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今天是爱迪的生日

他今天三十三岁。他突然惊醒过来,大口喘着气。他浓密的黑发浸透了汗水。他在黑暗中猛眨着眼睛,拼命地注视自己的胳膊,手背上的关节,或者任何东西。他要知道他就在这里,在面包店楼上的公寓里,而不是在战场上。在那个村子里。在那场大火中。那个梦。它什么时候能停止呢?

快到凌晨四点钟了。没必要再睡回笼觉了。他等着呼吸平息下来。然后,慢慢地翻身下床,尽量不去惊动他的妻子。出于习惯,他把右腿先放到地上,习惯性地企图避免左腿无法避免的僵硬。每天早晨起来都是这样。一脚着地,一脚蹒跚。

在浴室里,爱迪看了看布满血丝的眼睛,往脸上泼了些水。永远是同样的梦:在菲律宾最后的那个晚上。爱迪茫然地在烈火中穿行。村子里的竹棚已经是一片火海,一个尖锐的叫声不断地传来。一个无形的东西撞到爱迪泛腿,他用手去拍,没有拍到,他又拍了一下,又没拍到。大火愈烧愈烈,像马达一样吼着,然后,史密迪出现了,呼唤着爱迪的名字,大叫着,“快走快走!”爱迪想说话,但是,他嘴巴刚一张开,那个尖锐的叫声从他的喉咙里传了出来。然后,什么东西攫住了他的腿,把他拖进泥泞的土地里。然后,他醒来了。满身大汗。气喘吁吁。永远如此。最糟糕的不是失眠。最糟糕的是那个梦留个他的一片黑暗,那黑暗就像一张灰色的薄膜笼罩住他的日子。那些幸福的时刻也被黑暗包裹得紧紧的,仿佛在一块坚硬的冰上戳出的洞洞。爱迪悄悄地穿上衣服,走下楼梯。出租车停在拐角处,那是它通常停的位置,爱迪将汽车挡风玻璃上的水汽抹掉。他从来没跟玛格丽特提起过那种黑暗。她总是抚摸着他的头发,说:“怎么了?”他会说,“没事,就是累了,”然后,不再多言。当她应该使他感到幸福的时候,他如何向她解释这种悲哀?事实上,他自己都解释不请楚。他只知道,有个东西出现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终于,他开始自暴自弃,他放弃了修工程学为念头,他放弃了出外旅行的念头,他得过且过,就这样混下去了。这天晚上,爱迪收工回来,把车泊在角落里。他缓缓地上楼梯。他听到家里传出音乐声,那首熟悉的歌曲。“你让我爱上我没想这样,我没想这样……”他打开门,看到桌子上有一只蛋糕和一个扎着丝带的白色小袋子。

“亲爱的,”玛格丽特从卧室里喊道。“是你吗?”

他拿起白色的小袋子,太妃糖。码头上来的。

“祝你生日快乐……”玛格丽特走出米,用她甜蜜温柔的音唱着。她看上去好漂亮,穿着爱迪喜欢的印花连衣裙,头和嘴唇都精心修饰过,爱迪感到他需要吸口气,好像他不配享受这关美好的时刻。他同内心的黑暗搏斗着,“别老缠着我,”他对它说。“让我真正地享受这一刻吧。”

玛格丽特唱完歌,吻了吻他嘴唇。“想跟我抢太妃糖吃吗?”她耳语道。他又凑上去吻她,有人敲门,“爱迪!你在家吗?爱迪?”走面包师内敦森先生,他住在一楼面包店后面。他有一部电话。爱迪打开门,内敦森先生穿着一件睡袍站在门口。他上去有些忧虑。

“爱迪,”他说,“你下来一趟,有你的电话,好像你父亲出事了。”

“我叫鲁比。”

爱迪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女人看上去很熟悉。他看她的一张照片,在修理车间后面的某个地方,在早年公园业主留下的一堆旧手册和公文纸里。

“那个旧的入口处……”爱迪说。她满意地点点头。“红宝石码头”最初的入口处是一座里程碑似的建筑,巨大的弓形结构架在一座具有历史意义的法国神殿上,还有刻着凹槽的柱子和一个圆屋顶。游客就在圆屋下面进进出出。而屋顶下方有一张漂亮女人的画像。就是这女人。鲁比。

“但是,那东西很久以前就给毁了,”爱迪说道,“有一场大……”他顿住了。

“大火,”老妇人说着。“是的,一场很大的火。”

她脸沉下来,两眼透过镜片朝下望著,好像在读一本搁在膝头的书。

“那是美国独立纪念日,七月四日,一个节假曰。埃米尔热爱节假日。‘对生意好’,他会说。如果独立纪念日搞得好的话,整个夏天可能都会很好。所以,埃米尔安排了烟花。他请来了一个游行乐队。他甚至为了那个周末额外届用了一些工人,大部分是杂工。

“但是,就在举行庆典的头天晚上,意外发生了。天气很热,太阳落山之后,仍然很热、几个杂工决定到工棚后面露宿。他们在一个铁桶里生火烤东西吃。

“夜色渐深,工人们还在狂饮作乐。他们垂拿一些小型烟花。他们把烟花点着。风一吹,火花四溅。那个年代,样样东西都是用板条和焦油做成的……”她摇了摇头。“其余的很快就发生了。火势一直蔓延到游艺场、食品亭和动物笼子。杂工们逃走了。等到有人到我们家来把我们叫醒时,红宝石码头,已经是一片火海。我们从窗口看到了那恐怖的橘红色火焰。我们听到了马蹄声和消防车的声音。人们涌上了街头。

“我哀求埃米尔不要去,但是没用。他当然要去。他要冲到燃烧的烈火前,去拯救他多年的心血,让自己沉浸在愤怒和恐惧中。当公园入口处着起火来,那个载着我的名字和画像的入口处,埃米尔已经完全丧失了方向。他正在用水桶往火上水,突然,一根柱子倒下来砸在了他的身上。”她将两手合拢,放在嘴唇上。“一夜之间,我们的生活永远改变了。像埃米尔这样冒险成性的人,自然只给码头买了最低限度的保险。他破产了。他送给我的那份辉煌的礼物化为了灰烬。

“在绝望中,埃米尔将这片烧焦了的土地,以远远低于它实际价值的价钱,卖给了一个宾夕法尼亚洲的商人。那个商人保留了‘红宝石码头’的名字,终于,公园又开门了。但是,已经不是我们的了。

“埃米尔的肖像像他的肉体一样被摧毁了。三年之后。他才能自己走路。我们搬了家。搬到了城外的一个地方,一个小公寓,我们在那里节俭度口,我一边照料我受伤的丈夫,一边默默地滋生一个愿望。”

她不说话了。

“什么愿望?”爱迪说。

“我希望,他从来没建造过那个地方。”

老妇人静静地坐着。爱迪注视着翡翠一样辽阔的天空。他想起了他自己也曾经好多次有过同样的愿望,他希望建造老妇人静静地坐着。爱迪注视着翡翠一样辽阔的天空。他想起了他自己也曾经好多次有过同样的愿望,他希望建造“红宝石码头”的人把他的钱派在其他用途上。

“我很同情你的丈夫,”爱迪说道,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妇人笑了笑。“谢谢你,亲爱的。但是,那场大火之后,我们还生活了好多年。我们养育了三个孩子。埃米尔一直体弱多病,老是跑医院。我五十多岁的时候就守了寡。你看我该张脸,看到这些皱纹了吗?”她仰起脸。“每一道都是我用辛苦换来的。”

爱迪皱起眉头。“我不明白。我们见过……面吗?你到码头上来过吗?”

“没有,”她说道。“我再也不想见到那个码头。我的孩子们去过那里,他们的孩子们去过那里,他们的孩子们的孩子们也去过那里。但是,我不会去。我理想中的天堂离大海越远越好,在那个繁忙的餐车式饭店里,过我简单的生活,让埃米尔追我。”

爱迪摸摸太阳穴。他呼气时哈出一团雾。

“那么。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说。“我的意思是,你的故事,那场大火,都发生在我出生之前。”

“在你出生之前发生的事情仍然会影响到你,”她说道。“在你之前的人们也会影响到你。

“我们到过的许多地方。如果不是因为那些先于我们而来的人,可能压根儿就不存在。我们工作的地方,我们在那里花了那么多时间—我们时常以为它们是因为我们的到来才开始存在的。其实不然。”

她轻轻地叩着手指。“如果不是因为埃米尔,我就没有了丈夫。如果不是因为我们的婚姻,就没有了码头。如果不是因为码头,你就不会在那里工作了。”

爱迪搔搔脑袋。“这么说,你是来告诉我关于工作的事?”

“不是,亲爱的,”鲁比说道,声音变得柔和起来。“我是来告诉你,你的父亲为什么死的。”

电话是爱迪的母亲打来的。那天下午,在海滨走道的东头靠近“小火箭”的地方,他的父亲倒下去了。他高烧不退。

“爱迪,我很害怕,”他母亲说道,声音颤抖着。她告诉他,那个星期头几天的一个晚上,他父亲在天快亮的时候浑身湿透地回到家里。他衣服上都是沙子,还丢了一只鞋。她说他浑身是海水的味道。爱迪打赌还有酒精的味道。

“他咳嗽着,”他母亲解释说。“后来越咳越厉害了。我们应该马上叫医生就好了……”她的声音变得恍惚起来。虽然病成那个样子,她说,他那天还是去上了班,同往常一样,带着工具腰带和圆头锤子—但是,那天晚上。他拒绝吃东西,躺在床上猛劲地咳嗽、哮喘,汗水把他的汗衫都湿透了。第二天更糟。今天下午,他瘫倒了。

“医生说是肺炎。噢。我早该做点什么。我早该做点什么……”

“你应该干什么?”爱迪问道。他恼火她把这些都怪罪在她自己身上。是他那酒鬼父亲自己的错。

爱迪听到母亲在电话里哭泣起来。

爱迪的父亲过去常说,他在海边生活了那么多年,连呼吸都有海水味。现在,他被困在医院的病床上,远离大海,他的身体像一条在沙滩上搁浅的鱼一样开始萎缩。并发症出现了。他胸部充血。他的病情从尚好转为稳定,从稳定转为严重。朋友们先是说“他明天就能回家了”,现在改口为“他过一周就能回家了”。在他父亲没法上班的那段时间里,爱迪白天开完出租车,晚上就到码头上帮忙,润滑游乐车轨道,检查刹车片,测试控制杆,甚至在车间里修理损坏的游乐车零件。

他实际上是在帮他父亲保住他的工作。公园业主们承认了他的努力,付给他相当干他父亲一半的工资。爱迪把钱交给母亲。母亲每天去医院,大多数晚上睡在那里。爱迪和玛格丽特帮她打扫房间和购买食物。

爱迪十几岁那会儿,一旦他抱怨或者显露出对码头厌烦的情绪,他父亲就会没好气地抢白他一句:“怎么?这对你来说还不够好吗?”后来,当他建议爱迪中学毕业后在码头上找份工作时。爱迪差不多笑出声来,他父亲于是又说:“怎么?这对你来说还不够好吗?”在去打仗之前,爱迪讲到想跟玛格丽特结婚并且成为一个工程师。他的父亲又说:“怎么,这对你来说还不够好吗?”

尽管如此,眼下,他还是在这里,在码头上,做他父亲的活计。

一天晚上,在母亲的催促下。爱迪终于来到医院。他慢慢地走进病房。多年来拒绝跟他讲话的父亲,这会儿连试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用一双沉重的眼睛望着他的儿子。爱迪想了半天,可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只好做了一件他能想到的事。他举起他的两只手,让父亲看他的沾满油腻的指甲。

“别大惊小怪的,孩子,”其他的维修工人们跟爱迪说。“你的老家伙会挺过来。他是我们见过的最硬的一条汉子。”

父母们很少会对他们的孩子放手,所以,孩子就对他们的父母放手。他们向前走。他们向远处走。那些曾经让他们感到自身价值的东西—母亲的赞同,父亲的点头—都已经被他们自已取得的成绩所替代。直到很久以后。当他们的皮肤变得松垂了,心脏变得衰弱了。他们才会明白:他们的故事和他们所有的成就,都是基于父母的经历建立起来的,就像生命之河里的石头。层层叠叠。

当他父亲的死讯传来—“他走了。”一个护士这样告诉他,就好像他父亲出去拿牛奶了—爱迪感到一种极端空虚的愤怒,一种在笼子里打转的愤怒。像大多数工人的儿子一样,爱迪渴望他父亲会像英雄一样地死去,以抵消他一辈子的平庸。一个瘫倒在海滩上的酒鬼,没有任何光彩可言。

第二天,他来到父母的公寓,走进他们的卧室,打开所有的抽屉,好像会在里面找到一些父亲的影字。一些钢镚儿,一个领带夹、一小瓶苹果白兰地、一些橡皮筋、几张电费单、几支钢笔和一个侧面印着美人鱼的打火机。爱迪在这些东西中翻来翻去,终于,他发现了一副扑克牌。他把它揣进了口袋里。

葬礼规模很小,且过程简短。在葬礼之后的几个星期里,爱迪的母亲都生活在恍惚之中。她跟她丈夫讲话,好像他还在那里。她朝他吆喝,让他把收音机的声音调低。她煮两个人吃的饭。她把床铺两边的枕头都抖松,虽然只有一边睡过。

一天晚上。爱迪见她正往厨台上摞碟子。

“让我来帮你,”他说。

“不用,不用,”他母亲回答。“你父亲会把它们收起来的。”

爱迪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妈,”他柔声地说道。“爸去了。”

“去哪儿啦?”

第二天,爱迪去见调度员。告诉他自己辞工不干了。两个星期之后,他和玛格丽特搬回了滨林路上的公寓,他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单元6B——狭窄的过道和厨房里望得见旋转木马的窗子。他已经接受了游乐场里的一份工作,以便照看他的母亲,对于这项差事。过去他在年复一年的夏日早早巳训练有素:“红宝石码头”的维修工。爱迪从来没跟人说过—包括他的妻子、他的母亲,或者其他任何人—但是,他诅咒他父亲的死,诅咒他把自己陷在他一直想逃避的生活里,他好像听到老家伙在坟墓里高声大笑。显然,这生活现在对他来说巳经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