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红叶贺
朱雀院行幸日期,定在十月初十之后。此次行幸,规模特别盛大,比往常更加有趣。但舞乐都在外间表演,妃嫔等不能看到,甚是遗憾。皇上为了他所宠爱的藤壶妃子不能看到,总觉美中不足,便命令先在宫中清凉殿试演一番。
源氏中将所表演的舞蹈是双人舞《青海波》,对手是左大臣家公子头中将。这位头中将的丰姿与品格均甚优雅,迥异凡人;但和源氏中将并立起来,好比樱花树旁边的一株山木,显然逊色了。
渐渐红日西倾。阳光照人,鲜艳如火;乐声鼎沸,舞兴正酣。此时两人共舞,步态与表情异常优美,世无其比。源氏中将的歌咏尤为动听,简直像佛国里的仙鸟迦陵频伽的鸣声。美妙之极,皇上感动得流下泪来。公卿和亲王等也都流泪。歌咏既毕,重整舞袖,另演新姿。此时乐声大作,响彻云霄。源氏中将脸上的光彩比平常更加焕发了。皇太子的母亲弘徽殿女御看了源氏公子这等美丽的姿态,心中愤愤不平,说道:“定是鬼神看上他了,教人毛骨悚然呢!”众青年侍女听了这话,都嫌她冷酷无情。藤壶妃子看了,想道:“此人心中若不负疚,一定更加可喜。”沉思往事,如入梦境。
是晚藤壶妃子值宿宫中。皇上对她说:“看了今天试演中的《青海波》,可叹观止了。你看如何?”藤壶妃子隐痛在心,不能畅所欲言,只回答了一句“真好极了”。皇上又说:“那个对手也舞得不差呢。讲到舞蹈的姿态与手法,良家子弟毕竟与众不同。世间有名的专门舞蹈家,技术果然很熟练,然而总是缺乏优美高雅的风度。今天的试演如此尽善尽美,将来在红叶荫下正式表演时,只怕再看就没有多大兴趣了。这是为了要给你看,所以我如此安排的。”
次日早晨,源氏中将写一封信给藤壶妃子:“昨承雅赏,不知作何感想?我当舞时,心绪缭乱,此乃前所未有,莫可言喻。
心多愁恨身难舞,
扇袖传情知不知?
诚惶诚恐!”源氏中将那种光彩耀目的姿态风度,藤壶妃子毕竟难于忘怀,她便写回信:
“唐人扇袖谁能解?
绰约仙姿我独怜。
我只当作寻常的清歌妙舞来欣赏。”源氏中将收到这回信,如获至宝。他想:“她懂得这《青海波》的来历,知道它是唐人的舞乐,足见她对外国朝廷也很关心。这首诗正是皇后的口吻。”不禁笑逐颜开,便像诵经一般郑重地展读这封回信。
朱雀院行幸那一天,亲王公卿等所有的人都随从,皇太子也参加。管弦的画船照例在庭中的池塘里游行回旋。唐人的舞乐,高丽的舞乐,种种歌舞依次表演,品类繁多。乐声震耳,鼓声惊天动地。皇上想起前日试演时映着夕阳的源氏公子,姿态异常美丽,心头反觉不安,便命令各处寺院诵经礼忏,替他消除魔障。闻者无不赞善,认为此乃理之当然。只有皇太子的母亲弘徽殿女御心中不快,认为这是过分的宠爱。
围成圆阵吹笛的人,不论王侯公卿或平民,都选用精通此道、世有定评的专家。宰相二人与左卫门督、右卫门督分别指挥左右乐(唐乐与高丽乐)。舞人也都选用世间最优秀的能手,预先笼闭在邸宅中分别练习,然后参与表演。
高高的红叶林荫下,四十名乐人绕成圆阵。嘹亮的笛声响彻云霄,美不可言。和着松风之声,宛如深山中狂飙的咆哮。红叶缤纷,随风飞舞。《青海波》舞人源氏中将的辉煌姿态出现于其间,美丽之极,令人惊恐!插在源氏中将冠上的红叶,尽行散落了,仿佛是比不过源氏中将的美貌而退避三舍的。左大将便在御前庭中采些菊花,替他插在冠上。其时日色渐暮,天公仿佛体会人意,洒下一阵极细的微雨来。源氏中将的秀丽的姿态中,添了经霜增艳的各色菊花的美饰,今天大显身手,于舞罢退出时重又折回,另演新姿,使观者感动得不寒而栗,几疑此非人世间现象。无知无识的平民,也都麕集在树旁、岩下,夹杂在山木的落叶之中,观赏舞乐;其中略解情趣的人,也都感动流泪。承香殿女御所生第四皇子,年事尚幼,身穿童装,此时也表演《秋风乐》舞,此为《青海波》以后的节目。这两种舞乐,可谓尽善尽美。看了这两种表演之后,便不想再看别的舞乐,看时反而减杀兴趣了。
是夜源氏中将晋爵,由从三位升为正三位。头中将也升为正四位下。其他公卿,亦各得升官之庆,皆托源氏公子之福。源氏公子能以妙技惊人目,以馀德悦人心,福慧双全,不知几生修得也。
且说藤壶妃子此时正乞假归宁,住在外家。源氏公子照例东钻西营,忙于寻求幽会的机缘。因此左大臣家嫌他久疏,怨声鼎沸。又因觅得了那株细草,外人将二条院新近迎来一个女子的消息传入左大臣家,葵姬便更加生气了。源氏公子寻思:“紫姬还是个孩子,葵姬不悉此种详情,因而生气,也是难怪的。但她倘能直直爽爽,像普通女子一般向我诉恨,我也一定毫不隐讳,将实情告知,并且安慰她。无奈此人并不亲密,总是往坏里猜测,所猜想的竟是我难以想象之事。我也只得置之不顾,去干那些不应该干的事了。然而看这个人的样子,并无缺陷,也没有分明可指的瑕疵。况且是我最初结缡的发妻,所以我真心爱她,又重视她。她若不能理解我这点真心,我也无可如何。但希望她终于能谅解我而改变态度。”葵姬稳重自持,毫无轻率之态,源氏公子对她的信任,自然与众不同。
且说那个年幼的紫姬,进二条院后,日渐驯顺,性情温良,容姿端雅,只管天真烂漫地亲昵源氏公子。源氏公子对自己殿内的人,也暂不说明她是何等样人。他一直让她住在与正殿不相连的西殿中,而在其中设备高贵无比的种种用具。他自己也晨夕过访,教她学习种种技艺,例如写了范本教她学习书法等等,宛如将一向寄居在外的一个亲生女儿迎回家里来了。他吩咐上下一切供奉人等,要特别用心服侍紫姬,务求毫无缺憾。因此除了惟光以外,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这女孩是何等样人。紫姬的父亲兵部卿亲王也不悉紫姬下落。紫姬至今还时时回忆往昔,常常追慕已故的尼姑外祖母。源氏公子在家之时,她心有所专,忧思浑忘。但到了晚间,虽然公子有时宿在家里,只因忙于各处幽会,不免常作夜游。每逢公子乘夜出门,紫姬总是依依不舍,公子觉得十分可怜。有时公子入宫侍驾,二三日不归,接着又往左大臣家滞留。紫姬连日孤居独处,闷闷不乐。此时公子不胜怜惜,似觉家里有了一个无母的孤儿,冶游也不得安心了。北山的僧都闻知此种情状,心念紫姬乃一孩子,何故如此受宠,颇觉诧异,但也深可庆喜。每逢僧都追荐尼姑,举行佛事时,源氏公子必遣使吊慰,厚锡唁仪。
却说藤壶妃子乞假归宁,住在三条的宫邸中。源氏公子颇想知道她的近况,前去访问。侍女王命妇、中纳言君、中务君等出来应接。源氏公子想:“她们把我当作外客对待了。”心中很不舒服。但也不动声色,和她们作了些普通的寒暄。此时妃子的哥哥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邸中,听见源氏公子来访,便出来与他相见。源氏公子看看这个人,清秀俊逸,风流潇洒,心中窃思:此人若是女子,何等姣好!因念对此人有双重关系,倍觉亲切,便和他促膝谈心,畅所欲言。兵部卿亲王也觉得公子此次格外亲昵,情深意真,实甚可爱。他再也没有想到要把公子招为女婿,而倒是动了轻佻之心,但愿他变作女子才好。
天色渐暮,兵部卿亲王回进帘内去了。源氏公子不胜艳羡。往昔他受父皇庇护,也可进入帘内,亲近藤壶妃子,直接和她谈话。然而现在已经完全疏远,想起了好不伤心!这正是源氏公子的妄想。他只得起身告辞,一本正经地对侍女们说:“理应常来请安,因无特别要事,遂致怠慢。今后若有吩咐,定当随时效劳,不胜荣幸。”说过便回去了。此次王命妇也无术可施。藤壶妃子怀孕已逾半载,心情比以前更加郁结,一直默默无言,闷闷不乐。王命妇睹此情景,又觉可耻,又觉可怜。源氏公子托她办的事毫无进展。源氏公子和藤壶妃子都时时刻刻在心中愁叹:“前世作孽!”此事暂且不提。
却说紫姬的乳母少纳言进二条院后,心中常想:“这真是一跤跌在蜜缸里了!多管是已故的尼姑老太太关念小姐终身大事,常在修行中替她祈祷,因此诸佛保佑,得此福报吧。”但她又想:正妻葵姬身份高贵,况且公子另有许多情妇,将来紫姬成人,婚嫁之后,难免遭逢不幸吧。然而公子对她如此宠爱,将来必可确保无忧。
外祖母的丧服是三个月。到了除日,紫姬丧服已满,可以改装了。但她没有母亲,全赖外祖母一手抚育长大,因此丧服应该加重:凡金碧辉煌的衣服,一概不穿,只穿红色、紫色、棣棠色等没有花纹的衫子,淡雅入时,非常可爱。
元旦早晨,源氏公子入朝贺年,先到紫姬房里看看,笑着对她说:“从今天起,你成了大人了吧?”他的态度非常和蔼可亲。紫姬元旦一早就起来弄玩偶,非常忙碌。她在一对三尺高的橱子里,陈设种种物品,又搭了许多小屋子,房间里处处都是玩具,途几为塞。她一本正经地对公子说:“昨夜犬君说要打鬼,把这个弄坏了,我正在修理呢。”好像报告一件大事。源氏公子答道:“哎呀,这个人太不小心了,赶快修理吧。今天是元旦,你说话要当心,不可以讲不吉利的话,不要哭。”说过之后便出门。他今天服装非常华丽,侍女们都走出廊下来送行,紫姬也出来送。回进屋里,她立刻替玩偶中的源氏公子穿上华丽的衣服,模仿入朝贺年的样子。
少纳言对她说:“今年您总得稍稍大人模样些才好。过了十岁的人,玩玩偶是不像样的。您已经有了丈夫,见丈夫时总得像个夫人那样斯文一脉才是。您现在梳头发也不耐烦……”此时紫姬正在热中于弄玩偶,少纳言对她说这话,意欲使她知道难为情。紫姬听了,心中想道:“如此说来,我已经有了丈夫了。少纳言她们的丈夫,样子都很难看;我却有这么漂亮的一个青年丈夫。”这时候她才分明知道她和公子的关系。虽然还很孩子气,毕竟总是年龄渐长的表示。紫姬这种孩子气模样,随处显露出来。因此殿内的人也都看到,大家觉得这对夫妻很奇怪,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还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
且说源氏公子贺罢退朝,回到左大臣邸中,但见葵姬照例端庄冷静,毫无一点亲昵的样子。他觉得苦闷,便对她言道:“岁历更新了。你若得改变心情,稍稍随俗些,我何等欣幸!”葵姬自从闻得公子特地迎进一个女子来加以宠爱的消息之后,料想此人定受重视,将来可能扶正,心中便有了隔阂,因此对公子比前更加疏远冷淡了。然而她勉强装作不知,对于源氏公子的随意不拘的态度,虽然不能热心应付,但也有适当的酬答,这涵养功夫毕竟是与众不同的。她比源氏公子年长四岁,略感迟暮,难于为情;然而正当花信年华,容颜自是齐整艳丽。源氏公子看了,不免反省:“此人实在毫无缺陷,只因我心过分浮薄不端,致使她如此怨恨。”她的父亲左大臣在诸大臣中,御眷特别深重。她的母亲是皇上的胞妹,对此惟一掌上明珠,悉心教养,无微不至。葵姬自然高傲成性,自命不凡,别人对她略有疏慢,便视为怪事。但在源氏公子这个天之骄子看来,不足稀罕,无可骄矜,一向视为寻常。因此夫妇之间,隔阂自生。左大臣对于公子的浮薄行径,亦感不满。但见面之后,怨恨顿消,依旧热心款待。
次日,源氏公子将出门时,左大臣特来看视。公子正在装束,左大臣亲自拿一条名贵的玉带来送他,并且亲手替他整理官袍背后的折纹。照顾之周到,只差没有亲手替他穿靴。父母爱子之心,令人感动。源氏公子辞谢道:“如此名贵之玉带,且待他日侍内宴时,再受惠赐。”左大臣答道:“他日另有更上品者。此不足贵,但式样新奇耳。”便强把玉带系在他身上了。如此无微不至地爱护,在左大臣视为乐事。此种机会虽然不易多得,但能眼看如此俊美之人物出入其家,他认为是无上之幸福。
源氏公子虽说贺年,但所到的地方不多:除了清凉殿(父皇)、东宫(皇兄)、一院(祖父皇)之外,但赴三条院参拜藤壶妃子。三条的众侍女见了他都赞叹:“公子今天特别漂亮呢!真奇怪,这个人长得一年标致一年了!”藤壶妃子隔帘隐约窥见,胸中无限思量!
藤壶妃子分娩的日期,照算该是去年十二月中。但十二月毫无动静地过去了。大家有些担心。到了新年,三条众侍女都等得心焦了,大家想:“无论如何,这个正月里一定做产。”宫中也如此预料。然而正月又无事地过去了。世人纷纷议论:如此迟产,敢是着了妖魔?藤壶妃子忧心忡忡,生怕因此泄露隐事,以致身败名裂,心中痛苦万状。源氏中将推算月数,愈加确信此事与自己有关,便借口他事,在各寺院举行法事,以祈祷安产。他想:世事难知,安危莫测。我和她结了这露水因缘,难道就此永别?左思右想,不胜愁叹。幸而过了二月初十之后,平安地产下了一个男孩。于是忧虑全消,宫中及三条院诸人皆大欢喜。皇上盼望藤壶妃子长生不老,藤壶妃子想起了那件隐事,但觉痛心。然而她闻知弘徽殿女御等正在诅咒她,希望她难产而死,假如果真死了,倒教她们快意。想到这里,精神振奋起来,身体也渐渐恢复健康了。
皇上急欲看看新生的小皇子,等得十分心焦。源氏公子心中怀着不可告人的隐衷,也渴望一见自己的亲生儿子,便找个无人注目的机会,到三条院问候,教人传言:“万岁爷急欲知道小皇子状况,我今先来一看,以便回宫奏闻。”藤壶妃子传语答道:“婴儿初生,面目未整,尚不足观……”如此谢绝,亦自有理。其实,这婴儿的相貌酷肖源氏公子,简直如同缩图,一望而知。藤壶妃子大受良心苛责,痛苦万状。她想:“别人只消一看这小皇子的相貌,便会察知我那荒诞的过失,岂有不加谴责者?莫说此种大事,即使是小小的过失,世人往往吹毛求疵。何况我这样的人,不知将何等遗臭万年呢!”反复思量,但觉自身乃世间最不幸之人。
此后源氏公子偶尔遇见王命妇时,总是竭尽言词,要她设法引导会面,然而毫无成效。公子思念婴儿,时刻不忘,对王命妇说定要一见。王命妇答道:“您怎么说这没道理的话!将来自会看见的呀!”她嘴上虽然严词拒绝,脸上表示无限同情与烦恼。源氏公子正像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只能暗自思忖:“不知哪生哪世,能不假传达,与妃子直接晤谈?”那悲叹哭泣之相,教旁人看了也很难过。公子吟道:
“前生多少冤仇债,
此世离愁如许深?
如此缘悭,令人难解!”王命妇亲见藤壶妃子为源氏公子而思慕愁叹之状,听了这诗,不能漠然无动于衷,便悄悄地答道:
“人生多恨事,思子倍伤心。
相见犹悲戚,何况不见人。
你们两地伤心,大家终日愁怀莫展,真好苦也!”源氏公子每次向王命妇纠缠,总是不得成果,空手归去。藤壶妃子深恐他来的次数太多,引人怀疑,因此对王命妇也不便再像从前那样亲近了。她生怕受人注目,并不明显地疏远她。但有时回想起她的拉拢,也不免对她怀恨。王命妇被她疏远,似觉出乎意外,心中好生没趣。
四月,小皇子入宫。这孩子异常发育,不像是两个月的婴儿,此时已经渐渐地会翻身了。相貌酷肖源氏公子,一眼就看得出来。但皇上全不介意,他只道同一无上高贵的血统,相貌当然相似。皇上对这小皇子极度宠爱。源氏公子幼时,他也曾加以无限宠爱。只因公子是更衣所生,为世人所不许,不曾立为太子,至今犹有遗憾。把他降为臣籍,实在委屈了他。看到他成人后容貌丰采之美,常觉不胜惋惜。现在这小皇子乃高贵女御所生,相貌又生得和源氏公子一样光彩焕发,皇上便把他看做无瑕的宝玉,宠爱之深,不可言喻。但藤壶妃子看到这孩子的相貌,看到皇上对他的宠爱,都深感不安,心中隐痛,无时或息。
源氏中将照例到藤壶院参与管弦表演。皇上抱了小皇子出来听赏。他对源氏中将说:“我有许多儿子,只有你一人,从小就和我朝夕相见,就像这个孩子一样。因此我看见他便联想你幼小时候,他实在很像你呢。难道孩子们幼小时都是这样的么?”他这话表示对此两人非常爱怜。源氏中将听了这话,自觉脸上变色。心中又恐怖又抱歉,同时又欢喜又怜爱。左思右想,百感交集,几乎掉下泪来。此时小皇子咿呀学语,笑逐颜开,这般美景,令人爱煞!源氏中将想道:“我既然像他,可知也是这般美丽的。”便觉自身甚可矜贵,这也未免太过分了。藤壶妃子听了皇上这番话,痛心之极,流下一身冷汗。源氏中将见了这小皇子,心情反而缭乱了,不久告辞退出。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邸,在自己房中休息。愁恨满腹,无法排遣,打算静养一会,再赴左大臣邸。庭中草木畅茂,青青满目,其中抚子花正在盛开。公子便摘了一枝,写一封信,将花枝附在信上,送给王命妇。信中千言万语,并附诗句:
“将花比做心头肉,
难慰愁肠泪转多。
将此盛开的花比做我儿,毕竟是渺茫的啊!”信送到时,正好没人看见,王命妇便交给藤壶妃子看,并劝道:“给他个回信吧,就在这花瓣上写几个字也好。”藤壶妃子心中也正在悲伤,便拿起笔来题两句诗:
“为花洒泪襟常湿,
犹自爱花不忍疏。”
只此两句,着墨不多,笔致断断续续。王命妇大喜,便把这答诗送给源氏公子。源氏公子以为是照例没有回音的,正在忧愁纳闷。一见回信,喜出望外,兴奋之余,不觉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看了答诗,独自躺着出了一会神,但觉心情郁结,无法排遣。为欲慰情,照例走到西殿去看看紫姬。此时公子鬓发蓬松,衣冠不整,随意披着一件褂子,拿着一支横笛,一面吹出可爱的曲调,一面走进紫姬房里来。但见紫姬歪着身子躺着,正像适才摘的那枝带露的抚子花,非常美丽可爱。她装出撒娇模样,为的是公子回邸后不立刻来看她,故尔生气,不像平日那样起来迎接,却背转了脸。源氏公子在一旁坐下,叫她:“到这里来呀!”她只当不听见,低声唱着古歌“春潮淹没矶头草”,用袖子遮住了口,样子潇洒而又妩媚。源氏公子说:“唉,讨厌,你怎么也唱这种东西!要知道‘但愿天天常见面’是不好的呀!”便命侍女取过筝来,教紫姬弹奏。对她说:“筝的三根细弦之中,中央一根最容易断,要很当心。”便把琴弦重校一下,使降低为平调;自己先调定了弦,然后把筝交紫姬弹奏。紫姬终不好只管撒娇生气,便起来弹筝,弹得非常美妙。她的身体还小,伸长左手去按弦,姿态美丽。源氏公子看了觉得十分可爱,便吹起横笛来辅导她。紫姬非常聪明,无论何等困难的曲调,只要教过一遍,便自会弹。如此多才多艺,伶俐可爱,完全符合源氏公子的希望,他觉得十分庆幸。《保曾吕俱世利》这个乐曲,名称不雅,但是曲调很好听。源氏公子便在笛上吹这个乐曲,教紫姬弹筝相和。她弹得虽然生硬些,然而拍子一点也不错,真是能手!
天黑了,侍女们拿灯火来,源氏公子便和紫姬在灯下看画。先前说过今晚要赴左大臣邸,此时随从人等便在门外作咳嗽声,并说:“天要下雨了。”催促源氏公子早点动身。紫姬听见了,照例不高兴起来,双眉紧锁。她画也不要看了,低头不语,样子实在可爱。她的头发浓重艳丽,源氏公子用手替她拢拢垂下的发绺,问道:“我出门了你想念我么?”紫姬点点头。公子说:“我也是一日不看见你便不快乐的。不过我想,你现在年纪还小,我可以无所顾虑。我首先要顾到那几个脾气固执、善于嫉妒的人,希望不伤害她们的感情。她们要向我噜囌,所以我暂且到她们那里走走。将来你长大了,我决不再常常出门。我不要教人恨我,为的是想长命康乐,如意称心地和你两人过日子呀。”这番话说得体贴入微,紫姬听了也不免难以为情。她一句话也不回答,就靠在源氏公子的膝上睡着了。源氏公子觉得很可怜,便吩咐随从人等:“今夜不出门了。”随从者各自散去。侍女们将公子的膳食送到这里来请用。公子唤起紫姬,对她说:“我不出门了!”紫姬闻言,心中欢乐,便起身了。两人一起用晚饭。紫姬吃得很少,略略举箸,应名而已。饭后紫姬对公子说:“那么您就早点睡吧。”她还是不放心,生怕公子出门。源氏公子想:恁般可爱的人儿,我即使是赴阴司,也难于抛舍她而独行的。
如此挽留,乃常有之事。日子渐久,这种消息自然传到左大臣邸中。于是葵姬的侍女们便纷纷议论:“这女人到底是谁呀?真教人莫名其妙!从来不曾听见这个人的名字。如此善于撒娇撒痴,把公子迷住,一定不是一个身份高贵的上流女子。想是他在宫中不知什么地方偶然看到一个侍女,便宠爱了她,生怕外人非难,所以一向隐藏,假意说她还是一个不懂人事的孩子。”
皇上也闻知源氏公子邸内养着这样的一个女子,觉得对左大臣很抱歉。有一天他对源氏公子说:“难怪左大臣心情不快。当你年幼无知的时候,他就尽心竭力地照顾你。你现在已经长大,并不是孩子家了,怎么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来呢?”公子闻言,只是恭敬恐惧,一句话也不回答。皇上推想他大概和葵姬感情不惬,觉得很可怜,又说:“我看你也并不是一个品行不正的好色之徒,从来不曾听见说你对这里的宫女们或者别处的女人发生什么瓜葛。你到底在哪里偷偷摸摸,使得你的岳父和妻子都怨恨你呢?”
皇上虽然春秋已高,在女人面上却并不疏懒。宫女之中,采女和女藏人,只要是姿色美好而聪明伶俐的,都蒙皇上另眼看待。因此当时宫中美女甚多。如果源氏公子肯对这些女人略假辞色,恐怕没有一人不趋奉他。但他大约是看惯了之故吧,对她们异常淡然。有时这些女人试把风情的话来挑拨他,他也只是勉强敷衍应对。因此有的宫女都嫌他冷酷无情。
却说其中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宫女,叫做源内侍,出身荣贵,才艺优越,人望也很高。只是生性异常风流,在色情上完全不知自重。源氏公子觉得奇怪:年纪恁般老大了,何以如此放荡?试把几句戏言来挑拨她一下,岂知她立刻有反应,毫不认为不相称。源氏公子虽然觉得无聊,推想这种老女也许另有风味,便偷偷地和她私通了。但生怕外人得知,笑他搭交这些老物,因此表面上对她很疏远。这老女便引为恨事。
有一天,内侍替皇上梳发。梳毕之后,皇上召唤掌管衣服的宫女,入内换衣服去了。此时室内别无他人。源氏公子看见内侍这一天打扮得比平日更加漂亮:身材俊俏,脂粉浓艳,衣服装饰都很华美,样子异常风骚。他想:“老婆娘还要装年轻!”觉得很不愉快。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想道:“不知她自己心里作何感想。”便伸手将她的衣裾拉一把。但见她拿起一把色彩非常鲜丽的纸扇来遮住了口,回过头来向公子送一个异常娇媚的秋波。可是那眼睑已经深深地凹进,颜色发黑;头发蓬乱。公子看到这模样,想道:“这色彩鲜丽的扇子和这衰老的年纪,真不相称啊!”便将自己手里的扇子和她交换一下,拿过来一看,但见鲜艳夺目的深红色地子上,用泥金画着许多繁茂的树木,一旁草草地题着一首古歌:“林下衰草何憔悴,驹不食兮人不刈。”笔致虽然苍老,但也不无风趣。源氏公子看了觉得可笑,想道:“尽可题别的诗句,何必用这杀风景的歌词呢?”便对她说:“不是这等说法,有道是‘试听杜宇正飞鸣,夏日都来宿此林’。”源氏公子觉得和这个人讲这些风流韵语,有点不配,深恐被人听见,颇不放心。但这老女却满不在乎,吟道:
“请看过盛林荫草,
盼待君来好饲驹。”
吟时态度异常风骚。源氏公子答道:
“林荫常有群驹集,
我马安能涉足来?
你那里人多口杂,教我怎得常到?”说罢便想脱身,内侍拉住了他,说道:“我从来不曾碰过这种钉子,想不到这么大年纪还要受辱!”说罢掩面而哭。源氏公子安慰她道:“不久就给你消息。我心中常常想念你,只是机会难得呀!”说着转身就走。内侍拼命追上去,恨恨地说:“难道‘犹如津国桥梁断’么?”此时皇上换衣服已经完毕,隔帘望见这般模样,觉得十分可笑,想道:“这毕竟是不相称的关系啊。”自言自语地笑着说:“大家都说源氏公子太古板,替他担心,原来并不如此。你看他连这个老女也不肯放过呢。”内侍虽然觉得难以为情,然而世间原有“为了心爱者,情愿穿湿衣”的人,所以她并不尽力替自己辩解。
别人闻知此事,也都认为意想不到,大家纷纷谈论。头中将听到这话,想道:“我在色情上也总算无微不至的了,但老女这门路却不曾想到。”他很想看看春心永不消减的模样,便和这内侍私通了。这头中将也是一个矫矫不群的美男子,内侍将他来代替那个薄情的源氏公子,也可聊以慰情;但她心中恐难免觉得如意郎只有源氏公子一人吧?欲壑之难填,一至于此乎!
内侍与头中将的私情非常秘密,源氏公子不得而知。内侍每逢与公子相会,必先申恨诉怨。源氏公子念她年老,很是可怜,颇想加以慰藉,然而又不高兴这样做,所以很久不理睬她。有一天,傍晚下了一阵雨,雨后新凉宜人。源氏公子欲消遣这良宵,在内侍所居的温明殿近旁徘徊闲步。内侍正在弹琵琶,声音非常悦耳。原来这内侍每逢御前管弦演奏等机会,常常参与男人队伍内弹琵琶,故于此道十分擅长,人莫能及。加之此时满怀离情别绪,无处发泄,所以弹得更加动听。她正在唱催马乐《山城》之歌:“……好个种瓜郎,要我做妻房。……想来又想去,嫁与也何妨……”嗓音非常美妙,然而略觉不大相称。源氏公子倾耳而听,想道:“从前白居易在鄂州听到那个人的歌声,想必也有这般美妙吧。”
内侍的琵琶忽然停声,想见她正在悲伤愁叹。源氏公子将身靠在柱上,低声吟唱催马乐《东屋》之歌:“我在东屋檐下立……”内侍便接唱下段:“……请你自己推开门……”源氏公子觉得她的歌声的确与众不同。内侍吟诗道:
“檐前岂有湿衣者?
惟见泪珠似雨淋。”
吟罢长叹数声。源氏公子想道:“你情人很多,这牢骚不该发给我一个人听。你究竟有什么心事,以致如此悲叹?讨厌!”便答吟道:
“窥人妻女多烦累,
不惯屋檐立等门。”
他想就此走脱,转念这未免太冷酷了,便走进门去。对手是个老女,因此两人搭讪不免稍轻薄些,但也觉得别有异趣。
且说头中将近来怨恨源氏公子,为的是源氏公子过于假扮正经,常常责备他的轻薄行为,而自己却满不在乎地东偷西摸,有了不少情妇。他常常想找他的破绽,以便报复。这一天正好头中将也来会晤这内侍,看见源氏公子先走了进去,心中非常高兴。他想乘此机会稍稍恐吓他一下,给他吃点苦头,再问他“今后改悔了么?”他暂不作声,站在门外静听动静。
此时风声稍紧,夜色渐深,室内无声,想见二人正已入睡,头中将便悄悄地走进室内。源氏公子心绪不宁,不能放怀就睡,立刻听见了足音。他想不到头中将会来此,猜度这是以前和内侍私通的那个修理大夫,不忘旧情,重来探访。他想:我这种不伦不类的行径,被这个老练的人看到了,多难为情!便对内侍说:“哎呀,不好了,让我回去吧。你早已看见了蟢子飞,却瞒过我,太刻毒了!”便起身光拿了一件常礼服,躲进屏风背后去了。
头中将心中好笑,但装作不知,走到源氏公子躲着的屏风旁边,把屏风折叠起来,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内侍虽然年老,还是一个善于逢迎男子的风骚女人。为两男争风吃醋而伤脑筋的事件,她经历得多。虽然司空见惯,这回却也非常狼狈,生怕新来的那个男子将对源氏公子有所不利,甚是担心。连忙起身,战战兢兢地拉住了这个男子。
源氏公子想立刻溜出去,不让对方知道他是何人。但念自己衣衫不整,帽子歪戴,想象这仓皇出走的后影实甚可笑,便踌躇不决。头中将想教源氏公子不知道他是谁,故尔默不作声,只是做出非常愤怒的动作,把佩刀拔了出来。内侍着了急,连喊“喂,我的好人!喂,我的好人!”走上前去向他合掌叩头。头中将觉得太滑稽了,差一点噗嗤地笑了出来。内侍表面上装作一个娇艳的少女,粗看倒也像模像样,但实际上却是个五十七八岁的老太婆。此时她忘记了一切,夹在两个美貌无比的二十来岁的青年贵公子中间,周章狼狈地调停排解,这样子实在滑稽之极!
头中将故意装作他人,一味表演恐吓的动作,反而被源氏公子看出了。源氏公子想:“他明知是我,故意如此,真是恶作剧。”弄清楚之后,公子觉得好笑,便抓住了他那持佩刀的手臂,狠命地拧他一把。头中将知道已被看破,可惜之余,忍不住笑起来了。源氏公子对他说:“你是当真还是开玩笑?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啊!让我把衣服穿好吧。”头中将夺取了他的衣服,死也不给他穿。源氏公子说:“那么大家一样。”便伸手拉下了他的腰带,想剥他的衣服。头中将不让他剥,用力抵抗。两人扭做一堆,你争我夺。裂帛一声,源氏公子的衣服竟被撕破了。头中将即景吟唱道:
“直须扯得衣裳破,
隐秘真情露出来。
你把这破衣穿在外面,让大家看吧。”源氏公子答道:
“明知隐秘终难守,
故意行凶心太狠!”
两人唱和之后,怨恨全消,衣冠零乱地一同出门去了。
源氏公子回到私邸,回想此次被头中将捉住,心中不免懊恼,没精打采地躺下来。且说内侍遭逢了这意外之事,甚觉无聊。次日便将昨晚两人遗落的一条男裙和一根腰带送还源氏公子,并附诗道:
“两度浪潮来又去,
矶头空剩寂寥春。
我是‘泪若悬河’了!”源氏公子看了想道:“这个人厚颜无耻。”很讨厌她。但回想她昨晚的困窘之状,又觉得可怜,便答诗道:
“骇浪惊涛何足惧?
我心但恨此矶头!”
回信就只两句诗。他看看送回来的腰带,知道是头中将之物,因为这腰带的颜色比他自己的常礼服深。但检点自己的常礼服,发见假袖已经撕掉。他想:“太不成样子了!可见渔色之人,丢脸的事一定很多。”越想越警惕了。
此时头中将住在宫中值宿所,便将昨晚撕下来的假袖包好了送还源氏公子,并附言道:“快把这个缝上吧。”源氏公子看了想道:“怎么会给他拿去的?”心中很不愉快。又想:“若是我没有到手这根腰带,倒便宜了他。”便用同样颜色的纸张将腰带包好,送还头中将,并附诗道:
“怜君失带恩情绝,
原物今朝即奉还。”
头中将收到了腰带和诗,立刻答吟道:
“恨君盗我天蓝带,
此是与君割席时。
你不能怪我恨你啊!”
红日高升之时,两人各各上殿见驾。源氏公子装出端庄严肃、若无其事的样子。头中将却在心中窃笑。这一天正值公事烦忙,有种种政务奏请勅裁。两人訚訚侃侃,神气活现。有时视线相接,各自低头微笑。偶值无人在旁,头中将便走近源氏公子去,向他白一眼,恨恨地说:“你死守秘密,如今再敢不敢?”源氏公子答道:“哪里的话!特地来了空手归去的人,才是倒霉的!老实告诉你:人言可畏,我不得不如此呀。”两人交谈了一会,相约要与古歌“若有人问答不知”一样,大家严守秘密。
此后头中将每逢机会,便将这件事作为对源氏公子讪笑的话柄。源氏公子想:“都是这讨厌的老婆娘害人!”更加后悔了。但那个内侍还是撒娇撒痴地怨恨公子薄情,公子越想越懊恼。头中将对妹妹葵姬也不泄露这件事,只是准备在心:今后如有必要,可以此为对源氏公子的恐吓手段。
凡是出身高贵的皇家子弟,看见皇上如此宠爱源氏公子,都忌惮他,大家对他敬而远之。只有头中将不被他所屈服,些些小事也都要同他争个胜负。与葵姬同母生的,只有头中将一人。他想:源氏公子只是皇上的儿子而已;他自己呢,父亲在大臣中是圣眷最厚的贵戚,母亲是皇上的同胞妹妹,他从小受父母无限宠爱,哪一点比不上源氏公子呢?在实际上,他的人品确也十全其美,无善不臻。这两人在色情上的竞争,无奇不有。为欲避免烦冗,恕不尽述。
且说藤壶妃子即将册立为皇后,其仪式预定在七月间举行。源氏公子由中将升任了宰相。皇上准备在近年内让位于弘徽殿女御所生的太子,而立藤壶妃子所生之子为太子。然而这新太子没有后援人,外家诸舅父都是皇子,但已降为臣下。当时乃藤原氏之天下,未便教源氏的人摄行朝政,所以不得不将新太子的母亲册立为皇后,借以加强新太子的势力。弘徽殿女御闻知此事,大为不悦,此亦理之当然。皇上对她说道:“你的儿子不久便即位了,那时你就安居皇太后的尊位,你放心吧。”世人不免过虑,纷纷议论道:“这女御是太子的母亲,入宫已有二十余年。要册立藤壶妃子为皇后而压倒她,恐怕是困难的吧。”
藤壶妃子册立皇后的仪式完成了。是夜入宫,源氏宰相奉陪。藤壶妃子乃前皇的皇后所生,在众后妃中出身特别高贵;况且又生了一位粉妆玉斲、光彩焕发的小皇子。因此皇上对她的宠爱无可比拟,别人对她也另眼看待。源氏公子奉陪入宫时,心情郁结,想象辇车中妃子的容姿,不胜渴慕。又念今后相隔愈远,见面无由,不禁心灰意冷,神思恍惚。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纵能仰望云端相,
幽恨绵绵无绝期。”
但觉心情异常寂寞无聊。
小皇子日渐长大,相貌越发肖似源氏公子,竟难于分辨。藤壶妃子看了心中非常痛苦。然而别人并不注意及此。世人都以为:无论何人,无论怎样改头换面,都赶不上源氏公子的美貌。而小皇子当然肖似源氏公子,正像日月行空,光辉自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