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这天下午,卡洛斯突然去看埃戛的房子,就是那幢有名的巴尔扎克别墅。这位空想家一到里斯本就盘算着要租下它,并且终于在这儿住下了。

埃戛给它起了这么个富有文学色彩的名儿,与他在远处郊区,幽静的奔尼亚?弗朗萨租下这幢房子,是出于同样的动机——为了让他所崇拜的巴尔扎克的名字,郊外的宁静,新鲜的空气,以及那里的一切一切,能有助于他的学习,有益于他把时间献给艺术创作和理想,因为他打算隐避起来,象躲进一个文学的修行之地,完成他的《一个原子的口忆》!因为路途遥远,他还租了一辆包月的双座四轮马车。

卡洛斯找到巴尔扎克别墅,费了一番周折。它并非象埃戛在葵花大院说的那样,是幢瑞士农舍式的小别墅,就坐落在感恩广场的前面,偏僻,幽静,空气新鲜,四周林木茂密,绿叶成荫。

首先你得经过四叉路街,然后穿过一条两旁是一个个庭院的宽敞小路,那是条容得下四轮马车通过的丘陵坡道,然后,在一个拐角处就可以看见一幢周围有围墙,四壁陈旧的房子,门前有两级台阶,门上新的纱帘是鲜红色的。

但是,那天上午,卡洛斯拼命地拉门铃,敲打门环,隔着围墙和树梢扯着嗓子喊埃戛的名字,部没有用——巴尔扎克别墅象郊夕一座荒无人迹的宅子,始终没人答理。然而,卡洛斯在敲门之前似乎听见了开香槟酒的声音。

埃戛听说了这事,对仆人们人发雷霆,那些仆人也为此离开了这所房子,依他们看,这幢房子真象一座魔窟..“你明天去,如果没人答理,你就从窗户跳进去,放把火把房子烧了,只当它是杜依勒宫①。”

第二天,卡洛斯来到时,巴尔扎克别墅披上了节日般的盛装迎接他:大门口一个长相丑陋的小男孩,身穿蓝色双排金属扣的背心,系了一条洁白而硬挺的领带,一身古代侍从的打扮,站着迎候他;上面的两扇窗子敞开着,露出了绿色丝绒窗帘,郊外的新鲜空气和冬日的温暖阳光涌了进去;狭窄的台阶铺上了红地毯,埃戛穿着一件十八世纪淡红色缎子衣料缝制的华丽长袍——这本是他的一位祖母参加宫廷盛会的服装——站在台阶的最上一层,躬着腰,头几乎都触到了地,大声呼喊道:①杜依勒宫,巴黎一所著名古皇宫中的花园,始建于1564年,部分于1871年巴黎公社起义时烧毁:此宫亦称砖瓦窑公园。

“欢迎亲王光临哲学家的寒舍!”

他用一个夸张的动作,撑开绿色的丝绒门帘,那是种既难看又使人不舒服的绿色,他把“亲王”引进大厅,那里也是一式绿色:胡桃木家具上蒙的丝绒是绿色,木结构的天花板是绿色,糊墙纸的竖条纹是绿色,桌面台布是绿色,连挂在长沙发上方的圆镜于反射出来的也仍然是绿色。

这里没肩一幅画,一朵花,一件装饰品,一本书。只是在一座花瓶架上摆了一尊拿破仑一世的雕像,正站在地球仪上,挺着肚子,非常傲慢,一只手藏在背后,另一只手深深地插进了背心。这是人们熟悉的这位英雄的姿势。在它旁边,有一瓶香槟酒,瓶嘴用金纸封住,两侧是两只细长的酒杯。

“若昂,你为何把京破仑摆在这儿?”

“作为咒骂的对象,”埃戛说。“我就是拿他来练习评论暴君的..”他高兴地搓搓双手。这天上午他心情愉快,兴致很高。他想即刻让卡洛斯看看他的卧室,那里全部用红底、印有微微发白的树枝图案的棉布装点,床上也是这种布。似乎这就是巴尔扎克别墅的主题,它的中心,埃戛为此耗尽了他的艺术想象力。这是张木床,低矮得象张长沙发,栏杆却很高,带花边的床帷,床的两侧铺着毛绒绒的粉红色地毯,一块红色印度丝质幔帐遮住床的四周,看上去象个神龛。里面,床头象妓院一样肩一面闪光的镜子。

卡洛斯非常认真地,劝他把镜子挪开。埃夏默默地把整张床亲切地看了一眼,然后,用舌尖舔了舔嘴唇说:“有它的妙处..”床头桌上放了一堆书:斯宾塞①的《教育学》和波特莱尔②的著作摆在一起,斯图亚特?米尔③的《逻辑学》上面放着《大红房子的骑士》。在大理石面的小台几上,放着另一瓶香槟酒和两个杯子。梳妆台有点儿零乱,在埃戛衬衣的胸饰与白领结当中,有一大盒香粉,一些卷发器边上放着一盒发卡。

“你在哪儿工作,埃戛,在哪儿创作你伟大的艺术?”

“那儿,”埃戛乐呵呵地指着床铺说。

接着,他请卡洛斯看看他的学习小天地。那是靠着窗户,用屏凤隔开的一小块地方,被一张三脚桌占满了。卡洛斯在一堆漂亮的信纸中惊讶地发现了一本《诗韵辞典》..对这幢房子的参观还在继续。

餐厅是黄色的,几乎空空如也,一个松木玻璃拒里稀稀落落地摆了一套不值钱的新瓷器餐具。窗户的挂钩上,挂着一件红衣服,象女人的外套。

“是很简朴,”埃戛高声说。“完全适宜靠理想之花和哲学的营养生活的人。现在去看看厨房!”

门一打开,一股郊外的新鲜空气就从敞开的窗口扑面而来。可以瞥见庭院里的树木,空地上的绿草:再往下,是阳光下一排排耀眼的白房子。一位抱了只猫摇晃着的满脸雀斑的壮实姑娘,这时站起身未,手中还拿了份《消息日报》。埃戛打趣地介绍说:“这位是约瑟弗女士,未婚,性格豪爽,是巴尔扎克别墅的烹调艺术大①斯宾寒(1820一1903),英国哲学家。

②波特莱尔(1821— 1867),法国现代派诗歌的创始人、散文家、文艺评论家。

③斯图亚特?米尔(1806— 1873),英国实验派哲学家。

师。她手持报纸,可见她文化修养很高!”

姑娘无拘无束地笑着,显然她已经习惯了这种随随便便的逗趣。

“今天我不在这儿吃晚饭,约瑟弗小姐,”埃戛用同样的语调说。“这位陪伴我的年轻英俊公子是葵花大院的公爵,圣奥拉维亚庄园的亲王;他今天招待你的哲学家朋友..我回来时,也许约瑟弗小姐已经进入了天真无邪的梦乡,或者正睁着眼睛遐想。现在,我命令体,明天午饭,给我做两只可口的鹌鹑。”

然后,他突然换了个口气,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对她说。

“烤得透透的焦焦的两只鹌鹑。当然,应该是凉着吃..象平时那样。”

他挽住卡浴斯的胳膊,一起回到客厅。

“说真话,卡洛斯,你觉得巴尔扎克别墅怎么样?”

卡洛斯的回答就和那次谈论戏剧《希伯来女人》一样,”令人兴奋。”

但是,他赞扬了埃戛的想法,房子周围的景致和图案新颖的印花布。再说,这是给一个小伙子住的房子,是个工作处所..“我,”埃戛在客厅里踱着步说,两只手插在他那别致的长袍口袋里。

“我讨厌那些装饰品,古玩,古色古香的椅子这类艺术陈设和家具..家具难道不该同使用它们的人的思想和感情一致吗!我不是,也不想成为一个十六世纪的骑士,为什么我要用十六世纪的东西来把自己禁锢住?最使我心里难受的莫过于在一个客厅里看到人们在弗朗西斯一世①时代的珍品的陈列柜前高谈阔论选举和金融界行情上涨这类事了。这简直就象是看到一位满身盔甲的英俊武士,帽檐耷拉着,满腹虔诚的信念,坐在牌桌旁玩纸牌一样。每一个世纪都有自己的精神,自己的风格。十九世纪的思想是民主,那么它的风格也应该是民主..”说着,膨地一声,他躺倒在长沙发上,两条细腿伸向半空。“但是这种风格在葡萄牙早期先王们的踏脚凳上是创造不出来的。

少爷,请喝香槟酒。”

看到卡洛斯盯着酒瓶子的那种怀疑目光,埃戛嚷道:“是好酒,你以为怎么啦?是从埃伯内②最好的一家酒厂直接弄来的,是雅各给我的。”

“哪个雅各③?”

“就是雅各?科恩,那个雅各。”

他正要割断瓶塞上的细线,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又放下酒瓶,正了正单片眼镜,说道:“对了,那天在勾瓦林纽家是怎么回事?很可惜,我没能去。”

卡洛斯描述了一番那天晚会的情况。共有十个人,分散在两个客厅里,在半明半暗的烛光下,懒洋洋地交谈。伯爵不加思索地用政治话题来纠缠卡洛斯,愚蠢地大谈他敬佩的一位能言善辩的演说家,麦桑?弗里奥地区的一位议员;他还没完没了他讲述教育改革问题。伯爵夫人那天感冒厉害,虽然她是英国人,但谈起英国,她的看法和对波尔图塞多费达街的看法一样,很使卡洛斯惊讶。她认为英国是个没有诗人,没有艺术家,没有理想的国度,①弗刚西斯一世是1515至1547年的法国国王。

②埃伯内,法国城市,盛产葡萄酒。

③雅各,本是《圣经》中人物,而书中的科恩伯爵也是此名。

终日忙碌地在积攒英镑..总之,很让他厌烦..“见鬼!”埃戛低声他说,语调露出明显的失望。

瓶塞砰地响了。他一声不吭地把杯子倒满。在无声的祝愿中,两位朋友喝着香槟酒—一这酒是雅各给埃戛弄来的,为了埃戛能同拉结①碰杯!

不久,埃戛站起身来,眼睛盯住地毯,轻轻地晃着又一次斟满了的酒杯,杯中的泡沫在慢慢地消失。埃戛低声地咕哝着,语调忧伤而失望:“真是可惜!..”过了片刻,埃戛又说:“对了,少爷,我看那个勾瓦林纽夫人爱上你了..”卡洛斯承认,在埃戛最初向他介绍这位夫人时,她确实有吸引人的地方;他很喜欢她那火红的头发..“现在呢,刚刚相识,她那迷人的劲儿却消失了..”埃戛拿着杯子坐下,盯着看了一会儿自己那双主教式的紫红色袜于,然后非常认真他说了这么几个字:“这是个相当够味儿的女人,亲爱的卡洛斯。”

卡洛斯耸耸肩。埃戛又说:勾瓦林纽夫人是位聪明而有趣的女性,有胆略,还有那么点儿浪漫、诱人的..“就凭她的身材,从巴达霍斯①以西再也找不到一个女人能和她相比了!”

“去你的吧,靡菲斯特。”

埃戛自得其乐地哼了起来:

“我是摩菲斯特,

我是摩菲斯特..!”

卡洛斯懒洋洋地吸着烟,还在谈论那个勾瓦林纽夫人:他同她在一个客厅里还没说上三句话,就被她勾起了强烈的欲望。他产生这种捉摸不透的感情冲动,不是第一次了,这种欲望简直象爱情向他袭来,至少在某个时候左右了他整个灵魂,最后变得厌烦了,“干枯”了。就象撒在石板上的火药,一点点火星点燃了它,很快就变成了熊熊烈焰,好象要吞噬整个宇宙,但最后它只在石头上留下了一片黑色的印记。难道他这颗弱者的温情脉脉的心却不能存住一种感情,而是让它象透过织得稀疏的次布那样溜走了?

“我是个枯燥无味的人!”他笑着说。”在感情方面,我同魔鬼撒旦一样,是个干瘪无能的人..据神父们说,撒旦的最大痛苦是他不能去爱。”

“你这是什么话,少爷!”埃戛低声说。

什么话?这是严酷的现实!生活中他经历过许多次感情的冲动,而这些感情在他身上却象手中的火柴一样,转瞬即逝。同维也纳,那位骑兵上校的夫人,即是一例!当她第一次失约时,他把头埋进枕头,脚踢被单,痛哭流涕。但两个星期后,他命令巴蒂斯塔在饭店窗口观望,以便那可怜的上校夫人从街角转过来时,他能及时躲开!然而同那个荷兰女人,那位鲁盖尔夫人的情况就更加糟糕了。最初,他爱得发了狂:他都打算在荷兰永久定居,同①拉结是《圣经》中雅各的第二个妻子,美貌的犹太人。此处指伯爵夫人,因伯爵夫人与她同名。

①巴达霍斯为葡萄牙与西班牙交界处的西班牙城市、已达霍斯以西指整个葡她结婚(只要她离了婚),还有其他一些疯疯癫癫的蠢事。不久,她那双曾经搂抱过他的脖颈的那么可爱娇嫩的手臂,在他看来,却变得有千斤重了..“算了吧,学究!你还在给她写信呢!”埃戛尖声嚷道。

“那是另一回事。我们成了朋友,纯粹是精神上的关系,鲁盖尔夫人是位灵感丰富的女人。她写过一部小说,就象布劳顿①小姐的作品一样,是一种深刻而细腻的探索,书名是《凋谢的玫瑰》。我从来没看过,因为是荷兰文的。”

“《凋谢的玫瑰》..荷兰文的!”埃戛大声说着,两手使劲按住自己的头。

后来,他戴上单片眼镜,走过来站在卡洛斯面前说:“你真了不起,伙计!但是你的情况简单,就和堂璜②的情况一样。堂璜也有过这种火焰和灰烬的转化。他不断追求自己的理想,寻找“自己的妻子”——然而好象主要是在他人的妻了子中去寻找。然而睡过觉后却,却说,他弄错了,她根本不是他要找的。他会表示一下歉意,一走了之。在西班牙,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做。你跟他一样,是个地地道道、放荡下羁的公子哥儿,最后你也会象他一样,以可怕的悲剧告终!”

他把杯中的香槟一饮而尽,然后在客厅里大步地走着:“我心爱的小卡洛斯,一个男子到处乱找‘自己的妻子’,真是枉然。

她会找上门来的。每个男人都有‘自己的妻子’,而且必定会找到她。你在这儿,在四岔路街,她也许在北京;你在这儿,用我的丝线擦你的皮鞋,她却正在孔庙里,叩头祷告,你们两人不知不觉,难以抗拒地,命中注定将碰到一起!..我今天可算得上是口若悬河了。不过,咱们也谈了些愚蠢的事。穿衣服吧。我穿衣戴帽的当儿,你再准备几句关于撒旦的话。”

卡洛斯呆在绿色大厅里吸完了他的雪茄,与此同时,埃戛在里边翻腾抽屉,扯着嘶哑的嗓子唱着古诺的《船歌》。出来时,他已经穿上了礼服,系着白领带,正在穿外套——一双眼睛因为喝过香槟酒而放着光彩。

两人朝楼下走去。仆人已在门口,等候在卡洛斯的马车旁。仆人那配上金黄纽扣的蓝色短制服,一对皮毛象锦缎般闪亮的漂亮栗色马,银质的马具,号衣上戴着鲜花的车夫,所有在巴尔扎克别墅附近的这一切,绘成了一幅丰富多采的画面,使埃戛心醉神迷。

“生活是美好的,”他说。

马车出发了。当它正要进入感恩广场时,一辆敞篷的四轮马车飞快地与它交错而过。那辆车上,有个人帽子压得低低地,正在看一张报纸。

“是克拉夫特!”埃戛倚在窗口嚷道。

马车停住了。埃戛跳下车,在人行道上边跑边喊着:“喂,克拉夫特!喂,克拉夫特!”

过了片刻,听到那两个人说话声近了,卡洛斯也下了车。他看见一位个子不高,满头金发,皮肤红润、细嫩,表情冷漠的男人,在那件合身的燕尾服卜是肌肉发达的身体。

①布劳顿(1840— 1920),英国小说家。

②英国诗人拜伦的长诗《堂璜》中的主人公。

却说,他弄错了,她根本不是他要找的。他会表示一下歉意,一走了之。在西班牙,他一而再,再“喂,卡洛斯,这位是克拉夫特,”埃戛以一种古朴的方式介绍说。

两人微笑着握握手。埃戛坚持要大家回到巴尔扎克别墅,再喝上一杯香槟,以庆祝“耶稣的降临!”克拉夫特以他那特有的平静安详的方式表示了谢绝。他昨天晚上从波尔图来,已经见到过豪爽的埃戛,现在他利用来到这离城较远的住宅区的机会,去看望他的一位德国老朋友谢尔根,他住在奔尼亚?弗朗萨。

“那么,这样办!”埃戛嚷着说。“为了大家能谈谈,也增进你们两位的了解,你们明天跟我一道去中央饭店吃晚饭。说定了,嗯?好极了,六点钟。”

马车刚一起动,埃戛就开始他那老一套的对克拉夫特的赞美。他对这次相遇很感高兴,这使他的欢乐又增添了光彩。克拉夫特最使他着迷之处是他那举止端庄的绅士气派。他无论打台球,在棋盘厮杀,同女人交往,还是动身去巴塔哥尼亚草原,都保持着这种风度。

“他是里斯本的一杰。你会非常喜欢他的..他在奥里威斯的房子简直是个奇异的古玩店!”

他突然停了一下,然后紧蹩眉头,神情不安他说:“见鬼了,他怎么知道的巴尔扎克别墅?”

“你并没对此保密,对吧?”

“没有..可是我也并没张贴广告宣传啊!克拉夫特是昨天到的,也没见过我认识的什么人..有意思!”

“在里斯本,什么都可以知道..”

“这个鬼地方!”埃戛嘟哝着说。

中央饭店的晚餐推迟了,因为埃戛逐渐把他的想法丰富了,现在他把这次晚餐变成了一次欢迎科恩的晚会。

“我常到那儿吃晚饭,”他对卡洛斯说。“每个晚上都去..总得礼尚往来嘛..在中央饭店一顿晚餐也就够了。为了道义上的效果,我要把侯爵和斯坦因布罗肯那老家伙给拉来陪客。科恩是喜欢这类人物的..”但是,计划又不得不再次改变,因为侯爵到戈勒干去了,可怜的斯但因布罗肯肠胃不适。埃戛想请格鲁热斯和塔维拉,但是,他又担心格鲁热斯那头蓬乱的长发和他一发脾气就出口伤人,会把这顿晚餐搅得不欢而散。最后他决定请两位科恩的挚友,这么一来也只好不请塔维拉了,因为他曾同这两位先生中的一位在“胖罗拉”家拌过嘴。

客人定了,晚餐也安排在星期一,于是埃戛同中央饭店老板商谈了一次。他向埃戛建议多摆些鲜花,再用两只菠萝装饰餐桌,还提出把菜单中的一道菜注明力“科恩式”的菜,具体建议是:科恩式肉馅西红柿..这天下午六点钟,卡洛斯去中央饭店路过阿勒克林街时,在亚布朗大叔古玩店里看见了克拉夫特。

那犹太老头正在拿个伪造的拉度宫的瓷器给克拉夫特看,见卡洛斯走进店来就赶紧脱下那顶龌龊的无檐软帽,双手贴在胸前,对卡洛斯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然后,他用夹着英文的、带外地人腔调的葡萄牙语请堂卡洛斯?达?马亚先生(他称之为“尊敬的老爷”,“漂亮的绅士”)看看他为马亚先生保留的一件珍宝,慷慨的绅士只需稍稍动一下眼睛,那件珍宝就在旁边的倚子上。那是一个西班牙女人的画像,着笔粗放,在淡淡的玫瑰色背景上画着一张失去了姿色的美人的面孔,涂了白垩的脸上斑斑点点,是放荡生活的印记,嘴角挂着一丝不怀好意的诱人的微笑。

卡洛斯不动声色地给了十个托斯当。克拉夫特对如此大方感到十分惊讶。善良的亚布朗默默一笑,咧开了花白胡子下那张只有一颗牙的大嘴,慢慢地品味着“阔老爷们开的玩笑”。真给十个托斯当!如果这幅画下方署上佛图尼①的名字,至少价值一万雷亚尔②。但是,这幅画没署这位名家的大名..就是现在这样也值十张两万雷亚尔的票子啊..“值十根上吊绳,你这个没心肝的犹太人!”卡洛斯嚷了起来。

他们走出古玩店,奸诈的老头儿站在门口,躬着九十度的腰,双手贴在胸前,对两位大方的贵人千祝福万祝福..“亚布朗这老头没有一件好东西,”卡洛斯说。

“有个姑娘,”克拉夫特说。

卡洛斯认为她长得倒是不错,就是脏得让人恶心。借着谈论亚布朗,卡洛斯向克拉夫特问起了他在奥里威斯收藏的珍贵古董,埃戛曾说,那都是些高雅的古玩和有艺术价值的家具,尽管他对这些东西兴趣不大。

克拉夫特耸耸肩膀。

“埃戛一窍不通。就是我在里斯本的那些东西也谈不上是收藏,是些偶尔弄到的小玩意儿..再说,我也准备把它处理掉!”

这番话可真使卡洛斯感到意外。他从埃戛那儿听说,那些古董都是花费了多年心血精心收集的,反映了一个人对生活的热爱与关心。

克拉夫特对这种说法一笑置之。其实,他是一八七二年才开始对古玩产生兴趣的。那时,他刚从南美回来。随处看到一点儿就买一点儿,都存放在奥里威斯那所房子里。当时,租那所房子也出于偶然。一天早晨,他发现这所空空荡荡的旧房子和它周围那个小花园,在四月的阳光下还挺雅气,于是就租下了。现在,如果能把现有这些东西脱手,他打算专门收集十八世纪的艺术珍品。

“保存在奥里威斯?”

“不,放在我的波尔图附近的一个庄园里,就靠近河边。”

两人走进中央饭店的院内——这时,一辆马车从旁边的阿森纳街飞速驶来,在饭店门口停下。一个身着外套和肥大裤了的头发花白、长相不俗的黑人,马上跑到车窗前。车内一个蓄着黑胡子、干瘦的年轻人把一只可爱的苏格兰小母狗递到他怀里。这只狗蓬松松的毛,细长发亮,全身银白色。他下车后,旁若无人、装模作样地把手伸给了一位身材颀长的金发女子。她头上是一块乌黑的面纱,半蒙住脸,就更衬托出她那白皙肤色的光洁。克拉夫特和卡洛斯闪到一旁,这位女士迈着女神般傲慢的步子,从他们面前走过。她身材匀称,妩媚婀娜,走过以后,她那头金发留下了华丽的光辉,空中飘溢着一股香气。她穿了一件合身的热那亚白天鹅绒外套,那双漆皮靴子,顷刻之间,使院内的石板地上扫过一片光芒。那位年轻人走在她旁边,穿着一套英国格子料服装,漫不经心地打开一封电报。那个黑人抱着小母狗跟随在后。在一片寂静中,克拉夫特低声他说:“真帅。”

①沸图尼(1838— 1874),西班牙著名画家。

②托斯当与雷亚尔均为葡萄牙古币单位;一百个雷业尔等于一个托斯当。

到了楼上,侍者引他们到了那个房间,埃戛已经坐在皮沙发上等候了。

他正同一位青年交谈。那人身材矮胖,头发象农村的新郎那样呈波纹型,胸前还插了朵茶花,系了一条天蓝色的领带。克拉夫特认识他。埃戛向卡洛斯介绍了这位达马祖?萨尔寒德先生,然后吩咐上苦艾酒,因为他觉得这个喝着苦艾酒的文学界和撤旦的高雅聚会,时间已经不早了。

这是一个天气晴朗而温暖的冬日,两扇窗户仍然敞开着。河面上辽阔的天空里没有一丝微风,黄昏在渐渐消逝,一派世外仙境的宁静。远处,高空中飘浮的白云披上了几缕玫瑰色的霞光,纹丝小动。对岸,河畔的草地已经开始笼罩在一片轻柔的雾霭之中。河水缓缓流动,泛着银光,就象一块美丽的崭新的钢板。广阔的锚地,到处停泊着巨大的货轮,长长的外国邮轮,还有两艘英国的铁甲舰。船只的桅杆一动不动,象是在懒洋洋地领受着温柔的大气的爱抚..“刚才在下边,我们看到了一位美貌的女人,”克拉夫特边说边在长沙发上坐下。“带着一只漂亮的小母狗和一个长相不俗的黑人!”

眼睛死盯着卡洛斯的达马袒?萨尔塞德先生马上点点头说:“‘我知道,是卡斯特罗?戈麦士他们..我同他们很熟..我是跟他们一道从波尔多①来的..他们住在巴黎,非常富有。”

卡洛斯转过来望着他,亲切而好奇地问道:“萨尔塞德先生刚从波尔多港来?”

这些话象是给了达马祖天大的恩惠,他立即站起身来满脸堆笑地挨近卡洛斯:“我是十五天前乘‘奥林诺格号’从巴黎来这儿的..我这个人喜欢到处逛逛!在波尔多港我认识了他们。真的,是在船上认识的,当时我们都住在南特旅馆。他们很有钱,有随从,有一个英国保姆照看小姑娘,还有个仆人,二十多件行李..真阔气!他们是巴西人,但是令人惊讶的是女的说话同咱们一样,没一点儿口音。男的有口音,还很重..也长得很俊秀,您不觉得吗?”

“您要苦艾酒吗?”仆人举着托盘问他。

“要,喝一点开胃。您不喝吗,马亚先生?我呀,只要可能,马上就去巴黎!那才是个好地方!这儿是个鬼地方..您知道,我要是一年不去一趟,立刻就得生玻法国的街道多美啊!..真的,我喜欢那里的一草一木!..我懂得享受,我会享受。我对那儿了如指掌..我在巴黎还有个舅舅。”

“多了不起的舅舅!”埃戛嚷着走过来。“是甘必大的密友,管法国的..达马祖的舅舅管法国,懂吗,伙计?”

达马祖脸涨得通红,对这种挖苦很是恼火。

“嗯,影响还是有点儿。是甘必大的密友,他们之间以‘你’相称,甚至都要住在一起了..他不仅和甘必大熟,跟麦克马洪、罗塞弗①,还有其他什么人,我一下子记不起名字了。总之,他跟共和国派人都很熟!..他要什么有什么。您不认识他?他.脸白胡子..是我母亲的弟弟,叫吉玛莱斯。但是,在巴黎大家都称他吉马朗先生..”①波尔多是法国西南部一港口,附近以产葡萄酒著名。

①罗塞弗(1830— 1913),法国政治记者。

这时,镶着玻璃的门猛地敞开了,埃戛欢呼道:“向诗人致敬!”

一个身材颀长的人出现了。他穿了件黑外套,钮扣从上封到下,面部干瘦,双眼凹陷,鹰钩鼻子下蓄着罗曼蒂克的花白胡子,脑袋的前半部已经秃光了,蓬乱的鬈发别致地垂到衣领上;整个人的气质有点不合时宜,挺做作,还带点儿丧气劲儿。

他不声不响地向达马祖伸过两个手指。对克拉夫特,他慢慢地张开双臂,象演戏似地用一种有气无力的沙哑嗓子说:“啊,是你,我的克拉夫特!你什么时候到的,小伙子!让我看看贵体如何,你这位高贵的英国人!”

他一眼都没看卡洛斯。埃戛走上前来,给他们介绍:“我不知道你们是否已经认识。这位是卡洛斯?达?马亚..这位是托马斯?阿连卡,我们的诗人..”是他!独杳髦返氖髡撸础栋返奈奶寮遥镀缆奂业拿鼐鳌芬晃镜淖髡摺K冉〉爻逅孤趿肆讲剑匚樟税胩焖氖帧S捎诩ざ⒘ǖ纳ぷ颖涞酶逞屏耍骸案笙隆热簧缁嵘矸菀笪页颇笙拢峙履疾恢涝谕帐?.”卡洛斯急忙低声说:“我已久仰大名..”那一位眼神恍惚,双唇颤抖:“我可怜而勇敢的彼得罗,我的伙伴,我亲密无间的彼得罗?达?马亚!”

“来,拥抱吧!”埃戛嚷道。“按照惯例,欢呼拥抱吧..”阿连卡已经把卡洛斯紧紧搂在胸前。放开他后,又抓住了他的双手,摇晃着,亲昵地说:“咱们别称什么阁下啦,我是看着你生下来的,我的孩子!我常常抱你,你还尿脏了我好几条裤子呢!来吧,再拥抱一下!”

克拉夫特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个热烈场面。达马祖看来很是感动,埃臭给诗人一杯苦艾酒。

“多激动的时刻啊,阿连卡!耶稣,主啊!喝吧,喝了就能平静下来..”阿连卡把酒一饮而荆他对朋友们说,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卡洛斯,过去好几次他曾有幸看见过卡洛斯,坐着那辆由几匹漂亮的英国马拉的敞篷马车。但是他不愿让人认识自己,除了女人,他从不投入任何人的怀抱..他又斟了一杯苦艾酒,举着站到卡洛斯面前,用感伤的语调说起来:“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孩子,是在波斯?阿马斯街!我当时在罗德里格斯书店,正在找那些如今已不被人看重的古典文学作品..我还记得,那是咱们喜欢的诗人罗得卫格斯?洛保①的《田园诗》,他是位真正的诗人,是货真价实的葡萄牙夜莺,但是,今天显然被人们遗忘了,因为出现了恶魔主义,自然主义,颓废主义和其他什么粪土不值的‘主义’..正在那个时候,你路过那儿,人们告诉了我你是谁。顿时,我手上的污都掉到了地上。我大约在那儿呆了一个小时,想着、回忆着过去..”①葡萄牙十七世纪诗人,散文家,生卒年月不详。

他一口喝干了苦艾酒。埃戛焦急地看了看表。一个侍者进来点着了瓦斯灯,桌子从昏暗中清清楚楚地显了出来。灯光下,桌上的玻璃杯与瓷器碗盘的光辉相互映照,还有一束枝叶茂盛的山茶花。

这时阿连卡(在灯光下,更显得苍老了)开始讲了一段长长的故事——卡洛斯出生后,他是怎样第一个见到的,卡洛斯,他又是如何给卡洛斯起的名字。

“你父亲,”他说,“我亲爱的彼得罗,要给你起名叫阿丰苏,那是个古代圣人,一个男于汉的名字,叫阿丰苏?达?马亚!但是你母亲有自己的想法,她坚持要叫卡洛斯。这是因为我借了一本小说给她看的缘故,当时可以借小说给女士们看,井没有不好的影响..那是一本关于最后一位斯图亚特的小说,就是那个美貌的王子卡洛斯?爱杜亚笃。你们这些孩子都熟悉那个人,他是在苏格兰,是路易十四的年代..不过这无关紧要,反正你们都知道!应该说,你母亲很有文学修养,而且是女中文杰。她找我,同我商量时,我已经小有名气了。我记得我回答了她——都过了二十五年了,不,二十七年了,我还记得!孩子们,你们瞧,二十七年了。后来,我又到你母亲那儿,原话是这么对她说的:给他起名叫卡洛斯?爱杜亚笃吧,我亲爱的夫人。卡洛斯?爱杜亚笃可以作为一首诗的标题,唤起对英雄业绩的向往,也是个能赢得女人爱的好名字!”

一直目不转睛仰慕地看着卡洛斯的达马祖,大声地欢呼叫好。克拉夫特轻轻地敲打着手指。埃戛在门口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手里拿着表,心不在焉地说了声“很好”。

阿连卡对自己这番谈话获得的效果颇为满意;他对四下里微微一笑,露出了一口残缺不齐的牙齿。他又一次拥抱了卡洛斯,然后拍了一下胸脯说:“真的,孩子们,我感到这里面亮堂了!”

大门开了,科恩匆勿走了进来,一面对自己的迟到表示歉意。埃戛立即迎了上去,帮他脱下大衣,然后又把他介绍给卡洛斯——他是在座的人中科恩唯一不认识的。埃戛一边按着电铃一边说:“侯爵不能来了,小伙子。可怜的斯坦因布罗肯,他得了痛风病,一种外交官、爵士、银行家得的痛风病..死鬼,将来有一天你也会得痛风病的。”

科恩个子矮小,风度翩翩,长了一双动人的眼睛,两鬓的胡须黑亮,象抹了漆似的。他一边脱下手套,一边微笑着说,按英国人的说法,穷人有穷人的痛风病,而他自然就是属于这类人的行列..埃戛拉住他的胳膊,亲切地把他拉到桌旁,坐在自己的右手,然后,又从花束上摘下一朵含苞待放的茶花给他。阿连卡也摘了朵花。侍者们端上来了蠔肉。

人们接着谈起了穆拉丽娅案件,这位法多歌星的惨案轰动了里斯本。一位姑娘被她的女伴用刀子把肚皮割开了,只穿着一件遮体的单衣躺在街上等死。两个法多歌星动刀子,血洗了整条街道——真是乱成了一团,科恩一边笑着说,一边呷着布塞拉酒。

达马租兴致勃勃地补充着细节:他认识那个杀人的姑娘,当时她是艾密丁尼亚子爵的情人..她是不是漂亮?非常漂亮。她有一双公爵夫人的手..这么个漂亮人儿怎么能唱法多!糟糕的是,当她还很漂亮的时候,就是当她还是子爵的情人的时候,她就经常喝得烂醉..子爵对她也是一片忠心,一直同她交朋友,尊重她,就是在他结婚后还常去看她,并答应说,如果她不再唱法多,他就在中心大教堂附近给她筹办一家糖果店。但是她不愿意;她喜欢那些东西,喜欢白罗?阿托游乐场,喜欢不三不四的咖啡馆,喜欢粗鲁的言谈..在卡洛斯看来,唱法多的歌星很值得琢磨一番,可以写一部小说..他这想法使话题马上转到了谈论左拉的《小酒店》和现实主义。阿连卡擦去沾在胡髭上的汤,马上请求别在晚餐兴致勃勃的时刻讨论“污秽”文学。在场的全是清白的男子汉,可以登大雅之堂的男子汉,不是吗?所以不要谈这些“粪土渣滓”。

可怜的阿连卡!自然主义又怎么样,这些书都是好作品,写得生动,成千上万册地出版。这些书抓住教会、王室、官府、金融界以及一切神圣的东西进行尖刻的剖析,无情的揭露,亮出病痛的症结所在,就象在阶梯教室年解剖尸体一样。这些书风格新颖、准确而且活生生地抓住了生活的色调,乃至生活的脉搏。所有这一切,在他糊涂的脑子里都被冠以“新思想”,使那罗曼蒂克的圣殿猛然坍塌下来,成了一片瓦砾,使阿连卡晕头转向,造成了他晚年在文学上的失意,因为多年来他就是在这个圣殿的祭坛前祈祷,在那里望弥撒。起初,他反抗。象他在学院大会上说的那样,“要建造起一座坚不可摧的堤坝,挡住这股邪恶的潮流”。他写了两本无情的小册子,但没有读者,那可怕的潮流汹涌奔腾,更深、更广。于是,阿连卡就在“伦理道德”中寻求庇护,就象躲到了坚固的岩石之中,自然主义不正是以它那来势凶猛的淫猥使体面的社会腐烂堕落的吗?好吧,他,阿连卡就是伦理道德的卫士,就是高尚习俗的宪兵,这位《黎明之声》的作者,当初有二十年的时间在短诗和赞歌中向首都的贵夫人们宣扬过性爱;小说《爱维拉》的这位作者,当年在他的小说和戏剧里也曾宣扬过私通,把夫妻间的义务看成是使人厌恶的屏障,而为所有的丈夫提供了繁多而又狡诈的手段,为一切情人带来了欢乐、光辉和古代阿波罗的聪慧;托马斯?阿连卡(他在自传体小说《两蕃莲》中承认),当年他本人也在天鹅绒和塞浦路斯葡萄酒之中经历过通奸、醉生梦死的淫逸生活——从现在起,他严肃了,纯洁了,他整个人就是一座廉正的丰碑,他要转而去严格地监视报纸、书刊和戏剧。他根本看不出在响亮的亲吻中,高高撩起的裙子下裸露的沾白大腿上,有任何现实主义的迹象。然后,我们的阿连卡就会向全国呐喊警告,疾笔著说,他的诅咒(使那些才疏学浅的学者)想起了以赛亚①的吼声。但是,有一天,阿连卡做了这样的供认,使最冷静的人也为之震惊,那就是他越是揭露一本书寡廉鲜耻,这本书就更会被抢购一空!在他看来,世界上的事物全都颠倒了,《爱维拉》的作者到处碰壁..这一来,他的火气倒也变小了;他只是厌恶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孩子们,请别提这种‘粪土渣滓’了!”

但是这天晚上,使他高兴的是遇到了知音。克拉夫特也不能容忍自然主义,因为它把见不得人的东西,社会的丑恶真相,原原本本地在书本里亮了出来。艺术是理想的升华之物!因此它应该介绍人类最完美最高尚的东西,并且用生活和感受到的最美的形式表达出来..埃戛厌烦地用双手抱住头——这时卡洛斯在另一端说,现实主义最不能容忍的是它装腔作势的科学架①以赛亚,《圣经》中人物,希伯来预言家。

势,是它从外来哲学演变而来的自命不凡的审美观,为了描述一个洗衣妇同一个木匠睡觉,它要引证克劳德?怕纳②、实验论、实证论、斯图亚特?米尔和达尔文!

于是,埃夏受到两面夹攻。他大声嚷道:现实主义的弱点恰恰在于它尚不够科学,在于它臆造内容,捏造情节,为文学的想象所左右。自然主义艺术的纯洁形式应该是专题著作,单纯地研究一个人,一种恶习,一种激情,就象是处理一个病历那样,无需生动、华美的描绘,也无需风格..“这是荒唐的,”卡洛斯说。“只有通过情节才能描绘出人物..”“再说,艺术作品,”克拉夫特补充说。“它的生命力正是在于它的形式..”阿连卡打断他们的争论说,讲如此多的哲学毫无必要。

“孩子们,你们是为恶魔白费蜡烛。应该这样批判现实主义:用手捂住鼻子。我要是看到这种书,马上就把它泡列花露小瓶子里。咱们别再争论这种‘粪上渣滓’了。”

“上诺曼第扁鱼吗?”一个侍者问埃戛,递过来一只大盘子。

埃戛正要向阿连卡开火,但是当他看到科恩对这场文学争论露出的那种厌烦而又傲慢的微笑,就又忍住了。他全神贯注地对着科恩,想了解他觉得圣艾米里恩酒怎么样。当看到科恩惬意地品尝着诺曼第扁鱼时,埃戛兴高采烈地问道:“喂,科恩,请告诉我,这笔款子借还是不借?”

他对大家说,贷款可是个严肃的问题,这话引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这是一宗大交易,真正是一桩历史性的事件!

科恩在盘子边上倒了点盐,用权威的口气回答说,款是“绝对”要贷的。今天在葡萄牙,贷款同税收一样,也是正常的,必不可少的,家喻户晓的收入来源之一。实际上政府部门唯一的工作就是这个——“收税”、“借贷”。将来肯定仍是如此..卡洛斯对金融问题一无所知,但是他感到,如若果真如此,那么这个国家就将高高兴兴、顺顺当当地走向破产。

“而且会奋力奔驰,步子非常稳健,目标非常准确,”科恩微笑着赞同说。“啊,亲爱的先生,对这点谁也没有幻想,就是财政大臣也是如此!破产是必然的:好比一个人做加法算出的总和那样!”

埃戛显得很惊讶。嗯,可真严重!所有的人都在听科恩讲话。埃戛又给他斟上一杯酒,然后,用胳膊托着两腮,撑在桌子上听着他讲话。

“破产已经肯定无疑了,事态趋势就是如此。”科恩接着说。“要使国家在两、三年内破产,这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做到..”埃戛迫不及待地开出了“药方”,这就是:不断地进行革命的鼓动;在发放贷款的前夕,让二百名坚定的流浪汉在市政厅广场混战一场,在共和国万岁的欢呼声中砸烂路灯;把这些消息发到巴黎、伦敦和里约热内卢,作为当地报纸的粗体大字标题;恐吓市场,恐吓巴西人,破产就成为现实了。只是,正如科恩所说,这对准都没有益处。

但是,埃戛又强烈地表示异议。怎么能说对谁都没有益处?怎么这样说!这恰恰对所有人都有益处!破产后随之而来的必然是一场革命。一个靠②克劳德?伯纳(1813— 1878),法国著名生理学家。

着不打算偿付的“债券”生存的国家,现在拿起了警棍。不论是按原则行事,还是仅仅从复仇着想,首要的就是要扫除象征债务的君主制度,和那一大批立宪主义者。克服了这场危机,葡萄牙就清算了旧债,摆脱了那些旧人员,摆脱了这一帮粗俗无知的灾星..埃戛的声音铿锵有力..但是,科恩看到他的朋友把振兴银行的人都说成是“粗俗无知者”,是“灾星”,就用手拍了拍他的胳膊,提醒他该理智些。显然,他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在一八四六年后涌现的人物中,有庸才,有蠢货,但是也有伟人!

“有天才,有博学者,”他以老练的口气说。“你应该承认这一点,埃戛..你言过其实了!是的,有天才,有博学者。”

埃戛想起这些灾星中,有的是科恩的朋友,他承认这些人是有天才、有知识的。在这段时问里,阿连卡无精打采地捻着胡子。近来,他在向激进的思想,向一八四八年民主人道主义靠拢。看到浪漫主义在文学上威望扫地,他就本能地躲进了政治浪漫上义,好象是进了稳妥的避难所。他祈望一个由天才治理的共和国,希望各国人民和睦相处,并建立欧洲合众国..此外,他对政客们怨言满腹,这些今天的从政者,正是他昔日编辑部的同行,咖啡馆和赌场的伙伴..“这个..”他说。“什么天才啊,博学啊!..都是谎言..我了解这些人,亲爱的科恩..”科恩摇摇头:“不,阿连卡,你不了解!你也是属于那一类的..你这样说,怕是不怎么相当..那样过价了点。确实,有天才,有博学多识者。”

科恩是国家银行可敬的行长,是天仙般美貌的拉结夫人的丈夫,是你可以去美餐一顿的费勒吉亚尔街上那个好客之家的主人,对于他的讥讽,阿连卡只好克制自己的忿懑,承认当然存在天才和博学的人。科恩借着他的银行,他妻子的美丽眼睛和他厨子的好手艺的力量,征服了那些叛逆的情绪,唤起了人们对议员的尊敬,对法制的尊重。于是,他又轻声细语,以和解的口气说,国家需要改革..但是,埃戛这天顽强得很,他又说了一句惊人妙语:“葡萄牙不需要改革,科恩,葡萄牙需要的是西班牙入侵。”

阿连卡是一位古典式的爱国者,一听此话就愤怒至极。科恩露出一副上层人士宽容大度的微笑和洁白的牙齿,把这番活只看作是“咱们埃戛自相矛盾的谬论”。但是埃戛讲得很认真,理直气壮。他说,当然入侵并非意味着主权损失殆荆只有闹“十二月一日”①光复的那班人,才是如此庸人自扰,一个仅有一千五百万人口的国家,一口气吞下了六百万居民,尚未有过此种先例。再说,谁也不允许美丽的葡萄牙海岸落入军事航海民族——西班牙的手中,我们用殖民地可能换来的盟国的支持,还没有计算在内,这些殖民地对我们的用场,就象败了家的继承者们把手中的家传财宝,在手头据拮进,可以拿去典当..没什么危险。果真在一场欧洲发生的战事中,我国遭到入侵,临到我们头上的不外乎挨一顿狠揍,付一笔巨额赔款,丢掉一两个省份,也许会看到加里西亚省的地盘扩展到杜罗河一带..①“十二月一日”为葡萄牙光复节。一六四○年十二月一日,经过斗争,葡萄牙终于从西班牙六十年的统治下重获独立。

“香菇燉鸡,”侍者低声他说,向他递过盘子。

在他捡菜的当儿,四座的人向他提了一串问题,问他国家如何从这场会使塞洛利库?巴斯都,高贵的塞洛利库,这个英雄们的诞生地,埃戛家族的诞生地,变成西班牙的小镇的浩劫中解救出来?

“这就在于重振葡萄牙人的报国精神和聪明才智!一旦挨打、受辱,遭到洗劫,面临着被摧毁,我们就会拼死奋斗。那时我们面前的形势将会何等美妙啊!没有了君主帝王,没有了这帮政客,没有了沉重的公债负担,因为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我们将会象一张没有写过字的纸,洁白无瑕。这样,一页新的历史将会开始,一个新的葡萄牙,一个严肃、聪慧、强大、庄重,善于学习,勤丁思考,象过去那样创造文明的葡萄牙..小伙子们,只有一顿棒打才能使一个国家复苏..啊,神哪,让西班牙人来吧!你,科恩,清把圣艾米里恩酒递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