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竹河

本回所记述的,是源氏一族之外的后任太政大臣髭黑家几个侍女的故事。这些侍女现今还活在世间,专会说长道短,不问自述地说出这些情节来,与紫夫人的侍女们所说的情况有所不同。据她们说:“关于源氏子孙,有的传说并不正确,恐是比我们年纪更老的侍女记忆不清,因而弄错了。”究竟孰是孰非,莫衷一是。

已故髭黑太政大臣与玉鬘尚侍,生有三男二女。髭黑大臣悉心抚育,指望他们长大成人,超群出众。岁月推迁,正在等得心焦的时候,髭黑大臣奄然长逝了。玉鬘夫人茫然若失,如同做了一梦。本来急于欲使女儿入宫,此时也只得延搁。人心大都趋炎附势,髭黑大臣生前威势显赫,死后内部财物、领地等虽然依旧富足,并不衰减,但邸内气象变更,门庭日渐冷落。玉鬘尚侍的近亲中颇有闻达于世者。但身份高贵的戚族,往往反而不甚亲近。加之已故的髭黑大臣本性缺乏情感,与人落落寡合,别人对他也就心有隔阂。恐是因此之故,玉鬘夫人竟没有一个可与亲近往来的人。六条院源氏主君一向把玉鬘当作自己女儿看待,从未变心。临终时分配遗产,特地在遗嘱中写明,把玉鬘列在秋好皇后之次。夕雾右大臣对玉鬘也反比对嫡亲姐妹亲近,每逢有事,必来探访。

三位公子皆已行过冠礼,各自长大成人。只因父亲已经亡故,立身处世不免孤单无恃,但也自然而然地渐渐晋升。只是两位女公子前途如何策划,玉鬘夫人甚是担心。髭黑大臣在世之时,今上也曾向他示意,深盼他送女儿入宫。常常屈指计算年月,推想女儿已经长成,不断催他早日实行。但玉鬘夫人想道:“明石皇后宠幸日渐加深,无人能与并肩。我的女儿入宫,一定被她压倒,只能在许多庸碌的妃嫔中忝列末席,遥遥地仰承她的眼色,实在毫无意味。而教我看见我的女儿不及别人,屈居下位,我也很不甘心。”因此踌躇不决。冷泉院也诚心欲得玉鬘的女儿,竟重提往事,怨恨玉鬘昔年对他的无情,说道:“当年尚且如此,何况现在我年事渐老,形容丑陋,自然更可厌弃了。然而请你视我为可靠之父母代理人,将女儿托付我吧。”他认真地要求。玉鬘想道:“这如何是好?我的命运真可叹!他一定把我看做出人意外的无情女子,真是可耻而又抱歉。如今到了这晚年,不如将女儿嫁他,以赎前愆吧。”但也难于决定。

两位女公子相貌都长得很好,以美人著名于时,故恋慕之人甚多。夕雾右大臣家的公子,称为藏人少将的,——是正夫人云居雁所生,官位比诸兄高,父母特别疼爱他,是个品貌兼优的贵公子,——也热诚地向玉鬘夫人的大女公子求爱。此人无论从父亲或母亲方面来说,都与玉鬘有不可分离的亲密关系。因此他和弟兄们常在髭黑大臣邸内出入,玉鬘夫人对他们都很亲昵。这藏人少将和她家的侍女们也很熟悉,颇有机会向她们诉说自己的心事。因此众侍女日日夜夜在玉鬘夫人耳边赞扬藏人少将,玉鬘夫人不胜其烦,又很可怜他。他的母亲云居雁夫人也常常写信给玉鬘夫人,代他请求。父亲夕雾大臣也对玉鬘夫人说:“他的官位还低,但请看我们面上,允许他吧。”玉鬘夫人已有决心:大女公子必须入宫,不嫁臣下。至于二女公子,只要藏人少将官位稍高,配得上她家时,不妨许嫁与他。藏人少将则怀着可怕的念头:如果玉鬘不允许,要将女公子抢走。玉鬘夫人并不十分反对这件亲事,但念我方尚未正式允许之前,如果发生意外之事,则传闻于世,被人讥议,名誉攸关。因此叮嘱传递信件的侍女们:“你们必须当心,谨防发生错乱!”侍女们都提心吊胆,觉得难于应付。

六条院源氏晚年娶朱雀院的三公主而生的薰君,冷泉院视同自己儿子一般爱护,封他为四位侍从。薰君其时年仅十四五岁,正是天真烂漫的童年,而心灵却比身体早熟,已像大人一样懂事。仪容楚楚,显见前程不可限量。玉鬘尚侍颇思选他为婿。尚侍的邸宅距三公主所居的三条院甚近,因此每逢邸内举办管弦之会,诸公子常去邀请薰君来家参与。尚侍邸内因有美人,青年男子无不向往,个个华装艳服,翩然出入其间。讲到相貌之秀美,则以片刻不离的藏人少将为第一;讲到性情之温存、风度之闲雅,则首推这位四位侍从。此外无人能与此二人并比。人都以为薰君是源氏之子,对他另眼看待。恐是因这缘故,他的世誉自然特盛。青年侍女都极口称赞他。玉鬘尚侍也说此人的确可爱,常常亲切地和他谈话。她说:“回思父亲大人气宇之优越,令人悼念不置,无以自慰。除了此人之外,从谁身上可以看到父亲的遗姿呢?夕雾右大臣身份太高,非有特别机会,难得和他会面。”她把薰君看做亲兄弟一样,薰君也把她看做大姐,时来访晤。此人决不像世间一般男子那样轻薄好色,态度异常端庄稳重。两位女公子身边的青年侍女们见他婚事未成,都替他可惜,引为憾事。她们常和他开玩笑,薰君不胜烦恼。

次年正月初一,玉鬘尚侍的异母兄弟红梅大纳言——即昔年唱《高砂》的童子——藤中纳言——即已故髭黑太政大臣前妻所生大公子,真木柱的同胞兄——来尚侍邸贺年。夕雾右大臣带着六位公子也来了。夕雾的相貌以至其他一切,无不十全其美。六位公子也个个眉清目秀,以年龄而论,官位皆已过高。在旁人看来,这一家可谓圆满无缺了。但其中的藏人少将,虽然父母特别重视,却一直心事满腹,面带愁容。夕雾右大臣和昔年一样,隔着帷屏与玉鬘尚侍对晤。他说:“只因无甚要事,以致久疏问候。上了年纪以来,除了入宫之外,他处竟懒得走动。常思前来叩访,共谈往事,而总是因循过去,未能如愿。尊处如有需要,务请随时吩咐诸小儿办理。小弟已叮嘱彼等:必须竭诚效劳。”玉鬘尚侍答道:“寒门运蹇,今已微不足数,乃蒙依旧照拂,更使我追念先人,难于忘怀了。”接着便对他约略谈起冷泉院欲召大女公子入侍之事,说道:“家无有力之后援人,入宫反而痛苦。为此犹豫不决,心甚烦恼。”夕雾答道:“听说今上亦曾宣示此意,不知确否。冷泉院今已退位,似乎盛期已过,然而相貌绝美,盖世无双,年虽稍长,而永无老相,常是翩翩少年。舍下倘有容颜差可之女儿,亦极愿应召入院。只是没有一人够得上参与花容月貌的诸宫眷之列,真乃遗憾之事。不过冷泉院欲召尊府大女公子之事,不知是否已得大公主的母亲弘徽殿女御允许?以前亦曾有人欲将女儿送入冷泉院,只因顾忌此人,终于不曾实行呢。”玉鬘说道:“弘徽殿女御也曾劝我,她说近来寂寞无聊,颇思与冷泉院同心协力地照顾我的女儿,以资消遣云云。因此我要加以考虑了。”

聚集于此的一伙人告辞出去,随即赴三条院向三公主贺岁。对朱雀院有旧情的人、六条院源氏方面的人,凡各种关系的人,都不忘记这位尼僧三公主,齐来贺年。髭黑大臣家的公子左近中将、右中弁、藤侍从等,就从自邸陪伴夕雾大臣同行。冠盖齐集,气势好不盛大!

到了傍晚,四位侍从薰君也来向玉鬘尚侍贺年。昼间聚集在这邸内的许多显贵青年公子,个个相貌堂堂,可谓美玉无瑕。然而最后来的这位四位侍从,特别惹人注目。一向容易感动的青年侍女们都说:“到底与众不同啊!”还说些刺耳的话:“教这位公子来作我家小姐的女婿,倒是很好的一对呢!”这薰君的确长得肢体娇嫩,风度优雅。一举一动,身上就散发一股香气,芬芳无匹。即使是生长深闺的小姐,只要是知情识趣的人,见了这薰君也一定会注目,赞叹他是超群出众的人。此时玉鬘尚侍正在念佛堂里,便吩咐侍女:“请他到这里来。”薰君从东阶升入佛堂,在门口的帘前坐下。佛堂窗前几株小梅树,正在含苞欲放。早春的莺声啭得尚未纯熟。众侍女希望这美男子在这美景中态度更风流些,便用种种戏言挑逗他。薰君却只管沉默寡言,正襟危坐,使得她们扫兴。有一个名叫宰相君的身份高贵的侍女便咏诗一首奉赠,诗曰:

小梅初放蕊,艳色更须添。

折取手中看,花容分外妍。

薰君见她脱口成章,心甚感佩,便答诗云:

小梅初放蕊,远看似残柯。

不道花心里,深藏艳色多。

如有不信,请触我袖。”他和她们开玩笑。众侍女异口同声地叫道:“确是‘色妍香更浓’啊!”大家喧哗起来,几乎想拉他的衣袖。玉鬘尚侍从里面膝行而出,低声说道:“你们这些人真讨厌,连这个温顺的老实人也不放过,不怕难为情。”薰君听见了,想道:“被称为老实人,我好委屈啊!”尚侍的幼子藤侍从还不曾上殿任职,不须到各处贺年,此时正在家中。他捧出两个嫩沉香木制的盘子,内盛果物和杯子等,拿来招待薰君。尚侍想道:“夕雾右大臣年纪越大,相貌越是肖似父亲。这薰君的相貌却并不肖似父亲。但其姿态之安详、举止之优雅,则令人想起源氏主君盛年时代。主君年轻时确是这样的。”她回思当年,不胜感伤。薰君回去之后,香气还是弥漫室中,众侍女赞叹不已。

侍从薰君被称为老实人,心终不甘。正月二十过后,梅花盛开之时,他想教嫌他不风流的侍女们看看他的本相,特赴尚侍邸访问藤侍从。他从中门而入,看见一个同他一样穿便袍的男子站在那里。这人看见薰君进来,连忙躲避,却被薰君拉住了。一看,原来是经常在这里徘徊的藏人少将。他想:“正殿西边正在弹琵琶,奏琴筝,此人想是被音乐所迷而站在这里的吧。看他的样子真痛苦啊!对方不许而强欲求爱,是罪孽深重的!”不久琴声停止。薰君对藏人少将说:“喂,请你引导吧,我是不熟悉的。”两人便联袂同行,唱着催马乐《梅枝》,向西面廊前的红梅树走去。薰君身上的香气比花香更浓,侍女们早就闻到,连忙打开边门,用和琴合着《梅枝》的歌声,弹出美妙的音乐来。薰君心念和琴是女子用的琴,不宜弹《梅枝》这吕调乐曲,而她们却弹得非常悦耳,便从头再唱一遍。侍女们就用琵琶来伴奏,也弹得美妙无比。薰君觉得这里的确富有风流佳趣,足以牵惹人情。今夜他态度便随意不拘起来,也和她们调情说笑了。玉鬘尚侍从帘内叫人送出一张和琴来。薰君和藏人少将互相谦让,谁也不肯触手。尚侍命侍女侍从君向薰君传言:“我早就闻知:你的爪音酷似已故的父亲大人。我真心希望听赏一下。今宵莺声引诱琴声,就请弹一曲吧。”薰君心念此时怕羞退缩,甚不相宜,便勉勉强强地弹奏一曲,琴声实甚美妙。源氏虽然是玉鬘尚侍的义父,但生前和她不常见面,况且现在早已不在人世,故玉鬘尚侍想起了他,不胜孺慕。平日每逢小事细故,往往睹物怀人,何况今天听到薰君的琴声,自然更加感伤。她说:“大体看来,这薰君的相貌非常肖似已故的柏木大纳言呢。听他的琴声,竟活像是大纳言弹出的。”说罢就哭起来。她近来容易流泪,恐是年事渐老之相吧。藏人少将也用美妙的嗓子唱“瓜瓞绵绵”之歌。座上没有唠叨多嘴的老人,诸公子自然互相劝诱,尽情表演。主人藤侍从想是肖似父亲髭黑大臣之故,对于此道不甚擅长,只解举杯劝酒。大家怂恿他:“你至少也该唱个祝词才行啊!”他就跟着众人唱催马乐《竹河》。虽然还很幼稚,歌声也甚美妙。帘内送出一杯酒来。薰君说道:“听说酒醉过分,心事隐忍不住,未免言语错乱。教我怎么办呢?”他不肯立刻接受酒杯。帘内送出一套妇人的褂子和礼服来,薰香浓郁可爱,这是临时应景,送与薰君的赏品。薰君诧异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啊?”便把两件衣衫推给藤侍从,起身就走。藤侍从拉住了他,将衣衫交还。薰君说:“我已经喝过‘水驿’酒,夜深了。”说着就逃回家去。藏人少将看见薰君常常来此,大家对他表示好感,便觉自己相形见绌,心中不胜委屈,口上不免说出无聊的怨言,吟诗道:

春花灼灼人皆赏,

春夜沉沉我独迷。

吟罢,叹一口气,想回去了。帘内有一侍女答诗云:

佳兴都因时地发,

赏心不仅为梅香。

次日,四位侍从薰君送一封信给这里的藤侍从,信中说道:“昨夜举止错乱,不知诸君如何见笑。”他准备给玉鬘尚侍看到,故信中多用假名。一端附有诗云:

唱出《竹河》章末句,

我心深处谅君知?

藤侍从把这信拿到正殿里来,和母亲同看。玉鬘尚侍说道:“他的笔迹真漂亮啊!小小年纪就这样聪明,不知前生怎样修成的。他幼年丧父,母亲出家为尼,不曾好好抚育他,然而还是长得比别人优越,真好福气!”她的意思是责备自己的儿子字写得太坏。藤侍从的回信,笔迹的确非常幼稚,写道:“昨夜你像经过水驿一般喝了就走,大家都诧怪呢。

唱罢《竹河》良夜水,

问君何事去匆匆?

薰君就以此为发端,常常到这藤侍从的住处来访晤,其间隐约吐露向女公子求爱之意。藏人少将诗中的推量果然不错,这里的人对薰君都怀着好感。藤侍从的童心也向往他,把他当作好友,很想朝夕和他亲近。

到了三月里,有的樱花正开,有的樱花已谢,飞花遮蔽天空。但总的看来,正是春光鼎盛之时。玉鬘尚侍邸内昼长人静,闲寂无聊。女眷们走出轩前来看看春景,也不会有人非难。两位女公子此时年方十八九岁,都长得容颜姣好,品性优良。大女公子相貌堂皇高雅,而又娇艳妩媚,显然不像是臣下的配偶。她身穿表白里红的褂子,外罩棣棠色衫子,色彩适合时令,非常可爱。那娇媚之相连衣裙上都泛溢出来。其风韵之闲雅,竟可使别人看了自感羞耻。二女公子身穿淡红梅色褂子,外罩表白里红的衫子,头发像柳丝一般柔美可爱。人都觉得:她的姿态之苗条与清秀、性情之稳重与沉着,实胜于大女公子;而姿色之艳丽,则远不及乃姐。有一天,姐妹两人下棋,相向而坐。钗光鬓影,互相照映,景象煞是好看。幼弟藤侍从当见证人,坐在近旁。两个兄长向帘内窥探一下,说道:“侍从大受宠爱,当起下棋的见证人来了!”便大模大样地在那里坐了下来。女公子身边的侍女都不知不觉地整一整姿势。长兄左近中将叹口气说道:“我在宫中职务忙得很,不及侍从之能得姐妹们信任,真是遗憾!”次兄右中弁也说道:“我们当弁官的,宫中的职务更忙,竟顾不到家事了。但总会蒙原谅的吧。”两女公子听见两兄长说这些话,停止下棋,难为情起来,娇羞之相甚是可爱。左近中将又说:“我出入宫廷时,常常想起:有父亲在这里才好。”说着,流下泪来,向两个妹妹看看。这左近中将年约二十七八岁,用心十分周到,常在考虑两个妹妹的前程,总想不负父亲遗志。

庭中许多花木之中,樱花最为艳丽。两女公子命侍女折取一枝,相与欣赏,赞道:“真美丽啊!别的花到底比不上它。”长兄左近中将对她们说道:“你们小时候,两人争夺这株花树,这个说‘这花是我的!’那个说‘这花是我的!’父亲判断道:‘这花是姐姐的。’母亲判断道:‘这花是妹妹的。’我那时虽然没有哭闹,但听了这话心中也很不高兴呢。”又说:“这株樱花已经是老树了。回想过去年月之中,许多人先我而死,便觉此身哀愁难于罄诉。”他们时而哭泣,时而嬉笑,比平日更为悠闲。原来这左近中将近已在某人家当女婿,难得回自邸从容盘桓。今天被这樱花所牵惹,故逗留较久。玉鬘尚侍虽然已是许多长大成人的子女的母亲,但相貌比年龄娇嫩得多,依然同青春盛年一样姣美。冷泉院大约至今还在爱慕玉鬘的容姿,回思往事,恋恋不忘,总想找个机会和她接近,因此竭诚盼望大女公子入侍。关于大女公子入冷泉院的事,左近中将说道:“此事终非长策。无论何事,世人都爱合乎时宜。冷泉院容貌之昳丽,固然令人赞仰,世间无有其类,然而身已退位,盛时已过了。即使是琴笛之曲调、花之颜色、鸟之鸣声,亦必须合乎时宜,方能悦人耳目。故与其入冷泉院,恐不如当太子妃吧?”玉鬘答道:“也很难说呢。皇太子那边,早就有身份高贵的人专宠,无人能与并肩。勉强参加进去,生涯定多痛苦,而且难免被人耻笑,所以也要考虑。如果你父亲在世,则将来命运如何虽不可知,目前总有荫庇,入宫亦不致受屈也。”说到这里,大家不胜感伤。左近中将等去后,两女公子继续下棋。戏将幼时争夺的樱花树作为睹物,说道:“三次中有两次胜的,樱花树归她所有。”天色渐暗,棋局移近檐前,侍女们将帘子卷起,各人都盼望自家的女主人占胜。

正在此时,那位藏人少将来藤侍从室中访问。藤侍从已随两兄外出,四周人影稀少,廊上的门敞开,他就走近门边向内窥探。今天他碰到了这可喜的机会,欢喜得似同遇见佛菩萨出世一般,真乃无聊的想法。此时暮色苍茫,不易看得清楚。仔细辨认,才看出穿表白里红的褂子的是大女公子。这确是“谢后好将纪念留”的颜色,真乃艳丽之极。他设想此人若归他人所有,实在太可惜了。许多青年侍女放任不拘的姿态,映着夕阳也很美丽。赛棋的结果,右方的二女公子胜了。右方的侍女们欢呼起来。有人笑着叫喊:“还不奏高丽乐序曲?”又有人兴致勃勃地说:“这株树本是二小姐的,只因靠近西室,大小姐就据为己有,为此两人争夺了多年,直到现在。”藏人少将不知道她们所谈何事,但觉非常好听,自己也想参与其间才好。然而许多女子正在放任不拘之时,似觉未便唐突,只得独自回去。此后藏人少将常来这附近暗处徘徊,希望再度逢到此种机会。

自从这天起,两位女公子天天以争夺樱花为戏。有一天傍晚,东风狂吹,樱花纷纷散落,令人扼腕叹惜。赌输了的大女公子赋诗曰:

纵使此樱非我物,

也因风厉替花愁。

大女公子身边的侍女宰相君帮助女主人,续吟道:

花开未久纷纷落,

如此无常不足珍。

右方的二女公子也赋诗云:

风吹花落寻常事,

输却此樱意不平。

二女公子身边的侍女大辅君接着吟道:

落花有意归依我,

化作泥尘也可珍。

胜方的女童走下庭院,往来樱花树下,拾集了许多落花,吟诗云:

樱花虽落风尘里,

我物应须拾集藏。

输方的女童也吟诗云:

欲保樱花长不谢,

恨无大袖可遮风。

你们太小气了吧!”她贬斥胜方的女童。

如此闲玩嬉笑,岁月空过。玉鬘尚侍关念两位女公子前途,费却不少心思。冷泉院天天来信。弘徽殿女御也来信说:“你不答应,敢是疏远我么?上皇埋怨我,说我嫉妒,从中阻挠。虽是戏言,毕竟不快。如蒙允可,务请早日决定。”措辞非常诚恳。玉鬘尚侍想道:“看来是命中注定的了。如此专心诚意,实在不胜感激!”便决定送大女公子入冷泉院。妆奁服饰等物,久已置备齐全。侍女用服装以及其他零星物品,立刻赶紧筹办。

藏人少将闻此消息,气得死去活来,便向母亲云居雁夫人泣诉。云居雁弄得毫无办法,只得写信给玉鬘尚侍,信中有云:“为此可耻之事,修书奉渎,实出于父母爱子之愚诚。倘蒙俯察下情,务请推心置腹,有以慰其痴心。”其言凄恻动人。玉鬘不胜其苦,只是唉声叹气。终于作复云:“此事计虑已久,苦于不能定夺。冷泉上皇来书谆切恳挚,使我方寸缭乱,只得惟命是从。令郎既有诚意,请其少待毋躁。容当有以相慰,并使世无訾议。”她在打算:待大女公子入冷泉院后,即将二女公子嫁与藏人少将。她的意思:两女同时出嫁,未免过分招摇。况且藏人少将现在官位还低。可是藏人少将决不能像她所希望那样移爱于二女公子。他自从那天傍晚窥见大女公子姿色以后,时刻恋念面影,常思再觅良机。如今空无所得,日夜悲叹不已。

藏人少将明知无补于事,总想发些牢骚,便到藤侍从室中访问。藤侍从正在阅读薰君寄来的信,看见藏人少将进来,正想把信隐藏,岂知藏人少将早已看出是薰君的来信,连忙把信夺去。藤侍从心念如果坚决不给,他将疑心有何秘密,因此听其夺去。信中并无要事,只是慨叹世事之不称意,微露怨恨之词而已。内有诗云:

无情岁月蹉跎过,

又到春残肠断时。

藏人少将看了信,想道:“原来别人如此悠闲,诉恨也是斯文一脉的。我太性急,惹人耻笑。她们瞧我不起,恐怕一半是看惯了我这种习气之故。”他胸中苦闷,并不和藤侍从多谈,准备到一向常与商量的侍女中将房中去和她谈谈,但念去谈也是枉然,因此只管唉声叹气。藤侍从说:“我要写回信给他呢。”便拿了信去和母亲商量了。藏人少将睹此情状,大为不快,甚至生起气来。可见年轻人的心思是专一不化的。

藏人少将到了中将室中,便向她申恨诉怨,悲叹不已。这个当传言人的中将看他可怜,觉得不宜和他多开玩笑,便含糊其辞,不作分明答语。藏人少将谈起那天傍晚偷窥赛棋之事,说道:“我总想再见一次,像那天傍晚做梦一般隐约也好。哎呀!教我今后如何活下去呢?和你如此谈话的机会,所余也无多了!‘可哀之事亦可爱’,这句话真有道理!”他说时态度十分认真。中将觉得怪可怜的,然而无法安慰。夫人想把二女公子许配他,以慰其情,他却丝毫不感兴趣。中将推想他那天傍晚分明看到了大女公子的姿态,因此恋慕之心如此热烈,觉得这也是难怪的。但她反过来埋怨他:“你偷窥的事倘叫夫人知道,她一定怪你不成体统而更加疏远你。我对你的同情也消失了。你这个人真是不可信任啊。”藏人少将答道:“好,一切听便吧!我命已经有限,什么都不怕了。只是那天大女公子赌输了,实甚遗憾。那时你何不想个巧妙法儿,把我带了进去?我只要使个眼色,包管她一定得胜呢。”遂吟诗云:

吁嗟我是无名卒,

何事刚强不让人?

中将笑着答道:

棋局赢输凭力量,

一心好胜总徒劳。

藏人少将还是愤愤不平,又赋诗云:

我身生死凭君定,

盼待垂怜援手伸。

他时而哭泣,时而嬉笑,和她一直谈到了天明。

次日是四月初一更衣节,夕雾右大臣家诸公子都入宫贺节,只有藏人少将闷闷不乐,蛰伏沉思。母夫人云居雁为他流下同情之泪。右大臣也说:“我怕冷泉上皇不乐,又念玉鬘尚侍不会答应他,因此和她会面时不曾提出求婚,真后悔了。如果我亲口提出,她岂有不允之理。”藏人少将依旧去信诉恨,这回赠诗云:

春时犹得窥花貌,

夏日徬徨绿树阴。

此时几个身份较高的侍女,正在玉鬘尚侍面前,向她叙述许多求婚者失望后的痛苦之状。就中那个中将说道:“藏人少将说‘生死凭君定’的话,看来不是空言呢,真可怜啊!”尚侍也觉得此人可怜。因为夕雾右大臣和云居雁夫人亦曾有意,而且藏人少将十分固执,所以尚侍准备至少须将二女公子作代。但念此人妨碍大女公子入院,实甚不该。况且髭黑大臣在世之时早有预定:大女公子决不嫁与臣下,无论其人地位何等高贵。如今入冷泉院,犹嫌前程有限呢。在这时候侍女送进藏人少将的信来,实在没意思了。中将便复他一诗:

沉思怅望长空色,

今日方知意在花。

旁人看了这诗,都说:“唉,太对人不起了,这是同他开玩笑呢。”但中将怕麻烦,懒得改写。

大女公子定于四月初九日入冷泉院。夕雾右大臣派遣许多车辆及驱人前往供用。云居雁夫人怀恨在心,但念年来对这位异母姐虽然不甚亲近,却为了藏人少将之事常常和她通信,如今忽然和她决绝,面子上不好看。因此送了许多高贵的妇女服装去,作为给侍女们的犒赏品。并附信云:“妹为小儿藏人少将精神失常,忙于照顾,未能前来襄助为歉。吾姐不赐通知,太疏远我了。”此信措辞稳重,而字里行间暗示不平之意,玉鬘尚侍看了心甚抱歉。夕雾右大臣也有信去,说道:“弟本当亲来参贺,适逢忌日,未能如愿为憾。今特派小儿前来充当杂役,务请任意差遣,勿加顾虑为幸。”他派源少将及兵卫佐二子前往。

红梅大纳言也派遣侍女们用的车辆来供使用。他的夫人是已故髭黑太政大臣前妻所生女儿真木柱,其对玉鬘尚侍的关系,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很亲密的。然而真木柱竟毫无表示。只有她的同胞弟藤中纳言亲到,同两个异母弟即玉鬘所生的左近中将及右中弁一起帮办事务。他们回想父亲在世之日,都不胜感慨。

藏人少将又写信给侍女中将,罄述痛苦之词,信中有云:“我命限于今日,实在不胜悲伤。但得大小姐一言:‘我可怜你。’或可赖此延命,暂时生存于世。”中将把信呈送大女公子。此时姐妹二人正在话别,相对黯然销魂。往常两人昼夜聚首,如影随形。邻居东西两室,中间开一界门,犹嫌疏隔太远,彼此常相往来。思念今后劳燕分飞,离愁何以堪忍。今天大女公子打扮得特别讲究,容姿实甚艳丽。她回想父亲生前关怀她的前程而说的话,不胜依恋之情。正在此时,接到藏人少将的信。她取来一看,想道:“这少将父母双全,家声隆盛,应是幸福之人,何故如此悲观,说这无聊的话?”她觉得奇怪。又念信中所言“命限今日”,不知是否真话,便在这信纸的一端写道:

‘可怜’不是寻常语,

岂可无端说向人?

惟对命限今日之语,略有所理解耳。”对中将说:“你如此答复可也。”中将却把原件送了去。藏人少将看到大女公子手笔,如获至宝,欢喜无限。又念她已相信他命限今日,更加感慨,眼泪流个不止。但他立刻模仿古歌“谁人丧名节”的语调,又寄诗诉怨:

人生在世难寻死,

欲得君怜不可能。

君若肯对我说一声‘可怜’,我就立刻赴死。”大女公子看了,想道:“真讨厌啊!来了这样的复信。想必中将不曾另行抄写,就把来诗退还。”她心中颇感不快,就此默默不语。

随大女公子入冷泉院的侍女及女童,都打扮得齐齐整整。入院仪式,大体与入宫无异。大女公子先去参见弘徽殿女御。玉鬘尚侍亲送女儿入院,便和女御谈话。直到夜深,大女公子始入冷泉院寝宫。秋好皇后与弘徽殿女御均已入宫多年,此时渐见衰老。而大女公子正在妙龄,容颜焕发,冷泉院看了,安得不怜爱呢?于是大女公子大受宠爱,荣幸无比。冷泉院退位后安闲自由,形同人臣,生涯反而幸福。他真心希望玉鬘尚侍暂时居留院中,但玉鬘尚侍立刻回家去了,冷泉院颇感遗憾,心甚怅惘。

冷泉院疼爱源侍从薰君,常常宣召他到身边来,正同昔年桐壶帝疼爱年幼的光源氏一样。因此薰君对院内后妃都很亲近,惯于穿帘入户。他对新来的大女公子,面子上照例表示好感,心底里却在猜量:不知她对我做何感想。有一个清幽的傍晚,薰君偕藤侍从一同入院,看见大女公子居室附近的五叶松上缠绕着藤花,开得非常美丽,便在池畔的石上席苔而坐,相与欣赏。薰君表面上并不明言对他姐姐的失恋,只是隐约地对他诉说情场的不如意,赋诗云:

若得当时争折取,

藤花颜色胜苍松。

藤侍从看见薰君欣赏藤花时的神情,十分同情他的失恋之苦,便向他隐约表示此次大姐入院是他所不赞成的,也赋诗云:

我与藤花虽有故,

奈何未得为君攀。

藤侍从是个忠实的人,颇为薰君抱屈。薰君本人对大女公子并不迷恋,但求婚不遂,总觉可惜耳。至于藏人少将,则认真地悲伤,心绪一直不宁,左思右想,几乎做出非礼行为来。向大女公子求婚的许多人之中,有的已把爱情移向二女公子身上。玉鬘尚侍深恐云居雁对她怀恨,拟将二女公子许配藏人少将,曾向他暗示此意。但藏人少将从此以后不再上门。本来,他常常偕诸兄弟出入冷泉院,非常亲睦。自从大女公子入院以后,他也就裹足不前了。偶尔出现在殿上,便觉索然无味,立刻像逃走一般退出。

今上一向知道髭黑太政大臣生前竭诚盼望大女公子入宫,如今看见玉鬘把她送入了冷泉院,不胜惊讶,便宣召女公子的长兄左近中将入内,向他探询原由。左近中将回家对母亲说道:“皇上生气了呢。我早就说过:这办法是世人所不赞善的。岂知母亲见解特异,决定如此措施,我就不便阻挠。如今皇上见怪,我等为自身计,亦颇不利呢。”他很不高兴,深怪母亲行事失当。尚侍答道:“有什么办法呢?我本来不想如此匆匆决定。无奈冷泉院再三强求,说的话真可怜呢!我想:没有可靠的后援人,入宫定多痛苦,倒不如在冷泉院来得安乐,因此我就答应了他。既然谁都认为不妥,当时何不直言劝阻,而到现在来怪怨我呢?连夕雾右大臣也说我行事乖谬,我真痛苦啊!这大概是前世因缘了。”她从容地谈论,并不为此担心。左近中将说:“前世因缘是眼睛所看不见的。皇上向我们要人,我们难道可以回答他说‘此人与陛下没有前世因缘’么?母亲说入宫怕明石皇后嫉妒,试问院内的弘徽殿女御如何?母亲预期女御会照顾她,会怎么样,我看不见得吧。好,且看将来事实吧。仔细想来,宫中虽有明石皇后,不是还有其他妃嫔么?侍奉主上,只要和同辈相处得好就行,自古以来都认为这是幸福的。如今对这弘徽殿女御,如果稍有触犯,引起她的恶感,世间便会谣诼纷传,视为乖事呢。”他和兄弟两人纷纷议论,玉鬘尚侍不胜其苦。

话虽如此,实则冷泉院非常宠幸这位新皇妃,爱情久而弥笃。是年七月,新皇妃怀孕,病美人更加艳丽了。可知许多青年公子纷纷追求此女,确是有道理的。看到如此艳丽的人,谁能漠然无动于衷呢?冷泉院常常举行管弦之会,并宣召薰君也来参与。因此薰君常有机会听到新皇妃的琴声。春间合着薰君与藏人少将的《梅枝》歌声而弹和琴的侍女中将,也蒙召入参加演奏。薰君听到她的和琴声,回思往事,不胜感慨。

次年正月,禁中举行男踏歌会。当时殿上诸青年中,擅长音乐者甚多。选择其中优秀者为踏歌人,命四位侍从薰君当右方的领唱。那位藏人少将也参加了乐队。十四夜的月亮清光皎洁,天空了无纤云。男踏歌人从宫中退出,即赴冷泉院。弘徽殿女御和这位新皇妃也在冷泉上皇近旁设席奉陪。公卿及诸亲王联袂偕来。在这时代,除了夕雾右大臣家族和已故致仕太政大臣家族之外,更无光彩辉煌的人物了。男踏歌人都认为冷泉院比宫中更富有情趣,因此表演得特别起劲。就中藏人少将猜想新皇妃必在帘内观赏,心情异常激动。踏歌人头上插着并无香色的绵制假花,却因人品而各有趣致。歌声舞态无不尽善尽美。藏人少将回思去年春夜唱着《竹河》舞近阶前时的情状,不禁伤心流泪,几乎舞错了动作。踏歌人由此转赴秋好皇后宫中,冷泉院也到皇后宫中来观赏。夜色愈深,月色愈明。皓月当空,比白昼更为明亮。藏人少将推想此时新皇妃不知如何看他,便觉全身飘忽,似乎足不着地。观众向踏歌人敬酒,好像专在敬他一人,实在不好意思。

源侍从薰君东奔西走,歌舞了一夜,非常疲乏,躺下了身子。忽然冷泉院派人来召唤他。他说:“唉,我好吃力!正想休息一下呢。”只得勉强起身,来到御前。冷泉院向他探问宫中踏歌情况,又说道:“领唱向来是由年长者担任的,这回选用你这少年人,倒比往年更好呢。”对他表示疼爱的样子。冷泉院随口吟唱着《万春乐》,走向新皇妃那边去,薰君随驾同行。众侍女娘家来看踏歌会的女客甚多,各处都很热闹,一片繁华景象。薰君暂在走廊门口坐地,和相识的侍女谈话。他说:“昨夜月光太明亮了,反而教人难以为情。藏人少将似乎被照得两眼发眩的样子,其实不是为月光而怕羞呢。他在宫中时并不是这样的。”有的侍女听了,对藏人少将很同情。又有人称赞薰君,说道:“你真是‘春夜何妨暗’啊!昨夜映着月光,姿态更见艳丽了。大家都如此品评呢。”帘内便有侍女吟诗云:

忆否《竹河》清唱夜?

纵无苦恋也关情。

此诗并无深意,薰君听了却不禁流下泪来。他此时方始自悟:以前对大女公子的恋情其实不浅。便答诗云:

梦逐竹河流水去,

方知人世苦辛多。

他那惆怅的神情,众侍女都觉得可爱。原来薰君并不像别人那样暴露失恋的苦情,但因人品关系,总会惹人同情。他说:“谈得多了,深恐失言,告辞了。”起身欲去。忽闻冷泉院召唤:“到这里来!”薰君虽然心绪不宁,只得向新皇妃那边走去。冷泉院对他说道:“听夕雾右大臣说:已故的六条院主常在踏歌会的次日举行妇女的音乐演奏会,非常富有趣味。现今世间,无论何事,能承继六条院的人不易多得了。当时六条院内,长于音乐的妇女甚多,即使小小的集会,也都非常美妙。”冷泉院缅怀当年,不胜孺慕,便命调整弦乐器,叫新皇妃弹筝,薰君弹琵琶,他自己弹和琴,三人合奏催马乐《此殿》等曲。薰君听了新皇妃的弹筝,想道:“她本来还有不精到之处,现在被冷泉院教得很好了。那爪音弹得很入时流,歌和曲都表演得很高明。此人事事都无缺陷,件件都不让人,可知容颜一定也很姣美。”他对她还是恋恋不舍。此种机会既多,自然日渐接近,互相见惯了。他虽然没有引人怨恨的越礼行为,但每逢机会,亦常隐约诉说事与愿违之苦。新皇妃对他做何感想,则不得而知了。

到了四月里,新皇妃分娩,生下一位皇女。冷泉院并不准备盛大庆祝。但群臣察知冷泉院心中欢乐,都来道喜。自夕雾右大臣开始,致送产汤贺礼者甚多。玉鬘尚侍非常疼爱这新生的外孙女,一直抱在怀里。但冷泉院不断遣使前来催促,盼望早日看到这小皇女。于是小皇女就在诞生五十日那天回宫中去。冷泉院只有弘徽殿女御所生一位皇女,如今看见这小皇女生得十分美丽,便异常疼爱她,从此更经常在新皇妃房中住宿了。弘徽殿女御身边的侍女就抱不平,说道:“这件事实在是不应该做的。”两女主人本人并不轻率地斗气,但两方侍女之间,常常发生无谓的冲突。由此看来,那左近中将毕竟是长兄,他的话果然应验了。玉鬘尚侍想道:“只管这样吵吵闹闹,不知将来结果如何。我的女儿会不会遭受虐待,被世人耻笑呢?上皇对她的宠爱固然不浅,然而秋好皇后和弘徽殿女御都是长年侍奉左右的人,深恐她们侧目而视,不能相容,那时我的女儿要吃苦了。”有人告诉她说:“今上实在很不高兴,屡次向人发牢骚呢。”玉鬘尚侍想道:“我不妨把次女送入宫中。进后宫颇多麻烦,就让她当个司理公务的女官吧。”便向朝廷申请,欲将自己的尚侍职位让与二女公子。尚侍是朝廷所重视的官职,故玉鬘多年前决心辞职,终于未得准许。但此次朝廷顾念已故髭黑太政大臣遗志,援用很久以前由母让位于女的古例,居然准许了她。外人都以为二女公子命里注定要当尚侍,因此玉鬘前年辞职不获准许也。

玉鬘思量如此安排,二女公子便可安住宫中了。然而想起那藏人少将,又觉得对他不起。他母亲云居雁曾经特地来信请求,玉鬘也曾在复信中暗示愿将二女公子许配。如今忽然变卦,云居雁安得不见怪呢?为此不胜烦闷,便差次子右中弁去向夕雾右大臣说明,表示并无恶意。右中弁替母亲传言道:“今上有旨,欲令次女入宫。世人看见我家一人入院,一人入宫,将以我为好名。真教我难于应付了。”夕雾右大臣答道:“听说今上为你家之事,心甚不快,这原是难怪的。如今二女公子既为尚侍,若不入宫任职,又是失敬之事。还望早日决行为是。”此次玉鬘又向明石皇后探询,得其允可,然后送二女公子入宫任职。她想:“如果我夫在世,她不致屈居人下。”思之不胜凄凉之感。今上久闻大女公子以美貌著名,如今求之不得,只获得一个尚侍,心有不足之感。然而这二女公子亦甚贤慧,仪态优雅,颇能胜任尚侍之职。前尚侍玉鬘心事既了,便想出家为尼。诸公子都来谏阻:“目下两妹尚须照顾,母亲即使出家,亦不能安心修持。且待两人地位安稳,无须顾虑之时,母亲方可专心学道。”玉鬘夫人便暂时打消出家之念。此后常常微行入宫。

冷泉院对玉鬘夫人的恋情,至今犹未断绝。因此即使有重要事情,玉鬘夫人也不入院。但她回想过去坚拒他的求爱,觉得对他不起,至今犹感抱歉。因此人皆不赞许她送大公子入院,她只当作不知,管自独断独行。但念如果连她自己都犯了嫌疑,流传了轻薄之名,那真是太不成样子了。然而未便向新皇妃明言:由于这点顾忌,所以不去望她。新皇妃便怨恨母亲,她想:“我从小特别受父亲疼爱。母亲则处处袒护妹妹,像争夺樱花树等小小事情,也都如此。直到现在,母亲还是不喜欢我的。”冷泉院更是怪怨玉鬘夫人冷淡,常有不平之言。他亲切地对新皇妃说:“你母亲把你推给了我这老头子,从此就不理睬我们,这原是理所当然的事。”便更加宠爱这新皇妃了。

数年之后,这皇妃又生了一位皇子。冷泉院后宫诸后妃,多年以来从未生过男儿,现在这皇妃居然生了皇子,世人都认为是特殊的宿缘,大家不胜惊喜。冷泉院更是喜出望外,非常疼爱这位小皇子。但念若在未退位时,此事何等风光。可惜到了现在,万事都减色了。本来只有弘徽殿女御所生大公主一人,冷泉院对她疼爱无以复加。现在这新皇妃连生这样俊美的皇女和皇子,冷泉院对她异常重视,特别宠幸。弘徽殿女御便认为偏爱过分,动了嫉妒之心。于是每遇事故,往往发生龃龉,不得安静。女御与皇妃之间自然有了隔阂。就世间一般人情看来,无论身份低微的人家,对于首先进来而地位正当的人,即使是无甚关系的人,亦必特别重视。因此冷泉院内上下人等,连些些小事也都袒护出身高贵、入侍年久的弘徽殿女御而指斥新皇妃为非。于是新皇妃的两兄更加振振有词了,对母亲说道:“请看如何!我们的话没有说错吧。”玉鬘夫人听了很不愉快,心中非常难过。叹息说道:“没有像我女儿那种痛苦而悠闲安乐地度送一生的人,世间多得很呢。命里没有最高幸福的女人,是不应该产生入宫充当妃嫔的念头的。”

且说以前向玉鬘夫人家大女公子求婚的人,后来个个升官晋爵,可当东床之选者不乏其人。其中被称为源侍从的薰君,当年还是一个弱龄童子,现在已当宰相中将,与匂皇子并称于世,即所谓“匂亲王、薰中将”是也。其人也的确生得端庄稳重,温文尔雅。许多身份高贵的亲王、大臣都想把女儿嫁给他,但他概不允诺,至今还是独身。玉鬘夫人常说:“此人当时幼稚无知,想不到长大起来如此聪明俊秀。”还有当时的藏人少将,现在也已升任三位中将,声名卓著。玉鬘夫人身边几个性情稍稍浮薄的侍女悄悄地议论:“此人从小就连相貌也是很漂亮的。”又说:“到宫中去受气,还不如嫁了此人。”玉鬘夫人听了这种话,心中很难过。这中将对玉鬘夫人家大女公子的恋情,至今还不断绝,一直埋怨玉鬘夫人冷酷无情。他娶了竹河左大臣家的女公子为妻,然而一向不爱她。手头戏书的,口上惯说的,都是“东路尽头常陆带”之歌。不知他心中有何打算。大女公子在冷泉院当皇妃,不胜烦恼,常常归宁在家。玉鬘夫人看到她的生涯不能如意称心,深感遗憾。入宫当尚侍的二女公子,倒很光荣幸福,人都称道她知情达理,可敬可爱,生涯十分安乐。

竹河左大臣逝世后,夕雾右大臣升任左大臣,红梅大纳言以左大将兼任右大臣。其次人等,各有晋升:薰中将升任中纳言;三位中将升任宰相。在这时代,庆祝升官晋爵的,只限于这一家族的人,此外似乎就没有其他人了。

薰中纳言为答谢祝贺,拜访前尚侍玉鬘夫人,在正殿庭前拜舞。玉鬘夫人出来和他会面,说道:“如此蓬门草舍之家,猥蒙不弃其陋,盛情深可感谢。使我回想六条院主在世时的旧事,不胜依恋之情。”声音优雅而婉转,其娇嫩动人听闻。薰君想道:“她真是永远不老的啊!原来如此,所以冷泉院对她的怨恨至今不绝。看来今后终于要发生什么事呢。”便回答道:“升官晋爵等事,区区何足挂齿!小弟今日专为叩访而来。大姐说‘不弃其陋’,想是责我平日疏慢之罪了?”玉鬘夫人道:“今日是向你庆贺之日,非老身诉愁说恨之时。我本不好意思讲,但你特地来访,机会亦甚难得。且此等琐屑之事,又不便转达,非面谈不可。因此只得直说了:我家入院的那个人,处境困难,心情痛苦,几乎难于容身。当初有弘徽殿女御照拂,又得秋好皇后许可,还能安心度日。但现在两人都怪怨她无礼,认为不可容恕。她不胜痛苦,只得抛下皇子皇女,乞假还家,且图安心休养。因此外人说长道短,上皇亦深为不满。你倘遇有机会,务望向上皇善为说辞。当初仰仗各方庇护而毅然入院之时,诸人都安然相处,开诚相待。岂料今日如此相左。可知我思虑疏浅,不自量力,真乃后悔莫及也!”说罢叹息不已。薰君答道:“据小弟看来,决不至于如此可忧。入宫见妒,乃古来常有之事。冷泉院已经退位,正思闲居静处,凡事都不喜铺张夸耀。因此后宫谁都希望逍遥自在地度送岁月。只是各位后妃心中,总难免互相竞争。在他人看来,这有什么关系呢!但当事人总是心怀怨恨。每逢小事细故,就动嫉妒之心,这原是女御、后妃们常有的习癖。难道当初入院时连这一点点纠纷都不曾预料到么?我看今后只要心平气和,凡事都不计较,就没事了。此种事情,我们男子是不便过问的。”他率直地答复。玉鬘夫人笑道:“我想等你来时向你诉苦,岂知白费心思,被你干脆地驳倒了。”她的态度不像母亲关怀女儿那么认真,却很轻快而有风趣。薰君想道:“她的女儿大约也有这种风度吧。我之所以恋慕宇治八亲王的大女儿,也是为了贪爱她有这种风度。”此时当了尚侍的二女公子也乞假在家。薰君知道两女公子都住在家里,颇感兴趣。推想她们闲暇无事,大概都在帘内看他,觉得难为情起来,便努力装出一脉斯文的模样。玉鬘夫人看了,想道:“此人倒可当我女婿。”

红梅右大臣的邸宅就在玉鬘夫人邸宅的东边。右大臣升官后大排飨宴,无数王孙公子都来庆贺。红梅右大臣想起正月间宫中赛射后夕雾左大臣在六条院举行“还飨”时及角力后举行飨宴时,匂兵部卿亲王均在场,便遣使去招请他,以为今日增光。但匂兵部卿亲王不到。红梅右大臣一心一意打算把悉心抚育成长的女儿嫁给匂亲王,但匂亲王不知何故一向不放在心上。源中纳言薰君年事渐长,品貌越发端正,事事不落人后。于是红梅右大臣和真木柱夫人又看中了他,想选他为女婿。玉鬘夫人的邸宅就在邻近,玉鬘夫人听见红梅右大臣家车马盈门,仆从如云,开路喝道之声不绝于耳,便想起昔年髭黑大臣在日盛况,不胜落寞之感。她说:“萤兵部卿亲王逝世不久,这红梅大臣就和真木柱私通,世人都非难他们,指为过分轻率。岂知后来爱情一直不衰,这一对夫妻倒也像模像样。世事真不可知啊!叫我怎么办呢?”

夕雾左大臣家的宰相中将于大飨宴次日傍晚来玉鬘夫人邸内拜访。他知道大女公子归宁在家,恋慕之心更切,对夫人说道:“猥蒙朝廷不弃,宠赐官爵,我心全无欣幸之感。只是私愿未遂,心常悲痛,经年累月,耿耿于怀,竟无自慰之方也。”说罢,故意举手拭泪。此人年约二十七八,正当壮盛之年,容姿英爽焕发。玉鬘夫人听了他的话,独自叹道:“这班公子哥儿真不成样子!世事任所欲为,而对官位毫不介意,只管在恋情上消磨岁月。我家太政大臣如果在世,我的几个儿子恐怕也会醉心于此种荒淫之事吧。”她的儿子左近中将已升任右兵卫督;右中弁已升任右大弁,但二人都未任宰相,为此她心中不乐。称为藤侍从的第三子也已升任头中将。就年龄而论,升官并不算迟,但总不及他人早达。玉鬘夫人为此愁叹。宰相中将后来总是寻机向冷泉院皇妃倾诉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