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魔法使
腊尽春回,源氏看到烂漫春光,心情越发郁结,悲伤依旧不改。外面照例有许多人前来贺岁。但源氏以心绪不佳为由,只管闭居在帘内。惟有萤兵部卿亲王来时,请他到内室畅叙,命侍者传诗云:
“侬家无复怜花客,
底事春光探访来?”
萤兵部卿亲王含泪答道:
“为爱幽香寻胜境,
非同随例看花人。”
源氏看他从红梅树下款步入来,姿态异常优雅,心中想道:“真能‘怜花’的人,除了此君而外更无别人了!”庭花含苞欲放,春色恰到好处。但院内并无管弦之音,景象大非昔比。多年来伺候紫夫人的侍女们,穿着深黑色的丧服,悲哀之情并无改变。悼念亡人,永远无有已时。不过源氏这一段时期绝不出门访问其他诸夫人,始终守在此地。侍女们得时时随侍左右,倒也聊可慰情,便殷勤地服侍他。有几个侍女,过去多年来虽未受源氏主君真心宠爱,却时时蒙他青眼相看。但现在源氏孤眠独寝,反而疏远她们了。夜间值宿之时,无论哪个侍女,都命她们睡在离开寝台稍远之处。有时寂寞无聊,也常常同她们闲谈旧事。此时俗念尽消,道心深固。然而有时也回想起:从前干了许多有头无尾之事,常使紫夫人对他怀恨,不胜后悔。他想:“无论逢场作戏,或者迫不得已,我为什么要做出这些事来给她看呢?她对万事都思虑周至,善能洞察人心深处,然而并不无休无止地怨恨我。但每逢发生事故,她总担心后果如何,多少不免伤心失意。”抱歉之至,后悔莫及,便觉胸中难于容纳。有些侍女知道此种事情,而现在还在身边伺候,他就和她们约略谈谈。他想起三公主初嫁过来时的情状,紫夫人当时不动声色,然而偶有感触,便觉意懒心灰,那神色十分可怜。就中最是落雪那天破晓,源氏娶三公主后第三日,回六条院时,暂在格子门外面伫立,觉得身上很冷。那时天空风雪交加,气象惨烈。紫夫人起来迎接他,神色非常和悦,却把满是泪痕的衣袖隐藏起来,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思至此,终夜不能成寐,痛念此种情景,不知何生何世得再相见——即使是在梦中相见?天色近曙,值夜侍女退回自己房中,有人叫道:“呀,雪积得很厚了!”源氏听到这话,心情完全回复到了那天破晓。但身边已没有那人,寂寂独寝,悲不可言,便赋诗云:
“明知浮世如春雪,
怎奈蹉跎岁月迁。”
为欲排遣哀思,照例起身盥洗,赴佛前诵经。侍女们把埋好的炭火挖出,送上一个火钵去。亲近的侍女中纳言君和中将君在旁服侍,做他的话伴。源氏对她们说:“昨夜独寝,比往常更加寂寞呢。我已习惯了清心寡欲的生涯,可是还有种种无聊的事羁绊着我。”说罢长叹一声。他看看这些侍女,想道:“如果我也离世出家,这些人将更加悲伤,实在是怪可怜的啊!”听到源氏静悄悄地诵经念佛的声音,即使是无愁无恨之人,亦必泪流不止,何况这些朝夕伺候的侍女,她们的衣袖当不得止水之闸,感慨实无限量!源氏对她们说:“我生在现世,荣华富贵,可说没有缺憾了。然而又不断地遭逢比别人更痛苦的厄运。想是佛菩萨要我感悟人生无常、世途多苦之理,所以赋给我这命运的吧。我懂得此理,却故意装作不知,因循度日,以致到了现在这晚年,还要遭逢这可悲之事。我已分明看到了自己命途多舛、悟性迟钝,倒觉得安心了。今后我身已毫无羁绊。然而你们这一班人,对我都比从前更加亲近,使我在临行分手之时,又平添一种苦痛。唉,我心如此优柔寡断,实在太无聊了!”他举手拭目,想掩住泪痕,然而遮掩不住,泪珠从衣袖上纷纷落下。众侍女见此光景,眼泪更加流个不住。她们都不愿被源氏主君抛舍,各人都想向他诉苦,然而终于不说,只是饮泣吞声。
如此彻夜悲叹,直到天明;镇日忧伤,以至夕暮。每逢岑寂之时,便召唤几个超群出众的侍女到面前来,和她们谈谈上述之类的话。其中名叫中将君的侍女,是从小侍奉在侧的,源氏大约曾私下怜爱她。但她认为对不起夫人,一向不肯和源氏亲热。如今夫人亡故了,源氏想起这是夫人生前特别疼爱的人,便把她看做夫人的遗爱,对她格外垂青。这中将君的品性和容貌都不坏,正像夫人墓上的一株青松。所以源氏对待她,和对待普通侍女迥不相同。凡疏远的人,源氏一概不见。朝中公卿对他都很亲睦,他的诸兄弟亲王常常来访问他,然而他很少接见。他想:“我只有和客人见面的时候,才能抑制哀思,强自镇静。然而痴迷了几个月,形容萎靡,语言未免乖僻,深恐惹起后人议论,甚至身后流传恶名。外人传说我‘丧妻后神情痴迷,不能见客’,虽然同是恶评,但听人传说而想象我痴迷之状,总比亲眼目睹我的丑态好得多。”因此连夕雾等人来访,也都隔帘对晤。当外人传说他心情变异期间,他竭力镇静,忍耐度日。但终不能抛弃浮世,毅然出家。难得到诸夫人处走动。然而一走进门,立刻泪如雨下,难于制止,不胜其苦。就连无论何人都疏远了。
明石皇后回宫时,顾念父亲孤居,特将三皇子留在这里,以慰寂寥。三皇子特别留心保护庭前那株红梅树,说是“外婆吩咐我的”。源氏看了十分伤心。到了二月里,百花盛开。含苞未放的花木,枝头也都呈现一片云霞似的。黄莺在已成紫夫人遗念的红梅树上,嘹亮地啁啾鸣啭。源氏便走出去看,独自吟道:
“闲院春光寂,群花无主人。
黄莺浑不管,依旧叫新晴。”
就在庭中逡巡徘徊了一会。
源氏终于从二条院回到了六条院本邸。春色渐深,庭前景色无异昔时。他并不惜春,但觉情绪异常不宁。一切见闻,无不使他伤心。这六条院似乎变成了另一世界。他所向往的,只是鸟声也听不到的深山,道心与日俱增。棣棠花开满枝头,嫩黄悦目,源氏一看便流下泪来,只觉得触目伤心。别处的花,这边一重樱谢了,那边八重樱盛开;这边八重樱过了盛期,那边山樱方始开花;这边山樱开过,那边紫藤花最后发艳。这里就不然,紫夫人深谙各种花木的性质,知道它们开花孰早孰迟,巧妙地配置栽植。因此各花按时开放,互相衔接,庭中花香不绝。三皇子说:“我的樱花开了。我有一个办法,叫它永远不谢:在树的四周张起帷屏,挂起垂布来,花就不会被风吹落了。”他想出了这个好办法,得意地说,样子非常可爱。源氏笑起来,对他说道:“从前有一个人,想用一个很大很大的衣袖来遮住天空,不让风把花吹落。但你想出来的办法比他更好。”他就镇日和三皇子作伴戏耍。有一次他对三皇子说:“我和你作伴,时间也不长久了。即使我暂时不死,也不能和你见面。”说罢照例流下泪来。三皇子听了很不高兴,答道:“外婆说过这种话,外公怎么也说这种不吉祥的话了!”他垂下眼睛,抚弄着自己的衣袖,借以遮掩眼泪。
源氏靠在屋角的栏杆上,向庭中及室内眺望。但见众侍女大都还穿着深墨色的丧服。也有几个改穿了寻常颜色的衣服,但也不是华丽的绫绸。他自己所穿便袍,颜色虽是寻常的,但很朴素,没有花纹。室内布置陈设也很简单。四周气象萧索,不胜岑寂之感,遂赋诗云:
“春院花如锦,亡人手自栽。
我将抛舍去,日后变荒台。”
此时源氏的悲伤出于真情。
无聊之极,只得到尼姑三公主那里走走。三皇子由侍女抱着同去,到了那里,就和薰君一起追逐玩耍,方才那种惜花的心情不知哪里去了,毕竟还是个无知幼儿。三公主正在佛前诵经。她当初出家,并非由于彻悟人生、深通佛道。然而对于此世,爱恨全消,一心不乱,只管深居静处,专心修持,已经离绝红尘,献身佛法了。源氏很羡慕她。他想:“我的道心还赶不上这个浅薄的女子呢。”心中颇感惭愧。忽见佛前所供的花,映着夕阳,非常美观,便对三公主说道:“爱春的人死了,花都减色了!只有这佛前的供饰,还很美观。”又说:“她屋前那株棣棠花,姿态之优美竟是世间少有的。花穗多么大啊!棣棠的品质算不得高尚,但其浓艳之色是可取的。种花的人已经死去,而春天只当作不知,开得比往年更加茂盛,真可怜啊!”三公主不假思索地念出两句古歌:“谷里无天日,春来总不知。”源氏想道:“可回答的话多着呢,何必说这扫兴的话?”便回思紫夫人生前:“从幼年起,无论何事,凡我心中不喜爱的,她从来不做。她能适应种种时机,断然地敏捷地对付一切事情。其气质、态度和言语都富有风趣。”他本是容易流泪的人,思量至此,眼泪又夺眶而出,真乃太痛苦了。
夕阳西沉,暮色苍茫,四周景物清幽。源氏从三公主处辞出,立刻前往访问明石夫人。长久不光临,突然来访,明石夫人吃了一惊,然而接待时态度十分大方。源氏甚喜,觉得此人毕竟胜人一筹。然而回想紫夫人,又觉得另有一功,特富风趣。两相比较一会,紫夫人的面影浮现眼前,悲伤恋慕之情越发增添了。他很痛苦,自念有何办法可得安慰呢。但既到了这里,且和明石夫人闲谈往事。他说:“专心钟爱一人,实乃一大恶事。我从小就注意及此,故时时刻刻留意,务使在任何方面对此世间无所执著。当大势变迁、我身颠沛流离之时,东思西想,但觉生趣全无,不如自己抛舍了这条性命,或者逃入深山穷谷,亦不觉有何障碍。岂知终于不能出家,以致到了晚年、大限将近之时,犹为种种琐屑之事所羁绊,因循苟安,迁延至今。意志如此薄弱,思之实甚痛心!”此言并不专指某事而诉说悲情,但明石夫人察知他的心事,觉得此亦理之当然,对他十分同情,便答道:“即使是别人看来毫不足惜的人,本人心中自然也有种种牵累。何况尊贵之人,岂能安心舍离人世?草草出家,反被世人讥为轻率,请勿急切从事为要。慎重考虑,看来似是迟钝,但一经出家,道心坚固,决不退转,此理当蒙明察。试看昔人事例:有的为了身受刺激,有的为了事与愿违,便萌厌世之念,因而遁入空门。但这终非妥善之事。君既发心出家,目下尚须暂缓,且待皇子长大成人,确保储君之位,然后可以安心修道。那时我辈也都欢喜赞善了。”她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颇为恰当。但源氏答道:“如此深思远虑,恐怕反不如轻率者好呢。”便向她叙述过去种种可悲之事,其中有云:“昔年藤壶母后逝世的春天,我看见了樱花的颜色,便想起‘山樱若是多情种……’之诗。这是因为她那举世赞颂的优美姿色,是我从小见惯的,所以她逝世之时,我比别人更为悲伤。可知悲伤之情,并非由于自身对死者有特殊关系而来。如今那个长年相伴之人,忽然先我而死,使我悲伤不已,哀思难忘。并非仅为夫妇死别而悲伤,又因此人从小由我抚育成长,朝夕与共,到了垂老之年,忽然舍我而去,使我悼惜死者,痛念自身,实在悲伤不堪。凡人深于情感,饶有才能,富于风趣,种种方面使人念念不忘者,死后受人哀悼甚深。”如此纵谈往事今情,直至夜深。今夜似应在此泊宿了,然而终于起身告辞。明石夫人心中定感不快。源氏自己也觉得奇怪。
回到自己室中,照例在佛前诵经。直到夜半,就靠在白昼的坐垫上睡觉了。次日,写信给明石夫人,内有诗云:
“虚空世界难常住,
夜半分携饮泣归。”
明石夫人怨恨源氏昨夜态度冷淡。然而回想他那悲伤过度的模样,竟像另换了一个人,觉得很可怜,便丢开了自身的事,为他流下同情之泪。答诗云:
“一自秧田春水涸,
水中花影也无踪。”
源氏看了这诗,觉得明石夫人的笔致依旧清新可喜。想道:“紫夫人起初嫌恶此人,后来互相谅解,深信此人稳重可靠。然而和她交往,并非全无顾虑,却取优雅和爱的态度,外人都看不出紫夫人用心之周至。”源氏每逢寂寞无聊之时,常常到明石夫人那里作普通一般的访问。但绝不像从前那样亲昵了。
四月初一日更衣,花散里夫人遣人送夏装与源氏主君,附诗云:
“今日新穿初夏服,
恐因春去又添愁?”
源氏答诗曰:
“换上夏衣蝉翼薄,
今将蜕去更增悲。”
贺茂祭之日,源氏不胜寂寞,说道:“今日观赏祭典,想必人人都很欢欣。”独自想象各寺院繁华热闹之状。后来又说:“众侍女何等寂寞!大家悄悄地回家去观赏祭典吧。”中将君正在东面一室中打瞌睡。源氏走进去看她,但见此人身材小巧玲珑,非常可爱。她起身相迎,双颊微红,娇艳动人,立刻举袖掩面。鬓发稍稍蓬松,而青丝长垂,异常优美。身穿略带黄色的红裙和萱草色单衫,上罩深黑色丧服,穿得随意不拘。外面的围裙和唐装都脱在一旁,看见源氏主君进来,意欲取来穿上。源氏看见她身旁放着一枝葵花,便取在手中,问道:“这是什么花?我连它的名字都忘记了。”中将君答以诗曰:
“供佛花名浑忘却,
神前净水已生萍。”
吟时羞容满面。源氏觉得她很可怜,报以诗云:
“寻常花柳都抛舍,
只爱葵花罪未消。”
他的意思是:只有这中将君一人,今后还是不能抛舍的。
梅雨时节,源氏除了沉思冥想之外,别无他事。有一晚,正在寂寞无聊之时,初十过后的月亮艳艳地从云间照出,真乃难得之事。夕雾大将就在此时前来参谒。橘花被月光分明地映出,香气随风飘来,芬芳扑鼻,令人盼待那“千年不变杜鹃声”。正在此时,岂料天不作美,忽然乌云密布,大雨倾盆,灯笼立刻被风吹熄,四周顿成一片漆黑。源氏低吟“萧萧暗雨打窗声”之诗。此句并不十分出色,但因适合目前情景,吟声异常动人,令人想起“愿君飞傍姐儿宅,我欲和她共赏音”之歌。源氏对夕雾说:“独居一室,看来并不稀奇,岂知异常寂寞。但习惯了此种生涯,也是好的:将来闭居深山,可以专心修道。”又叫道:“侍女们啊!拿些果物到这里来!这时候召唤男仆,太费事了,就叫你们拿来吧!”但他心中思慕亡人,只想向“天际凝眸”。夕雾察看他的神色,觉得非常可怜,想道:“如此思慕心切,即使闭居深山,只怕也不能专心学道吧!”接着又想:“我略窥面影,尚且难于忘却,何况父亲。这原是难怪的。”便向父亲请示:“回想往事,似在昨日,岂知周年忌辰已渐渐迫近。法事应该如何举办?即请父亲吩咐。”源氏答道:“就照世间常例,不必过分铺张。只是把她生前用心制作的极乐世界曼陀罗图,供奉在此次的法会中。手写的和请人写的佛经很多。某僧都详悉夫人遗志,可问问他,应该添加何物?一切依照那僧都的意见办理可也。”夕雾说道:“此等法事,本人生前早就计虑周妥,后世安乐可保无虑。只是现世寿命不永,并且连身后遗念的人也没有,真乃遗憾之事。”源氏答道:“此外福寿双全的几位夫人,子女也都很少。这正是我自身命运的缺憾。但到了你这一代,家门可以繁荣起来了。”他近来感情脆弱,说起无论何事,都觉悲伤难忍,因此夕雾不再对他多谈往事。正在此时,刚才盼待的那只杜鹃在远处啼鸣。想起了“缘何啼作旧时声”之诗,听者为之动容。源氏吟诗云:
“骤雨敲窗夜,悼亡哭泣哀。
山中有杜宇,濡羽远飞来。”
吟罢之后,越发出神地凝望天际。夕雾亦吟诗曰:
“杜宇通冥国,凭君传语言:
故乡多橘树,花发满家园。”
众侍女吟成诗篇甚多,恕不尽载。夕雾今晚就在这里奉陪父亲宿夜。他看见父亲独宿甚是寂寞,深感同情,此后便常常前来奉陪。回想紫夫人在世之时,这一带地方是他所不得走近的,现在却由他任意出入。抚今思昔,感慨实多。
天气很热的时候,源氏在凉爽之处设一座位,独坐凝思。看见池塘中莲花盛开,首先想起“人身之泪何其多”的古歌,便茫然若失,如醉如痴,一直坐到日暮。鸣蜩四起,声音非常热闹。瞿麦花映着夕阳,鲜美可爱。这般风光,一人独赏毕竟乏味。遂吟诗云:
“夏日无聊赖,哀号尽日悲。
鸣蜩如有意,伴我放声啼。”
看见无数流萤到处乱飞,便想起古诗中“夕殿萤飞思悄然”之句,低声吟诵。此时他所吟的,无非是悼亡之诗。又赋诗曰:
“流萤知昼夜,只在晚间明。
我有愁如火,燃烧永不停。”
七月初七乞巧,今年也和往年大不相同。六条院内并无管弦之会。源氏镇日枯坐沉思,众侍女中也没有一人出去看双星相会。天色未明,源氏独自起身,打开边门,从走廊的门中眺望庭院,但见朝露甚繁,便走到廊上,赋诗述怀,诗曰:
“云中牛女会,何用我关心?
但见空庭露,频添别泪痕。”
夏去秋来,风声也越来越觉凄凉。此时即须准备举办法事。从八月初开始,大家忙碌起来。源氏回想过去,好容易挨过这些岁月,直到今日。今后也只有茫茫然地度送晨昏。周年忌辰的正日,上下人等都吃素斋。那曼陀罗图就在今日供养。源氏照例做夜课。中将君送上水盆,请他洗手。他看见她的扇子上题着一首诗,便取来看:
“恋慕情无限,终年泪似潮。
谁言周忌满,哀思已全消?”
看罢,便在后面添写一首:
“悼亡身渐老,残命已无多。
惟有相思泪,尚馀万顷波。”
到了九月里,源氏看见菊花上盖着绵絮,吟诗云:
“哀此东篱菊,当年共护持。
今秋花上露,只湿一人衣。”
到了十月,阴雨昏濛,源氏心情更恶,怅望暮色,凄凉难堪,独自低吟“十月年年时雨降”之诗。望见群雁振翅,飞渡长空,不胜羡慕,守视良久。遂吟诗云:
“梦也何曾见,游魂忒渺茫。
翔空魔法使,请为觅行方。”
无论何事,都使他触景思人,无法慰解。一直在愁闷中度送日月。
到了十一月的丰明节,宫中举行五节舞会。满朝人士欢腾雀跃。夕雾大将的两个公子当了殿上童子,入宫时先来六条院参谒。两人年龄相仿,相貌都很秀美。他们的两个母舅头中将和藏人少将陪着同来,都穿白地青色花鸟纹样的小忌衣,风姿十分清丽。源氏看到他们无忧无虑的模样,不禁回想起少年时代邂逅相逢的筑紫五节舞姬。遂赋诗云:
“今日丰明宴,群臣上殿忙。
我身孤独甚,日月已浑忘。”
今年隐忍过去,终于不曾出家。但遁世之期,渐渐迫近,心绪忙乱,感慨无穷。他考虑出家前应有种种措施,取出各种物品,按照等级分赠各侍女,作为纪念。并不公然表明今将离世,但近身的几个侍女,都看得出他即将成遂夙愿了。故岁暮之时,院内异常岑寂,悲伤之情无限。源氏在整理物件之时,偶尔发见昔年恋人寄来的许多情书。如果留传于后世,教人看见,有所不便,而毁弃又觉可惜,所以当时保存了少许。此时便取出来,命侍女们毁弃。忽见须磨流放时各处寄来的情书中,有紫夫人的信件,另行结成一束。这是他自己亲手整理的,然而已经是遥远的往事了。但现在看来笔墨犹新。这真可作为“千年遗念”,不过想到自己出家之后,无缘再看,则保存也是枉然,便命两三个亲信的侍女,就在自己面前当场毁弃。即使不是情深意密的信,凡是死者的手迹,看了总多感慨。何况紫夫人的遗墨,源氏一看便觉两眼昏花,字迹也难以辨别,眼泪滴满了信纸。深恐众侍女看了笑他心肠太软,自觉不好意思,并且难于为情,便把信推向一旁,吟诗云:
“故人登彼岸,恋慕不胜情。
发箧观遗迹,中心感慨深。”
众侍女虽然不曾公然把信打开来看,但隐约察知这是紫夫人的遗迹,大家觉得无限悲伤。当时紫夫人和他同生在这世间,两人相离不远,而写来的信如此哀伤。源氏今日再看这些信,自比当时更加悲痛,那眼泪竟无法收住了。但念悲痛过甚,深恐旁人笑他儿女之态,因此并不细看,但在一封长信的一端题诗一首:
“人去留遗迹,珍藏亦枉然。
不如随物主,化作大空烟。”
命侍女们拿去全部烧化了。
十二月十九日起,照例举办三天佛名会。想是源氏已经确信这是此生最后一次了,听见僧人锡杖的声音,比往常更加感慨。僧众向佛祈愿主人长寿,源氏听了但觉伤心,不知佛对他作何指示。此时大雪纷飞,已经积得很厚。导师退出之时,源氏召他进来,敬酒一杯,礼仪比往常更为隆重,赏赐亦特别丰厚。这位导师多年来经常出入六条院,又早就为朝廷服务,是源氏从小见惯的。现已变成白头老僧,还在服务,源氏很可怜他。诸亲王及公卿,照例来六条院参与佛名会。此时梅花含苞待放,映着雪色,分外鲜妍可爱。照例应有管弦之会。但今年源氏听到琴笛之声,觉得都有呜咽之感,故不用管弦,只是朗诵了一些适合时宜的诗歌。呀,刚才忘记说了:源氏向导师敬酒时,奉赠一诗:
“命已无多日,春光欲见难。
梅花开带雪,且插鬓毛边。”
导师答诗云:
“祝君千载寿,岁岁看春花。
怜我头如雪,空嗟日月赊。”
其他诸人皆有吟咏,一概从略。这一天源氏住在外殿,他的容貌比昔年更添光彩,昳丽无比。这老年的僧人看了,不觉感动得流下泪来。
源氏想起岁律将暮,不胜寂寥。忽见三皇子东奔西走,喊着:“我要赶鬼,什么东西声音最响?”那样子非常可爱。源氏想道:“我出家之后,不能再见这种景象了!”无论何事,触景生悲,难于禁受。遂赋诗云:
“抱恨心常乱,安知日月经?
年华今日尽,我命亦将倾。”
他吩咐家臣:元旦招待贺客,应比往年更加隆重。赠送诸亲王及大臣的礼品,以及赏赐各种人等的福物,均须尽量从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