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一
莱昂先生学习法律,但并不是不去茅庐舞厅,他还得到了舞女的青睐,因为她们觉得他“与众不同”。他是最正派的学生:头发既不太长,也不太短,既不在月初就把一个学期的钱都吃尽花完。又和教授持很好的关系。他做什么事都不过度,既胆小怕事,又不好意思。
他在房间里读书。或者坐在卢森堡公园椴树下的时候,常常让《法典》掉在地上,艾玛的形象又回到他的心头。但是慢慢地这种感情就淡薄了,新的欲望压住了旧的欲望,不过并没有把它压垮;因为莱昂还不死心,隐约看见一线希望,在未来的岁月里闪烁发光,就像神话里的万绿丛中挂着一个金苹果似的。
现在,别离三年之后,再见到她,他的旧情又复燃了。他想,一定要下决心把她搞到手。再说,常与轻浮子弟为伍,畏惧心理早已消尽磨光,回到内地,他就瞧不起没穿过漆皮鞋、没走过柏油马路的人。如果是在一个身穿花边裙的巴黎小姐身边,在一个身戴勋章、家有车马的著名人物的客厅里,可怜的实习生当然会孩子一般战战兢兢;但现在这里是卢昂码头,面前是一个小小医生的妻子,他心中有数,预感到他会令人倾倒。心情的平稳是因地而异的:在底层说话和在四楼不同,阔绰的女人腰缠万贯,就像披甲戴盔似地保护她的贞操。
头天夜晚,莱昂和包法利夫妇分手之后,还远远跟着他们,看见他们走进了红十字旅馆,才转过脚跟回去,整整一夜,都在盘算怎样动手。
第二天下午五点钟左右,他走进了客店的厨房,喉咙紧张,脸色苍白,但是胆小鬼一旦狠了心,反倒更难阻挡。
“先生不在,”一个佣人答道。
这对他是个好兆头。他就走上楼道去。
她看见他来,心里一点也不乱,反而向他道歉,说是忘了告诉他下榻的地方。
“哦,我猜得到,”莱昂答道。
“怎么?”
他说是靠本能,也靠机会凑巧。
她微微一笑。他立刻弥补漏洞,说是找了她一上午,问遍宛全城的旅馆。
“你决定留下来了?”他加了一句。
“是的,”她说,“其实真不应该。手头的事还忙不完,寻欢作乐,搞惯了怎么办……”
“啊!我想……”
“不!你想不到!因为你不是女人。”
但是男人也有男人的苦恼;于是谈话就带上了一点哲学意味。艾玛大谈世界上感情造成的痛苦,天长地久的与世隔绝,心就像活埋了一样。
年轻的男子为了表明自己的身价,或者看见别人忧郁,自己也要天真地装得忧郁,就说自己学习时无聊得要命。诉讼手续令人厌烦,他想改行,母亲的信不断使他苦恼。他们分析痛苦的原因,越谈越细,推心置腹,越谈越来劲。不过他们也并不是无话不讲,有时也要字勘句酌,婉转达意。她闭口不谈她对罗多夫的恋情,他也不说他曾把她忘了。
也许他不记得舞会之后同装卸女工吃过消夜;她当然也就忘了和罗多夫的幽会,忘了一大清早跑过草地到情夫家去的事。他们听不到城市的喧闹;房间显得特别小,好让两颗寂寞的心靠得更紧。艾玛穿一件凸纹条格布的罩衫,发髻靠在一把旧安乐椅的椅背上;在她后面,黄色的墙纸好像是衬托她的金色背景;镜子照出了她紧贴两鬓的黑发和中间的白缝,耳尖却露在鬓发之下。
“啊!对不起,”她说,“我不应该老是诉苦!恐怕你听都听腻了!”
“不会,不会!”
“要是你知道,”她接着说,同时抬头看天花板,眼睛里还滚着一滴眼泪,“我朝思暮想的是什么!”
“唉!我也一样!我也很痛苦!我常常出去。拖着疲倦的身子在河岸上走,嘈杂的人声使我头昏脑胀,但却摆脱不了纠缠不休的烦恼。大马路上有一家画店,挂了一张意大利版画,上面画了一个文艺女神。她穿了一件宽大的长裙,眼睛望着月亮,散开的头发上插了勿忘草。不知道什么东西不断地吸引我到那里去,我一去就是几个钟头。”
然后,他声音颤抖地说:
“女神有点像你。”
包法利夫人转过头去,免得他看见她嘴唇上的微笑,她感到笑意已经涌上嘴角,再也按捺不住了。
“我时常给你写信,”他接着说,“写了我又撕掉。”她不回答。他继续说:
“我有时想,偶然的机会也许会把你带来。我有时以为在街角上碰到了你:只要马车门口露出一条披巾或者纱巾,有点像是你的东西,我就跟着马车跑……”
她似乎打定了主意让他说,自己并不打岔。她的两臂交叉,眼睛朝下,瞧着拖鞋上的玫瑰花结,偶尔脚趾在缎鞋里稍微动动。到底,她叹了一口气:
“最可悲的,难道不是像我这样虚度了一生?如果我们的痛苦对别人有点好处,那作出牺牲还可以得到一点安慰。”他也开始说道德和义务的好话,尤其是默默无闻的奉献精神,他自己就令人难以置信地需要献出一片赤诚,但他的需要却得不到满足。
“我很愿意,”她说,“在医院里做一个看护病人的修女。”
“唉!”他接着说,“男人就没有这种神圣的使命,我在哪里也找不到什么神圣的事业……也许只能作作医生……”艾玛轻轻耸了一下肩膀,打断他的话头,埋怨自己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死去。多么倒霉!一死,她现在就可以不痛苦了。莱昂立刻说,他也羡慕“坟墓中的安静”,有一天晚上,他甚至立下了遗嘱,埋葬的时候,要把她送他的那床条纹毛毯盖在身上,因为他们生不能同衾,死不妨和对方的遗物同穴。哪里晓得:语言是一架压延机,感情也拉得越来越长了。
但是听到他捏造的毛毯事件,她问道:
“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
他踌躇了一下。
“因为我爱你呀!”
莱昂心中暗喜,总算跨过了这一道难关,于是斜着眼睛看她的脸。
她的脸好像风吹云散后的天空。忧思愁云离开了她的蓝眼睛,脸上立刻容光焕发。
他等着。她到底回答了:
“我早就猜想到了……”
于是他们谈起过去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他们刚才已经用一句话总结了其中的苦乐。他想起了挂铁线莲的架子,她穿过的袍子,她卧室里的家具,她的那所房子。
“我们可怜的仙人掌怎么样了?”
“去年冬天冻死了。”
“啊!我多么想念它!你知道吗?我常常看见它像从前一样,在夏天早上的太阳照着窗帘的时候……我看见你的两条光胳膊,在花丛中穿过来,穿过来。”
“可怜的朋友!”她说时向他伸出了手。
莱昂赶快用嘴唇吻她的手,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那个时候,你对我来说,是一种无以名之的神秘力量,使我的生命成了你的俘虏。比如说,有一回,我到你家里去;你当然不记得了?”
“记得的,”她说。“你讲吧。”
“你在楼下的前厅里,正要出门,已经走下台阶了;你戴的帽子上有蓝色的小花;你并没有要我陪你,我却身不由已就跟着你走了。但是我每时每刻,都越来越感到自己是在干蠢事,不过我还是陪着你,既不敢走得离你太近,又舍不得离开你太远。你走进了一家铺子,我就待在街上,隔着窗子的玻璃,看你脱掉手套,在柜台上数钱。后来,你在杜瓦施夫人家拉门铃,大门开了,你一进去,门立刻关上,我却象个傻瓜似的,被关在沉重的大门外头。”包法利夫人听他讲,奇怪自己怎么就老了;往事似乎扩大了她的生活,使她回想起感情的汪洋大海;于是她的眼皮半开半闭,时不时地低声说道:
“是的,有这回事!……有这回事!有这回事……”
他们听见睦邻区的钟声,从寄宿学校、教堂钟楼、无人住的公馆里响了起来,八点钟了。他们不再说话,只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但是他们凝视对方的眼珠,似乎发出了听不见的声音,传进了对方的头脑。他们手握着手,于是过去、未来、回忆、梦想,全都融化成了心醉神迷的脉脉温情。夜色越来越浓地笼罩着墙壁,只有墙上挂的四幅铜版画的彩色还在闪闪发亮,画上的场景和底下的西班牙文和法文的说明就消失在阴影中,看不清楚了。从上下拉的窗户往外看,只见尖尖的屋顶,刺破了一角黑暗的天空。
她站起来,点着了五斗柜上的两支蜡烛,又回来坐下。“怎么样?……”莱昂说。
“怎么样?……”她答道。
他正在寻思,怎样接上刚刚打断了的话头,她却对他问道:“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来向我表示这样的感情呢?”实习生高声说,人的天性是很难理解的。他一见她,就坠入了情网;假如机会凑巧,他们能够早日相逢,结成牢不可破的良缘,那一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一想到这里,他就灰心失望。“我有时也这样想,”她接着说。
“多美的梦!”莱昂低声说道。
于是他含情脉脉地抚摸她的白色长腰带的蓝边,加上一句说:“我们为什么不能从头来过呢?……”
“不行,我的朋友,”她答道。“我的年纪太大了……你却年纪太轻……忘了我吧!会有人爱你的……你也会爱她们!”
“不会像爱你一样!”他喊道。
“你真是孩子气!得了,要听话!我要你听话!”
她向他指出:爱情是不可能的,他们应该像过去一样,只保持姐弟一般的友情。
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恐怕艾玛自己也不清楚,这种勾引使她心荡神驰,她又不得不进行自卫;于是她用温柔的眼光看着年轻人,轻轻推开他畏畏缩缩、哆哆嗦嗦地伸出来摸她的手。“啊!对不起。”他说时往后退缩。
看见这种畏缩,艾玛模糊地觉得有点害怕,因为对她来说,这比罗多夫大胆地伸出胳博来拥抱她还更危险。在她看来,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他这么美。他的外表流露出一种令人心醉的单纯。他细长而弯曲的睫毛垂下。他脸上细嫩的皮肤也红了——她想——这一定是因为他渴望占有她的肉体,于是艾玛感到一种难以控制的欲望,要吻他的脸庞。但她只好转过身去,弯腰看钟。“时间不早了,我的上帝!”她说。“我们只顾了谈我们的话!”他明白她的意思,就找他的帽子。
“我连看戏的事也忘了!可怜的包法利本来是要我留下来看戏的!大桥街的洛莫先生和太太还要陪我去呢。”
但是机会已经错过了,因为她明天就要回去。
“真的?”莱昂说。
“真的。”
“不过我还要再见你一次,”他接着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事?”
“重要的事……认真的事。唉!不行,你不能走,你怎么可能走呢!要是你知道……听我说……难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难道你就猜不出来?……”
“你不是说得很清楚吗!”艾玛说。
“啊!你这是笑我!够了!够了!可怜我吧!让我再见你一次……一次……只要一次。”
“那好!……”
她住了口,然后,仿佛改了主意:
“啊!不在这里!”
“随便你说哪里。”
“那么你看……”
她考虑了一下,然后干脆地说:
“明天,十一点钟。在大教堂。”
“我准时来!”他喊了起来,抓住她的手,她把手甩开了。因为他们两个人都站着,他站在她背后,而艾玛又低下了头,他就弯下身子吻她的后颈窝,吻了又吻。“怎么你疯了!啊!你疯了!”她说时叽叽嗄嗄笑了起来,他也就吻如雨下。
于是他把头从她肩膀上伸过去,仿佛要看她的眼睛是否同意。她的眼色凛然,冷若冰霜。
莱昂往后退了三步,要走出去。他在门口又站住了。然后,他哆哆嗦嗦地低声说:
“明天见。”
她点点头,算是回答,然后像只小鸟一样,走进了里首的套间。晚上,艾玛给实习生写了一封没完没了的长信,要摆脱这次约会:现在,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为了双方的幸福,他们不应该再见面。信封好了,她却不知道莱昂的住址,觉得很为难。
“我当面交给他,”她想;“他会来的。”
第二天,莱昂打开窗子,在阳台上哼着歌曲,自己擦亮薄底皮鞋,打了几层油,他穿上一条白色的长裤,一双精工细作的短袜。一件绿色上衣,把他所有的香水都洒在手帕上,然后把头烫成波浪形,又再弄直,看起来更加自然美观。
“还早着呢!”他看看理发店的杜鹃报时钟刚刚九点,心里想道。
他读读一本旧的时装杂志,走了出去,吸着一支雪茄,走过三条大街,心想时候到了,就轻快地朝圣母院广场走去。
这是一个美丽的夏天早上。银楼的银器闪闪发亮,斜照在大教堂上的阳光,使灰色石墙的裂缝成了耀眼的波纹;在蓝天下,一群飞鸟围着有三叶窗眼的小钟楼盘旋翱翔;广场上是一片喧哗,铺石路旁花香扑鼻,有玫瑰花,茉莉花,石竹花,水仙花和晚香玉,中间或多或少摆了一些带水的绿叶,荆芥,和喂鸟用的海绿;广场中央的喷泉在哗啦哗啦响,在大伞下面,在堆成金字塔的罗马甜瓜之间,一些光着头的卖花女用纸卷起一束一束的蝴蝶花。
年轻人也买了一束。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为女人买花。他的胸脯吸着花香,也就得意洋洋地鼓了起来,仿佛他献给一个女人的敬意,转过来也提高了他自己似的。
但是他怕给人看见;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教堂。
教堂的门卫那时正在门口,站在左边大门当中。在雕着“玛丽安娜跳舞”的门楣之下,他的头盔上插了一根翎毛,腰间挂了一把长剑,手上拿着一根拄杖,看起来比红衣主教还更神气,像圣体盒一样光华灿烂。
他向莱昂走来,面带微笑,就像神甫盘问小孩子时装出来的慈祥一样。
“先生想必不是本地人吧?先生要不要看看教堂的珍品古迹?”
“不看,”莱昂答道。
他先沿着侧道走了一圈,然后又到广场看看。艾玛还没有来。他就一直走上祭坛。
大殿的屋顶,尖形的穹窿,彩画玻璃窗的一部分,都倒映在满满的圣水缸里。五彩光线反射在大理石台面上,但是一到边沿就折断了,要到更远的石板地上才又出现,好像一张花花绿绿的地毯。外面的阳光从三扇敞开的大门射进了教堂。有如三根巨大的光柱,时不时地从里面走出一个圣职人员,在圣坛前斜身一跪,就像急急忙忙来一下就走的信徒一样。分枝的水晶烛台的一动不动地吊着。在圣坛前点着了一盏银灯;从侧殿里,从教堂的阴暗部分,有时会发出一声叹息,加上关栅栏门的声音,也在高高的拱顶下引起了回响。
莱昂迈开庄重的步子,靠着墙走。在他看来,生活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她马上就会来,又迷人,又激动,还会偷看一眼后面有没有眼睛盯着她,——她会穿着镶花边的长袍,拿着长柄金丝眼镜,蹬着小巧玲珑的靴子,显出他从来没有领略过的千媚百娇和贞节妇女失身时难以形容的魅力。教堂仿佛是一间准备就绪、由她安排的大绣房;拱顶俯下身来,投下一片阴影,好听她倾吐内心的爱情;彩画玻璃光辉闪烁,好照亮她的脸孔,而香炉里冒出轻烟,好让她在香雾缭绕中出现,有如天使下凡。
但她还没有来。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他的眼睛看着一扇蓝玻璃窗,窗上画了一些提着篮子的船夫。他看了很久,看得很仔细,他数鱼身上的鳞和船夫的紧身衣有几个纽扣洞,但他的思想却在到处寻找艾玛。
门卫站在旁边,心里暗暗生气,怪这家伙擅自一个人参观大教堂。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咄咄怪事,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是在抢他的生意,几乎可以说是犯了渎圣罪。
但是石板地上的窸窣声,一顶帽子的宽边,一个黑色的网眼面纱……是她!莱昂站了起来,向她跑去。
艾玛脸色苍白。她走得很快。
“看吧!……”她把一张纸交给他,同时说道,“啊!不要碰我!”她急忙缩回手去,走进了供奉圣母的小教堂,靠着一把椅子跪下,开始祈祷起来。
年轻人对她这心血来潮的虔诚念头感到恼火;但看见她在约会的地点,居然像个西班牙侯爵夫人一样沉浸在祈祷中,却感到别有一番滋味;不久,他对这没完没了的祷告又不耐烦了。艾玛在祈祷,或者不如说是努力要祈祷,希望天赐灵丹妙诀,一下解决她的困难。为了得到上天的眷顾,她把圣物柜发出的灿烂光辉,尽量纳入眼底;在大花瓶里开着白花的香芥,她尽量吸进它的香气;她还要把教堂的寂静,尽量收进她的耳朵里去,但这反倒增加了她内心的混乱。
她站起来,他们正要出去,门卫急忙走过来说:
“夫人想必不是本地人吧?夫人要不要看教堂的珍品古迹?”“咳!不看!”实习生喊道。
“为什么不看?”她回嘴说。
因为她要保住摇摇欲坠的贞操观,就拼命抓住一切机会,不管是圣母,塑像还是圣墓。
于是,为了“按顺序”看,门卫把他们带到靠近广场的入口处,用拄杖指着一个用黑石板铺成的大圆圈,上面既没有刻字,也没有花纹。
“瞧,”他很神气地说,“这是昂布瓦斯大钟的钟口。钟重四万磅,是欧洲独一无二的。工人铸好了钟,一高兴就死了……”
“走吧,”莱昂说。
老好人带路往里走,回到了圣母的小教堂。他伸出胳膊,概括地指了一指,神气十足,比乡下财主显示他的果树还更得意:“这块普通的石板底下,埋葬了皮埃尔·德·布雷泽,瓦雷纳和布里萨的爵爷,普瓦图大元帅兼诺曼底总督,一四六五年七月十六日死于蒙莱里之战。”
莱昂咬咬嘴唇,跺跺脚。
“右边墓碑上,这位全身铁甲、战马直立的骑士,就是他的孙子路易·德·布雷泽,布雷瓦和蒙肖韦的爵爷,莫尼男爵,御前大臣,功勋骑士,也是诺曼底总督,碑文上说,他死于一五三一年七月二十三日,星期天;墓碑下半刻的这个下葬的贵人也是他。生前死后刻得一模一样,世界上恐怕也找不到更好的雕刻了,是不是?”
包法利夫人拿着长柄单眼镜细细看。莱昂动也不动地瞧着她,甚至懒得再说一句话,不再做一个手势。他面前两个狠心人:一个滔滔不绝地讲,一个对他漠不关心,使他灰心失望了。
没完没了的向导接着讲:
“在他旁边跪着哭的女人,就是他的妻子狄安娜·德·普瓦洁,布雷泽伯爵夫人,又是瓦朗丁努瓦公爵夫人,她生于一四九九年,死于一五六六年;左边抱着圣婴的是圣母娘娘。现在,转到这边来看:这是昂布瓦斯叔侄的坟墓。他们两人都做过卢昂的红衣主教和大主教。乔治还是路易十二国王的大臣。他对大教堂做过许多好事。他在遗嘱里还给了穷人三万金币。”
他一刻不停地讲着。又把他们推到一个栏杆林立小礼拜堂,挪开了几个栏杆,发现了一大块石头,可能是一座雕坏了的石像。
“这块石头,”他叹了一口长气说,“从前装饰过狮心王理查的陵墓,理查是英吉利国王兼诺曼底公爵。先生,都是卡尔文新教徒把它破坏成这个样子。他们不怀好意,把大石头埋在大主教的宝座下面。看,他回府就走这座门,我是说大主教。我们赶快去看圣·罗曼大主教杀死毒蛇的彩画玻璃吧!”
但是莱昂赶快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银币给他,拉起艾玛的胳膊就走。门卫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不到时间就先赏钱,他还有这么多东西要指给外地人看呢。于是他就叫道:
“喂!先生。还有宝塔!宝塔!……”
“不看了,”莱昂说。
“先生怎么不看!宝塔有四百四十尺高,比埃及的大金字塔才低九尺。整个都是铁的……”
莱昂赶快逃之夭夭;因为他觉得他的爱情在教堂里差不多呆了两个小时,快要变成化石了,现在又要化为一道轻烟,从这个长方鸟笼的半截管子里,从补锅匠修补教堂搭起来的破烂烟筒里,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我们去哪里呀?”她问道。
没有回答,他只管赶快走,而包法利夫人已经把手指浸入圣水缸里了,忽然听到后面有喘气声,喘一口气就用手杖拄一下地。莱昂转过头来。
“先生!”
“什么事?”
一看又是门卫,胳膊底下夹着二十来本装订好了的大书,一直顶到肚皮,免得掉下来。这是些“关于大教堂”的作品。“蠢驴!”莱昂冲出教堂,低声骂道。
一个小淘气在广场上玩。
“去给我叫一辆马车来!”
小孩子像滚皮球一样跑到四面风大街去了,于是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在一起呆了几分钟,有点尴尬。
“啊!莱昂!……的确……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她先有点做作。后来,她一本正经地说:
“这不合适,你明白吗?”
“有什么不合适?”实习生反驳说:“在巴黎都是这样!”这句话是个驳不倒的理由,使她死心蹋地了。
但是马车老也不来。莱昂怕她要回到教堂里去。还好马车总算来了。
“至少也该到北门看看彩画玻璃!”门卫站在门口对他们喊道,“那里有《复活》,《最后的审判》,《乐园》,《大卫王》,还有在火焰地狱里《受罪的人》。”
“先生到哪里去?”马车夫问道。
“随便哪里都行!”莱昂把艾玛推上车说。
于是老马破车走了。
马车走下了大桥街,走过艺术广场,拿破仑码头,新桥,走到皮埃尔·高乃依的雕像前站住了。
“往前走!”车子里面的声音说。
马车又往前走,从拉·法耶特十字路口起走下坡路,一口气跑到了火车站。
“不要停,一直走!”车里的声音说。
马车走出了栅栏门,不久就上了林荫大道,在高大的榆树林中慢步跑着。马车夫擦擦额头,把皮帽子夹在两腿中间,把马车赶到平行侧道外边,顺着水边的草地走。
马车沿河走着,走上了拉纤用的碎石路,在瓦塞尔这边走了很久,连小岛都走过了。
忽然一下,车子跑过了四水潭,愚人镇,大堤岩,埃伯街,第三次在植物园前站住了。
“怎么不走呀!”车里的声音发火了。
马车立刻继续走了,走过了圣·塞韦尔,居朗洁码头,石磨码头,再过了一次桥,又走过校场,走到广济医院花园后面,园里有些黑衣老人,沿着长满了绿色常春藤的平台,在太阳下散步。车再走上布弗勒伊马路,走完了科镇马路,走遍了理布德坡,一直走到德镇坡。
马车又往回走,车夫也没有了主意,不知道哪个方向好,就随着预马到处乱走。车子出现在圣·波尔,勒居尔,加冈坡,红水塘,快活林广场;在麻风病院街,铜器街,圣·罗曼教堂前,圣·维维延教堂前,圣·马克卢教堂前,圣·尼凯斯教堂前,——海关前——又出现在古塔下,烟斗街,纪念公墓。车夫在车座上,碰到小酒馆就要看上几眼,露出倒霉的神气。他莫名其妙,以为他的乘客得了火车头一样的毛病,一开动了就不能停下来。只要他一想停车,就听见后面破口大骂。于是他又使劲抽一鞭子,打在两匹满身大汗的劣马身上,但是他不再管车子颠不颠,随它东倒西歪也不在乎,垂头丧气,又渴又累,难过得几乎要哭了。
在码头上的货车和大桶之间,在街头拐角的地方,有些庸人自扰,睁大了眼睛看这内地少见多怪的平常事,瞧着这辆走个不停的马车,窗帘拉下,关得比墓门还更紧,车厢颠簸得像海船一样。
中午的时候,在田野当中,太阳直射在镀银的旧车灯上,一只手从黄布小窗帘下伸了出来,把一封撕碎了的信扔掉,碎纸像白蝴蝶一样随风飘扬,落在远远的红色苜蓿花丛中。
快到六点钟,马车停在睦邻区一条小路上,一个戴了面纱的女人下了车,头也不回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