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须磨
源氏公子渐觉世路艰辛,不如意之事越来越多;如果装作无动于衷,隐忍度日,深恐将来遭逢更惨的命运。他想自动离开京都,避居须磨。这地方在古昔曾有名人卜居,但听说现今早已荒凉,连渔人之家也很稀少。住在繁华热闹的地方,又不合乎避地的本意;到离开京都遥远的地方去,又难免怀念故里,牵挂在京的那些人。因此踌躇不决,心乱如麻。
反复思量过去未来一切事情,但觉可悲之事不胜枚举。这京都地方已可厌弃,然而想起了今将离去,难于抛舍之事,实在甚多。其中尤其是紫姬,她那朝朝暮暮惜别伤离、愁眉不展的样子,越来越厉害,这比任何事情更使他痛心。以前每逢分别,即使明知必可重逢,即使暂时离居一二日,他也总是心挂两头,紫姬也不胜寂寞。何况此度分携,期限无定。正如古歌所云:“离情别绪无穷尽,日夜翘盼再见时。”如今一旦别去,则因世事无常,或许即成永诀,亦未可知。——如此一想,便觉肝肠断绝。因此有时考虑:“索性悄悄地带她同行,便又如何?”然而在那荒凉的海边,除了惊风骇浪之外无人来访,带着这纤纤弱质同行,实在很不相宜,反而会使我处处为难。——如此一想,便打消此念。紫姬却说:“即使是赴黄泉,我也要跟你同行。”她怨恨源氏公子的犹豫不决。
那花散里虽然和源氏公子相会之日甚少,但因自己的清苦生涯全然托庇公子照拂,所以她的悲叹也是理之当然。此外与源氏公子偶有一面之缘的、或者曾有往来的女子,暗中伤心的人不可胜数。
那位出家为尼的藤壶皇后,虽然深恐世人说长道短,于己身不利,因而万事谨慎小心,但也常常偷偷地寄信与源氏公子。源氏公子回想:“她往日若能如此相思,如此多情,我何等欢喜!”又怨恨地想:“我为她受尽煎熬,都是前生孽缘!”
源氏公子定于三月二十后离京。对外人并不宣布行期,只带平素亲近的侍从七八人,非常秘密地出发了。出发以前,只写几封信向几个知心人告别,绝不声张,悄悄地送去。然而信都写得缠绵悱恻,语重心长,其中定有动人的好文章。可惜作者那时也心情混乱,无意仔细探访,未能记述为憾。
出发前二三日,源氏公子非常秘密地访问左大臣邸。他乘坐一辆简陋的竹蓆车,形似侍女用的车子,偷偷地前往,样子十分可怜,别人睹此光景,恍若置身梦幻。他走进葵姬旧居的室中,但觉景象好不凄凉!小公子的乳母以及几个尚未散去的旧日侍女,与源氏公子久别重逢,尽皆欢喜,亲切地前来拜见。看了他那委顿的姿态,连知识浅陋的青年侍女也都痛感人生之无常,个个泪盈于睫。小公子夕雾长得异常秀美,听见父亲来了,欢天喜地地跑过来。源氏公子看了,说道:“许久不见,他还认得父亲,乖得很!”便抱起他,让他坐在膝上,样子不胜怜惜。左大臣也来了,与源氏公子面晤。
他说:“闻吾婿近来寂寞无聊,笼闭家园,本拟前去访晤,闲话昔年琐事。惟老夫已以多病为由,辞去官职,不问政事。若由于一己之事,以龙钟老态频频出入,深恐外间蜚语谣传,谓我急于私而怠于公。虽然已是隐遁之身,于世事可无须顾虑,然而权势专横,深可忌惮,因此闭门不出。闻吾婿即将离京,老年目睹横逆之事,甚是伤心。世路艰险,言之可叹!即令天翻地覆,亦料不到有此逆事。身逢此世,真觉万事都无意趣了!”
源氏公子答道:“无论如此或如彼,尽是前世果报。推究其源,不外咎由自取。身无官爵之人,虽小犯过失,亦当受朝廷处分。若不自惩,而与常人共处世中,在外国亦认为非法。而似我身居高位之人,听说尚有流放远恶军州之定例。服罪自当更重。若自谓问心无愧,而泰然自若,深恐后患甚多,或将身受更大之耻辱,亦未可知。我为防患未然之计,故尔先行离京耳。”他把离京赴须磨的情由详细禀告了左大臣。
左大臣谈及种种往事、桐壶院之事,以及桐壶院对源氏公子的关怀,衣袖始终离不开泪眼,源氏公子亦不免陪着挥泪。小公子无心无思地走来走去,有时偎傍外祖父,有时亲近父亲。左大臣看了异常伤心,又说:“逝世之人,我时刻不忘,至今犹有余悲。但倘此人尚在世间,目睹此种逆事,不知何等伤心。今短命而死,免得做此噩梦,在我反觉心慰。惟此幼小孩童,长此依附老人膝下,不得亲近慈父,实为最可悲伤之事。古人即使真犯罪过,亦不致身受如此之重罚。吾婿蒙此不白之冤,想是前世孽障所致。此种冤狱,在外国朝廷亦不乏其例,然必有明确可指之罪状。但此次之事,教人百思不得其原由,实甚可恨!”话语甚长,不能尽述。
那个三位中将也来了。他陪源氏公子饮酒,直到夜阑。是晚公子便留宿于此。旧日的侍女都来伺候,共谈往事。其中有一个叫做中纳言君的,向来暗中受公子宠爱,胜于别的侍女。这一天此人口上虽然不便说出,而心中窃自悲叹。源氏公子看到她的模样,也在心中偷偷地可怜她。夜色渐深,众人都睡静了,独留这中纳言君陪伴公子谈话。他今晚留宿于此,大约是为此人吧。
将近黎明,天色尚暗,源氏公子便起身准备出门。其时残月当户,景色清幽,庭中樱花已过盛期,而枝头犹有残红,凄艳可爱。朝雾弥漫,远近模糊,融成一片,这风趣实比秋夜美丽得多。源氏公子靠在屋角的栏杆上,暂时欣赏这般美景。中纳言君大约是要亲来送别,开了边门,坐在门口。源氏公子对她说:“再会之期,想是很难得的了。以前料不到有此世变,因而把随时可以畅聚的年月等闲度过,回想起来实甚可惜!”中纳言君默默不答,只是吞声饮泣。
老夫人派小公子的乳母宰相君向源氏公子传言:“老身本欲亲自与公子晤谈,只因悲愤之余,心乱如麻,拟待心情稍定,再图相见。岂料公子在天色未晓之时即将离去,殊觉出人意外。这可怜的孩子尚在酣眠,能否待他醒来相送?”源氏公子闻言,泪盈于睫,便吟诗道:
“远浦渔夫盐灶上,
烟云可似鸟边山?”
这不像是答诗。他对宰相君说:“破晓的别离,并非都是如此伤心的吧。但今朝的伤心,想必能蒙理解。”宰相君答道:“别离两字,教人听了总是不乐。而今朝的别离,特别令人伤心!”说时声泪俱下,可知异常悲恸。源氏公子便央她向老夫人传言:“小婿亦有种种话语欲向岳母大人面禀,其奈悲愤填胸,难于启口,此情伏望谅鉴。酣眠之幼儿,倘令见面,反使我依恋不舍,难于遁世,因此只得硬着心肠,匆匆告辞了。”
源氏公子出门之时,众侍女都来窥看。其时月落西山,光辉转明。源氏公子映着月光,愁眉不展,神情异常清艳。即使是虎狼,看见了也会泣下,何况这些侍女都是从小与他亲近的人。她们看到他那优美无比的容貌,心中都异常激动。确实如此。老夫人的答诗云:
“烟云不到须磨浦,
从此幽魂远别离!”
哀思越来越多,源氏公子去后,满堂之人尽皆泣不成声。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邸,但见自己殿内的众侍女似乎昨晚没有睡觉,群集在各处,都在悲叹时势的乖变。侍从室里人影全无,这都是平素亲近的人,他们为欲随从公子赴须磨,都回去与亲友道别了。与公子交情不深的人,惟恐来访问了将受右大臣谴责,因而增多烦恼。所以本来门前车马云集,几无隙地;如今冷冷清清,无人上门了。此时源氏公子方悟世态之炎凉与人情之浇薄,感慨系之。餐厅里的饭桌半是尘埃堆积,铺地的软席处处折叠起来了。源氏公子想:“我在家时尚且如此,将来我走了,更不知何等荒凉呢!”
来到西殿,但见格子窗还不曾关,大概紫姬通宵凝望,不曾就寝。众青年侍女及女童都在各处廊下假寐,看见公子来了,大家起来迎接。她们都作值宿打扮,憧憧来往。源氏公子看了,又不免伤心,他想:“今后再经若干年月,这些人不耐寂寞,势必纷纷散去。”平日向不在意之事,现在都触目惊心。他对紫姬说:“昨夜只因有这些事,直到破晓才能回家。想你不会疑心我胡行乱为吧。至少在我还居住于京都的期间,是舍不得离开你的。但是现在即将远行,牵怀之事,自然甚多,岂能闭门不出?在这无常的世间,被人视为薄情而唾弃,也毕竟是痛心的。”紫姬只回答道:“除了此次之事以外,世间哪有更大的飞来横祸呢?”她那伤心苦思之状,异于他人,自是理之当然。因为父亲兵部卿亲王一向疏远,她从小依附源氏。何况父亲近来惧怕权势,对公子音问久疏,此次亦绝不前来慰问。旁人见此情形,定然讪笑,紫姬深以为耻。她想:当时不教父亲知道她的下落,倒反而干净。
兵部卿亲王的正夫人——紫姬的继母——等人说:“这妮子突然交运,立刻倒霉,可见是命苦的。凡是关怀她的人,母亲、外祖母、丈夫,一个个都抛弃她了。”这些话泄露出来,传到了紫姬耳中。她听了非常痛心,从此也绝不与娘家通问了。然而此外全无依靠,身世好不孤单!
源氏公子谆谆开导她说:“我离京之后,倘朝廷犹不赦罪,多年流放在外,那时虽居岩穴之中,我亦必迎接你去同居。惟现在与你同行,深恐外人指责。身为钦犯之人,日月光明也不得见,倘任情而动,罪孽更加深重。我今生虽未犯过,但前世必有恶业,故尔有此报应。何况流放犯携带家眷,古无前例。在这无法无天的世间,可能遭受更大的祸殃呢。”翌晨,到了日上三竿之时,公子方才起身。
帅皇子及三位中将来访。源氏公子换穿衣服,准备接见。他说:“我是无官位的人了!”就穿了一件无纹的贵族便服,样子反而优雅。容貌清减了,也反而俊美。为欲整理鬓发,走近镜台,望见消瘦的面影,自己也觉得清秀可爱,便道:“我衰老得很了!难道真像镜中那样消瘦么?可怜!”紫姬眼泪汪汪地望着公子,样子十分难过。公子吟道:
“此身远戍须磨浦,
镜影随君永不离。”
紫姬答道:
“镜中倩影若长在,
对此菱花即慰心。”
她自言自语地吟唱,把身子躲在柱后,借以隐藏脸上的泪痕。源氏公子看见她的样子异常可爱,觉得平生所见无数美人,没有一个比得上她。
帅皇子对源氏公子谈了许多伤心的话,到了日暮方才辞去。
那个花散里为了源氏公子之事无限悲伤,常常寄书慰问,这原是理之当然。源氏公子想:“若不与她再见一面,她将恨我无情。”便决心在这天晚间前去访问。然而又舍不得紫姬,所以直到深夜方才出门。丽景殿女御喜出望外,说道:“寒舍亦得列入数中,蒙大驾亲临!”其欢欣之状,不须缕述。这姐妹两人生涯实甚清寒,年来全赖源氏公子荫庇,孤苦度日。目前邸内景况已够凄凉,将来势必更加困苦。其时月色朦胧,源氏公子怅望庭中池塘、假山、茂林等岑寂之状,便想象今后流放中的岩穴生涯。
住在西面的花散里以为公子行期已近,不会再到这里来了,正在颓丧之中。岂料当此添愁的月光幽艳地照临的时候,忽闻空谷足音,随即飘来芬芳无比的衣香,不久源氏公子悄悄地进来了。她便向前膝行几步,与公子在月下相会。两人在此情话绵绵,不觉夜色已近黎明。源氏公子叹道:“夜何其短!这等匆匆的会面,不知今后能否再得?想到这里,便觉以前久疏问候,空度岁月,教人后悔莫及。如今我身又变成了古往今来的话柄,想起了但觉心如刀割!”两人又谈了许多旧事,远近鸡声连连报晓。公子忌惮人目,连忙起身告辞。
其时残月西沉,花散里以前常将此景比拟源氏公子别去,此时又见,倍感悲伤。月光照在花散里的深红色衣袖上,正如古歌所云:“袖上明月光,亦似带泪颜。”她就赋诗:
“月中衣袖虽孤陋,
愿得清光再照临。”
源氏公子听到这哀怨之词,不胜怜惜,想安慰她,便答诗道:
“后日终当重见月,
云天暂暗不须忧。
惟瞻望前程,渺茫难知。堕尽忧疑之泪,但觉心绪黯然。”说罢,便在黎明的微光中退出了。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就准备行装。他召集一向亲近而不附权势的一切忠仆,吩咐他们分别管理今后邸内上下一切事务。又从其中选出数人,带赴须磨。客中所用物件,仅选日常必需之品,并且不加装潢,力求朴素。又带些必要的汉文书籍。装白居易文集等的书箱和一张琴,也都带去。其余铺张的用具和华美的服装,一概不带。竟把自己装成一个山野平民模样。
自侍从人等以至万端事务,都托付紫姬掌管。领地内庄园、牧场以及各处领地的契券,亦皆交与紫姬保藏。此外无数仓库和储藏室,则由向来信任的少纳言乳母率领几个亲信的家臣管理,吩咐紫姬适当支配。源氏公子自己房里的中务君、中将等宠幸的侍女,过去虽然常恨公子薄情,但能时时相见,亦可聊以慰情;今后群花无主,尚复有何乐趣?大家垂头丧气。源氏公子对她们说:“我总有保全性命而平安归来之一日。凡愿意等候的人,都到西殿供职。”教上下人等都迁往西殿。源氏公子按照各人身份,赐与种种物品,以为临别纪念。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花散里,当然也都受得富有情趣的赠品。此外关于诸人日常生计,无不顾虑周至。
源氏公子不顾一切,写一封信送交尚侍胧月夜。信中写道:“日来芳讯沉沉,情理自可谅解。今我即将流离,苦恨不可言喻。正是:
空流往日相思泪,
变作今朝祸水源。
只此有名无实之事,是我不可逃遁之罪。”深恐送信时在途中有被人拆看之危险,故不再细写。
胧月夜收到了信,悲恸不堪。虽然勉强忍耐,但双袖掩不住滚滚而来的热泪。啼啼哭哭地写道:
“身似泪河浮水泡,
未逢后会已先消。”
笔迹散乱,却饶有风趣。源氏公子想起离去之前不能与此人再会一面,觉得异常可惜。但又回心转意:那边都是弘徽殿太后一派,痛恨源氏公子之人甚多;况且胧月夜也有所顾忌。再会之念,就此打消。
行期即在明天了。今天夜间,源氏公子当前往拜别桐壶院之墓,便向北山出发。其时将近破晓,月色当空。拜墓时刻尚早,便先去参谒师姑藤壶皇后。皇后在近身的帘前安排源氏公子的座位,隔帘亲自和他谈话。皇后首先提及皇太子,对他的未来表示深切的关怀。这两人胸中秘藏着共同的心事,其谈话自然含有无限深情。皇后容貌之美,不减当年。源氏公子往日受她冷遇,今日颇思对她略申怨恨之情。转念今日重提旧事,未免使她伤心,自己亦更增烦恼,便隐忍不言,但说:“我身蒙此意外之罪,实因有一背叛良心之事,不胜惶恐。我身诚不足惜,但望太子顺利即位,于愿足矣。”此言诚属有理。
藤壶皇后听见源氏公子的话句句中肯,一时心绪缭乱,无言可答。源氏公子寻思过去未来千头万绪之事,伤心之极,掩面而泣,其神情凄艳无比。后来收泪问道:“我今即将前往拜墓,不知母后有何传言否?”藤壶皇后悲伤之极,一时不能答语,但努力作镇静的模样。后来吟道:
“死者长离生者去,
焚修无益哭残生。”
她心绪紊乱,不能把心头交集的感想发为优美的诗歌了。源氏公子答道:
“死别悲伤犹未尽,
生离愁恨叹新增。”
源氏公子等到晓月出山之时,方往谒陵。随从者仅五六人,仆役亦限用亲近之人,不用车驾,骑马前往。回想当年仪仗之盛,不可同日而语,这就不消说了。随从者尽皆悲叹。其中有一个兼藏人职的右近将监,即伊豫介之子,纪伊守之弟,贺茂祓禊时曾为公子当临时随从。今年理应晋升,却终被除名简册,剥夺官爵,成了失意之人,只得随公子远赴须磨。此时在谒陵途中,行到望见贺茂神社下院之处,此人想起了祓禊那天的盛况,便翻身下马,拉住源氏公子的马头,吟诗道:
“当时同辇葵花艳,
今日重来恨社神。”
源氏公子思想此人的感慨也有道理。当时他何等风流潇洒,矫矫不群啊!便觉得异常抱歉。他自己也跳下马来,对神社膜拜,向神告别。又吟诗道:
“身离浊世浮名在,
一任神明判是非。”
这右近将监是个多情善感的人,听了这诗,衷心感应,觉得这公子实在可敬可爱。
源氏公子展拜皇陵,似觉父皇在世时种种情状历历在目。这位尊荣无极的明主,也已成了与世长辞之人,悼惜之情,不可言喻。他在墓前啼啼哭哭,申诉了千言万语。然而现已不能听到父皇的教诲。不但如此,当时深思远虑而谆谆嘱咐的遗言,现在也不知消失在何方了!伤心之事,言之无益。
墓道上蔓草繁茂。踏草而行,晓露沾衣。云遮月暗,树影阴森,有凄凉惨栗之感。源氏公子欲离墓辞去,而方向莫辨,便又稽首下拜。但觉父皇面影,赫然在目,不禁毛骨悚然。遂吟诗云:
“皇灵见我应悲叹,
明月怜人隐入云。”
回到二条院,天色已经大明。皇太子处也应去信告别。此时王命妇代替藤壶皇后在宫中看护太子,源氏公子便命将信送交王命妇。信中写道:“今日即将离京,不能再度造访。伤心之事,以此为最。务望体谅一切,善为致意。正是:
时运不济归隐遁,
何时花发返春都?”
这信系附在一枝大半凋零了的樱花上。王命妇即将信送与皇太子看,并把信中情由告诉他。皇太子年方幼稚,但也郑重地阅读。王命妇问他:“回信怎么说呢?”皇太子答道:“对他说:暂时不见,也就想念;何况远别,怎能堪忍?”王命妇想:“这答词太简率了。”便觉这孩子十分可怜。她历历回思源氏公子为了与藤壶皇后作荒唐的恋爱而伤心落魄的许多往事,以及当时种种痛苦情状,想道:“这两人本来都可无忧无虑地度日,只因自寻烦恼,以致投身苦海。然而半是由于我王命妇一念之差,从中牵线所致,思想起来,好不后悔!”她回答公子的信上说:“拜读来书,但觉无言可答。已将尊意启奏太子。其伤心之状,引人无限感慨。……”这信写得不着边际,想是心情恼乱所致。又附诗道:
“花事匆匆开又谢,
愿春早日返京华。
只要时机来到,必可如愿以偿。”过后她又讲了许多悲痛的话,使得满殿宫人吞声饮泣。
凡是见过源氏公子一面的人,看到他今天那种愁闷模样,没有一个不悲叹惋惜,何况平日经常伺候他的人。连公子认也不认识的做粗工的老婆子和洗刷马桶的人,只因一向深蒙公子恩顾,也都以今后暂时见不到公子为恨。朝中百官,谁不重视此事?公子从七岁起就昼夜不离父皇左右,凡有奏请,无不照准。因此百官无不仰仗公子鼎力,谁不感恩在心?身份高贵的公卿、弁官之中,受恩者亦甚多。等而下之,不可胜数。其中也有些人,并非不知恩德,只为目前权臣专横,不得不有所顾忌,因而不敢亲近源氏公子。总之,举世之人,无不痛惜源氏公子之离去。他们私下议论并怨恨有司之不公,但念:不顾自身利害而前去慰问,对源氏公子有何裨益?于是只作不知。源氏公子当此失意之时,感到人多冷酷无情,处处慨叹世态之炎凉。
出发之日,与紫姬从容谈心,直至日暮,照例于夜深时分启程。公子身穿布衣便服,旅装极度简陋。对紫姬说:“月亮出来了。你且走出来些,目送我出门吧。今后离居,欲说之事定然堆积满胸。过去偶尔小别一二日,也觉胸怀异常郁结呢!”便把帘子卷起,劝她到廊下来。紫姬正在伤心饮泣,只得强自镇静,膝行而前,在公子身旁坐下,月光之下,姿态异常优美。源氏公子想:“假令我身就此长辞这无常之世,此人将堕入何等苦楚之境涯!”便觉依依难舍,不胜悲戚。但念紫姬今已颓丧,若再说此话,势必使她更加伤心,便故意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吟道:
“但教坚守终身誓,
偶尔生离不足论。
想必是短暂的。”紫姬答道:
“痴心欲舍微躯命,
换得行人片刻留。”
源氏公子见她如此痴心相爱,便觉难于抛舍。但天明后人目众多,有所不便,只得硬着心肠出发了。
一路行去,紫姬的面影常在眼前。终于怀着离愁乘上了行舟。暮春日子甚长,是日又值顺风,申时许已到达须磨浦。旅途虽甚短暂,但因素无经验,觉得又是可悲,又是可喜,颇有新奇之感。途中有一个地方,名叫大江殿,其地异常荒凉,遗址上只剩几株松树。源氏公子即景赋诗:
“屈原名字留千古,
逐客去向叹渺茫。”
他望见海边的波浪来来去去,便吟唱古歌:“行行渐觉离愁重,却羡波臣去复回。”这古歌虽是妇孺皆知,但在目前情景之下,吟之异常动人,诸随从听了无不悲伤。回顾来处,但见云雾弥漫,群山隐约难辨,诚如白居易所云,自身正是“三千里外远行人”了。眼泪就像桨水一般滴下来,难于抑止。源氏公子又吟诗道:
“故乡虽有云山隔,
仰望长空共此天。”
触景生情,无不辛酸。
源氏公子在须磨的住处,就在从前流放于此而吟“寂寞度残生”的行平中纳言的住处附近。其地离海岸稍远,是幽静而荒凉的山中。自墙垣以至种种建设,均甚别致,与京中绝不相同。有茅葺的屋及芦苇编的亭子,建筑形式别有雅趣,与环境颇为调和。源氏公子想:“此地与京中完全异趣,倘我不是流放而来此,倒很有趣味呢。”他便回想起以前种种浪漫行为来。
源氏公子召集附近领地里的吏目,命令他们从事土木工程;就把同来的良清当作亲近的家臣,教他仰承公子意旨而指挥吏目。对于这样的安排,公子又不胜今昔之感。过了不久,土木工程已楚楚可观。又命将池水加深,庭木加多,心情渐渐安定下来,但亦像做梦一般。这摄津国的国守,也是以前亲信的从臣。此人不忘旧情,时时暗中照拂。这住处便不再像一个旅舍,而是天天有许多人出入了。然而终无情投意合之人可以共话,仍有远客他乡之感,心情不免郁结。常忧今后岁月,不知如何排遣。
旅居渐次安定,已届梅雨时节。遥念京华旧事,可恋之人甚多:紫姬定多愁苦;太子近况如何;小公子夕雾想必依旧无心无思,嬉戏度日吧?此外这边那边,心中挂念的人多得很,便写了许多信,遣使入京传送。其中寄二条院紫姬的及师姑藤壶皇后的信,写时常因泪眼昏花而再三搁笔。与藤壶皇后的信中,有诗文如下:
“须磨迁客愁无限,
松岛渔女意若何?
愁叹本无已时,今日瞻前顾后,尽是黑暗,正是‘忆君别泪如潮涌,将比汀边水位高!’”
与尚侍胧月夜的信,照例寄给中纳言君,装作给这侍女的私信。其中有云:“寂寞无聊之时,惟有追思往事。试问:
我无顾忌思重叙,
卿有柔情怀我无?”
此外尚有种种话语,读者当可想象。左大臣及乳母宰相君处,亦有信送去,托他们多多照顾小公子。
京中诸人收到了源氏公子的来信,伤心动魄者甚多。二条院的紫姬读了信,就此倒在枕上,不能起身,悲叹无已。众侍女无法安慰,也都愁眉不展。看到公子往日惯用的器物、常弹的琴筝,闻到遗留在公子脱下来的衣服上的香气,似觉公子现已变成逝世之人。少纳言乳母嫌其不祥,便请北山的僧都举行法事,以祈平安。僧都向佛祈愿两事:一者,愿公子早日安返京都;二者,愿紫姬消愁除苦,早享幸福。僧都在紫姬愁苦之中勤修佛事。
紫姬为源氏公子制办旅中衣物。无纹硬绸的常礼服和裙子,样子异乎寻常,看了令人悲叹。临别吟唱“镜影随君永不离”时的面影,始终留在紫姬眼前,然而空花泡影,有何裨益?看到公子往时出入的门户、常凭的罗汉松木柱,胸中总是郁结。阅世甚深而惯于尘劳的老年人,对此情景也不免悲伤。何况紫姬从小亲近公子,视同父母,全靠他抚养成人。一旦匆匆别去,其恋慕之殷,自属理之当然。假令索性死了,则无法挽回,这是不言而喻,且过后也渐渐遗忘。但如今并不是死,而是流放,其地虽然离京不远,但别离年限无定,归期渺茫难知。如此一想,便有无穷悲愤。
师姑藤壶皇后关念皇太子前程,其忧伤之深,自不必说。她和源氏公子既有宿缘,自然不能漠不关心。惟多年以来,只因深恐世人诽议,所以处处小心谨慎。如果对公子略示情爱,外人定将抨击,因此只得隐秘在心。每遇公子求爱,大都只当不知,冷酷对付。所以世人虽然爱管闲事,好议是非,但关于此事,始终没有片言只语。能够太平无事,半是由于公子不敢任情而动,半是由于皇后能巧避人目,努力隐藏之故。如今危惧已去,但回想当年,安得不又伤心,又思念。因此她的回信,写得比以前稍稍详细,其中有这样的话:“近来只是
身证菩提心积恨,
经年红泪湿袈裟。”
尚侍胧月夜的回信中说:
“为防世上千人目,
闷煞心中万斛愁。
其余之事,可想而知,恕不详述。”仅此寥寥数语,写在一张小纸上,附在中纳言君的回信中。中纳言君的回信则详述尚侍忧伤之状,写得十分可怜。其中处处动人哀思,使源氏公子读了不禁流泪。
紫姬的回信中,由于源氏公子来信特别周详,所以也写了许多伤心的话。附诗一首:
“海客潮侵袖,居人泪湿襟。
请将襟比袖,谁重复谁轻?”
紫姬送来的衣服,色彩与式样都非常雅观。源氏公子想:“此人事事擅长,使我如意称心。若无此变,现在我正可屏除一切烦恼,断绝一切牵累,与此人共度安闲岁月。”然而想到目前境遇,又不胜惋惜。于是紫姬的面影昼夜常在眼前,片刻不离。相思到不堪忍耐之时,决心偷偷地将她迎接来此。然而立刻又想回来:生不逢辰,处此浊世,首先应该忏除前生罪障,岂可胡思梦想?于是立刻斋戒沐浴,朝朝暮暮勤修佛事。
左大臣的回信中叙述着小公子夕雾的近况,写得十分可怜。但源氏公子以为将来自有与小公子见面之日,他又有外祖父母照拂,因此对小公子并不特别挂念。想来他爱子之心不如思妻之念那样烦恼惶惑吧!
对了对了,只因头绪纷繁,不觉遗漏了一个人:伊势斋宫处,源氏公子也曾遣使送信去。六条妃子也特地遣使送来回信。她的回信情意缠绵。措词之妥帖与笔致之优秀,与众不同,确有高雅的风度。其中有云:“足下所居之处,似非现实世间。我等闻此消息,几疑身在梦中。思量起来,总不致长年离京远客吧。但我身前世罪孽深重,再见之日,遥遥无期矣。
但愿须磨流放客,
垂怜伊势隐居人。
这个万事全非的世间,不知将来如何结果啊?”此外话语甚多。另有一诗云:
“君有佳期重返里,
我无生趣永飘零。”
六条夫人多情善感,写此信时,几度搁笔长叹,方得写成。用白色中国纸四五张不拘行格,笔情墨趣异常优美。
源氏公子想道:“这本是一个可爱的人儿。只是为了那生灵祟人事件,我不合怪怨了她,致使她心灰意懒,飘然远去。”现在回想,但觉万分抱歉。当时收到她的来信,觉得连这个使者也很可爱,便款留他两三天,听他讲述伊势情况。这使者是个年轻而聪明伶俐的侍人。此间旅邸萧索,自然容许这使者近身面禀。他窥见了源氏公子的容貌,心中赞叹不置,竟致感激涕零。源氏公子写给六条妃子的回信,其措词之亲切,可想而知。其中有一节云:“寂寞无聊之时,常作非非之想:早知我身有流放之厄,悔不当初随君同赴伊势。但愿:
摆脱离忧伊势去,
小舟破浪度今生。
只怕:
今生永伴愁和泪,
怅望须磨浦上云。
再会之期,渺茫难知。思想起来,好不愁闷人也!”诸如此类,源氏公子对每一个情人,都殷勤慰问,无微不至。
花散里收到了源氏公子的信,悲伤之余,也写了长长的回信来,并附有丽景殿女御的信。源氏公子看了,觉得饶有风趣,并且很是难得。他反复阅读二人来信,觉得可慰孤寂,但又觉得增加了别恨。花散里附诗云:
“愁看蔓草封堦砌,
泪涌如泉袖不干。”
源氏公子读了这诗,想见她那邸内长满了蔓草,没有人照拂她们,生涯必定困窘。又见她信中说:“梅雨连绵,处处土墙倒塌。”便命令京中家臣,派附近领地内的人夫前往修筑。
且说那个尚侍胧月夜,为了与源氏公子的私情被人察破,成了世间笑柄,羞愤之余,心情异常消沉。右大臣一向特别疼爱这女儿,便屡次向弘徽殿太后说情,又上奏朱雀帝。朱雀帝认为她并不是有身份的女御或更衣,只是个朝中的女官,就宽恕了她。这尚侍为了苦恋源氏公子,以致闯下滔天大祸,幸而获得赦罪,依旧入宫侍奉。但她还是一往情深地倾慕这个情郎。
胧月夜于七月间回宫。朱雀帝只因一向特别宠爱她,顾不得外人讥议,照旧常常要她伺候在侧。有时对她申恨诉怨,有时与她订盟立誓,其态度与容貌,非常温柔优美。然而胧月夜的心只管向往源氏公子,实在对不起朱雀帝。有一天,宫中举行管弦之会,朱雀帝对胧月夜说:“源氏公子不在座,颇有美中不足之感。何况比我思念更深的人,正不知有多少呢。似觉一切事物都暗淡无光了。”后来垂泪叹道:“我终于违背了父皇的遗命!罪无可逭!”胧月夜也忍不住流下泪来。朱雀帝又说:“我虽生在这世间,但觉毫无意趣,更不希望长生。假令我就此死了,不知你作何感想?如果你觉得对我的死别不及对须磨那人的生离之可悲,我的灵魂真要吃醋呢!古歌云:‘相思到死有何益,生前欢会胜黄金。’这是不解来世因缘的浅薄之人的话吧。”他深感人世无常,但说时态度异常温存。胧月夜也不禁珠泪滚滚而下。朱雀帝便道:“就是这样啊,你这眼泪是为谁流的呢?”
后来他又说:“你至今不曾替我生个皇子,真是遗憾。我想遵循父皇遗命,让皇太子即帝位。可是其间阻碍甚多,教人好生烦恼!”盖当时权臣满朝,朱雀帝不能随意执行政令。他年纪还轻,性情又甚柔弱。因此痛苦之事甚多。
且说须磨浦上,萧瑟的秋风吹来了。源氏公子的居处虽然离海岸稍远,但行平中纳言所谓“越关来”的“须磨浦风”吹来的波涛声,夜夜近在耳边,凄凉无比,这便是此地的秋色。源氏公子身边人少,都已入睡,只有公子一人醒着。他从枕上抬起头来,但闻四面秋风猛厉,那波涛声越来越高,仿佛就在枕边。眼泪不知不觉地涌出,几乎教枕头浮了起来。他便起身,暂且弹一会琴,自己听了也不胜凄楚之感。便停止了弹琴,吟诗道:
“涛声哀似离人泣,
疑有风从故国来。”
随从者都惊醒了,大家深深感动,哀思难忍,不知不觉地坐起身来,偷偷地揩眼泪,擤鼻涕。源氏公子听见了,想道:“此等人不知作何感想。他们都为了我一人之故,抛开了片刻不忍分离的骨肉,飘泊来此,生受此种苦楚。”他觉得很对他们不起。心念今后如果长此愁叹,他们看了一定更加伤心。于是强自振作起来,昼间和他们讲种种笑话,借以消愁遣怀。寂寞无聊之时,将各种色彩的纸黏合起来,作戏笔的书法;又在珍贵的中国绢上戏笔作画,贴在屏风上,画得非常美妙。以前身居京都,听人描述高山大海的景色,只是遥遥地想象其姿态而已。如今亲眼目睹,觉得真山真水之美,决非想象所能及,便作了许多优秀无比的图画。随从人等看了都说:“应该召请当今有名的画家千枝和常则来,教他们替这些画着色才好。”大家觉得遗憾。他们接近这个亲切可爱的人物,便可忘却尘世之苦患。因此有四五个人时时随侍在侧,他们认为亲近公子乃一大乐事。
有一天,庭中花木盛开,暮色清幽。源氏公子走到望海的回廊上,伫立栏前,闲眺四周景色,其神情异常风流潇洒。由于环境岑寂之故,令人几疑此景非人世间所有。公子身穿一件柔软的白绸衬衣,上罩淡紫面、蓝里子的衬袍,外面穿着一件深紫色常礼服,松松地系着带子,作随意不拘的打扮。念着“释迦牟尼佛弟子某某”而诵经的声音,亦复优美无比。其时从海上传来渔人边说边唱地划小船的声音。隐约望去,这些小船形似浮在海面的小鸟,颇有寂寥之感。空中一行塞雁,飞鸣而过,其音与桨声几乎不能分辨。公子对此情景,不禁感慨泣下。举手拭泪,玉腕与黑檀念珠相照映,异常艳丽。恋慕故乡女子的随从人看了他这姿色,亦可聊以慰情。源氏公子即景赋诗:
“客中早雁声哀怨,
恐是伊人遣送来。”
良清接着吟道:
“征鸿不是当年友,
何故闻声忆往时?”
民部大辅惟光也吟道:
“向来不管长征雁,
今日闻声忽自伤。”
前述的右近将监也吟道:
“离乡背井长征雁,
幸有同群可慰情。
我等倘无同群伴侣,亦将不堪孤寂了。”他的父亲伊豫守已迁任常陆介。他不随父亲赴新任地常陆,而随源氏公子来此流放地。其心中虽有牵虑,但外表装作若无其事,精神抖擞地殷勤侍候公子。
此时一轮明月升上天空。源氏公子想起今天是十五之夜,便有无穷往事涌上心头。遥想清凉殿上,正在饮酒作乐,令人不胜艳羡;南宫北馆,定有无数愁人,对月长叹。于是凝望月色,冥想京都种种情状。继而朗吟“二千里外故人心”,闻者照例感动流泪。又讽诵以前藤壶皇后送他的诗:“重重夜雾遮明月……”攒眉长叹,不胜恋恋之情。历历回思往事,不禁嘤嘤地哭出声来。左右劝道:“夜深了,请公子安息去也。”但公子还不肯返室,吟诗道:
“神京遥隔归期远,
共仰清光亦慰情。”
回思那夜朱雀帝对他娓娓话旧之时,其容貌酷似桐壶上皇,恋慕之余,又吟诵“恩赐御衣今在此”的诗句,然后入室就寝。以前蒙赐的御衣,确是不曾离身,一向放在座旁。又吟诗云:
“命穷不恨人间世,
回首前尘泪湿衣。”
且说太宰大弍出守筑紫,任期已满,于此时返京。随行亲族有大群人马。女儿甚多,不便陆行,故自夫人以下,女眷一概乘船,一路逍遥游览。听说须磨风景优美,大家心甚向往。闻得了源氏大将谪居于此的消息,那些多情的青年女郎虽然笼闭在船中,也都红晕满颊,装模作样起来。尤其是曾与源氏公子有缘的那位五节小姐,看见纤夫无情地拉过须磨浦边,心中好生惋惜。忽闻琴声远远地随风飘来。四周风景的清丽、弹者风姿的优美,以及琴声的凄凉哀怨,并作一团,使得有心人都流下泪来。
太宰大弍遣使向源氏公子问候:“下官远从外省晋京,原拟首先趋谒瑶阶,仰承指教。岂知公子栖隐在此,今日道经尊寓,但觉心甚惶恐,不胜悲叹。急欲亲来问安,但京中亲朋,均已来此迎候,人目众多,应酬纷烦,深恐有所不便。故尔暂不前来,异日当再奉谒。”使者是大弍的儿子筑前守。此人曾蒙源氏公子推荐为藏人,以前见过源氏公子。今见公子流离在此,心甚悲伤,又不胜愤慨。但目前人多,不便详谈,就匆匆告辞。临别源氏公子对他说:“我自离京以来,往日亲友,一人也不能会面。难得你特地来访。”对太宰大弍的答词亦类乎此。
筑前守挥泪辞归,将公子近况禀复父亲。太宰大弍以及来此迎接的诸人听了他的话,都认为遗憾,一齐泣下。那五节小姐多方设法,派人送了一封信去:
“闻琴心似船停纤,
进退两难知不知?
冒失之处,务‘请曲谅’!”源氏公子看了信,脸上现出微笑。那微笑的神态美丽可爱,动人心弦。公子的回信是:
“若教心似船停纤,
永泊须磨浦上波!
我这‘远浦渔樵’的生涯,真非始料所及也。”从前菅公经行此地,亦曾赋诗赠与驿长。驿长尚如此伤离,何况这情人五节小姐,她竟想一人独留在须磨呢。
且说京中自从源氏公子去后,经过若干日月,自朱雀帝以下,许多人都挂念他。尤其是皇太子,常常想念他,偷偷地哭泣。他的乳母看了很可怜他。详悉底蕴的王命妇看了更加伤心。师姑藤壶皇后一向担心皇太子的前程,源氏公子放逐以后,更加忧惧,终日愁叹。源氏公子兄弟辈的诸皇子,以及向来与公子亲善的诸公卿,起初常有书信寄须磨慰问,并且有富于情味的诗文互相赠答。但因源氏公子以诗文著名于世,弘徽殿太后听到他们同他唱和,很不高兴,骂道:“获罪于朝廷的人,不得任意行动,连饮食之事也不得自由。现在这个源氏在流放地造起风雅的邸宅来,又作诗文诽谤朝政,居然也有人附和他,像跟着赵高指鹿为马一样。”世间便有种种恶声。诸皇子等听到了,害怕起来,此后就不再有人敢和源氏公子通音信了。
二条院的紫姬自别源氏公子以来,岁月悠悠,没有片刻释念的时候。东殿里的侍女都已转到西殿来侍候紫姬。她们初来的时候,觉得这位夫人并无何等优越之处,后来渐渐熟悉,方知此人容貌态度,亲切可爱,待人接物,诚恳周到,便没有一个人想告退了。身份较高的侍女,紫姬有时也和她们晤面。她们都想:“诸人之中,公子特别宠爱这位夫人,确有道理。”
话分两头,且说源氏公子在须磨,日子渐久,恋念紫姬之心无可再忍,极想接她来此同居。但念自身为了宿世业障,流离至此,岂可再拉这可爱的人儿落水?终觉此事不妥,便打消了这念头。这天涯海角,凡事与京都不同。源氏公子看了从未见过的平民百姓的生活,由于看不惯,不胜惊奇,觉得自己目前的境遇有些委屈。附近常常有烟雾吹进屋里来。源氏公子以为是渔夫烧盐的烟雾,实则寓所后面的山上有人在烧柴。源氏公子看了觉得纳罕,便赋诗云:
“但愿故乡诸好友,
佳音多似此柴烟。”
到了冬天,雪大得可怕。源氏公子怅望长空,不胜凄凉之感,便取琴来弹,令良清唱歌,惟光吹横笛合奏。弹到得心应手、哀艳动人之处,歌声和笛声全都停止,大家举手拭泪了。源氏公子想起了古昔汉皇遣嫁胡国的王昭君。设想这女子倘是我自己所爱之人,我将何等悲伤!要是这世间我所爱的人被遣放外国,又将如何呢?想到这里,似觉果真会有其事。便朗诵古人“胡角一声霜后梦”之诗。
此时月明如昼,旅舍浅显,月光照彻全室,躺着可以望见深夜的天空,真所谓“终宵床底见青天”也。看了西沉的月亮,有凄凉之感,源氏公子便自言自语地吟唱菅公“只是西行不左迁”之诗,又独自吟道:
“我身飘泊迷前途,
羞见月明自向西。”
这一晚照例不能入睡。天色向晓之时,但闻百鸟齐鸣,其声和谐可爱。于是又赋诗道:
“晓鸟齐鸣增友爱,
愁人无寐慰离情。”
此时随从人等一个也不曾起身。源氏公子躺着独自反复讽咏。天色未明,即起身洗手,念佛诵经。随从人等看了,回想公子以前从未如此谨饬,便觉深可敬爱,没有一个人肯离开他。即使暂时,也不想回京中的私宅去。
且说那明石浦,离须磨浦极近,几乎爬也爬得过去。良清住在须磨,想起了明石道人的女儿,便写信去求爱。女儿没有回信,父亲却写一封信来,说“有事奉商,请劳驾来舍一行”。良清想道:“女的不答应我,而要我上门去,结果教我空手回来,讨个没趣。”心里懊恼,置之不理。
这明石道人生性高傲,世无其匹。按播磨地方的风习,只有国守的一族最为高贵,受人尊敬。但明石道人为人乖僻,不把国守放在眼中。良清是前任国守的儿子,曾经求婚,明石道人却拒绝他,要另找乘龙快婿,已经找了好几年了。此时闻得源氏公子客居须磨,便对他夫人说:“桐壶更衣所生的源氏光华公子,为了得罪朝廷,迁居到须磨浦来了。我们的女儿前世积德,故能碰到这种意外的幸运。把女儿嫁给他吧。”
夫人答道:“千万使不得!听京中人说,这个人娶的身份高贵的夫人,不知多多少少。并且东偷西摸,连皇上的妃子都触犯到,为此闹得天翻地覆。这个人哪里会把我们这种乡下姑娘放在心上呢?”明石道人冒起火来,说道:“你不懂事!我自有道理。快准备起来吧。先要找个机会,请他到这里来。”他固执己见,一意孤行。就把屋子装饰得富丽堂皇,关切地替女儿操心。
夫人又说:“何必这样呢?就算他有多么了不起,我的女儿初次结婚,难道嫁个流放犯不成?假定对方有心爱她,还可说说。但他根本就不会爱我女儿的。”明石道人更加冒火了,驳道:“获罪谪戍,在中国,在我国朝廷,都是常有的事。凡是英明俊杰、迥异凡俗的人,必然难免谪戍。你知道源氏公子是怎样的人?他已故的母后桐壶妃子,是我已故叔父按察大纳言的女儿。这位妃子的美貌,闻名于世。入宫之后,蒙桐壶帝特别宠爱,身为后宫第一。只为众人嫉妒,以致忧恼成疾,短命而死。但能留下这位俊杰的公子,亦不幸中之大幸。为女子的,第一志气要高。我虽然是乡下人,但和公子有上述的因缘,想他决不会唾弃我。”
他这位小姐呢,虽然不是一个绝色美女,但亦温顺优雅,聪明伶俐,并不亚于身份高贵的女子。她自己常自伤境遇,想道:“身份高贵的男子呢,怕以我为微不足数;身份相当的人呢,我又决不肯嫁与。如果我寿命稍长,父母先我而死,那时我就削发为尼,或者投海自尽吧。”她父亲关怀这女儿,无微不至。每年两度带她去向住吉明神参拜。女儿自己也私下祷告,希求明神保佑。此事暂且不提。
新年来到须磨浦。春日迟迟,荒居寂寂。去年新种的小樱花树隐隐约约地开花了。每当日丽风和之时,源氏公子追思种种往事,常是黯然泣下。二月二十过了。去年离京,正是这般时候。诸亲友惜别时的面影,憬然在目,深可怀念。南殿樱花想正盛开。当年花宴上桐壶院的声音笑貌,朱雀帝的清秀之姿,以及公子自己所作诗篇朗诵时的情形,都活跃眼前,便吟诗道:
“无日不思春殿乐,
插花时节又来临。”
正在寂寞无聊之时,左大臣家的三位中将来访。这中将现已升任宰相,人品优越,时望隆重。但常感这世间枯燥无味,遇事就惦念源氏公子,便顾不得为此要被处罪,毅然地赶到须磨来了。两人久别重逢,悲喜交集,真所谓“一样泪流两不分”了。宰相看看源氏公子的居处,觉得很像中国式样。四周风物,清幽如画。真是“石阶桂柱竹编墙”,一切简单朴素,别有风味。源氏公子打扮得像个山农野老,穿着淡红透黄的衬衣,上罩深蓝色便服和裙子,样子甚是寒酸。虽然像个乡下人,但是别具风度,教人看了含笑,觉得非常清雅。日常使用的器具也都很粗陋。所住的房室很浅,从外望去,一目了然。棋盘、双六盘、弹棋盘,都是乡下产的粗货。看到念珠等供佛之具,想见他日常勤修佛法。所吃的食物,也都是田家风味,却颇有趣致。
渔夫打鱼回来,送些贝类与公子佐膳。公子与宰相便召唤他进来,问他长年的海边生活情状。这渔夫便向两位贵客申诉身世中种种苦况。虽然语无伦次,声如鸟啭,然而为生活操心这一点,都是一样的。故公子与宰相听了,深觉可怜,便拿些衣服送与这渔夫。渔夫受赐,不胜荣幸之感。
饲马之所,就在近处。望见那边有一所形似谷仓的小屋,从其中取草秣来喂马,宰相看了亦觉希罕。看到喂马,想起了催马乐《飞鸟井》,两人便齐声吟唱起来。继而共谈别后年月中种种情状,时而悲泣,时而欢笑。谈到小公子夕雾无知无识嬉笑玩耍之状,以及左大臣日夜替外孙操心等事,源氏公子悲伤不堪。凡此种种,难于尽述。以上所记,不及万一。
是晚两人彻夜不眠,吟诗唱和,直达天明。宰相终于担心此行遭人物议,急欲还都。匆匆一见,反而增悲。源氏公子便命取酒来饯别,共吟白居易“醉悲洒泪春杯里”之诗。左右随从之人,闻之无不垂泪。他们也各自与相熟的人道别。黎明的天空中,飞过几行征雁。主人触景生情,便赋诗云:
“何时再见春都友,
羡煞南归雁数行。”
宰相依依不忍别去,也赋诗道:
“离情未罄辞仙浦,
此去花都路途迷。”
宰相带来的京中土产礼物,颇富风趣。对宰相这些丰富的礼品,源氏公子回敬以一匹黑驹,告之曰:“罪人之物,恐有不祥之气,本不敢奉赠。但‘胡马依北风’而嘶,此物亦知恋故乡也。”这是一匹世间难得的马。宰相便把一支名贵的笛留赠公子,说是“临别纪念”。赠答止于如此,盖恐外人诽议,两人都不敢过分铺张。
红日渐渐高升,宰相临行心情缭乱,频频回顾。源氏公子伫立凝望,依依不舍,反使这别离增加了痛苦。宰相说:“此去何时再见?难道以此长终不成?”主人答道:
“鹤上九霄回首看!
我身明净似春阳。
虽然盼望昭雪,但念身经流放,虽古之贤人,亦难照旧与人为伍;我是何人,岂敢妄想再见京华?”宰相答道:
“孤鹤翔空云路杳,
追寻旧侣唳声哀。
向蒙推诚相爱,不胜感荷。但念‘交游过分亲’,不免常多悔恨耳。”屡次回头,良久方才别去。宰相去后,源氏公子更加悲伤,日夜忧愁叹息。
三月初一适逢巳日。随从中略有见识的人劝道:“今天是上巳,身逢忧患的人,不妨前往修禊。”源氏公子听了他们的话,到海边去修禊了。在海边张起极简单的帐幕,请几个路过的阴阳师来,叫他们举行祓禊。阴阳师把一个大型的刍灵放在一只纸船里,送入海中,让它飘浮而去。源氏公子看了,觉得自身正像这个飘海的刍灵,便吟诗道:
“我似刍灵浮大海,
随波飘泊命堪悲。”
他坐在海边天光云影之下赋诗之时,神态异常优美。是时风日晴和,海不扬波,水天辽廓,一望无际。过去未来种种情形,次第涌上心头。又赋诗云:
“原知我罪莫须有,
天地神明应解怜。”
忽然风起云涌,天昏地黑。祓禊尚未完成,人人惊慌骚扰。大雨突如其来,声势异常猛烈。大家想逃回去,却来不及取斗笠。不久以前,风平浪静,此时忽起暴风,飞沙走石,浪涛汹涌。诸人狂奔返邸,几乎足不履地。海面好像盖了一床棉被,膨胀起来。电光闪闪,雷声隆隆,仿佛雷电即将打在头上。众人好容易逃进了旅邸,惊诧地说:“这样的暴风雨,从来不曾见过。以前也曾起风,但总先有预兆。这样突如其来,实在可惊可怪!”雷声还是轰响不止。雨点沉重落地,几乎穿通堦石。众人心慌意乱,叹道:“照这光景,世界要毁灭了!”独有源氏公子从容不迫地坐着诵经。
日色近暮,雷电稍息,惟风势到夜犹不停止。雷雨停息,想是诵经礼佛愿力深宏之故吧。大家互相告道:“这雷雨如果再不停息,我等势必被浪涛卷去。这便是所谓海啸,能在顷刻之间害人。以前只是传闻,却终未见过此种骇人之事,此次才目击了。”
将近破晓,诸人均已酣眠,源氏公子亦稍稍入睡。梦见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走进室内,叫道:“刚才大王召唤,为何不到?”便向各处寻找源氏公子。公子惊醒,想道:“听说海龙王最爱美貌之人,想是看中我了。”这就使得他更加恐惧,觉得这海边越发不堪久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