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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地下?”
“从技术上讲,是这样的。”
这有点让人吃惊。罗约尔站在市中心的公共图书馆。他站在图书馆带有多利斯型柱子的圆形大厅和流通桌前的空地上。地下,这说法不恰当。但罗约尔找的是“旧报纸”,存放在期刊附录的C层。
图书管理员怀疑但礼貌地打量着他。罗约尔可能流露出那种很少进图书馆的年轻人特有的神态。“您要找什么呢?”罗约尔咕哝着回答了一句,就走了。
罗约尔离开了图书馆灯火通明的一层后,他发现就剩下自己了。他的靴子在盘旋的金属楼梯上发出像马蹄一样笨拙的声音,一股令人窒息的锯末与下水沟混合的味道钻进鼻孔。他第一次感到惊惶不安,他到底要找什么呢?
从黎明就开始下雨。恬静轻柔的十月由温暖和煦、阳光明媚变成了秋意寒寒,还散发着湿报纸的气味。远处,安大略湖上的雷声不祥地轰轰作响,好像一辆大型的货运火车在积聚着水蒸气。罗约尔希望暴风雨可以坚持到他在图书馆查完资料再来临。
好像他的事情半个小时或者更短的时间内就能办完。
罗约尔以前还没有这样生过哥哥的气。事实上,他生每个人的气,他被从家里赶了出来,被逐出家门!也许他可以加入海军,他们正在招募像他这样的年轻小伙子。也许他可以换个名字:“罗伊”比“罗约尔”更适合。既然他现在已经19岁了,就剩自己一个人,谁的儿子也不是。如果你是罗伊,你就不用这么亲切的微笑,就不用总是吹着口哨唱着歌,拇指勾在腰带上。像一个詹姆斯?迪安翻版。你可以看着成年人——其他成年人——坦白地看着他们的眼睛,告诉他们你想要什么。
也许。
在C层,罗约尔感觉自己好像下到了潜水艇,期刊附录在一个完全漆黑洞穴般的地方。来访者要自己打开灯。罗约尔担心图书馆里边或者看管人把楼梯上的灯也关了,这就把他完全放在地下了。天啊,难怪他总想避开图书馆。
罗约尔摸索着找到开关,一片模糊不清的闪烁的银光从四面亮起。下水道的味道在这里更强烈。这种令人沮丧的味道,罗约尔从小时候当《新闻报》送报员时就认得出,油墨未干的劣制新闻纸的味道。罗约尔已经忘记了这种味道是让他多么厌恶,使他无助,也深深刻在他的灵魂里。
“这是我为什么恨你的原因之一。你走了,却让我来闻这样的味道。”
他穿过装满书和期刊的纸箱,纸箱堆得很高,有的齐肩高,有的堆到房顶。他们肯定都是要丢弃的,因为浸了水无法再阅读了。C层的地板是水泥地,布满灰尘。这里堆得到处都是书和杂志,好像被踢倒了一样。罗约尔想起波蒂奇路上的墓地。大多数附录都放在成排的未刷油漆的铁架子上,铁架子高得能挨住层顶。架子之间有狭隘的过道。架子是按字母顺序标的,但实际上秩序零乱。沾有水迹的书角破旧的1950年代的《生活》杂志和最近几期的《布法罗财经新闻》混乱地放在一起。《尼亚加拉新闻报》是罗约尔主要要找的目标,被放得到处都是,和《奇克》、《莱克瓦纳》等报刊放在一起。不同时期的报刊混在一起。一切都凌乱不堪,好像遭受了一场强烈的大风袭击。罗约尔想找到是1962年早些时候的,但从哪里开始呢?
是黑衣女人把他带到这里来的。她令他感到了强烈的厌恶。她曾经和他有过肌肤之亲。
罗约尔找到任何一期1962年的《新闻报》都可能要花上半个小时。而他手上找到的这一期,令他失望,是12月份的周日版。头版头条上没有任何和他父亲或爱的运河的案子有关的消息。罗约尔把报纸扔回地上坐了下来。
“妈的,我渴了。”
那一天他连一杯啤酒都没喝呢。下午还早。他还得再等等,等有点收获再说。
罗约尔知道了,他的父亲——德克?波纳比——和原先爱的运河的案子有关,但他不知道细节。早期那案子败诉了,爱的运河也成为当地的一个笑料。不过20世纪70年代时,罗约尔开始上初中,案子又开始了新的诉讼,可能具体的人不同了,换了新的律师,新的诉讼人。还有更多的诉讼案子,一些是直接针对除了斯万公司以外的其他化学公司的。罗约尔只是隐约知道这些事。他的朋友、同学有时会谈到这些事情,因为涉及他们的家庭。但他们对此的了解也是一知半解、零星片面的。罗约尔平时就很少看报,此时正在社会研究课上梦游打盹呢,对此并不关心、也不在意。钱德勒说他们住在波罗的海大街上生活得还可以;至少他希望如此。阿莉亚从不提这些事。如果风从东边吹来,她就关上窗户。如果煤烟弄黑了窗户窗棱,她也可以用纸把他们擦干。阿莉亚举起报纸放在一臂长的地方,用敬畏、蔑视的眼神浏览着标题。她预料人类会发生最糟糕的事情,但通常,这种最糟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这让她总有惊喜感。
你,至少还活着。
也许罗约尔正在领悟这一智慧。
翻阅着成堆的《新闻报》,还有《布法罗晚报》,《布法罗快报》,他们上面肯定也会有那个运河的报道,罗约尔手上弄得脏兮兮的。他看见了老鼠屎,种子大小的黑色小团,还有昆虫蜕下的皮,有时还会碰见迅速溜走的小虫。死亡的命运,可是我没有死。
翻看着以往的旧报纸,1973,1971,1968……他真是天真,想着顺便去一趟图书馆,看点关于他父亲的消息,了解点有趣的事实,然后就离开。但他的任务不是那么容易完成的。不知为何,历史并不在那里。
不远处传来了持续的水滴声,每四秒,不,当罗约尔仔细听时,四秒就变成了五秒,甚至更多。一会儿水滴得更快了。罗约尔拢起手指放在耳后。“该死,妈的。”罗约尔刚离开工作不到一个星期,已经开始想念魔鬼洞了,穿着防水服,戴着大檐帽,乘客们都依靠他这个船长助理罗约尔。这像是迪斯尼的动画片,不过瀑布下震耳欲聋的水可是真实的。
不过,有时,罗约尔也感到不真实。四溅的水花、尖叫的游客、起伏的船只。他的思绪渐渐飘向远方,不知不觉进入了一个怪诞的梦:他的四肢在水中飘动,玻璃般透绿的水中,罗约尔的长发像水草一样在水中摇动。他赤裸着身体,眼睛睁得大大的,犹如一具瞪着双眼的尸体。
是的,罗约尔见过从尼亚加拉河里捞上来的尸体。他12岁时第一次看见“浮尸”。这一点妈妈从来都不知道。家人邻居他逢人便说,浮尸就是在水里浸泡到腐烂的尸体,膨胀得像个肉球,漂浮在水面上。
不过,罗约尔没想太多,没想到父亲也死在这河里。罗约尔从不是个思想病态忧郁的孩子。
罗约尔揉揉酸痛的眼睛。将目光从模糊的报纸专栏移开,抬起头看了看。嘀嗒滴嗒的声音已经溶入了他的血液中。有人在一排钢网书架的后面悄悄移动。他闻到了她的气味!一股充满希望的暖意涌上他的腹股沟,胳膊沉得抬不起来,罗约尔看见自己的手,充满渴望地伸向那个女人。
“醒醒,快点!”
罗约尔摇摇头从昏睡中醒来。
他使劲推了自己一下,他害怕失败,害怕放弃,重新回到波罗的海街。他喘着气下定决心。他又回到书架前,屁股蹭着朝前移动,检查着最底层架子上的每张报纸,每个日期。他的大腿在痛。不过,很幸运,他找到了数册从1961—1962年间的《新闻报》报纸。个别页丢了,但报纸的主要部分完好无损。罗约尔抱了一大摞,放到层子中间的一张长木桌上。他开始按条目查阅。
就在这儿!——第一次爱的运河的头条新闻,1961年9月。
“那时,你还活着。”
整整两个小时40分钟,他如饥似渴地查阅着,不知疲倦。他也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害怕。有太多他不知道的东西,太多让他无法想象的东西。他感觉一扇天门突然打开,你原本不知道那里有门的:门大开,光照了进来。光经常从雷雨云的裂缝里射出来,好像就为了几分钟可望而不可及的逗引,在大湖的上空中。那是令人目眩的甚至刺痛的强光,还并未给人帮助。但它毕竟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