游过来,他们都扫兴呢。”薰君想道:“他们在粗劣的小舟中载些木柴,各自为了简陋的生计而奔忙来往,这水上生涯亦可谓虚幻无常。但仔细想来,世间没有一人不和这小舟一样虚幻无常。我并不泛舟,而住在琼楼玉宇之中,此身难道能永远安居此世么?”便命取笔砚来,写诗一首奉赠女公子。诗曰:
“浅滩泛小楫,滩水沾双袖。
省得桥姬心,热泪青衫透。
想必愁绪万叠也。”写好之后,就交值宿人送进去。这值宿人冻得厉害,肤若鸡皮,拿着诗走了进去。大女公子心念答诗所用之纸,若非特别薰香,有失体面。又念此种时机,答诗最贵迅速,就立刻写道:
“千帆经宇治,川上守神愁。
朝夕沾滩水,可怜袖已朽。
真乃‘似觉身浮泪海中’也。”笔迹非常秀丽。薰君看了,觉得尽善尽美,心神为之向往。但闻随从人在外叫喊:“京中车子到了。”薰君对值宿人说:“亲王回府之后,我定当再来拜访。”便将雾湿的衣服脱下,全部送给这值宿人,换上了京中带来的常礼服,登车回京去了。
薰君回京之后,时时想起老侍女弁君的话,心终不忘。而回忆两位女公子的容姿比他所想象的优美得多,其面影又常在眼前。他想:“舍弃人世,毕竟是困难的。”道心薄弱起来了。他就写信给女公子,不取求爱的情书作风,而用较厚的白色信笺,挑选一枝精良的笔,以鲜丽的墨色写道:“昨夜冒昧奉访,得不恨我无礼乎?匆匆未能尽舒衷曲,深感遗憾。今后再奉访时,务望遵我昨夜之请求,许我在帘前晤谈,勿加顾忌为幸。令尊入山寺念佛,我已探悉功德圆满日期。届时当即趋谒,以慰雾夜奉访不遇之憾。”笔致非常流利。他派一个左近将监专送此信,吩咐他:“你去找那个老侍女,将信交付她。”他又想起那个值宿人冻得厉害,很怜悯他,便用大型盒子装了许多食物,交他带去赏赐他。次日,薰君又遣使赴八亲王所居的山寺。他顾念近日寒风凛冽,山中的僧人定然不胜清苦。且八亲王住寺多时,对僧众应有布施。因此备了许多绢和绵等物,遣使奉赠。送到之时,恰好是八亲王功德圆满、即将离寺归家的早晨。便将绢、绵、袈裟、衣服等物赠送修行之人,每人各得一套。全寺僧众无不受赐。那值宿人穿了薰君脱下来的华丽的便袍。这是一件上好白绫制的袍子,柔软适体,沁透着美不可言的异香。然而他的身体不会变化,带着这种衣香甚不相称。遇到的人都讪笑他,或者称赞他,使他反而局促不安。因为动辄发散香气,以致不敢任意行动,懊恼起来,便想除去这种惹人注意的讨厌的香气。然而这是贵族人家的衣香,洗也洗不下来。真乃太可笑了。
薰君看了大女公子的回信,觉得笔迹清秀悦目,措词天真诚恳,深为赞善。大女公子的侍女们告诉八亲王,说“薰中将有信给大小姐”,八亲王看了信,说道:“此信无关紧要。你们把它看做情书,反而误解了。这位中将和普通青年男子不同,心地正大光明。我曾隐约向他表示身后有所嘱托的意思,所以他如此关心吧。”八亲王自己也写信去谢他,信中有“承赐种种珍品,山中岩屋几乎容不下了”等语。薰君便思量再赴宇治访问。又想:“三皇子曾对我说:‘住在深山中的女子,如果长得特别漂亮,倒是极有意思的事。’他抱着这种幻想。我不妨把情状告诉他,刺激他一下,叫他心绪不得安宁。”便在一个闲静的傍晚前往访问。照例讲了种种闲话之后,薰君提起宇治八亲王的话,详细叙述那天破晓时分窥见两女公子容颜的事。匂皇子听了大感兴趣。薰君心里想,果然不出所料。便继续描述,借以激动其心。匂皇子恨恨地说:“那么她给你的回信,你何不给我看看呢?要是我,早已给你看了。”薰君答道:“哪里!你收到了各种各样女子写来的信,连一片纸也不曾给我看过呢!总之,这两位小姐,不是像我这种门外汉所能独占的,我想非请你去看一看不可。然而照你的身份,如何去得呢?世间只有微贱的人,如果好色,才可恣意寻花问柳。埋没着的美人多得很呢!像这种看得上眼的女子,沉思冥想地闲坐在荒僻地方的屋子里,正是在山乡地方才会意想不到地遇上。我刚才所说的两个女子,生长在遗世独立的圣僧一般的人家。多年来我总以为毫无风趣,一向看她们不起。人家谈起时我连听也不要听。岂知完全不然,如果那天月光之夜没有看错,竟是十全无缺的美人。无论相貌和姿态,都生得非常姣好,真可说是合乎理想的佳人。”匂皇子听到末了,真心地妒羡起来。他想:“薰君这个人对于寻常女子向来是不动心的。如今他这等赞美,可知这两个女子一定颇不平凡。”便对她们发生了无限恋慕之情。他劝薰君:“请你再去仔细看看好吗?”他对于自己不能自由行动的高贵身份,竟觉得讨厌起来。薰君看了心里好笑,答道:“不好,这种事情干不得。我已立志,对世俗之事,即使暂时也不可关心。逢场作戏的事我也决不染指。如果自己不能控制此心,就大大地违背我的本愿了。”匂皇子笑道:“啊唷,好神气啊!你总是得道高僧似地一篇大道理。且看你熬得到几时。”实际上,薰君心中一直挂念着那老侍女隐约提到的那件事。他对此事比以前更加关心,又很感伤。因此即使自己看到美人,或者听人说起某家女儿长得漂亮,他也全然不放在心上。
到了十月里,薰君于初五六日赴宇治访问。从者都说:“这几天鱼梁上景致正好,请不妨去看看。”薰君说:“何必!人生无常跟蜉蝣相差无几,鱼梁有什么好看呢?”路上风景一概不看。他乘坐一辆轻便的竹帘车,身穿厚绸常礼服和新制的裙子,故意装得简单朴素。八亲王竭诚欢迎,办起山乡式的筵席来招待他,也颇富有风趣。日色既暮,将灯火移近,研读最近所习的经文。特邀阿阇梨下山,请他解释深奥的教义。晚上不能睡觉,因为川上狂风大作,木叶散落之声、水波冲击之音,竟超过哀愁之上,使环境变得凄厉可怕。薰君估量天色将近黎明,回想起上次破晓听琴之事,便提出琴音感人最深等话,对八亲王说:“上次造访,于浓雾弥漫的拂晓,隐约听到女公子弹出几声美妙的琴声。未能继续听赏,反有不足之憾。”八亲王答道:“我已屏除声色,从前学得的都忘记了。”但还是召唤侍者将琴取来,说道:“要我弹琴,实在太不相称了。须得你引导一下,我才回想得出来。”便命取琵琶来,劝客人弹奏。薰君就弹琵琶,和他合奏了一会,说道:“我上次隐约听到的,似乎不是这把琵琶的声音。恐怕那把琵琶音色与众不同,所以声音特别优美吧。”兴致阑珊起来,便不再弹下去。八亲王说:“噫,此言差矣!能使你中听的技法,怎么会传到这种山乡地方来呢?你的夸奖太失当了。”他就弹起七弦琴来,其音哀怨凄凉,沁人心肺。半是山中松风之声所使然吧。八亲王表示久已遗忘、非常生疏的样子,只弹了饶有趣味的一曲,便罢手了。他说:“我家里也有人弹筝,不知几时学得的。我常隐约听到,似觉弹者略有心得。但我长久不曾加以督促。不过是任意乱弹而已,不成体例,只能和川中波声合奏。反正不成腔调,不中听的。”便对里面的女公子说:“弹一曲吧!”女公子答道:“我们原是私下玩玩的,想不到被人听见,已经羞死,岂可公然显丑呢?”就躲进里面,都不肯弹。父亲屡次劝勉,她们用种种借口拒绝,终于不弹。薰君大失所望。此时八亲王暗想:“把两个女儿抚养成如此古怪而不见世面的乡下姑娘,这原非我的本意。”他觉得可耻,对薰君说:“我在此抚育两女,谁也不让知道。但我余命不多,旦夕难保。这两人来日方长,深恐她们将来颠沛流离。只此一事,是我离世时往生极乐的羁绊。”此言十分诚恳,使薰君深感同情,答道:“我虽不能正式担任有力之保护人,但可请您视我为亲信之人。只要我的世寿稍得延长,则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决不辜负尊嘱。”八亲王心甚感谢,答道:“但得如此,不胜欣幸!”
将近黎明,八亲王上佛堂去做功课了。薰君便召唤那个老侍女来谈话。这老侍女是服侍两位女公子的,名叫弁君,年纪将近六十,然而态度优雅,善于应对。她叙述已故柏木权大纳言日夜忧愁、以致一病不起之状,哭泣不已。薰君想道:“此种往事,即使是关于他人的,听了也不胜感慨。何况是我本人多年以来所渴望知道的。我常向佛祈愿,欲请明示当时发生何种事情,致使吾母出家为尼。想是佛力应验,使我无意中得此机会,听到这如梦一般可悲的故事。”他的眼泪就流个不住。后来说道:“如此看来,像你一样知道当年旧事的人,现今世间还有。但不知这种可惊又可耻的事,另外还有人传播出去否?多年以来,我全然不曾听到呢。”弁君答道:“除了小侍从和我弁君之外,没有第三人知道。我们两人一句话也不曾向人泄露过。我虽身份低微、毫不足道,却蒙权大纳言垂青,幸得朝夕侍奉在侧。因此种种详情,皆得目见耳闻。权大纳言每逢胸中苦闷不堪之时,只唤我们两人偶尔传送书信。关于此种事情,我实不敢多嘴,恕不详述了。权大纳言临终之际,对我略有遗言吩咐。我此微贱之身,其实不胜重托。因此常挂心头,考虑有何办法可将遗言向您传达。当我一知半解地诵经念佛的时候,也常以此事向佛祈愿。如今果然应验,可见世界上佛菩萨到底是有的,真使我感谢不尽。尚有一物,非请您看不可。以前我曾经想:如今有何办法呢?不如把它烧毁了吧。我身朝不保夕,万一死去,此物安得不落入别人手中呢?我一直如此担心。后来看见您常到这里的亲王家来,我想我可静待机会,稍稍有了希望。便有勇气忍耐,果然等着今天这良机。这实在是前世注定的事啊!”便啼啼哭哭地详细回忆薰君诞生时的情状,一一奉告。又说:“权大纳言逝世之后,我母忽然患病,不久也就死去。我加倍伤心,穿了两重丧服,日夜悲痛愁叹。正在此时,有一个不良之人,多年来对我用心,就用甜言蜜语把我骗到手,带着我到西海尽头的住地去了。于是京中情状,全然断绝消息。后来这个人也在住地死去。我离京十有余年,一旦重返故土,恍如到了另一世界。这里的亲王是我父亲的外甥女婿,我从小常在他家出入,我想来依附他。又念我身今已不能参与侍女之列,冷泉院弘徽殿女御自昔与我稔熟,应该去依附她。然而颇觉不好意思,终于不曾去见,就变成了隐没在深山中的朽木。小侍从不知几时死的。当年青春少女,现已大半凋零。我这老命在许多人死后残生于世,实甚可悲,偏偏又不肯死,还在这里苟延残喘。”谈谈说说之间,天色已经大明。薰君道:“罢了!这些旧事真是说不完的。以后找个不须防人听见的时候,再和你畅谈吧。我隐约记得,那个小侍从是在我五六岁时突然患了心病而死的。我倘不得和你会面,则将负着重罪过此一生了!”弁君掏出一只小小的袋子来,袋内装着的是许多已经发霉了的信件。她把袋子交与薰君,对他言道:“这个请您看后烧毁吧。那时权大纳言对我说:‘我的生命已无望了。’便把这些信件收集起来,交付给我。我打算在再见小侍从时交给她,托她妥为转奉,却想不到和她永别了。我非常悲恸,不仅为了我和她的私交,又为了辜负权大纳言的嘱托。”薰君装作若无其事地受了这些信,把它藏入怀里。他想:“这种老婆子,会不会把这件事当作世间的珍闻而不问自述地向人泄露呢?”便很担心。但弁君几次三番向他立誓,说“决不向人泄露”。他又觉得或许此言可信,心神疑惑不定。早餐时薰君吃了些粥和糯米饭团,准备告辞。对八亲王说:“昨日是朝廷假日。今日禁中斋戒已毕,冷泉院的大公主患病,我必须去慰问。因有种种事情,不得空闲。且待诸事办了以后,山中红叶未落之前,当再前来叩访。”八亲王欣然答道:“如此屡蒙赏光,可使山居蓬荜生辉。”
薰君回到家里,立刻拿出袋子来看。但见这袋子是用中国的浮纹绫制成的,上端写着一个“上”字。袋口用细带扎好,打结处粘着一张小封条,上面写着柏木的名字。薰君开封时感到恐怖。打开一看,里面有各种颜色的信纸,是柏木偶尔去信时三公主给他的回信。又有柏木亲笔的信,写道:“我今病势严重,已到大限之期。此后即使简短的信,也不能再写了。然而恋慕之心,愈来愈深切!想起你已削发被缁,悲痛无限……”其信甚长,陆奥纸凡五六张,字体怪异,形似鸟迹。内有诗云:
“卿今离俗界,削发伴缁衣。
我欲长辞世,游魂更可悲。”
末了又写道:“喜讯亦已闻悉。此子幸有荫庇,可无后顾之忧,只是
小松生意永,偷植在岩根。
但得残生在,旁观亦慰情。”
写到这里,似乎半途停止了,笔迹也乱七八糟。信封上写着:“侍从君启”。这只袋子已经成了蠹鱼的栖身之所。那信笺陈旧,霉气扑鼻。然而字迹并不模糊,与新近写的无异。文句也很清楚,可以仔细阅读。薰君想道:“正如弁君所言,万一散失,落入别人手中,如何是好!真是不得了啊!此种事情,恐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了。”他独自伤心,越来越觉悲痛。本拟入宫,终因心绪不佳,未能如愿。他去参见母亲,但见三公主抖擞精神,正在一心不乱地诵经。看见他来,似觉难于为情,藏过了经卷。薰君想道:“我又何必向母亲表示我已知道这秘密呢!”他只得将此事秘藏在心中,独自悲伤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