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紫儿
源氏公子患疟疾,千方百计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总不见效,还是常常发作。有人劝请道:“北山某寺中有一个高明的修道僧。去年夏天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只有此人最灵,医好的人不计其数。此病缠绵下去,难以治疗,务请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了这话,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召唤这修道僧。修道僧说:“年老力衰,步履艰难,不能走出室外。”使者反命,源氏公子说:“那么,没有办法,让我微行前去吧。”便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未明时向北山出发了。
此寺位在北山深处。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经阑珊,山中樱花还是盛开。入山渐深,但见春云叆叇,妍丽可爱。源氏公子生长深宫,难得看到此种景色,又因身份高贵,不便步行远出,所以更加觉得珍奇。这寺院所在之地,形势十分优胜:背后高峰矗天,四周岩石环峙。那老和尚就住在这里面。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说出姓名,装束也十分简朴。然而他的高贵风采瞒不过人,那老和尚一见,吃惊地说:“这定是昨天召唤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真不敢当!贫僧今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早已遗忘,何劳屈尊远临?”说着,笑容满面地看着源氏公子。这真是一位道行极高的圣僧。他便画符,请公子吞饮,又为诵经祈祷。此时太阳已经高升,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这里地势甚高,俯瞰各处僧寺,历历在目。附近一条曲折的坡道下面,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样围着茅垣,然而样子十分清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迴廊,庭中树木也颇饶风趣。源氏公子便问:“这是谁住的屋子?”随从人答道:“公子所认识的那位僧都,就住在这里,已经住了两年了。”公子说:“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居住之处,我这微行太不成样子啊。也许他已经知道我到此了。”但见这屋子里走出好几个很清秀的童男童女来,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都看得清楚。随从人相与闲谈:“那里有女人呢。僧都不会养着女人吧。这些到底是什么人?”有的走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源氏公子回进寺内,诵了一会经,时候已近正午,担心今天疟疾是否发作。随从人说:“请公子到外边去散散心,不要惦记那病吧。”他就出门,攀登后山,向京城方面眺望。但见云霞弥漫,一望无际;万木葱茏,如烟如雾。他说:“真像一幅图画呢。住在这里的人,定然心旷神怡,无忧无虑的了。”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不算顶好呢。公子倘到远方去,看看那些高山大海,一定更加开心,那才真像美丽的图画。就东部而言,譬如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矶的风景描摹给公子听。他们谈东说西,好让公子忘了疟疾。
有一个随从,名叫良清的,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并无何等深幽之趣,只是眺望海面,气象奇特,与别处迥不相同,真是海阔天空啊!这地方的前国守现在已入佛门,他家有个女儿,非常宝爱。那邸宅实在宏壮之极!这个人原是大臣的后裔,出身高贵,应该可以发迹。可是脾气古怪得很,对人落落不群。把好好的一个近卫中将之职辞去,申请到这里来当国守。岂知播磨国的人不爱戴他,有点看不起他。他便叹道:‘教我有何面目再回京城!’就此削发为僧了。既然遁入空门,应该迁居到深山才是,他却住在海岸上,真有些儿乖僻。在这播磨地方,宜于静修的山乡多得很。大概他顾虑到深山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住在那里害怕;又因为他有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所以不肯入山吧。前些时我回乡省亲,曾经前去察看他家光景。他在京城虽然不能得意,在这里却有广大的土地,建造着那么壮丽的宅院。虽说郡人看他不起,但这些家产毕竟都是靠国守的威风而置备起来的。所以他的晚年可以富足安乐地度过,不须操心了。他为后世修福,也很热心。这个人当了法师反而交运了。”
源氏公子问道:“那么那个女儿怎么样?”良清说:“相貌和品质都不坏。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郑重地向她父亲求婚。可是这父亲概不允诺,他常常提起他的遗言,说:‘我身一事无成,从此沉沦了。所希望者,只此一个女儿,但愿她将来发迹。万一此志不遂,我身先死了,而她盼不到发迹的机缘,还不如投身入海吧。’”源氏公子听了这话颇感兴味。随从者笑道:“这个女儿真是宝贝,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志气太高了!”报告这件事的良清,是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由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了。他的朋辈议论道:“这良清真是个好色之徒,他打算破坏那和尚的遗言,将这女儿娶作妻子,所以常去窥探那家情况。”有一人说:“哼,说得这么好,其实恐怕是个乡下姑娘吧!从小生长在这种小地方,由这么古板的父母教养长大,可想而知了!”良清说:“哪里!她母亲是个有来历的人,交游极广,向京城各富贵之家雇来许多容貌姣好的青年侍女和女童,教女儿学习礼仪,排场阔绰得很呢。”也有人说:“不过,倘使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不能再享福了吧。”源氏公子说:“究竟有什么心计,因而想到海底去呢?海底长着水藻,风景并不好看呢。”看来他对这件事很关心。随从人便体察到公子的心情,他们想:“虽然只是一个乡下姑娘,但我们这位公子偏好乖僻的事情,所以用心听在耳朵里了。”
回进寺里,随从人禀告:“天色不早了,疟疾看来已经痊愈。请早早回驾返京。”但那老僧劝道:“恐有妖魔附缠贵体,最好今夜再静静地在此诵经祈祷一番,明天回驾,如何?”随从人都说:“这话说得是。”源氏公子自己也觉得这种旅宿难得经验到,颇感兴味,便说:“那么明天一早动身吧。”
春天日子很长,源氏公子旅居无事,便乘暮霭沉沉的时候,散步到坡下那所屋宇的茅垣旁边。他叫别的随从都回寺里去,只带惟光一人。向屋内窥探一下,正好窥见向西的一个房间里供着佛像,一个修行的尼姑把帘子卷起些,正在佛前供花。后来她靠着室中的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十分辛苦地念起经来。看她的样子,不是一个平凡的人。年纪约有四十光景,肤色皙白,仪态高贵,身体虽瘦,而面庞饱满,眉清目秀。头发虽已剪短,反比长发美丽得多,颇有新颖之感,源氏公子看了觉得很愉快。尼姑身旁有两个相貌清秀的中年侍女,又有几个女孩走进走出,正在戏耍。其中有一个女孩,年约十岁光景,白色衬衣上罩着一件棣棠色外衣,正向这边跑来。这女孩的模样,和以前看到的许多孩子完全不同,非常可爱,设想将来长大起来,定是一个绝色美人。她的扇形的头发披展在肩上,随着脚步而摆动。由于哭泣,脸都揉红了。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问道:“你怎么了?和孩子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略有相似之处。源氏公子想:“莫非是这尼姑的女儿?”但见这女孩诉说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地关在熏笼里的。”说时表示很可惜的样子。旁边一个侍女言道:“这个粗手粗脚的丫头,又闯祸了,该骂她一顿。真可惜呢!那小麻雀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近来越养越可爱了。不要被乌鸦看见才好。”说着便走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体态十分轻盈。人们称她“少纳言乳母”,大概是这女孩的保姆。尼姑说:“唉!不懂事的孩子!说这些无聊的话!我这条性命今天不知道明天,你全不想想,只知道玩麻雀。玩弄生物是罪过的,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接着又对她说:“到这里来!”那女孩便在尼姑身旁坐下。女孩的相貌非常可爱,眉梢流露清秀之气,额如敷粉,披在脑后的短发俊美动人。源氏公子想道:“这个人长大起来,多么娇艳啊!”便目不转睛地注视她。继而又想:“原来这孩子的相貌,非常肖似我所倾心爱慕的那个人,所以如此牵惹我的心目。”想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
那尼姑伸手摸摸她的头发,说:“梳也懒得梳,却长得一头好头发!只是太孩子气,真教我担心。像你这样的年纪,应该懂事了。你那死了的妈妈十二岁上失去父亲,这时候她什么都懂得了。像你这样的人,我死之后怎样过日子呢?”说罢,伤心地哭起来。源氏公子看着,也觉得伤心。女孩虽然年幼无知,这时候也抬起头来,悲哀地向尼姑注视。后来垂下眼睛,低头默坐。铺在额上的头发光彩艳丽,非常可爱。尼姑吟诗道:
“剧怜细草生难保,
薤露将消未忍消。”
正在一旁的一个侍女听了深受感动,挥泪答诗:
“嫩草青青犹未长,
珍珠薤露岂能消?”
此时那僧都从那边走来了,对尼姑说:“在这屋里,外边都窥得见。今天你为什么偏偏坐在这里呢?我告诉你: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来祈病了,我此刻才得知呢。他此行非常秘密,我全不知道。我住在这里,却不曾过去请安。”尼姑说:“呀,怎么好呢!我们这种简陋的模样,恐怕已被他的随从窥见了!”便把帘子放下。但闻僧都说:“这位天下闻名的光源氏,你想拜见一下么?风采真美丽啊!像我这样看破了红尘的和尚,拜见之下也觉得世虑皆忘,却病延年呢。好,让我送个信去吧。”便听见他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深恐被他看见,连忙回寺。他心中想:“今天看到了可爱的人儿了。世间有这等奇遇,怪不得那些好色之徒要东钻西钻,去找寻意想不到的美人。像我这样难得出门的人,也会碰到这种意外之事。”他对此事颇感兴趣。继而又想:“那个女孩相貌实在俊美。不知道是何等样人。我很想要她来住在身边,代替了那个人,朝朝夜夜看着她,求得安慰。”这念头很深切。
源氏公子躺下休息。其时僧都的徒弟来了,把惟光叫出去,向他传达僧都的口信。地方狭小,不待惟光转达,源氏公子已经听到。但闻那徒弟说:“大驾到此,贫僧此刻方始闻知,应该倒屣前来请安。但念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所素知,今公子秘密微行,深恐不便相扰,因此未敢前来。今宵住宿,应由敝寺供奉,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命惟光转复道:“我于十余日前忽患疟疾,屡屡发作,不堪其苦。经人指示,匆匆来此求治。因念此乃德隆望重之高僧,与普通僧众不同,万一治病不验,消息外传,更是对他不起。有此顾虑,所以秘密前来。我此刻即将到尊处访问。”徒弟去后,僧都立刻来了。这僧都虽然是个和尚,但人品甚高,为世人所敬仰。源氏公子行色简陋,被他见了觉得不好意思。僧都便将入山修行种种情况向公子叙述。随后请道:“敝处也是一所草庵,与此间无异;只是略有水池,或可聊供清赏。”他恳切地邀请。源氏公子想起这僧都曾经对那不相识的尼姑夸奖自己容貌之美,觉得不好意思前往。但他很想知道那可爱的女孩的情况,便决心前去投宿了。
果如僧都所言:此间草木与山上并无不同,然而布置意匠巧妙,另有一般雅趣。这时候没有月亮,庭中各处池塘上点着篝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十分雅洁。不知哪里飘来的香气沁人心肺,佛前的名香也到处弥漫,源氏公子的衣香则另有一种佳趣。因此住在内室中的妇女都很兴奋。僧都为公子讲述人世无常之理,以及来世果报之事。源氏公子想起自己所犯种种罪过,不胜恐惧。觉得心中充塞了卑鄙无聊之事,此生将永远为此而忧愁苦恨,何况来世,不知将受何等残酷的果报!想到这里,他也欲模仿这僧都入山修行了。然而傍晚所见那女孩的面影,历历在心,恋恋不忘。便问道:“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我曾经做一个奇怪的梦,梦中向你探问此事。想不到今天应验了。”
僧都笑道:“这个梦做得很蹊跷!承公子下问,理应如实奉答,但恐听了扫兴。那位按察大纳言已经故世多年了。公子恐怕不认识这个人吧。他的夫人是我的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这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她患病,因我不住京城,闲居在此,她便来依靠,也在此间修行。”公子又揣度着问:“听说这位按察大纳言有个女儿,她现在……啊,我并非出于好奇之心,却是正经地探问。”僧都答道:“他只有一个女儿,死了也有十来年了吧。大纳言想教这女儿入宫,所以悉心教养,无微不至。可惜事与愿违,大纳言就此去世。这女儿便由做尼姑的母亲一人抚养长大。其间不知由何人拉拢,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可是兵部卿的正夫人出身高贵,嫉妒成性,屡次谴责,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郁郁不乐,终于病死了。‘忧能伤人’这句话,我在亲身见闻中证实了。”
源氏公子猜度:“那么,那女孩是这女儿所生的了。”又想:“这样看来,这女孩是兵部卿亲王的血统,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所以面貌相像。”他觉得更可亲了。接着又想:“这女孩出身高贵,品貌又端丽,幼年毫无妒忌之心,对人容易投合,我可随心所欲地教养她长大起来。”他想明确这女孩的来历,又探问:“真不幸啊!那么这位小姐有没有生育呢?”僧都答道:“病死之前生了一个孩子,也是女的,现在靠外婆抚养。但这老尼姑残年多病,照料这外孙女不免辛劳,常常叹苦呢。”源氏公子想:果然不错!便进一步开言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可否相烦向老师姑商量,将这女孩托付与我抚养?我虽已有妻室,但因我对人生另有见解,与这妻子不能融洽,经常独居一室。但恐你等将我看做寻常之人,以为年龄太不相称,此事不甚妥当吧?”
僧都答道:“公子此言,实在令人感激!可是这孩子年纪太小,全不懂事,恐怕做公子的游戏伴侣也还不配呢。但凡女子,总须受人爱抚,方能成人。惟贫僧乃方外之人,此种事情不能详谈,且待与其外祖母商议之后,再行禀复。”这僧都语言冷淡,态度古板,年轻的源氏公子听了这话觉得难以为情,便不再谈下去。僧都说道:“此间近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今天初夜诵经尚未结束。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说罢,便上佛堂去了。
源氏公子正在烦恼之际,天忽降下小雨,山风吹来,寒气逼人,瀑布的声音也响起来了。其中夹着断断续续的诵经声,其声含糊而凄凉。即使是冥顽不灵之人,处此境地亦不免悲伤,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左思右想,愁绪万斛,不能成眠。僧都说初夜诵经,其实夜已很深。内屋里的妇女分明尚未就寝。她们虽然行动小心谨慎,但是念珠接触矮几之声隐约可闻。听到衣衫窸窣之声,更觉得优雅可亲。房间相去不远。源氏公子便悄悄地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围在外面的屏风稍稍推开,拍响扇子,表示招呼。里面的人料想不到,但也不便置若罔闻,便有一个侍女膝行而前。到得门口,又倒退两步,惊诧地说:“咦!怪哉,我听错了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引导,即使暗中也不会走错。”这声音多么温柔优雅!那侍女觉得自己的声音相形见绌,不敢回话了。终于答道:“请问公子欲见何人,幸蒙开示。”源氏公子说:“今日之事,过分唐突,难怪你惊诧。须知:
自窥细草芳姿后,
游子青衫泪不干。
可否相烦通报一声?”侍女答道:“公子明知此间并无可接受此诗之人,教我向谁通报呢?”公子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谅解!”侍女不得已,入内通报了。那老尼姑想:“啊,这源氏公子真是个风流人物。他以为我家这孩子已经知情懂事了么?可是那‘细草’之句他何由知道呢?”她怀着种种疑虑,心情缭乱。但久不答诗是失礼的,便吟道:
“游人一夜青衫湿,
怎比山人衲裰寒?
我等的眼泪永远不干呢。”
侍女便将此答诗转达源氏公子。公子说:“如此间接传言通问,我从未经历,颇感不惯。但愿乘此良机,拜见一面,郑重申诉。不胜惶恐待命之至。”侍女反报,老尼姑说:“公子想必有所误解了。我觉得很难为情,对这位高贵人物,教我怎么回答呢?”众侍女说:“若不会面,深恐见怪。”老尼姑说:“说得有理。我若是年轻人,确有不便之处;老身何必回避?来意如此郑重,甚不敢当。”便走到公子近旁。源氏公子开言道:“小生唐突奉访,难免轻率之罪!但衷心耿耿,并无恶意。我佛慈悲,定蒙鉴察。”他看见这老尼姑道貌岸然,气度高雅,心中不免畏缩,要说的话,急切不能出口。老尼姑答道:“大驾降临,真乃意外之荣幸。复蒙如此不吝赐教,此生福缘非浅!”源氏公子说:“闻尊处有无母之儿,小生愿代其母,悉心抚育,不知能蒙惠许否?小生孩提之年,即失慈亲,孤苦度日,以至于今。我俩同病相怜,务请视为天生良伴。今日得仰尊颜,实乃难得之良机。因此不揣冒昧,罄吐愚诚。”老尼姑答道:“公子此意,老身不胜感激。惟恐传闻失实,甚是遗憾。此间确有一无母之儿,依靠此衰朽之老身艰辛度日。但此儿年尚幼稚,全不解事。即使公子气度宽宏,亦决难容忍。为此未敢奉命。”源氏公子说:“凡此种种,小生均已详悉,师姑不须挂念。小生恋慕小姐,用心非寻常可比,务求谅鉴。”老尼姑以为年龄太不相称,公子不知,故发此言。因此并不开诚答复。此时僧都即将来到,源氏公子说:“罢了。小生已将心事陈明,心里就踏实了。”便将屏风拉上,回进室内。
将近破晓,佛堂里朗诵“法华忏法”的声音,和山风的吼声相呼应,倍觉庄严。其中又混着瀑布声。源氏公子一见僧都,便赋诗道:
“浩荡山风吹梦醒,
静听瀑布泪双流。”
僧都答诗道:
“君闻风水频垂泪,
我老山林不动心。
想是听惯了之故吧?”天色微明,朝霞绮丽。山鸟野禽,到处乱鸣。不知名的草木花卉,五彩斑斓,形如铺锦。麋鹿出游,或行或立。源氏公子看了这般景色,颇感新奇,浑忘了心中烦恼。那老僧年迈力衰,行动困难,但也勉为其难,下山来替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那嘶哑的声音从零落的牙齿缝隙中发出,异常微妙而庄严。
京中派人前来迎接,庆祝公子疟疾痊愈。宫中的使者也来到了。僧都办了俗世所无的果物,又穷搜远采,罗致种种珍品,为公子送行。他说:“贫僧立下誓愿,今年不出此山,因此未能远送。此次匆匆拜见,反而增人离思。”便向公子献酒。公子答道:“此间山水美景,使我恋恋不舍。只因父皇远念,我心惶恐,理应早归。山樱未谢之时,当再前来访晤。
归告宫人山景好,
樱花未落约重游。”
此时公子仪态优美,声音也异常清朗,见者无不目眩神往。僧都答诗道:
“专心盼待优昙华,
山野樱花不足观。”
源氏公子笑道:“这花是难得开的,不容易盼待吧。”老僧受了源氏公子赏赐的杯子,感激涕零,仰望着公子吟道:
“松下岩扉今始启,
平生初度识英姿。”
这老僧奉赠公子金刚杵一具,以为护身之用。僧都则奉赠公子金刚子数珠一串,是圣德太子从百济取得的,装在一只也是从百济来的中国式盒子里,盒子外面套着镂空花纹袋子,结着五叶松枝。又奉赠种种药品,装在绀色琉璃瓶中,结着藤花枝和樱花枝。这些都是与僧都身份相称的礼物。
源氏公子派人到京中去取来种种物品,自老僧以至诵经诸法师,皆有赏赐。连当地一切人夫童仆都受得布施。正在诵经礼佛,准备回驾之时,僧都进入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委托之事详细转达老尼姑。老尼姑说:“不论是否,目下未便草草答复。倘公子果有此意,也须过四五年再作道理。”僧都如实转告,公子郁郁不乐,便派僧都身边的侍童送诗与老尼姑:
“昨宵隐约窥花貌,
今日游云不忍归。”
老尼姑答诗云:
“怜花是否真心语?
且看游云幻变无。”
趣致高超优雅,却故作随意挥洒之笔。
源氏公子正欲命驾启程之际,左大臣家众人簇拥着诸公子前来迎接了。众人说:“公子没有说明到什么地方去,原来在此!”公子所特别亲近的头中将及其弟左中弁,以及其他诸公子,先后来到。他们恨恨地对源氏公子说道:“这等好去处,你没有约我们同来取乐,太无情了!”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荫景色甚美,若不稍稍休憩而匆匆归去,未免遗憾。”便相将在岩石荫下青苔地上环坐,举杯共饮。一旁山泉轻泻,形成瀑布,饶有佳趣。头中将探怀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清澄的曲调。左中弁用扇子按拍,唱出催马乐“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之歌。这两人都是矫矫不群的贵公子。而源氏公子病后清减,倦倚岩旁,其丰姿之秀美,盖世无双,使得众人注视,目不转睛。有一个随从吹奏筚篥,又有吹笙的风流少年。僧都亲自抱了一张七弦琴来,对公子说:“务请妙手操演一曲,如蒙俯允,山鸟定当惊飞。”他恳切地劝请。源氏公子说:“心绪紊乱,深恐不能成声。”但也适当地弹了一曲,然后偕众人一同上道。
公子去后,此间无知无识的僧众及童孺,也都伤离惜别,叹息流泪;何况寺中老尼姑等人,她们从来不曾见过如此俊秀的美男子;相与赞叹道:“这不像个尘世间的人。”僧都也说:“唉,如此天仙化人,而生在这秽浊扶桑的末世,真乃何等宿缘!想起了反而令人心悲啊!”便举袖拭泪。那女孩的童心中,也赞慕源氏公子的美貌。她说:“这个人比爸爸还好看呢!”侍女们说:“那么,姑娘做了他的女儿吧!”她点点头,仿佛在想:“若得如此,我真高兴!”此后每逢弄玩具娃娃或画画,总是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上美丽的衣服,真心地爱护他。
且说源氏公子回京,首先入宫参见父皇,将日来情状禀告。皇上看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便探问老僧如何祈祷、治病,如何奏效等情况。公子一一详细复奏。皇上说:“如此看来,此人可当阿阇梨了。他的修行功夫积得如此之深,而朝廷全未闻知。”对这老僧十分重视。此时左大臣入宫觐见。他见了源氏公子,对他说道:“本来我也想到山中迎接,听说公子是微行的,恐有不便,因此未果。今后当静静地休息一两天。”接着又说:“现在我就送你回邸吧。”源氏公子不想赴葵姬家,但情不可却,只得退朝前往。左大臣将自己的车子给源氏公子乘坐,自己坐在车后。源氏公子体察左大臣如此体贴入微的一片苦心,心中不胜抱歉。
左大臣家知道源氏公子即将返邸,早有准备。源氏公子久不到此,但见洞房清宫,布置得犹如玉楼金屋,万般用品,无不齐备。但葵姬照例躲避,并不立刻出来迎接。经左大臣百般劝诱,好容易出来相见。然而只是正襟危坐,身体一动也不动。端正严肃,犹如故事画中的美女。公子想道:“我想罄谈胸中观感,或叙述山中见闻,但愿有人答应,共同欣赏才好。可是这个人不肯开诚解怀,一味疏远冷淡。相处年月越久,彼此隔阂越深,真教人好生苦闷!”便开言道:“我希望看到你偶尔也能有家常夫妇亲睦之相,至今未能如愿。我近日患病,痛苦难堪。你对我绝不理睬,向来如此,原不足怪,但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过了一会才答道:“你也知道不理睬是痛苦的么?”说着,向他流目斜睇,眼色中含有无限娇羞,颜面上显出高贵之美。公子说:“你难得说话,一开口就教人吃惊。‘不理睬是痛苦的’,是情妇说的话,我们正式夫妻是不该说的。你一向对我态度冷淡,我总希望你回心转意,曾经用尽种种方法。可是你越来越嫌恶我了。罢了罢了,只要我不死,且耐性等候吧。”说罢,便走进寝室去了。但葵姬并不立刻进去。公子已经倦于谈话,叹息数声,便解衣就寝。心绪不快,不欲再与葵姬交语,便装作想睡的样子,却在心中寻思世间种种事情。
他想:“那个细草似的女孩,长大起来一定非常可爱。但老尼姑以为年龄不称,也是有理之言。现在要向她求爱,倒是一件难事。我总得想个法子,轻松愉快地将她迎接到这里来看着她,可以朝朝暮暮安慰我心。她的父亲兵部卿亲王,品貌的确高尚优美。但并无艳丽之相。何以此人生得如此艳丽,使人一望而知其为藤壶妃子的同族呢?想是同一母后血统之故吧?”因有此缘,更觉恋恋不舍,便呕心沥血地考虑办法。
次日,源氏公子写信给北山的老尼姑。另有一信给僧都,也约略谈及此事。给老尼姑的信中说道:“前日有请,未蒙惠允。因此惶恐,不敢详诉衷情,实甚遗憾。今日专函问候。小生此心,实非寻常之人可比。倘蒙俯察下怀,三生有幸。”另附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萦魂梦,
无限深情属此花。
常恐夜风将此花吹散也。”手笔之秀美,自不必说。只此小巧的包封,在这老年人看来也觉得香艳绮丽,令人目眩。老尼姑收到了这封信,甚是狼狈,不知如何答复才好。终于写了回信:“前日偶尔谈及之事,我等视为一时戏言。今蒙特地赐书,教人无可答复。外孙女年龄幼稚,连《难波津之歌》也还写不端正,其实难于奉命。况且:
山风多厉樱易散,
片刻留情不足凭。
这一点教人担心。”僧都的回信,旨趣与老尼姑大致相同。源氏公子好生不乐。
过了两三天,公子召见惟光,吩咐道:“那边有一个人,叫做少纳言乳母的,你去找她,同她详细谈谈。”惟光心中想道:“我这主子在女人上面的用心,真是无孔不入啊!连这无知无识的黄毛丫头也不肯放过。”他回想那天傍晚隐约看到的那女孩的模样,心里觉得好笑。便带了公子的信去见那僧都。僧都蒙公子特地赐书,心甚感激。惟光便提出要求,和少纳言乳母会了面。他把公子的意思,以及自己所看到的大体情况,详详细细地告诉了这乳母。惟光原是个能言善辩之人,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但是老尼姑那里的人都想:姑娘实在是个毫不懂事的小孩,源氏公子为什么对她用心呢?大家觉得奇怪。源氏公子的信写得非常诚恳,其中说道:“她那稚拙的习字,我也想看看。”照例另附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面写道:
“相思情海深千尺,
却恨蓬山隔万重。”
老尼姑的答诗是:
“明知他日终须悔,
不惜今朝再三辞。”
惟光带了回信,如实复告源氏公子:“且待老尼姑病愈,迁回京邸之后,再行奉复。”源氏公子心中怅惘。
却说那藤壶妃子身患小恙,暂时出宫,回三条娘家休养。源氏公子看见父皇为此忧愁叹息,深感不安。但一方面又颇想乘此良机,与藤壶妃子相会。因此神思恍惚,各恋人处都无心去访。无论在宫中或在二条院私邸,总是昼间闷闷不乐,沉思梦想,夜间则催促王命妇,要她想办法。王命妇用尽千方百计,竟不顾一切地把两人拉拢了。此次幽会真同做梦一样,心情好生凄楚!藤壶妃子回想以前那桩伤心之事,觉得抱恨终天,早已决心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厄,思想起来,好不愁闷!但此人生性温柔敦厚,腼腆多情。虽然伤心饮恨,其高贵之相终非常人可比。源氏公子想道:“此人身上何以毫无半点缺陷呢?”他觉得这一点反而令人难以忍受了。虽然相逢,匆促之间岂能畅叙?惟愿永远同宿于暗夜之中。但春宵苦短,转瞬已近黎明。惜别伤离,真有“相见争如不见”之感。公子吟道:
“相逢即别梦难继,
但愿融身入梦中。”
藤壶妃子看见他饮泪吞声之状,深为感动,便答诗云:
“纵使梦长终不醒,
声名狼藉使人忧。”
她那忧心悄悄之状,实在引人同情,教人怜惜。此时王命妇已将公子的衣服送来,催他回去了。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邸,终日卧床饮泣。写了慰问信送去,王命妇回来说她是照例不看的。此虽是常有之事,但公子心中更增烦恼。他只是茫茫然地沉思冥想,宫中也不去朝觐,在私邸笼闭了两三天。想起父皇或许会担心他又生病了,心中不免惶恐。藤壶妃子也悲叹自己命苦,病势加重了。皇上屡次遣使催她早日回宫,但她无意回去。她觉得此次病状与往常不同,私下寻思:莫非是怀孕了?心中更觉烦闷,不知今后如何是好,方寸缭乱了。
到了夏天,藤壶妃子更加不能起床了。她怀孕已有三个月,外表已可分明看出。众侍女也都谈起。但妃子对此意外宿缘,只觉得痛心。别人全然不知道底细,都惊诧道:“有喜三个月了,为什么还不奏闻?”此事藤壶妃子自己心中分明知道。此外只有妃子的乳母的女儿弁君,因经常服侍入浴,妃子身上一切情况她都详细知道;还有牵线的王命妇当然知道。她们都觉得此事不比寻常,但也不敢互相谈论。王命妇想起自己的牵线造成了这样的结果,觉得这也是不可避免的前世宿缘,人的命运真不可知啊!向宫中奏闻,只说因有妖魔侵扰,不能立刻看出怀孕征候,所以迟报。外人都信以为真。皇上知道妃子怀孕,更加无限地怜爱她了。问讯的使者不绝于路。藤壶妃子只是忧愁惶恐,镇日耽于沉思。
却说中将源氏公子做了一个离奇古怪的梦,便召唤占梦人前来,叫他详梦。岂知判语是公子所意想不到的怪事。那占梦人又说:“此福缘中含有凶相,必须谨防。”源氏公子觉得此事不妙,便对占梦人说:“这不是我做的梦,是别人做的梦。在你的判语尚未应验之前,决不可向外人宣扬!”他心中却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从此心绪不宁。后来听到了藤壶妃子怀孕的消息,方才悟道:“原来那梦所暗示的是这件事!”他觉得更加恋恋不舍,便千言万语地嘱托王命妇,要和妃子再见一面。但王命妇想起了以往的事,心中异常恐惧。况且今后行事更加困难,竟毫无办法。以前源氏公子还可偶尔得到妃子片言只语的回音,此后完全音信断绝了。
到了七月里,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见了她觉得异常可爱,恩宠不可限量。她的腹部稍稍膨大,因怀孕呕吐而面容消瘦,然而另有一种无可比拟的娇艳之相。皇上照旧朝朝夜夜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时值早秋,管弦丝竹之兴渐渐浓厚起来,便时时宣召源氏公子来御前操琴吹笛。源氏公子努力隐忍,然而不可遏制的热情不免时时外露。藤壶妃子暗察他的心事,好生怜惜,心中便有无限思量。
且说北山僧寺里的老尼姑,病情好转,回京城来了。源氏公子探得了她的住处,时时致信问候。老尼姑的回信总是谢绝之辞,这也是当然之理。近几月来,为了藤壶妃子之事,源氏公子心事重重,无暇他顾,所以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到了暮秋时分,源氏公子寂寞无聊,常常忧愁叹息。有一天月白风清之夜,难得心情好转,便出门去访问他的情妇。天空忽然降下一番时雨。要去的地方是六条京极,从宫中到那里,似觉路程很远。途中看见一所荒芜的邸宅,其中古木参天,阴气逼人。一向刻不离身的惟光言道:“这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邸宅。前些日子我因事经过此地,乘便进去访问,听那少纳言乳母说:那老尼姑身体衰弱,毫无希望了。”源氏公子说:“很可怜啊!我该去慰问一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现在就叫人进去通报吧。”惟光便派一个随从进去通报,并且吩咐他:但言公子是专诚来访的。随从走进去,对应门的侍女说:“源氏公子专诚前来拜访师姑。”侍女吃惊地答道:“啊呀,这怎么好呢!师姑近日病势沉重,不能见客呀!”但她又想:就此打发他回去,毕竟是失礼的。便打扫起一间朝南的厢房来,请公子进来坐憩。
侍女禀告公子:“敝寓异常秽陋,蒙公子大驾光临,多多委屈了!仓促不及准备,只得就在此陋室请坐,乞恕简慢之罪!”源氏公子觉得这地方的确异乎寻常。便答道:“我常想前来问候。只缘所请之事,屡蒙见拒,故尔踌躇未敢相扰。师姑玉体违和,我亦未能早悉,实甚抱歉。”老尼姑命侍女传言道:“老身一向疾病缠绵。今大限将至,猥蒙公子亲临慰问,不能亲起迎候为歉。前所嘱一节,倘公子终不变心,则且待年事稍长之后,定当令其前来忝列后房。老身弃此伶仃弱女而去,亦不能瞑目往生西方也。”老尼姑的病房离此甚近,她那凄凉的话声,源氏公子断断续续地听到。但听见她继续说道:“真不敢当啊!要是这孩子到了答谢的年龄就好了。”源氏公子听了这话,颇为感动,便说:“若非情谊深挚,我岂肯抛头露面,在人前做此热狂之态?不知有何宿缘,偶尔一见,便倾心相慕。此真不可思议之事,定是前生早有注定也。”接着又说:“今日特地奉访,倘就此辞去,未免扫兴。但愿一闻小姐天真烂漫之娇音,不知可否?”侍女答道:“此事实难奉命,姑娘无知无识,目下正在酣睡呢。”
此时但闻邻室足音顿顿,传来说话的声音:“外婆,前些日子到寺里来的那个源氏公子来了!您为什么不去见他?”众侍女困窘了,连忙阻止她:“静些儿!”紫儿却说:“咦?外婆说过的:‘见了源氏公子,病就好起来了。’所以我告诉她呀!”她这样说,自以为学会了一句聪明话。源氏公子听了觉得很有意思,但恐众侍女无以为颜,只装作没听见。他郑重地说了一番问候的话,即便告辞。心中想道:“果然还是一个全不懂事的孩子。但以后可以好好地教养起来。”
次日,源氏公子写了一封诚恳的信去慰问。照例附着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面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唳,
苇里行舟进退难。
所思只此一人。”他故意模仿孩子的笔迹,却颇饶佳趣。众侍女说:“这正好给姑娘当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辱承慰问,不胜感戴。师姑病势转重,今日安危难测,现已迁居山寺。眷顾之恩,恐只能于来世报答了!”源氏公子看了回信不胜惆怅。此时正值衰秋夕暮,源氏公子近来为了藤壶妃子之事,心绪缭乱。紫儿与藤壶妃子有血统关系,因此他的谋求之心更加热切了。他回想起老尼姑吟“薤露将消未忍消”那天傍晚的情况,觉得这紫儿很可怜爱。转念一想,求得之后,是否会令人失望,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生根通紫草,
何时摘取手中看?”
到了十月里,皇上即将行幸朱雀院离宫。当天舞乐中的舞人,都选用侯门子弟、公卿及殿上人中长于此道之人。故自亲王、大臣以下,无不忙于演习,目不暇给。源氏公子也忙于演习。忽然想起了迁居北山僧寺的老尼姑,许久不曾通信,便特地遣使前去问候。使者带回来的只有僧都的信,信中说道:“舍妹终于上月二十日辞世。会者必离,生者必灭,固属人世之常道。然亦良可悲悼。”源氏公子看了此信,痛感人生之无常。他想起老尼姑所悬念的那个女孩,不知怎么样了。孤苦无依,定然恋念这已死的外祖母吧。他和自己的母亲桐壶更衣永别时的情状,虽然记忆不清,还可隐约回想。因此他对这紫儿十分同情,诚恳地遣使吊唁。少纳言乳母答谢如仪。
紫儿忌期过后,从北山迁回京邸。源氏公子闻此消息,便在几天之后择一个闲暇的黄昏,亲自前去访问。但见邸内荒凉沉寂,人影寥寥,想见那可怜的幼女住在这里多么胆怯啊!少纳言乳母照例引导公子到朝南的那间厢房里请坐,啼啼哭哭地向公子详述姑娘孤苦伶仃之状,使得公子涕泪满襟。少纳言乳母说:“本当送姑娘到她父亲兵部卿大人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说:‘她妈妈生前认为兵部卿的正妻冷酷无情。现在这孩子既非全然无知无识,却又未解人情世故,正是个不上不下之人。将她送去,教她夹在许多孩童之间,能不受人欺侮?’老太太直到临死还为此事忧愁叹息呢。现在想来,可虑之事的确甚多。因此之故,承蒙公子不弃,有此一时兴到之言,我等也顾不得公子今后是否变心,但觉在此境况之下的确很可感谢。只是我家姑娘娇戆成性,不像那么大年纪的孩子,只有这一点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几次三番表白我的衷心诚意,决非一时兴到之言,你又何必如此过虑呢?小姐的天真烂漫之相,我觉得非常可怜可爱。我确信此乃特殊之宿缘。现在勿劳你等传达,让我和小姐直接面谈,如何?
弱柳纤纤难拜舞,
春风岂肯等闲回?
就此归去,岂不扫兴?”少纳言乳母说:“孤负盛情,不胜惶恐。”便答吟道:
“未识春风真面目,
低头拜舞太轻狂。
此乃不情之请!”源氏公子看见这乳母应对如流,心情略觉畅快,便朗吟“犹不许相逢”的古歌。歌声清澈,众青年侍女听了感入肺腑。
此时紫儿为恋念外祖母,正倒在床上哭泣。陪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一个穿官袍的人来了。恐怕是你爸爸呢。”紫儿就起来,走出去看。她叫着乳母问道:“少纳言妈妈!穿官袍的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她一边问,一边走近乳母身边来,其声音非常可爱。源氏公子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我也不是外人。来,到这里来!”紫儿隔帘听得出这就是上次来的那个源氏公子。认错了人,很难为情,便依傍到乳母身边去,说:“去吧,我想睡觉。”源氏公子说:“你不要再躲避了。就在我膝上睡觉吧。来,走近来些!”少纳言乳母说:“您看,真是一点也不懂事的。”便将这小姑娘推近源氏公子这边去。紫儿只是呆呆地隔着帷屏坐着。源氏公子把手伸进帷屏里,摸摸她的头发。那长长的头发披在软软的衣服上,柔顺致密,感觉异常美好。他便握住了她的手。紫姬看见这个不相熟的人如此亲近她,畏缩起来,又对乳母说:“我想睡觉呀!”用力把身子退进里面。源氏公子便乘势跟着她钻进帷屏里面去,一面说:“现在我是爱护你的人了,你不要讨厌我!”少纳言乳母困窘地说:“啊呀,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都没有用的啊。”源氏公子对乳母说:“对她这样年幼的人,我还能把她怎样呢?只是要表白我的一片世间无例的真心。”
天上下雪珠了,风猛烈起来,夜色十分凄惨。源氏公子说:“如此人迹稀少、荒凉寂寞的地方,如何住得下去!”说着,流下泪来,竟不忍抛舍而去,便对侍女们说:“把窗子关起来!今夜天气可怕,让我也来值夜吧。大家都到这里来陪伴姑娘!”便像熟人一般抱了这小姑娘走进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看了都发呆,觉得这真是意想不到的怪事!尤其是那个少纳言乳母,她觉得情形不妙,非常担心。但又不便声张,只有唉声叹气。这小姑娘心里害怕得很,不知如何是好,浑身发抖,那柔嫩的肌肤感到发冷。源氏公子看到这状态,觉得也很可爱。他紧紧地抱住这个仅穿一件夹衫的小姑娘,自己心中却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便轻言细语地对她说:“你到我那里去吧。我那里有许多美丽的图画,还有许多玩偶。”他讲的都是孩子们爱听的话,态度非常温存。因此紫儿的幼小的心渐渐地不感到害怕了;可是总觉得很狼狈。她不能入睡,只是局促不安地躺着。
狂风通夜不息。众侍女悄悄地互相告道:“今晚如果源氏公子不来,我们这里多么害怕!要是姑娘年纪和公子相称,多么好呢!”少纳言乳母替姑娘担心,紧紧地坐在她身旁。后来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在天没有亮之前回去,此时他心中觉得仿佛是和情人幽会之后一般。便对乳母说:“我看了姑娘的样子,觉得非常可怜。尤其是现在,我觉得片刻也舍不得她了。我想让她迁居到我二条院的邸内来,好朝夜看到她。这种地方怎么可以常住呢?你们真好大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迎接她去。且过了老太太断七之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虽然是她父亲,可是一向分居,全同他人一样生疏吧。我今后一定做她的保护人。我对她的爱,比她父亲真心得多呢。”他说过之后,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还是屡次回头,依依不忍遽去。
门外朝雾弥漫,天空景色幽奇,遍地浓霜,一白无际。源氏公子对景寻思:此刻倘是真的幽会归来,这才够味。但现在终觉美中不足。他想起了一个极秘密的情妇,她家就在这归途上。便在那里停车,叫人去敲门。然而里面没有人听见。计无所出,便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朝寒雾重香闺近,
岂有过门不入人?”
连唱了两遍,里面走出一个口齿伶俐的侍女来,回答道:
“雾重朝寒行不得,
蓬门不锁任君开。”
吟毕就进去了。以后不再有人出来。源氏公子觉得就此回去,不免乏味。然而天色渐明,教人见了不便,就不进门去,匆匆回二条院了。
源氏公子回到私邸之后,躺在床上回想那个可爱的人儿,觉得非常留恋,便独自微笑。睡到日高三丈,方才醒来。决定写信慰问紫儿。但这信与寻常不同,时时搁笔寻思,好容易写成。附赠几幅美丽的图画。
且说正在这一天,紫儿的父亲兵部卿亲王来探望她了。这邸宅比往年更加荒芜,广厦深宫,年久失修,屋多人少,阴气逼人。父亲环顾四周,慨然地说:“这种地方,小孩一刻也不能留的。还是到我那边去吧。那边万事都很方便:乳母有专用的房间,可以安心服侍;姑娘有许多孩子作伴,不致寂寞。一切都很舒服。”他唤紫儿到身边来。源氏公子身上的衣香沾染在紫儿身上,气味非常馥郁。父亲闻到了这香气,说道:“好香啊!可惜这衣服太旧了。”他觉得这女孩很可怜。接着又说:“她好几年和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我常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去,也好和那边的人熟悉些。可是老太太异常嫌恶我家,始终拒绝。于是我家那个人心中也不快了。到这时候才送去,其实反而不体面呢。”少纳言乳母说:“请大人放心。目前虽然寂寞,也是暂时之事,不须挂念。且待姑娘年事稍长,略解人情世故,再迁居府上,较为妥善。”又叹一口气说:“姑娘日夜想念老太太,饮食也少进了。”紫儿的确瘦损了不少,然而相貌反而清秀艳丽了。兵部卿对她说:“你何必如此想念外祖母?现在她已经不是这世间的人了,悲伤有什么用处呢?有我在这里,你可放心。”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回去了。紫儿啼啼哭哭,依依不舍。做父亲的也不免流下同情之泪,再三地安慰她:“千万不要这么想不开!我不久就来迎接你!”然后回去。
父亲去后,紫儿不堪寂寞,时常哭泣。她还不懂得考虑自己身世问题。她只是记念外婆,年来时刻不离左右,今后永远不能再见,想起了好不伤心!虽然还是个孩子,也不免愁绪满怀,日常的游戏都废止了。白昼还可散心,暂时忘忧;到了晚上,便吞声饮泣。少纳言乳母安慰乏术,只得陪着她哭,并且悲叹:“照此情况,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派惟光前来问候。惟光转述公子的话道:“我本当亲自前来问候,只因父皇宣召,未能如愿。但每逢想起凄凉之状,不胜痛心。”又命惟光带几个人来值宿。少纳言乳母说:“这太不成话了!虽然他们在一起睡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如此怠慢,也太荒唐了。倘被兵部卿大人得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人太不周到呢!姑娘啊,你要当心!爸爸面前切勿谈起源氏公子的事!”然而紫儿全然不懂这话的意思,真是天可怜见!少纳言乳母便把紫儿的悲苦身世讲给惟光听,后来又说:“再过些时光,如果真有宿缘,定当成就好事。只是目前实在太不相称;公子如此想念她,真不知出于何心,我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他对我说:‘你要好好地照顾她,千万不可轻举妄为!’经他这么一嘱咐,我对源氏公子这种想入非非的行径,也就觉得更加为难了。”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如果说得太过分了,深恐惟光竟会疑心公子和姑娘之间已经有了事实关系,倒是使不得的。因此她不再那么哀叹了。惟光确也莫名其妙,不知二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惟光回二条院,将此情况禀复公子,公子觉得十分可怜。但他又想:自己亲自常去问候,到底不合适;况且外人知道了也将批评我轻率。想来想去,只有迎接她到这里来最好。此后他常常送信去慰问。
有一天傍晚,又派那个惟光送信去。信中说:“今夜我本当亲自前来探望,因有要事,未能如愿。你们将怪我疏远么?”少纳言乳母对惟光说:“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来言:明天就要迎接姑娘到那边去。因此我心中乱得很。这长年住惯的破屋,一朝要离去,到底也有点不忍。众侍女也都心慌意乱了。”她草草地应对,并没有好好地招待他。惟光看见她们手忙脚乱地缝衣服,整理物件,觉得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命。此时源氏公子正住在左大臣家。葵姬并不立刻出来相见。源氏公子心中不快,姑且弹弹和琴,吟唱“我在常陆勤耕田……”的风俗歌。歌声优美而飘荡。正在这时候惟光来了。他便唤他走近,探问那边情况。惟光回话“如此如此”,源氏公子心中着急。他想:“迁居兵部卿家之后,我倘特地前去求婚,并且要迎接她来此,这行径未免太轻薄了。倘不告诉他,擅自把她迎接来此,也不过受到一个盗取小孩的恶评罢了。好,我就在她迁居以前暂时教乳母等保密,把她迎接到这里来吧!”便吩咐惟光:“天亮以前,我要到那边去。车子的装备就照我到这里来时一样,随身带一两人够了。”惟光奉命而去。
源氏公子独自寻思:“怎么办呢?外人得知了,自然会批评我轻薄吧。如果对方年龄相当,已经懂得男女之情,那么外人会推想那女的和我同心,这就变成世间常有之事,不足怪了。可是现在并不如此,怎么办呢?况且如被她父亲寻着了,很不好意思,有什么道理可说呢?”他心乱如麻。但念错过这机会,后悔莫及,便决心在天未亮之前出发。葵姬照例沉默寡言,没有一句知心话。源氏公子便对她说:“我想起二条院那边有一件紧要的事,今天非办好不可。我去一去马上回来。”便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没有发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那套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向六条出发了。
到了那里,敲敲大门,一个全不知情的仆人开了门。车子悄悄地赶进院子里。惟光敲敲房间的门,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得出是他的声音,便起来开门。惟光对她说:“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还在睡呢。为什么深夜到这里来?”她料想公子是顺路到此的。源氏公子说:“我知道她明天要迁居到父亲那里去,在她动身以前有一句话要对她说。”少纳言乳母笑道:“有什么事情呢?想必她会给您一个干脆的回答的!”源氏公子一直走进内室去。少纳言乳母着急了,说道:“姑娘身边有几个老婆子放肆地睡着呢!”公子管自走进去,一面说:“姑娘还没睡醒么?我去叫她醒来吧!朝雾景致很好,怎么不起来看看?”众侍女慌张了,连个“呀”字都喊不出来。
紫儿睡得正熟,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唤醒。她醒过来,睡眼蒙眬地想:父亲来迎接我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去吧,爸爸派我来迎接你了。”紫儿知道不是父亲,慌张起来,样子非常恐怖。源氏公子对她说:“不要怕!我也是同爸爸一样的人呀!”便抱着她走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都吃惊,叫道:“啊呀!做什么呀?”源氏公子回答道:“我不能常常来此探望,很不放心,所以想迎接她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我这番用意屡遭拒绝。如果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加不容易去探望了。快来一个人陪她同行吧。”少纳言乳母狼狈地说:“今天的确不便。她父亲明天来时,叫我怎么说呢?再过些时光,只要有缘,日后自然成功。现在突如其来,教侍从的人也为难!”源氏公子说:“好,算了,侍从的以后再来吧。”便命人把车子赶到廊下来。众侍女都惊慌地叫:“怎么办呢!”紫儿也吓得哭起来了。少纳言乳母无法挽留,只得带了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也换了一件衣服,匆匆上车而去。
这儿离二条院很近,天没有亮就到达,车子赶到西殿前停下了。源氏公子轻松地抱了紫儿下车。少纳言乳母说:“我心里还像做梦一样,怎么办呢?”她踌躇着不下车。源氏公子说:“随你便吧。姑娘本人已经来了,你如果要回去,就送你回去吧。”少纳言乳母没有办法,只得下车。这件事太突如其来,她吃惊之下,心头乱跳。她想:“她父亲知道了将作何感想,将怎么说呢?姑娘的前途怎么样呢?总而言之,死了母亲和外祖母,就命苦了。”想到这里,眼泪流个不住;又念今天是第一天到此,哭泣是不祥的,便竭力忍耐。
这西殿是平常不用的屋子,所以设备不周。源氏公子便命惟光叫人取帐幕和屏风来,布置一番。只要把帷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把应用器什安置妥帖,便可居住。再命把东殿的被褥取来,准备就寝。紫儿心中十分恐惧,四肢发抖,不知源氏公子要拿自己怎么样。总算不曾放声啼哭,只是说:“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态度真同小孩一样!源氏公子便开导她:“今后不该再跟乳母睡了。”紫儿伤心得很,啼啼哭哭地睡了。少纳言乳母睡也睡不着,只是茫茫然地淌眼泪。天色渐渐明亮。她环视四周,但见宫殿的构造和装饰无限富丽,连庭中的铺石都像宝玉一般,使得她目眩神移。她身上服饰简朴,自惭形秽,幸而这里没有侍女。这西殿原是偶尔招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用的,只有几个男仆站在帘外伺候。他们窥知昨夜迎接女客来此住宿,相与悄悄地谈论:“不知来的是何等样人?一定是特别宠爱的了。”
盥洗用具和早膳都送到这里来。源氏公子起身时太阳已经很高。他吩咐道:“这里没有侍女,很不方便。今天晚上选几个适当的人来此伺候。”又命令到东殿去唤几个女童来和紫儿作伴:“只拣年纪小的到这里来!”立刻来了四个非常可爱的女孩。
紫儿裹着源氏公子的衣服睡着。公子硬把她唤醒,对她说道:“你不要那样地讨厌我。我倘是个浮薄少年,哪能这样地关怀你呢?女儿家最可贵的是心地柔顺。”他已经开始教养她了。紫儿的容貌,就近仔细端相起来,比远看时更加清丽可爱。源氏公子和她亲切地谈话,叫人到东殿去拿许多美丽的图画和玩具来给她看,又做她所喜爱的种种游戏。紫儿心中渐渐高兴,好容易起来了。她身上穿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无心无思地憨笑,姿态异常美丽。源氏公子看了,自己也不知不觉地跟着微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一下,这期间紫儿走出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木池塘。但见经霜变色了的草木花卉,像图画一样美丽,以前不曾见过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袍在花木之间不绝地来来往往,她觉得这地方确实有趣。还有室内屏风上的图画,也都很有意思。她看了很高兴,忘记了一切忧愁。
源氏公子此后两三天不进宫,专心和紫儿作伴,使她稔熟起来。他写许多字,画许多画给她看,就拿这些给她当作习字帖和画帖。他写的、画的都很精美。其中一张写的是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在紫色纸上,笔致特别秀丽。紫儿拿起来看看,但见旁边又用稍小的字题着一首诗:
“渴慕武藏野,露多不可行。
有心怜紫草,稚子亦堪亲。”
源氏公子对她说:“你也写一张看。”紫儿仰望着源氏公子说:“我还写不好呢!”态度天真烂漫,非常可爱。源氏公子不由地满面堆上笑来,答道:“写不好就不写,是不好的。我会教你的。”她就转向一旁去写了。那手的姿势和运笔的方法,都是孩子气的,但也非常可爱,使源氏公子真心地感到不可思议。紫儿说:“写坏了!”羞答答地把纸隐藏起来。源氏公子抢来一看,但见写着一首诗:
“渴慕武藏野,缘何怜紫草?
原由未分明,怀疑终不了。”
写得的确很幼稚,但笔致饱满,显然前途有望。很像已故的外祖母的笔迹。源氏公子看了,觉得让她临现世风的字帖,一定容易进步。书画之外,源氏公子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许多屋子,和她一起玩耍。他觉得这是最好的消遣方法。
却说留在紫儿邸宅里的众侍女,担心兵部卿亲王来问时没有话可以回答,大家很忧愁。源氏公子临走时,曾叮嘱她们“暂时不要告诉别人”。少纳言乳母也对她们这么说。因此众侍女都严守秘密。兵部卿问时,她们只说“少纳言乳母带她逃出去躲避了,去向不明。”兵部卿没有办法,心中猜想:“已故的老尼姑竭力反对送她到父亲处,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的心愿,因此干了这越分的行为。她不好意思公开声言姑娘不便去父亲处,便自作主张悄悄地带她逃出去躲避了。”他只得挥着眼泪回去。临行时吩咐道:“倘探得了姑娘去处,立刻来报告。”众侍女都觉得很为难。
兵部卿到北山的僧都那里去探问,也毫无踪迹。他回想这女儿的秀丽的容貌,心中又挂念,又悲伤。他的夫人本来妒恨紫儿的母亲,但现在此心早已释然,颇思将紫儿领来,按自己的愿望教养她。如今未能如愿,亦感遗憾。
且说二条院西殿里,侍女渐渐地多起来。陪伴紫儿游戏的童女和幼孩,看见这一对主人都很漂亮,都很时髦,大家很高兴,无心无思地在那里游戏。源氏公子不在家时,寂寞之夜,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哭。但她并不怎么想念父亲。原来她从小不亲近父亲,并无可恋。现在她只是亲近这个后父似的源氏公子,镇日缠住他。每逢源氏公子从外面回来,她总是首先出去迎接,亲切地向他问长问短,投身在他怀里,毫无顾忌,毫不识羞。这真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爱情!
如果这女孩子年龄更大些,懂得嫉妒了,那么两人之间一旦发生不快之事,男的便会担心女的是否有所误解而心怀醋意,因而对她隔膜。女的也会对男的怀抱怨恨,因而引起疏远、离异等意外之事。但是现在这两人之间无需此种顾忌,竟是一对快乐的游戏伴侣。再说,如果这孩子是亲生女儿,那么到了这年龄,做父亲的也不便肆意地亲近她,和她同寝共起。但是现在这紫儿又并非亲生女儿,无需此种顾忌。源氏公子竟把她当作一个异乎寻常的秘藏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