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真木柱
源氏太政大臣劝诫髭黑大将道:“此事若教皇上得知,你该何等惶恐。我看暂勿走漏消息为是。”然而髭黑大将得意忘形,毫不顾虑。玉鬘虽已和他同居多时,但对他绝不开诚相爱。她自叹这是意想不到的宿世孽缘,一直愁眉不展。髭黑大将不胜其苦。但念好事既成,因缘非浅,则又不胜欣喜。他觉得此人越看越是可爱,真乃合乎理想的姣妻。险些儿被别人占夺了去。这样一想,竟心惊肉跳起来,便想把替他穿针引线的侍女弁君和石山寺的观世音菩萨并列起来,向她们顶礼膜拜。然而玉鬘恨煞了弁君,此后一直疏远她,使她不敢前来伺候,只得日夜笼闭在自己房里。为了玉鬘而刻骨相思、备尝失恋之苦的人,不知凡几。而石山寺的观世音菩萨偏偏保佑了这个她所不爱的髭黑大将。源氏也不喜此人,深感惋惜。然而他想:“事已如此,夫复何言。况且内大臣等都已许诺,我若出来反对,表示不满,则对不起髭黑大将,在我亦属多事。”就安排盛大仪式,竭诚招待这位新女婿。
髭黑大将急欲早日将玉鬘迎归自己邸内,正做种种准备。但源氏认为玉鬘倘毫不介意,贸然迁往,则心怀醋意的正夫人正在那边等候她,对她甚是不利。便以此为由,对髭黑大将说道:“我劝你还得镇静些,慢慢地来,不可张扬,务使你们两人都不受人讥议与怨恨。”内大臣私下对人说道:“我看如此反而安稳。她没有特别关切的保护人,草草地入宫去度豪华的生涯,处境定多痛苦,我很替她担心。我固然有心提拔她;然而弘徽殿女御正在承宠,教我如何下手呢?”这话说得有理:身在帝侧,而恩宠不及别人,只当一个寻常宫女,不为帝所重视,毕竟是不幸的。新婚第三日之夜,举行祝贺仪式,源氏太政大臣与新夫妇唱和诗歌,备极欢洽。内大臣闻此消息,方知源氏抚养玉鬘,确是一片好意,心中不胜感激。这件婚事虽然办得十分秘密,但世人自会知道,并感兴趣。辗转流传,变成了一件珍闻,轰动一时。不久冷泉帝也闻知了。他说:“可惜啊!这个人与我没有宿缘。但既有为尚侍之志,不妨依旧入宫。尚侍不比女御、更衣,已嫁之人亦无不可。”
到了十一月,宫中祭祀典礼甚多,内侍所事务繁忙。典侍、掌侍等次级女官,频频到六条院来向尚侍请示,玉鬘的房中座上客满,十分热闹。但髭黑大将白昼也不回去,在这里东躲西闪,玉鬘很讨厌他。许多失恋者之中,萤兵部卿亲王尤为伤心。式部卿亲王的儿子左兵卫督除了失恋之外,又因其姐为了玉鬘而被髭黑大将遗弃,为世人所取笑,所以加倍痛恨。然而他又想回来:事已如此,痛恨无益,反见其愚。髭黑大将原是个有名的忠厚长者,多年来从未有过轻薄好色的行为。然而现在完全变了样,对玉鬘一往情深,其贪色之状竟像另换了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宵来晓去,打扮成一个艳丽的风流男子,众侍女看了都觉得好笑。玉鬘本性愉快活泼,但现在笑容尽敛,一味心思郁结。此事本非出于她的心愿,乃众所周知。然而她不知源氏太政大臣对此事做何感想。又回想萤兵部卿亲王的深情厚谊,以及风流儒雅之状,便觉自己可耻可惜,因此对髭黑大将一直没有好感。
源氏太政大臣从前曾向玉鬘缠绕不清,惹起世人怀疑,如今证明了他的心地清白。他回思过去悬崖勒马的事例,觉得自己是一个虽有一时冲动而能不越常轨的人。便对紫姬说:“你以前不是也怀疑我么?”但他自知习癖未除,到了热恋不堪之时,难免任情而动,所以情思仍未断绝。有一天昼间,他趁髭黑大将不在家时来到玉鬘房中。玉鬘近来心绪异常恶劣,精神萎靡,无有爽健之时。听见源氏太政大臣来到,只得勉强起身,躲在帷屏后面接待。源氏此次特别用心,态度比往时略有改变,说的也是寻常应酬之言。玉鬘看惯了那个粗壮而凡俗的髭黑大将,一旦重见源氏这俊秀无比的姿态,想起自己际此意外之遭遇,便觉羞耻得置身无地,眼泪流个不住。说话渐渐亲密起来。源氏将身靠在近旁的矮几上,一面说话,一面向帷屏内窥看。但见玉鬘芳容清减,而异常可爱,比以前更增艳丽,更觉百看不厌了。他想:“如此绝色佳人,而肯让与他人,我也太慷慨了!”惋惜之余,即席吟诗:
“未得同衾枕,常怀恋慕情。
谁知川上渡,援手是他人。
真乃意想不到之事啊!”举手拭去鼻上的眼泪,神情十分优雅。玉鬘以袖遮面,答诗云:
“未向川边渡,先沉泪海中。
微躯成泡沫,消失永无踪。”
源氏说:“消失在泪海中,这想法未免太幼稚了。这且不谈。那三途川是必经之路,你渡川时,至少让我扶持你的指尖儿吧。”说着微微一笑。又说:“你现在想必已经明确知道了吧。像我这种诚实无比而又极可信赖的人,实在是世无其类的。你能了解,我便安心了。”玉鬘听了这话,心中非常难过。源氏看她可怜,便把话头转向别处:“皇上盼望你入宫,你不遵命,是失礼的。你还得前往一行为是。女子被丈夫占为己有之后,往往不便兼任公务。我当初替你定的计划,本来不是这样的。可是二条那位内大臣赞成这婚事,我也只得同意了。”轻言细语,娓娓不倦。玉鬘听了又是感动,又是羞耻,只管淌着眼泪,默默不做一声。源氏见她如此伤心,觉得不便任情罄谈衷曲,只把入宫须知之事及事前应有之准备等教导了一番。看他的模样,不会立刻允许玉鬘迁往髭黑大将邸内。
髭黑大将舍不得放玉鬘入宫。然而他有个打算:乘此机会,把她从宫中直接迎归自己邸内。便允许她暂去即回。他不惯于偷偷摸摸地出入六条院,常常觉得痛苦,总想早日将玉鬘接回家去,便动工修葺邸宅。年来邸内荒芜日久,所有设备大都破旧,现在一概重新置办。正夫人为了他的薄情而悲伤,但他全不关心。本来疼爱的子女,现在也全不在他眼中了。若是略有几分温柔情怀的人,则不论所做何事,必能体谅旁人的心,勿使他们受到委屈。可是这位大将本性直率,划一不二,行事突飞猛进,不顾一切。因此旁人为他受苦甚多。他的正妻人品并不逊于他人。讲到出身,父亲是高贵的亲王,对这女儿爱护无微不至。世人对她十分尊敬。相貌也生得端正美丽。只是有一个异常顽固的鬼魂附缠着她,因此近年来态度与常人不同,往往失却本性,形似疯狂。因此夫妇之间的感情也久已疏远。然而髭黑大将还是尊重她,视之为高贵无比的正夫人。直到最近遇见了玉鬘,才意外地变了心。他觉得玉鬘与众不同,容貌之美远胜他人。尤其是世人猜疑她与源氏太政大臣有染,终于证明了她是清白之身,因此更加珍爱她。这也是理之当然。
正夫人的父亲式部卿亲王闻知此事,说道:“事已如此,将来他把那个漂亮女人迎进来,大加宠爱,而教我的女儿屈居在角落里,岂不被人耻笑?只要我一息尚存,我的女儿就没有必要含羞忍辱地依人篱下。”便把邸宅东面的厢屋加以整饰,想把女儿接回家来。女儿则以为虽然是娘家,但既是已嫁之身,而重新回来依靠父母,终非长策。烦恼之余,心情更恶,便病倒了。此人本性柔顺,心地善良,态度天真烂漫。但因心病不时发作,以致常常被人疏远。她房中器物零乱,灰尘堆积,没有一块清净之处,满目凄凉之色。髭黑大将看惯了玉鬘所居琼楼玉宇,看了她的房间觉得不堪入目。但因长年夫妻之情尚在,心中觉得非常可怜。对她说道:“即使是结婚数日、交情极浅的夫妻,凡是良家出身的人,都能互相体谅,相与白头偕老。你身体很不健康,因此我有欲说的话,难于向你启口。你我不是多年相契的老夫妻么?你的病状异乎寻常,但我一向对你照顾周到,含容隐忍,直到今朝。但愿你也善始善终,对我勿萌厌弃之念。我常对你说:我们已有子女,在无论何种情况之下,我决不疏远你。你却怀着妇人之见,一直无缘无故地怨恨我。在你尚未确知我的真心期间,难怪你要恨我。但现在请你暂时任我所为,且看结果如何。岳父闻知我的事情,愤怒之余,断然地要把你接回娘家去,这样做其实太轻率了。不知道他是真有决心呢,还是暂用这话来惩诫我?”说到这里笑起来。夫人听了这番话非常懊恼。多年在邸内当差而形似侧室的侍女木工君、中将君等人听了,也各自怀着愤愤不平之感。可巧夫人这几天精神恢复正常,她哭得非常伤心,答道:“你骂我昏聩,笑我乖僻,我罪属应得。但你涉及我父亲之事,被他听到了叫我何以为颜?为了我这不幸之身,使父亲受到了轻率的讥评!你那勾当,我早已闻知,不是今天初次听到,所以不会悲伤的。”说着背转身去,姿态优美可爱。这位夫人身材本来小巧,由于经常患病,更见消瘦憔悴,有弱不禁风之状。头发本来既密且长,现在疏疏落落,好像被人分了一部分去。加之栉沐久缺,泪雨常沾,更觉十分可怜。她本来就没有娇艳之相。但酷肖乃父,容貌昳丽;只是病中不暇修饰,所以全无华丽之色。髭黑大将对她说道:“我怎敢讥评岳父?你不可说这种丧失礼貌而有损名誉的话!”他用这话安慰她,又说:“近来我常去的那个地方,非常豪华,有似琼楼玉宇。像我这样陌生而粗率的人在那里进进出出,常恐这样那样地受人注目,颇有痛苦之感。为此想把她接回家来,以求放心。太政大臣在当今之世,声望高贵无比,更不待言;他家里万事十全其美,教人看了自感羞惭。我们这里倘有家丑外扬,被他闻知,实在太难为情,并且对他不起。所以那人迁来之后,务请你与她和睦相处。你即使回娘家去,我也不会忘记你。无论怎样,我俩的情爱今后决不会断绝。但你倘断然离我而去,则在你势必为世人所取笑,在我亦当受轻薄的讥评。因此请你勿忘多年来夫妻之情,和我长共相守,互相照拂。”夫人听了他这番劝慰的话,答道:“你的薄情,我毫不介意。我所悲的,是父亲为了我这异于常人的疾病之身而愁叹,今又为了世人笑我被丈夫遗弃而伤心。我很对他不起,有何面目回家去见父亲呢?你说起太政大臣家的紫夫人,她对我并非外人。此人幼时离开父亲,在外生长起来,现在却做了那人的义母而以我丈夫为女婿。父亲颇感不快,但我也毫不介意。我只要静观你的行动。”髭黑大将说:“这真是知情达理之言!但你那毛病发作起来,痛苦的事情又出来了。今回的事,紫夫人并不知道。太政大臣把她当作千金小姐一般宠爱,她岂肯顾问我这种鄙夫俗子之事?她并不以义母自居。你们凭空乱猜,被她听到了不好意思啊!”他在夫人房中住了一天,同她谈了许多话。
天色渐暮,髭黑大将心不在焉,巴不得早点来到玉鬘那里。可巧天上降下大雪。这种天气定要出门,旁人看了必然诧怪。眼前这个人如果嫉妒怨恨,气色难堪,倒可以此为借口,反唇相讥,拂袖而去。无奈现在她却平心静气,和蔼可亲,抛弃她实甚可怜。到底如何是好,心思迷惑不定。于是格子窗也不关,只管坐在窗前望着庭中出神。夫人看了他这模样,便催他出门:“真不巧啊,雪下得这么大。路上很难走呢。天色也不早了。”她知道情缘今已断绝,挽留也是枉然,那神情十分可怜。髭黑大将说:“这种天气怎么出门呢!”但话又说回来:“不过在最近期间,那边的人还没有知道我的心,都要说长道短。太政大臣和内大臣听了左右的话,也会对我怀疑。所以我还是不得不去。请你心平气和地观察我吧。等她迁到这里之后,大家都可安心了。在你这样清醒的时候,我决不会想念别人,只觉得你很可怜爱。”夫人低声下气地答道:“如果你这人留在家里,而你的心向着外面,反而使我痛苦;如果你这人在别处,而你的心能想念我,那么我袖上的冰也会融解了。”便取过香炉来,替髭黑大将的衣服熏上浓香。她自己身上却穿着不浆的旧衣服,落拓不羁,姿态更加显得寒酸。那消沉之相,叫人看了非常难过。由于时时哭泣,两眼均已红肿,相貌不免逊色。但此时髭黑大将真心地可怜她,所以并不觉得难看。他想起同她做了多年夫妻,而忽把爱情完全移到别人身上,觉得自己太薄幸了。但同时又觉得对玉鬘的热恋依然旺盛。便假装懒洋洋的样子,叹息数声,把衣服换上,又取过小香炉来塞在衣袖里,再加熏香。
髭黑大将穿着柔软而称体的衣服,仪态虽然比不上盖世无双的美男子源氏,但也秀丽堂皇,非常人可比,令人看了肃然起敬。随从人等在外面叫喊:“雪渐渐停止了。夜深了吧?”他们不敢正式催促,装作伙伴闲谈,又咳嗽几声。中将君和木工君等都悲叹:“做人真没意思啊!”她们躺在那里,相与共话。夫人正在沉思冥想,姿态优雅地躺卧着。忽然站起身来,将大熏笼下面的香炉取出,走到髭黑大将后面,一下子把一炉香灰倒到他头上。咄嗟之间的事,谁都不曾提防。髭黑大将大吃一惊,一时呆若木鸡。极细的香灰侵入眼睛里和鼻孔里,弄得他昏头塌脑,看不清四周情状。他两手乱挥,想把香灰掸去,然而浑身是灰,掸不胜掸,只得把衣服脱下。倘使神经正常,而作此种行为,那是无礼之极,此人没有再顾的价值了。然而这是鬼魂附体,使她被丈夫厌弃。因此身边的侍女们都同情她。她们呼号奔走,忙着替主人换衣服。然而许多香灰钻进鬓发里,又沾遍了全身。似这般模样,如何走进玉鬘的洞房清宫中去呢!
髭黑大将想道:虽说是患心病,但此种举动,荒唐太甚,从来不曾见过。他懊恼之极,便厌恶这夫人,刚才对她的怜爱之心都消失了。但念此时倘把事情闹大,深恐发生意外之变,只得忍气吞声。不管时已夜半,派人召请僧众,大办祈祷法会。此时夫人正在大声叫骂,髭黑大将听了她的声音,觉得讨厌之极。这也是难怪他的。由于祈祷的法力,夫人有时似乎挨打,有时跌倒在地,闹了一夜,直到天明,方始疲极而睡。此时髭黑大将管自写信与玉鬘。信中言道:“昨夜此间有人身患暴病,几乎死亡;加之大雪纷飞,行路困难。踌躇竟夕,周身冷不可当。未能前来欢叙,此情当蒙原鉴。但不知旁人如何猜度耳。”言语甚是直率。又附诗云:
“心似雪花飞舞乱,
独眠双袖冷如冰。
实甚难堪也。”这信写在白色薄纸上,非常工整,然而并无特殊风趣。笔迹倒也很优秀,可见此人富有才能。玉鬘全不把他放在心上,即使他夜夜不来,亦无所谓。这封战战兢兢的信,她看也不看,当然置之不复。髭黑大将等不到回信,十分伤心,忧愁了一整天。
次日夫人醒来,狂病依然未愈,样子非常痛苦。于是再作修法祈祷。髭黑大将也在心中祈愿:但望目前平安无事,早早恢复正常。他想:我若不曾见过她正常时的可爱之相,决不能忍耐到现在,这样子真讨厌啊!到了傍晚,他照例急急忙忙地准备出门。此时他的服装很不端整,奇形怪状,不成体统,为此牢骚满腹。没有人取出漂亮些的袍子来替他换上,样子甚是可怜。昨夜那件袍子被灰烬烧破了好几处,有一股焦臭,异常难闻。连衬衣也染上了焦臭。这显然表示夫人打翻了醋瓶,玉鬘见了一定厌恶他。于是把衣服脱光,洗一个澡,好好地打扮一下。木工君替他把衣服熏香,对他吟道:
“孤居寂处心如灼,
妒火中烧炙破衣。
你对夫人如此冷酷无情,叫我们旁人看了也愤愤不平。”说时以袖掩口,眼色异常俊俏。然而髭黑大将心不在此,只怪自己怎么会看中木工君这种女人。此人真乃薄幸啊!其答诗云:
“每闻恶疾心常悔,
怨气如烟炙破衣。
昨夜那种丑态如果被那人闻知,我这一身就两头落空了!”他叹息数声,出门而去。到了玉鬘那里,觉得才隔一夜,她的容貌忽然增艳,他就越发专心地爱她,绝不再分心到别的女人身上去。他想起家中之事不胜厌恶,便长久笼闭在玉鬘房中,不想回家去了。
他家中连日大办修法祈祷,然而那鬼魂越来越凶,大肆骚扰。髭黑大将闻之,设想此刻如果归家,势必闹出丑闻,被人耻笑,害怕之极,越发不敢回去。后来虽然回去,也离居在别室中,只把子女叫进来抚爱一番。他有一个女儿,年方十二三岁。下面还有两个男孩。近几年来,他对夫人虽然逐渐疏远,但总把她当作一位高贵无比的正夫人看待。如今看看情缘即将断绝,众侍女都觉得十分悲伤。
夫人的父亲式部卿亲王闻此消息,说道:“照此说来,他已经把我女儿当作弃妇看待了。如今若再忍气吞声,我们太没有面子,岂不被天下人取笑?只要我活在世间,我女儿何必专心一意地追随他呢?”便立刻派人去迎接女儿回家。此时夫人情绪已恢复正常,正在愁叹身世之不幸,忽闻父亲派人来接,想道:“我倘强欲留在这里,等待丈夫正式和我决绝,然后死心塌地回娘家去,那就更加惹人取笑了。”便决定回去。来接的是夫人的三个哥哥:中将、侍从及民部大辅。另一哥哥兵卫督官位较高,行动招摇,所以未来。派来的车子只有三辆。夫人的侍女们早就料到有这一天。现在看见果然如此,想起今天是住在此邸内的最后一天了,大家簌簌地流下泪来。夫人悄悄地对她们说:“我长久不回家了,此次回去,犹似旅居,哪里用得着许多人呢?你们之中有几个人暂且回娘家去,等我在那边住定之后再说。”众侍女便各自收拾零星物件,搬回娘家,邸内弄得散乱无章。夫人的用品,凡需要的,也都包装起来,以便运回。此时上下人等,无不哭泣,真乃凄凉之极!
子女三人,都还年幼无知,正在游戏。夫人都把他们叫来,对他们说道:“我宿世命苦,今已断绝希望,对这世间毫无留恋,只有听天由命了。你等来日方长,今后孤苦无依,毕竟使我不胜悲伤!你这女孩且跟我走,前途是好是坏,也顾不得了。你们两个男孩暂时也跟我去,但总不能与父亲断绝,还得常常来探望他。不过你们的父亲不把你们放在心上,你们的前途十分暗淡,恐怕不得享福。只要外祖父在世,你们将来总可获得一官半爵。但现今是源氏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的世界,他们闻知了你们的情况,恐怕会看你们不起,你们要立身出世也是不容易的。如果出家为僧,遁入山林,那就叫我死也不能瞑目了。”说着哭起来。三个孩子虽然不大懂得这话的意思,但也都皱着眉头哭了。几个乳母聚在一起,相与悲叹着说:“但看古代小说中所记,即使是世间一般慈爱的父亲,到了时移世变之时,也往往会追随后妻而疏远前妻的儿子。何况我们这位大将只有父亲的空名,在别人面前也毫无顾忌地看轻他们,想靠他提拔,恐怕是无望的吧!”
天色渐昏,彤云密布,即将下雪,暮色十分凄凉。来迎接的几位公子催促道:“天气坏得很呢,早点动身吧。”夫人只管揩着眼泪,茫然地沉思着。那女公子是髭黑大将所最钟爱的,她想:“我今后没有了父亲,怎么过日子呢?现在不能向他告别,今后恐无再见之缘了!”便俯伏在地,不肯跟母亲走。夫人抚慰她,对她说道:“你不肯走,使我更加伤心了!”女公子盼望父亲此刻回家,一心等候着。但天色已经如此晚了,髭黑大将岂肯回来呢?女公子平日坐时常倚靠在东面的柱子上,想起这柱子今后将让与别人倚靠,不胜感慨,便将一张桧皮色的纸折叠一下,匆匆地在纸上写一首诗,用簪端把纸塞进这柱子的裂缝里。其诗曰:
“临别赠言真木柱,
多年相倚莫相忘!”
不曾写完就嘤嘤地哭起来。夫人对她说道:“算了吧!”和诗云:
“纵有多情真木柱,
故人缘断岂能留?”
夫人的随身侍女们听了,都不胜悲伤。平日对庭前草木漫不经心,如今也觉得依依不舍。大家掩袖啜泣。木工君是髭黑大将的侍女,留住邸内。中将君赠以诗曰:
“岩间浅水长留住,
镇宅之君岂可离?
真乃意想不到之事。就此告别了!”木工君答道:
“岩间浅水虽留住,
毕竟情缘不久长。
不必说了!”说罢就哭。车子出发了。夫人回头望望这邸宅,想起了今后无缘再见,便凝视那些并不足观的“树梢”,屡屡“回头”,“直到望不见”了才罢。并非依恋“君家”,只为这是多年以来惯住之处,安得不伤离惜别呢?
式部卿亲王等候女儿回家,心中非常懊恼。老夫人边哭边骂:“你把太政大臣当作好亲戚,我看是你的七世冤家!以前我们的女儿欲入宫当女御,他曾多方阻挠,使得我们难堪。你说是他流放须磨时你不曾同情于他,他怀恨未解之故。世人也都如此议论。然而亲戚之间岂可如此!凡宠爱妻子,必有余惠及于妻子的家族。源氏大人却只爱紫姬一人,不顾其他。况且年纪这么大了,还要弄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来,当作义女抚养。自己玩得厌了,想把她配给一个忠实可靠、不会变心的人,就拉了我们的女婿去,百般奉承他。此种行径,安得不叫人气死!”她大声痛骂不休。式部卿亲王答道:“哎呀,你的话多难听!切勿信口乱骂世人无可非难的大臣!他是贤明之人,一定先加考虑,然后作此报复。我被算在内,乃我自身之不幸。他装作若无其事,而为须磨谪居之事对人作种种报复,或使之升,或使之沉,都很贤明公正。只有我一人,因有姻亲之谊,所以前年我五十寿辰,他的祝仪特别隆重,举世盛称,使我家当受不起。我常引为一生无上之荣幸,不敢再有奢望了。”老夫人听了这话,越发生气了,使尽恶语,把源氏乱骂一顿。这老夫人真是个不良之人。
且说髭黑大将在玉鬘那里,闻知式部卿亲王把女儿接回的消息,想道:“真奇怪!倒像个年轻妻子,打翻醋瓶,回娘家去。她本人并无决心,不会断然出此;亲王却轻率从事。”他想起家中子女,以及外人议论,心绪很不安宁,便对玉鬘说道:“我家里出了这样的怪事呢。她走了,我们反而安稳。其实这个人脾气甚好,将来你去了,她会躲在一个角落里,决不与你为难。可是她的父亲突然把她接了去。外人闻知此事,定将怪我薄情,故我须去说个明白,马上就回来。”他身穿一件华美的外衣,内穿白面蓝里衬衣和宝蓝色花绸裙,打扮及容貌都很堂皇。侍女们觉得此人与玉鬘非常相称。但玉鬘闻知他家里有此种事情,痛惜自身命苦,对他看也不看一眼。
髭黑大将要去向式部卿亲王诉恨,先赴自己邸内一转。木工君出来接他,将昨夜之事一一告知。他听到女公子临去时情状,虽然一向雄赳赳地不动感情,也禁不住簌簌地流下泪来,那样子甚是可怜。他说:“哎呀!此人异乎寻常,狂病时时发作,我多年来百般忍耐原谅,这点苦心他们完全不解,奈何!倘是专横自大之人,决不能与她相处到今天。算了吧,她本人反正是个废人,任凭住在何处,都是一样。但这几个孩子,不知亲王怎样抚养他们。”他一面叹息,一面看看塞在真木柱里的那首诗,觉得笔迹虽然幼稚,心情甚是可怜,使他恋恋不舍。他一路上揩着眼泪,来到了式部卿亲王邸内,然而无人出来与他相见。亲王对女儿说道:“你何必去见他呢!此人一向阿谀权势,不是今次开始变心的。他见新弃旧,已有多年,我早就闻知。你要等他回心转意,万无希望。若再对他留恋,你的毛病势必越来越重。”如此劝阻,亦自有理。髭黑大将叫侍女向亲王传言:“此事未免太急躁了。我已和她生下一群可爱的子女,以为彼此都可信赖,不必常诉衷情,此种疏慢之罪,再也无法辩解了。但今次务请曲予原谅。日后倘世人判定我罪无可逭,即请如此处分可也。”如此求情,终不见谅。他便要求,至少欲见女公子一面。但女公子也不出见,只来了两个男孩。长男今年十岁,是殿上童,相貌甚美。姿态虽不十分秀丽,但人人赞他非常聪明,已渐知情达理。次男八岁,非常可爱,相貌很像姐姐。髭黑大将抚摸他的头发,对他说道:“我就把你当作你姐姐的替身吧。”哭泣着和他们说话。他又要求,欲拜见亲王一面。亲王也挡驾,说“偶感风寒,正在卧床将息。”髭黑大将觉得无聊,只得告辞而出。
他把两个男孩载在车中,和他们共话,一路回家。他不带他们到六条院,却载他们回到自邸,对他们说:“你们还是住在这里的好,我来探望也方便些。”说过便往六条院去。两个儿子寂寞无聊,茫茫然地目送父亲出门,样子怪可怜的,使得髭黑大将又添了一种愁思。但一到六条院,看见了玉鬘的美貌,拿来和他那怪僻的正夫人一比较,觉得天差地远,他的万种愁思都消失了。此后他就以前日走访遭逢拒绝为理,和正夫人断绝往来,音信不通。式部卿亲王闻之,痛恨他的无情,愁叹不已。紫姬也闻知此事,叹道:“连我也被父亲痛恨了,真冤枉啊!”源氏觉得对她不起,安慰她道:“做人真难啊!玉鬘之事,不是我一人可以做主的,却又与我有关。因此皇上也疑心我作梗,萤兵部卿亲王也埋怨我。虽然如此,萤兵部卿亲王是个颇能谅解的人,他查明底细之后,怨恨自会消解。男女相爱之事,即使力求秘密,后来自会显露真相。我想你父亲不会归罪于我们吧。”
因有上述种种烦扰之事,尚侍玉鬘心情更加郁结,没有开朗的时候了。髭黑大将觉得对她不起,总想设法安慰她。他想:“她要入宫,我不赞成,阻碍行期,深恐皇上责我不敬,以为我有何存心。太政大臣等亦将怪我。以女官为妻,并非没有前例,我就让她去吧。”他念头一转,就在开年之后送玉鬘入宫。
正月十四日照例举行男踏歌会,尚侍玉鬘就在这一天入宫,仪式之隆重无以复加。义父太政大臣与生父内大臣都来参与,使得髭黑大将平添了威势。宰相中将夕雾诚恳地前来协助。玉鬘的诸兄柏木等,乘此时机也一齐前来,悉心照料,体贴入微,实甚可喜。尚侍的房室设在承香殿内东侧。西侧便是式部卿亲王家的女御所居之处。中间只隔一条走廊,然而两人的心相隔甚远。此时宫中许多妃嫔,互相争艳斗媚;珠翠满眼,繁华正盛。其中少有身份特别低微的更衣。秋好皇后、弘徽殿女御、式部卿亲王家的女御,以及左大臣家的女御,今天都来相助。此外只有中纳言之女及宰相之女参与服务。
众妃嫔娘家的人,都来观赏踏歌。今天的会异常盛大,众女眷没有一个不妆饰得花团锦簇,重叠的袖口都很整齐。皇太子的母亲承香殿女御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皇太子年仅十二,但周身装饰都非常入时。踏歌队先到御前,次赴秋好皇后宫,然后往朱雀院。本当再赴六条院,但夜已甚深,诸多不便,今年就免去了。队伍从朱雀院回来,道经皇太子宫等处时,天色已明。在朦胧而渐渐发白的晨光中,踏歌人醉兴方酣,齐声唱出催马乐《竹川》之歌。内大臣家四五位公子都是殿上人中嗓子最好、容貌最美的少年,立刻参加合唱,歌声异常悦耳。殿上童子八郎君,是内大臣正妻所生,父母异常钟爱,相貌亦甚俊秀,与髭黑大将的长男媲美。尚侍心知这八郎君是异母弟,对他另眼看待。
玉鬘的侍女的衫袖及一般装饰,即使与过惯高贵的宫廷生活的宫人们相比较,也显得很入时。色彩及式样尽管与别人相同,但看来总觉得特别华丽。玉鬘与众侍女都觉得此间欢乐,想多留几日。犒赏踏歌人的礼品,照例各处相同,但玉鬘这里所赠的绵絮特别富有风趣,式样与众不同。这里是踏歌人休憩之所,光景非常热闹,人心更添喜气。招待踏歌人的酒筵本有定规,但今天办得特别精致。这是髭黑大将所指示的。他也住在宫中的值宿所内,这一天几次三番派人去对尚侍说:“务请今夜即返本邸。深恐际此时机,君将变心。入宫任职,教人甚不放心也。”反复说了数遍,玉鬘置之不答。侍女们对他说道:“太政大臣叮嘱:‘难得入宫,不可匆忙辞去。须使皇上喜悦,得其许可,然后退出。’今夜退出太早了。”髭黑大将懊丧之极,说道:“我如此反复劝请,还是不能随心所欲,奈何!”悲叹不已。
萤兵部卿亲王是日在御前奏乐,然而神思恍惚,其心常萦绕在尚侍身边。后来忍耐不住,终于写封信去。恰巧此时髭黑大将赴近卫府公事室去了。使者将信交与侍女,说:“这是亲王吩咐送上的。”侍女接信,呈与尚侍。玉鬘没精打采地启阅,但见信中写道:
“深山乔木上,比翼鸟双栖。
妒杀孤单客,芳春独自悲。
我耳似闻嘤鸣之声也。”玉鬘心甚不悦,红晕满颊。正愁无法作复,忽然皇上来了。此时月明如昼,照见龙颜清丽无比,与源氏太政大臣十分肖似,竟无丝毫差别。玉鬘看了,心中纳罕:“如此美貌男子,世间竟有两人?”她觉得源氏太政大臣对她恩惠不浅,可惜存心不良。今见此人,并无恶感。皇上辞色十分温存,婉言向她诉恨,怪她延期入宫。玉鬘十分困窘,似觉置身无地,只是以袖掩面,默默不答。皇上对她说道:“你默不作声,使我莫名其妙。我封赠你为三位,以为你总懂得我的好意,岂知你如同不闻。原来你有此习癖啊!”便赠诗云:
“底事侬心思慕苦?
今朝才见紫衣人。
你我宿缘之深,无以复加了。”他说时神情生动,仪态优雅,令人不胜愧感。玉鬘觉得他与源氏太政大臣一模一样,便放了心,吟诗作答。她的意思是:尚未入宫建立功劳,今年已蒙加封三位,不胜感谢也。诗云:
“不知何故承恩赐,
无德无才受紫衣。
今后自当报答宏恩。”皇上笑道:“你说今后报恩,怕靠不住吧。如果有人说我不该向你求爱,我倒要同他评评道理看。”说时满面怨恨之色。玉鬘实在无法对付,觉得讨厌之极。她想:“今后在他面前,决不可和颜悦色了。世间男子都有此种恶癖,真可恶啊!”便板起了面孔。冷泉帝也不便随意调戏她,想道:“日后慢慢会熟悉的。”
髭黑大将闻知冷泉帝访玉鬘之事,大为担心,频频催促玉鬘退出宫去。玉鬘也生怕做出人妻所不应有的事情来,在宫中不能安居,于是便造出种种必须退出的理由来,再由父亲内大臣等巧言劝请,冷泉帝方始准许她退出。他对玉鬘说道:“你今朝退出之后,一定有人心生鉴诫,不肯让你再进宫来。这真使我伤心之极。我比别人先爱上你,现在却落在别人之后,要仰承别人鼻息。我已变成从前的文平贞了!”他真心地惋惜。以前传闻玉鬘貌美,现在眼见其人,他觉得比传闻更美。即使以前不曾有过恋慕之心,见了也不肯放过;何况曾有此心,安得不嫉妒怨恨呢?然而一味强求,深恐被玉鬘看成浅薄而厌弃他。因此便装出风流优雅的姿态,和她订立盟誓,使她心悦诚服。玉鬘诚惶诚恐,想道:“‘梦境迷离我不知’呀!”辇车已经准备好。太政大臣与内大臣派来迎接的人都在等候出发。髭黑大将也夹在里面,唠唠叨叨地催促动身。然而冷泉帝犹未离开玉鬘。他愤然说道:“如此严密地在旁监视,真讨厌啊!”便吟诗云:
“云霞隔断九重路,
一缕梅香也不闻。”
此诗虽非特异之佳作,但玉鬘看了冷泉帝容貌姿态之优美,自然觉得富有情趣。他吟罢又说:“我想‘为爱春郊宿一宵’,但念有人舍不得你,其心比我更苦,所以放你回去吧。此后我们如何互通音信呢?”说着不胜忧恼。玉鬘心甚感激,答诗道:
“虽非桃李秾春色,
一缕香风总可闻。”
其依依不舍之状,使冷泉帝不胜怜爱。他就起身辞去,还是屡屡回头。
髭黑大将打算今夜就把玉鬘迎回自家邸内。但倘预先说出,生怕源氏不许,所以秘而不宣。此时说道:“我忽然患了感冒,身体异常不适,因思耑返敝寓,以便安心休养。若与尚侍分离,不免心挂两头,故欲相偕同往。”如此婉言托词,立即和玉鬘一同回家去了。内大臣以为如此太过匆忙,应该行个仪式才是。又念仅为此事而强行阻难,未免令人不快,便道:“任凭他吧。反正此事非我所能左右。”源氏闻之,觉得此事唐突,殊非始料所及,但也不便干预。玉鬘想起自身像盐灶上的青烟一般“随风飘泊”,自伤命苦。但髭黑大将仿佛盗取了一个美人来,非常欢喜,心满意足。为了冷泉帝访晤玉鬘之事,髭黑大将异常嫉妒。玉鬘为此不快,看不起髭黑的人品,从此对他态度冷淡,心绪更加恶劣了。式部卿亲王当时言词强硬,后来觉得难于下场。但髭黑大将绝不再访,音信全无。他已经如愿以偿,便朝夕侍候着玉鬘。
匆匆已届二月。源氏想起髭黑之事,心甚不快。他不提防他会如此公然地把玉鬘载去,懊悔自己太疏忽了。他深恐被外人取笑,念念不忘这件事情。而回思玉鬘,又觉得很可恋慕。他想:“宿世因缘之说,固然是不可忽视,但此事实由于我自己过分大意,以致自作自受。”从此不论坐卧,眼前常常出现玉鬘的面影。他想写一封闲谈戏语的信去,但念玉鬘住在这个毫无风流潇洒之趣的髭黑大将身边,写信去亦无意味,便闷在心里。然而有一天,大雨倾盆,四周岑寂,他回想从前寂寞之时,常赴玉鬘室中,和她长谈细说,以资消愁解闷,觉得此种情景,十分可恋,便决心写信给她。但念此信虽然悄悄地交侍女右近代收,也得防备右近见笑,因此凡事都不详说,但教玉鬘心领神会。诗曰:
“寂寞闲庭春雨久,
可曾遥念故乡人?
百无聊赖之时,回思往事,遗恨实多,但安得一一面告?”右近趁无人在旁时将信交与玉鬘。玉鬘看了信就哭。她真心感到:相别越久,想起了源氏太政大臣的模样越是觉得可恋。只因不是生身父亲,未便公然地说“啊,我怀念你,很想见你!”但心中正在考虑如何可以和他会面,不胜惆怅。源氏曾屡次对玉鬘起不良之心,使玉鬘感到不快,但她不曾把此事告诉右近,只在自己心中烦恼。然而右近早已约略窥知。只是两人关系究竟如何,右近至今还是莫名其妙。写回信时,玉鬘说道:“我写这信,多难为情!但倘不复,又成失礼。”便写道:
“泪如久雨沾双袖,
一日思亲十二时。
拜别尊颜,已历多时。岑寂之感,与日俱增。辱承赐书,不胜感激。”措辞十分恭谨。源氏展读此信,泪如雨下。深恐旁人见了怀疑,勉强装作若无其事,然而愁绪填塞胸怀。他想起了从前尚侍胧月夜受朱雀院的弘徽殿母后监视时情状,与此事相似。但此事恐是近在目前之故,似觉更加痛苦,世间少有其类。他想:“好色之人,直是自寻烦恼。从今以后,我不再作烦心之事了。况且这种恋情本是不应有的。”努力自制,十分痛苦,便取琴来弹,忽又想起玉鬘抚弦的纤指。他就在和琴上作清弹,吟唱“蕴藻不可连根采”之歌。其神态之优美,若教所恋之人见了,怕不得不动心吧。冷泉帝自从一见玉鬘芳容之后,心中念念不忘。“银红衫子窈窕姿”那首俚俗的古歌,成了他的口头禅,使他终日悬念。他好几次偷偷地写信给玉鬘。玉鬘自伤命薄,对于酬酢赠答之事,亦觉无甚意味,因此并未写过真心诚意的回信。她始终记念源氏太政大臣对她的恩惠,觉得甚可感谢,永远不能忘记。
到了三月里,六条院庭中紫藤花与棣棠花盛开。有一天薄暮,源氏看了庭花,立刻想起那美人儿住在这邸内时的情状,便走出紫姬所居的春殿,来到以前玉鬘所居的西厅。但见庭中细竹编成的篱垣上,象征玉鬘的棣棠花参参差差地开着,光景非常优美。源氏信口吟唱“但将身上衣,染成栀子色”的古歌,又赋诗云:
“不觉迷山路,谁将井手遮?
口头虽不语,心恋棣棠花。
‘玉颜在目不能忘’也。”然而这些吟咏无人听见。如此看来,玉鬘离去之事,他到此刻方才确信,此种心理实甚奇怪。他看见这里有许多鸭蛋,便把它们当作柑子或桔子,找个适当的借口,派人送与玉鬘。附信一封,深恐别人看见,不宜写得太详,但直率地写道:“一别以来,日月徒增。不料如此无情,思之实甚怅恨。固知身在樊笼,不能自作自主。如此看来,非有特殊机缘,难得再图会面,令人不胜惋惜。”措词十分亲切。又附诗云:
“巢中一卵无寻处,
握在谁人手掌中?
即使不如此握紧,亦颇令人不快。”髭黑大将也看了信,笑道:“女子既到夫家之后,若无特别事由,即使是生身父母,亦不便轻易去访,何况太政大臣。他为什么对你时刻不忘,并且来信申恨诉怨呢?”他愤愤不平,玉鬘很讨厌他。回信也不肯写,对他说道:“这回信我不能写。”髭黑大将答道:“我来写吧。”他作代笔也觉得很恼火。答诗曰:
“此卵隐藏巢角里,
微区之物有谁寻?
尊意不快,令人惊讶。我作此复,附庸风雅了。”源氏看了这回信,笑道:“我从来不曾听说这位大将也会写这种潇洒的信。这倒是很难得的了。”但他心中非常痛恨髭黑大将独占玉鬘。
且说髭黑大将本来的夫人,回娘家后日子越久,越是忧伤悲痛,终于神志不清,精神错乱了。髭黑大将对她的照顾,大体上很周到,对她的子女也依旧爱护。夫人也不能完全和他断绝,日常生活之事,照常受他供给。他想念赋真木柱诗的那位女公子,渴望一见,但夫人决不允许。女公子看见亲王邸内人人痛恨这个父亲,知道父女之缘愈加疏远了,小小的心中不胜悲伤。她的两个弟弟可以常常在父亲邸内进进出出;他们和姐姐谈话之时,自然不免说起继母玉鬘尚侍:“她也很疼爱我们。她喜欢有趣的事,天天很快活呢。”女公子很羡慕他们,她自叹命苦:“我恨不得身为男子,像弟弟一样自由往来。”说也奇怪,不论男女,都要为玉鬘而用心思。
是年十一月,玉鬘居然生了一个非常可爱的男孩。髭黑大将觉得如意称心,欢喜无量,便尽心竭力地爱护这母子二人。此中消息,不须作者缕述,读者自能想见。父亲内大臣看见玉鬘的宿运自然地亨通起来,不胜欢喜。他觉得玉鬘的容姿不亚于他所特别钟爱的长女弘徽殿女御。头中将柏木也把这位尚侍看做可爱的妹妹,对她十分亲睦。但因过去曾经误解,不免犹怀妒意,总以为应该入宫伺候皇上才有意义。他看见了玉鬘新生儿的美貌,说道:“皇上至今未有子女,正在悲叹。若能替他生一皇子,面目何等光采!”这真是多余的想法。玉鬘住在家里,亦可如法办理尚侍的公务,故入宫之事,已作罢论。如此措施,亦甚合理。
且说内大臣家那一位女公子,即希望当尚侍的那位近江君,由于此种人习癖所使然,近来热中于恋情,春心动荡不定。内大臣为此不胜烦恼。弘徽殿女御也担心她做出轻薄行为来,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内大臣曾经制止她:“今后你不可到人多的地方去。”但她不听,依旧常常往人多处去。有一天,不知道是什么日子,许多殿上人聚集在弘徽殿女御那里,而且都是声望特别高贵的人。他们合奏管弦,优雅地按拍唱曲。时值凉秋,暮景清丽,宰相中将夕雾也来参与雅集。他此次和往常不同,随意说笑,毫无顾忌。众侍女都认为难得,赞道:“夕雾中将毕竟与众不同啊!”此时近江君挤开众人,钻进人群中来。众侍女说:“啊呀,不得了,怎么办呢?”想拉住她。但她狠狠地向她们瞅一眼,昂然直入。众侍女相与交头接耳地告道:“你们看着,她又要闹笑话了。”近江君指着那个世间少有的诚实君子夕雾,极口赞道:“这个人好,这个人好!”喧哗之声连帘外也听得清楚。众侍女正在叫苦,近江君用非常爽朗的声音吟道:
“大海孤舟无泊处,
何妨到此渚边来!
你何必像‘堀江上’的‘小舟’一般频频来往,‘追求同一女’呢?真无聊啊!”夕雾听了觉得很奇怪:弘徽殿女御这里怎么会有如此粗卤的女人呢?仔细一想,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那个有名的近江君。他觉得可笑,便答诗云:
“舟人虽苦风涛恶,
不肯停船别渚边。”
这就叫近江君无可奈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