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行幸

源氏太政大臣无微不至地替玉鬘打算:如何可以使她前途幸福。然而他心中那个“无声瀑布”使得玉鬘悲伤忧恼。紫姬早就推量,果然不出所料。此事可使源氏蒙受轻薄的恶名。他自己也曾反省:内大臣秉性直率,无论何事都察察为明,小小的不满也不能容忍。万一他查明此事,便不加斟酌,公然以女婿相待,则我安得不被天下人取笑?

是年十二月,冷泉帝行幸大原野。举世骚动,万人空巷。六条院的女眷也都出来观光。御驾于卯时出宫,由朱雀门经五条大街,折而向西。道旁游览车接踵,直到桂川岸边,稠密无有空隙。天皇行幸,并不一定铺张,但此次规模异常盛大:诸亲王、诸公卿都特别用心,把马匹和鞍子整饰得十分漂亮。随从和马副都选用容貌端正、身材等高的人,给他们穿上美丽的衣服。因此气象壮丽,迥异寻常。左右大臣、内大臣,以及纳言以下诸臣,当然全体随驾。自殿上人以至五位、六位的官员,一律许穿麯尘色官袍及淡紫色衬袍。

天上撒下点点小雪,使得一路上天空的景色也很艳丽。诸亲王、诸公卿中善于鹰猎的人,都预先制备式样新颖的狩猎服装。六卫府中养鹰的官员,其服装更为世人所难得见到:各人各有一种染色的花纹,光怪陆离,异乎寻常。

妇女们不甚懂得鹰猎之事,只因难得见到,而且光景好看,所以争先恐后地观赏。其中也有身份微不足道的人,乘着蹩脚的车子,半路上车轮损坏了,正在周章狼狈。桂川上的浮桥旁边,也有许多风流潇洒的高贵女车,正在徬徨着找寻停车之处。

玉鬘也乘车出来观光。她看到了竞赛新装的许多达官贵人的容貌风采,又从旁窥看冷泉帝穿着红袍正襟危坐的端丽姿态,觉得毕竟无人比得上他。她偷偷地注目观看自己的父亲内大臣,果然服饰辉煌,相貌堂堂,而又春秋鼎盛。然而毕竟平平。他在臣下之中,固然比别人优越,但看了凤辇中的龙颜之后,别的人都不足观了。至于青年侍女们所赞颂为“美貌”、“俊俏”而死命地恋慕的柏木中将、弁少将、某某殿上人之类的男子,更是毫无可取,不入玉鬘眼中,只因冷泉帝的相貌确是优美无比的。源氏太政大臣的相貌酷肖龙颜,竟无半点差异。不过恐是心情所使然,似觉冷泉帝更有威严,光采咄咄逼人。如此看来,这种美男子都是世间难得看到的。玉鬘看惯了源氏及夕雾中将等的美貌,以为凡是贵人,相貌都很漂亮,都与常人相异。今日始知别的贵人虽然身穿盛装,但相形之下姿色全消,令人几疑为丑汉,但觉他们眼睛鼻子都生得异样,个个都被残酷地压倒了。

萤兵部卿亲王也随驾。髭黑右大将神气十足,今日的装束也十分优美,身背箭囊,随侍在侧。此人肤色黝黑,髭须满脸,样子非常难看。其实男子的相貌,怎么能同盛妆的女子相比较呢?在男子中求美貌,真乃无理之事。年轻的玉鬘看不起髭黑大将等人。源氏打算送玉鬘入宫去当尚侍。曾经征求她的意见。但玉鬘想道:“尚侍是怎么一回事呢?入宫等事,我想也不曾想过。怕是很痛苦的吧。”她迟疑不肯答应。但今天看到了冷泉帝的相貌,她又想道:“不要承宠,只当一个普通宫人,得侍御前,倒是很有意趣的吧。”

冷泉帝来到大原野,停了凤辇。诸亲王、公卿走入平顶的帐幕中去进餐,并脱下官袍,改穿常礼服或猎装。此时六条院主人进呈酒肴及果物来了。源氏太政大臣今日本当随驾,冷泉帝亦早有示意,但因正值斋戒,未能奉旨。冷泉帝收了进呈诸品,便令藏人左卫门尉为钦使,将穿在树枝上的一只雉鸡赐与源氏太政大臣。此时有何天语传达,为避免烦琐,恕不记述。御制诗篇如下:

小盐山积雪,雉子正于飞。

欲请循先例,同来看雪霏。

太政大臣随驾行幸野外,大约是古有先例的吧。源氏接得钦使赐品,诚惶诚恐,便款待他。答诗云:

小盐山积雪,美景在松原。

自古常行幸,今年特地欢。

作者将当时所闻此种情况历历回忆,并记录下来,深恐不免误谬。

次日,源氏写信给玉鬘,其中有言:“昨日你拜见了陛下么?入宫之事,想必已经同意?”写在白色纸上,措词很恳切,并无色情之谈,玉鬘看了甚为满意。她笑着说:“呀!多么无聊啊!”但她心中想道:“他真会猜量我的心情呢。”回信中说:“昨日

浓荫薄雾兼飞雪,

隐约天颜看不清。

诸事皆甚渺茫也。”紫姬也看了这回信。源氏对她说道:“我曾劝她入宫。但秋好皇后在名义上也是我的女儿,玉鬘倘使得了恩宠,对秋好有所不便。再则,倘向内大臣说穿了,作为他的女儿入宫,则弘徽殿女御也在宫中,姐妹争宠,亦非所宜。因此犹豫不决。一个青年女子入宫,如果承宠无所顾忌,则窥见天颜之后,恐怕不会无动于衷吧。”紫姬答道:“别胡说!即使看见皇上相貌长得漂亮,一个女子自己发心入宫,也未免太冒失了。”说罢笑起来。源氏也笑着说:“哪里的话!要是你,恐怕早就动心了呢!”他给玉鬘的回信是:

天颜明朗如朝日,

不信秋波看不清。

仍望下一决心。”他不断地劝她。

源氏想起:必须先替玉鬘举行着裳仪式。便逐步置办种种精美的用品。凡举行仪式,即使主人不想铺张,也自然会办得隆重堂皇。何况此次打算趁此机会向内大臣揭穿实情。因此置备各种物品,异常精美丰富。着裳仪式的日期,预定在明年二月内。

大凡女子,即使名望甚高,且已到了不能隐名的年龄,但在为人女儿而闭居深闺的期间,不去参拜氏神,不把姓名公表于世,亦无不可。因此玉鬘糊里糊涂地度送了过去的岁月。但如今源氏发心送她入宫,则以源氏冒充藤原氏,便要违背春日神的意旨。所以此事毕竟不能隐瞒到底。更有讨厌的事:外人以为冒领女儿,别有用意,因而恶名流传于后世,实甚可虑。倘是身份低微的人,则照现今流行的习惯,把姓氏改换,事甚容易。但源氏家里未便如此。他左思右想之后,终于下了决心:“父女之缘毕竟是不能断绝的。既然如此,还不如由我自动告知她父亲吧。”便写一封信给内大臣,请他在着裳仪式中担任结腰之职。可是太君从去年冬天起,患病在床,至今尚未见愈,内大臣心绪不宁,未便参与典礼,辞谢了源氏的请求。夕雾中将也昼夜在三条邸服侍外祖母,无心顾问其他事情。时机不佳,源氏颇感为难。他想:“世事无常,万一太君病亡,玉鬘这孙女应有丧服,若装作不知,则罪孽深重。我还不如当她在世之时将此事表白了吧。”他打定主意,便赴三条邸问病。

源氏太政大臣现在威势比前更加隆盛,即使是微行,排场之大也不亚于行幸,越来越光采了。太君看了他的风度,觉得这个人不像尘世间的凡人,心中赞叹不已。因此病苦也忽然减除,坐起身来。她将身体靠在矮几上,虽然羸弱,亦颇健谈。源氏对她说道:“太君的贵恙并不很重呢。夕雾过分忧虑,向我轻事重报,我以为不知怎么样了,非常担心。拜见之后,不胜喜慰。我近来只要没有特别要事,宫中也不去,好像不是一个在朝供职的人,天天笼闭在家中。因此万事都很生疏,也懒得出门。比我年纪更大的人,也能驼腰曲背地东来西去,古往今来,其例不少。我却奇怪,大约是本性糊涂之外又添上了懒惰吧。”太君答道:“我知道我害的是衰老病,已经病了很久了。今春以来,一点也不曾好转,以为不能再见到你,心甚悲伤。今日得见,我的寿命也可稍稍延长了。我现在已经不是贪生怕死的年龄了。每次看见别人丧失了亲爱的人而独自留在世间苟延残喘,总觉得乏味。所以我也准备早点动身。无奈中将对我无比亲切,异常关怀,为我的病真心担忧,因此我也顾东顾西,留在世间,一直拖延到今朝。”她说时哭泣不住,声音颤抖,令人听了觉得可笑。但这确是实情,真是怪可怜的。

两人共话今昔种种事情,源氏乘间说道:“内大臣想必天天都来探望,一天也不间断吧。倘得乘此机会和他见面,我真高兴呢。我有一事想告诉他,然而没有适当机会,会面也不容易,叫我好心焦啊。”太君答道:“他么?大约是公事太忙,或者是对我不甚关心之故吧,并不常常来访。你想告诉他的,是什么事情呢?夕雾对他确曾怀恨。我曾对他说:‘此事发生之初,情况虽然不明,但你现在厌恶他们,硬把二人隔绝,并不能挽回已经流传的声名,反教人纷纷议论,当作笑柄。’但这个人从小有个脾气:凡事一经想定,很不容易改变。因此我也没有办法。”她以为源氏要告诉内大臣的是关于夕雾与云居雁之事,所以如此说。源氏笑道:“此事我也听到过,以为事已如此,内大臣或许不再干涉,慨然允许了。因此我也曾经婉言劝请玉成其事。但我看见他异常严厉地申斥他们,便痛自后悔:我又何必插嘴呢!我想:万事都可设法洗清,此事难道不能洗刷,使它恢复原状么?不过在这恶浊可叹的末世,要等待能够彻底洗清的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无论何事,在这末世总是越来越坏,越差越远。我听见内大臣为找不到好女婿而生气,对他很同情呢。”接着又说:“我要告诉内大臣的,却是另一件事:有一个应该由他抚养的女儿,由于弄错情况,偶然被我找到了,抚养在我家里。当初并不知道弄错,所以我也不曾强要查明实际情况,只因我家子女稀少,所以即使冒充,我也觉得有何不可,就容许了她。我也没有好好抚养她,一直过了许多年月。但不知皇上何以闻知此事,曾经对我谈及。他说:‘宫中没有尚侍,内侍所的典礼常有怠慢。下级女官前来供职时,亦无人指导,以致秩序紊乱。现有在宫中服务多年的典侍二人,以及其他相当人员,频频前来请求,指望担任此职。但经严格考查,均非适任之才。故仍须依照古来惯例,选用门第高贵、人望隆重、而对私家之事不须兼顾之人。当然也可不拘门第,专以贤能为标准而选择,使她因多年劳绩而升任为尚侍。然而这类人现在也没有。因此还得从声望高贵的人家选出。’他暗中向我示意,要选我所找到的女儿,我又安可认为不当呢?凡女子入宫服务,不论出身高下,总须按照自己身份而立志就职,方为具有高明的见解。倘只办表面公事,司理内侍所事务,掌管本职行政,这就枯燥无聊,缺乏风趣了。但又岂可一概而论,万事全靠本人能耐。我决心送她入宫为尚侍,将此意告诉她时,乘便问问她的年龄,始知这女子确是内大臣所寻找的人。此事如何办理,我很想和内大臣谈谈,作个决定。然而没有机会,不能和他会面。因此我就写一封信给他,请他担任着裳仪式中结腰之职,以便当场向他表明。但他以贵体违和为由,谢绝我的请求。我也觉得时机不便,遂将着裳仪式作罢。但现在看见太君病已好转,我又想依照原来计划,乘机向内大臣说明。务请太君将此意传告内大臣为感。”太君答道:“唉,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内大臣那边,有各种各样的人自称女儿而来投靠,他来者不拒,都收留着。刚才你说的那个女子,心中有何打算而将错就错地来寻着你呢?以前早已有过消息,因而她来找你的么?”源氏说:“此中有个缘故,内大臣自然详细知道。只因是个微贱平民所生的女儿,如果宣扬开去,深恐引起世人恶评,所以我对夕雾也不曾详细说明。务请勿将此事泄露。”他请太君保密。

内大臣邸内,也传来了太政大臣访问三条邸的消息。内大臣吃惊地说:“太君那边人手稀少,招待这贵人很吃力吧。款待前驱人等,安排贵宾座位,恐怕都没有干练的人。夕雾中将想必也来的。”便派诸公子及平素亲近的殿上人等赴三条邸帮忙,吩咐道:“果物酒肴等,务须殷勤供奉,不可怠慢。我自己本应同去,深恐反而嘈杂,所以作罢。”正在此时,太君派人送信来了。信中说:“今日六条院大臣来此问病。此间仆从稀少,设备简陋,深恐屈辱贵宾。务望即刻来此,但勿言接我通报。见面之后,有要事相告云。”内大臣想:“什么要事呢?想必是为了云居雁之事,夕雾向他们哭诉吧。”又想:“太君年迈,在世之日无多了。她屡次劝我玉成此事。如果源氏肯出一言,善意相恳,我倒不好意思拒绝了。只是夕雾冷酷无言,教我看了很不快意。今后倘有适当机会,我就装作遵命的样子,允许了他们吧。”他推想源氏与太君二人同心,合力相劝,那时更不好意思拒绝了。然而又想回来:“哪里!岂有让步之理!”如此忽然变卦,可见他的性情异常顽固。终于他想:“不过太君已有信来,源氏太政大臣正在等候我去会面。我若不去,两方都对不起。我且前往,察看情况,随机应变吧。”他想定了,便把衣服穿得特别讲究,吩咐随从人等不可大肆声张,径向三条邸而去。

内大臣由众公子簇拥而行,给人以威武堂皇、重实可靠的感觉。他身材修长,肥瘦适度。由于前世积德,面貌和步态都十足具有大臣之相。他身穿淡紫色裙子,上罩白面红里的衬袍,衣裾极长。故意装出悠闲自得的模样,令人见了觉得光艳夺目。六条院太政大臣则身穿白面红里的中国绫罗常礼服,内衬当时流行的深红梅色内衣。那无拘无束的贵人模样,其美更是无可比拟。他身上仿佛发出光辉,内大臣的严装盛饰,到底比不上他。内大臣家许多公子,个个眉清目秀,聚集在父亲身边。内大臣的异母弟,现今称为藤大纳言、东宫大夫的,也都相貌堂堂,此时也来问病。此外还有许多声望高贵的殿上人,并不宣召,自动前来。又有藏人弁、五位藏人、近卫中少将、弁官等,花花绿绿的十余人,也聚集于三条邸,光景甚是热闹。等而下之,五位、六位的殿上人,以及寻常人员,不计其数。太君设筵款待,酒杯频传,诸人皆醉,大家称颂太君福德无量。

源氏太政大臣与内大臣难得会面,相见之下,回思往事,共谈多年以来彼此情况。在疏阔的期间,些微之事也要争执。但今天叙晤一堂,各人回忆过去种种风流韵事,便照旧撤去隔阂,畅谈今昔之事和各人近况。不觉日色渐暮,互相频频劝酒。内大臣说:“今天我倘不来奉陪,便成失礼。但倘知道驾到,因未奉召唤而不来,则更当受呵斥了。”源氏答道:“我才是当受呵斥的。我的恨事甚多呢。”话中似有含蓄。内大臣猜想他要谈云居雁的事了,觉得麻烦,便默不作声。源氏继续说:“我们二人自昔以来,不论公事或私事,都心无隐藏,不论大事或小事,都互相闻问。好像鸟的左右两翼,协力辅佐朝廷。到了后来,常常发生违背当初本意之事。然而这都是内部的私事。根本的志望并不移变。不知不觉之间,大家添了年龄。回想往昔之事,不胜依恋之情。近年以来,难得见面。我等职位既高,凡事遂多限制,不能随便行动,亦是理之当然。但你我谊属至亲,不妨略减威仪,随时惠然来访。我常以不能如愿为恨也。”内大臣答道:“从前我等的确太亲近了。甚至任情放肆,不拘礼节。常蒙开诚相待,心无隐隔。至于辅佐朝廷,我不敢与你相并,似鸟之左右两翼。幸蒙鼎力提拔,使我这庸碌之材,亦得身居高位,此恩无时或忘。惟年龄既积,自然万事都不能起劲耳。”他表示抱歉。

源氏乘此机会,婉转其词地向他说出了玉鬘之事。内大臣听了,感慨地说:“唉,此人真可怜,此事太希奇了!”说着就哭起来。后来又说:“当时我很担心,曾经四处寻访。其间不知因何机缘,由于忧愁不堪,曾将此事向你泄露。现今我已成为略有地位之人,想起当年浪迹人间,生下许多芜杂的子女,一任他们流落在各处,实在有伤体面,而且甚是可耻。设法把他们收回家来一看,又觉得很可怜爱。我首先想起的正是这个女儿。”说到这里,回忆起了从前雨夜品评时任情不拘地所作的种种评语,时而哭泣,时而嬉笑,两人都无所顾忌了。夜色已深,各自准备回家。源氏说:“今天在此相会,回想起遥远的少年时代旧事,教人眷恋往昔,难于堪忍,我竟不想回去了。”源氏平素并不十分感伤,此次想是酒后之故,欷歔地哭起来。太君更不必说,她看见这女婿相貌比前更好、权势比前更大,便想起了女儿葵姬,痛惜她的早死,不胜悲伤,也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眼泪淌个不住。那尼姑打扮的姿态特别令人感动。

虽有此好机会,源氏并不谈起夕雾之事。因为他估计内大臣不会同意,冒昧开口,自讨没趣。而在内大臣呢,看见对方绝不谈起,也就不肯自动提出,这件事终于照旧闷在心里。临别他对源氏说:“今夜本当亲送回府,但突然如此,深恐惹人疑怪,故恕不相送。今日有劳大驾,改日自当趋前道谢。”源氏便和他相约:“尚有一言:太君清恙已大见好转,前日奉恳之事,务请慨允,准时出席。”两人面上都带喜色,分别启驾返邸,仆从奔走呼唤,气势十分雄大。内大臣的随从人等想道:“今日不知有何大事。两位大臣难得会面,我家大臣面色特别愉快。莫非太政大臣又把什么政权让与他了?”他们都在瞎猜,谁也想不到玉鬘之事。

内大臣突然闻此消息,急欲一见此女,心情忐忑不安。他想:“如果立刻接她回来,以父亲身份对待她,亦恐有所不便。况且推想源氏寻获她时的初心,生怕不见得清白无私而肯慷慨地归还我。只因对各位高贵的夫人有所忌惮,未便公然将她归入妻妾之列。而偷偷地宠爱她,又恐引起世人非议,因此向我言明了吧。”他觉得不快,但又想:“这也算不得缺憾,即使我特地将女儿送与源氏太政大臣为妾,也有什么不体面呢?不过太政大臣要送她入宫,深恐弘徽殿女御见嫉,这倒是很没趣的。但归根结底,总不能违背太政大臣的意旨。”他心中作种种思量。这是二月初头的事。

二月十六日春分,是个黄道吉日。据阴阳师勘查报道,十六日前后都无好日子。此时太君的病正值好转。源氏便赶紧准备着裳仪式。他照例来到玉鬘房中,详细告诉她:前日如何向内大臣言明;行仪式时应有何种注意事项。玉鬘觉得他这一片诚心,比生身父亲更加亲切,心中不胜喜悦。此后源氏又把玉鬘的实情悄悄地告诉了夕雾中将。夕雾恍然大悟:“原来事情这样奇离!怪不得大风那天我窥见那种景象。”他觉得玉鬘的相貌比他所苦恋的云居雁更加美丽,便出神地回想她的面影,深悔以前没有想到,不曾向她求爱,真乃迂阔之至。然而他又觉得对云居雁变节,乃忘情负义之事,便又打消此心。此人之忠实诚可赞叹。

到了着裳仪式那一天,三条邸的太君悄悄地派一个使者前来送礼。虽然时日匆促,但她所备办的梳具箱等礼品,非常精美而体面。并附一信给玉鬘:“我乃尼僧之身,恐有不吉之嫌,本来不该参与庆祝。虽然如此,但我之长寿,想来值得教你模仿。你的身世,我已详悉,使我不胜眷恋。若无一言相祝,岂非不合情理?不知你意如何?

玲珑玉梳盒,两面有深情。

是我亲孙子,莫教离我身。

此信古色古香,字迹则甚颤抖。送到之时,正值源氏太政大臣来此指示仪式中种种事宜。他就看信,看毕说道:“这真是古风的书简,可惜字写得太吃力了。她早年擅长书法,年纪一大,笔力就异常衰弱,颤抖得厉害呢。”他反复看了几遍,又说:“这首诗和玉梳盒贴切之极!三十一个字母之中,和玉梳盒无关的很少。真不容易啊!”说罢,吃吃地笑起来。

秋好皇后送的礼品,是白色女衫、唐装女袍、衬衣,以及梳妆用具,都精美无比。又照例添送装香料的瓶,装的是中国香料,香气异常浓烈。其他诸夫人,各出心裁,赠送衣服等物,连侍女们所用的梳子、扇子等,也都式样美好,无疵可指。这几位夫人都具有高雅的趣味,对于各种事物,都争乖竞巧,故所赠礼品,无不异常精致。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几位夫人,闻知六条院举办着裳仪式,自知无分参与庆祝,都默不作声。独有常陆亲王家的小姐末摘花,异常循规蹈矩,凡有仪式,决不放过,颇有古人风度。她想:“如此盛典,岂可置若罔闻?”便按照陈规送礼。这也是一片好心。她所送的是宝蓝色常礼服一件,还有暗红色或某某色的,总之是前代人所珍贵的颜色的夹裙一条,以及泛白了的紫色细点花纹礼服一件。这些衣服装在一只很讲究的衣箱内,包扎得非常仔细而美观,派人送与玉鬘。并附信云:“我乃微不足道之人,本来不该僭越。但际此盛大典礼,不能默默无所表示。微礼异常菲薄,可请转赐侍女。”措词倒很像模像样。源氏看了,想道:“真讨厌啊!她又来了……”连自己都脸红了。他说:“这真是个异常古板的人。这样见不得人面的人,默默地躲在家里才是。这样做毕竟是出丑的。”又对玉鬘说:“你该给她一封回信。否则她要见怪。回想当年,她的父亲常陆亲王非常疼爱她呢。我们对她倘比别人轻视,太委屈了她。”看看她所赠的礼服,但见衣袂上题着一首诗,咏的老是“唐装”:

素日不亲君翠袖,

我身多恨惜唐装。

她的书法,从前就很拙陋,现在越发萎缩,竟像刀刻一般生硬。源氏看了很不快,觉得恶劣不堪,说道:“她作这首诗,煞费苦心呢。况且现在侍从之类的侍女已经不在她身边,无人能帮她忙。真是亏她的了。”他觉得可笑,接着又说:“好,我虽然很忙,让我来作答诗吧。”他一面怒气冲冲地写,一面又说:“这种怪事,真是别人所意想不到的。其实大可不必啊!”写的是:

唐装唐装又唐装,

反来复去咏唐装。

写毕说道:“她非常认真地爱用这两个字,我也来用用吧。”把诗给玉鬘看。玉鬘看了,嫣然一笑,说道:“啊呀,太刻毒了!这不是嘲弄她么?”她困惑不解。此种无聊之事甚多。

内大臣在未知实情以前,对玉鬘的着裳仪式漠不关心。突然知道实情以后,急欲早点看看自己的女儿,等得很不耐烦,所以当天一早就来到了。仪式的排场,比一般规定的更加体面。内大臣看见源氏太政大臣用心如此周到,觉得深可感谢,同时又觉得有些乖异。到了亥时,请内大臣进入玉鬘帘内。规定的设备当然应有尽有;帘内的座位尤为华丽无比。安排起华筵来,灯火比平常更加明亮,可见招待特别丰盛。内大臣很想与玉鬘共话,然而今宵太唐突了,未便交谈。替她的腰带打结的时候,脸上显出怅惘不堪的神情。源氏对他说道:“今宵不谈往事,请你装作一概不知的模样。为欲掩饰不知实情者的耳目,我们只当作世间普通的着裳仪式可也。”内大臣答道:“承蒙关怀如此周到,无言可以答谢。”于是举杯共饮。内大臣停杯言道:“隆情厚谊,世无其例,使我感谢不尽。惟笼闭至今,一向瞒我,又教我不得不恨啊!”遂吟诗云:

渔人遭禁闭,久隐在矶头。

今日方浮海,安能不怨尤?

他终于不能自制,在人前流下泪来。玉鬘因诸大臣聚集帘内,羞涩不能作答。源氏答道:

长年飘泊后,寄迹渚边头。

藻屑诚微贱,渔人不要收。

这怨尤未免太无理了。”内大臣也说:“诚然诚然。”此外无言可说,就走出帘外去了。

此时诸亲王以下诸人,悉数集中在帘外。其中有许多是恋慕玉鬘的人。他们看见内大臣入内久不退出,不知为了何事,大家都在疑讶。只有内大臣的公子柏木中将及弁少将,约略知道实情。两人想起了以前偷偷地向玉鬘求爱之事,深悔不该,且喜未成事实。弁少将向柏木耳语:“幸亏不曾公开!”柏木答道:“源氏太政大臣脾气特异,爱干奇离古怪之事。恐怕他想同秋好皇后一般对待她吧?”两人各述己见,源氏全都听到。他对内大臣说:“暂时还得请你小心处理,以免引起世人讥评。寻常之人,万事都可放心,即使胡行乱为,亦不受人注目。但我的事情与你的事情,会引起世人种种议论,以致平添烦恼。此次之事,情节奇离,非寻常可比。务请郑重从事,慢慢地使外人逐渐看惯,方为妥善。”内大臣答道:“此事如何办理,自当悉听尊命。此女年来多蒙垂青,得在慈荫之下托庇长成,足见前世因缘不浅!”源氏赏赐玉鬘的礼品,其丰盛自不必说。赠送来宾的福物及谢仪,按照各人身份,但比定例更为隆重。只是内大臣前曾以太君患病为由而辞谢结腰,故此次不曾举行大规模的管弦之会。

萤兵部卿亲王认真地求婚了:“着裳仪式现已完成,更有何辞可以推托?……”源氏答道:“皇上前曾示意,要她入宫任尚侍之职,现正奏请免征。须待复旨到后,再行决定其他事宜。”内大臣在灯光之下约略见过玉鬘一面,总想再见一次才好。他想:“此女倘有缺陷,太政大臣不会如此重视。”因此越发恋恋不舍了。现在他回想起从前做的那个梦,方知确有征验。他只对弘徽殿女御说出实情。

内大臣严守秘密,暂时勿使外人闻知此事。但搬嘴弄舌,乃世人常习,此事自然泄露于外,渐渐传遍世间,那位口没遮拦的近江君也听到了。她来到弘徽殿女御面前,正值柏木中将和弁少将在座。她毫无顾虑地言道:“父亲又找到了一个女儿呢。啊呀,此人真好福气啊!不知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所以两位大臣都如此看重。听说她的母亲出身也很微贱呢。”女御听了很难过,一声不响。柏木中将对她说道:“两位大臣都看重她,总是有缘故的。我倒要问:你从哪里听到这些话,这样突如其来地说出来?谨防被快嘴快舌的侍女们听见啊!”近江君恨恨地答道:“哎呀,你不要多嘴!我全都知道了。她要入宫去当尚侍呢。我早就来此供职,正为了想蒙照顾,推荐我入宫去当尚侍。所以连普通侍女们所不屑做的事,我也都起劲地去做。女御不推荐我,太无情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柏木便揶揄她:“尚侍倘有缺额,我等都希望去当呢。你也来抢,太不客气了。”近江君生气了,答道:“像我这种微不足道的人,本不该参加在你们这些贵公子中。都是中将不好,多事地接我进来,教我在这里给人嘲笑。原来这里是寻常人不能进来的王府!可怕可怕!”说着退向后面,眼睛注视这边。样子并不可恶,然而怒气冲冲,两眼倒竖。柏木中将听了她这话,觉得确是自己错误,只得板起面孔,一言不答。弁少将赔着笑脸对她说道:“你在此供职,忠诚无比,女御决不忽视。请你放心吧。看你那模样,即使坚硬的岩石,也能一脚踢成雪粉。可知不久自有如意称心的一天。”柏木中将接着说:“照你这样子,不如笼闭在天上的岩门里,倒可平安无事。”说过便走了。近江君咿咿呀呀地哭起来,叫道:“连这些人都看我不起了!只有女御真心爱我,所以我在这里当差。”她就兴高采烈地做事。下等侍女及女童等所吃不消的杂役,她都不惮烦劳,东奔西走地去做,全心全意地为女御服务。常常向她恳愿:“请你推荐我去当尚侍!”女御不胜厌烦,想道:“这个人竟说出这种话来,不知她心里是怎样想的。”只得对她闭口无言。

内大臣听说近江君想当尚侍,不禁哈哈大笑。有一天他去探望女御,乘便问道:“近江君在哪里?叫她到这里来!”便召唤她。近江君在里面高声应道:“来——了——!”立刻走到父亲面前。内大臣对她说道:“我看了你替女御服务的模样,方知你入朝当女官,原来是非常合格的。你想当尚侍,何不早对我说?”说时态度很认真。近江君不胜欢喜,答道:“我本想恳求父亲,但我确信女御等一定会替我转达。可是现在听说,这个职位已经另有人占去了,我就好比做梦发了大财,醒来只得手摸胸膛,垂头丧气。”这番话说得异常爽快流畅。内大臣实在想笑出来,好容易忍住了,对她说道:“凡事不肯直说,是最不好的习惯。倘早些儿对我说了,我一定首先推荐你。太政大臣家的女儿身份虽然高贵,但只要我恳切申请,皇上无不准许。现在还来得及,你且写一篇申请文,字要写得端正。皇上看见其中所附长歌富有情趣,一定会录用你。因为皇上最喜爱富有情趣的东西。”他花言巧语地欺骗她。这不像是父亲的话,实在太恶劣了。近江君信以为真,答道:“和歌呢,我虽然很不高明,却也会做。至于那重要的申请文,最好由父亲出面,代我申请。那么我就好托父亲之福了。”她搓着手恳求。躲在帷屏背后等处的侍女听了这些话,肚子里好笑得要死。忍不住笑的人,溜出室外去痛快地笑一场。女御也脸红了,觉得讨厌之极。后来内大臣说:“烦恼的时候,只要找近江君。一看到她,万种忧闷都消解了。”他只把她当作消忧解闷的笑料。世人议论纷纷,有的人说:“内大臣为欲掩羞,故意用开玩笑的态度对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