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斯堡的摄影师 —— 8

一九四五年五月末,厄列泽·巴拉济尼上尉(他曾作为一名突击队员与英国人一起在利比亚作战,领有英国军衔)来到奥地利。他的使命简单而又明了:招募过去的集中营囚犯,并把他们秘密运送到巴勒斯坦去。明显的倾向是最好招募男女青年,很年轻的,这些人在战斗中随时可以发挥从焚尸炉的烈火中锻炼出来的潜力。巴拉济尼出生于巴勒斯坦,他的个儿又瘦又小,待人接物非常客气。

他第一次见到雷伯·克立姆罗德是在一九四五年七月五日;说实话,当时他对雷伯并没有十分注意。克立姆罗德不是一个犹太姓氏,何况刚从萨尔茨堡来到此地的这个少年,身心两方面都处于一种怪可怜的状态,因此,巴拉济尼本来不考虑把他运送出去,尤其是秘密运送,准备过几个星期乃至过几个月再说。

那天,代表犹太旅招兵买马的巴拉济尼,心日中另有两个准备送出去的对象,其中的一个就住在隔壁一间屋子里。另一个是波兰犹太人,凑巧名字也叫了雷伯——雷伯·约尔·白尼适,他是在一九四四——一九四五年的那个冬季接近尾声时到达毛特豪森的。一九四五年二月,有三干名囚犯(其中包括西蒙·威森塔尔和一位拉吉韦尔公爵)从布痕瓦尔德被押往奥地利北部的这个集中营,白尼适便是这批囚犯中的一个。三千人中只有一千人活着到达毛特豪森。一九四五年,白尼适十九岁。

白尼适躺在雷伯·克立姆罗德右边的床上。他和巴拉济尼用依地语(注:犹太人使用的一种国际语言,是在古日耳曼语基础上吸收各种现代语言中的词汇构成的)交谈了很长时间。

在英国第七军的坦克开到毛特豪森之前两天,白尼适给一名党卫军用步枪的枪托打断了髋骨和股骨,送进有“死人棚”之称的六号棚A室。

巴拉济尼上尉对当时躺在他们旁边的雷伯·克立姆罗德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只记得这个病殃殃的少年对他和白尼适的交谈丝毫不感兴趣。另外,巴拉济尼虽然能说一口流利的希伯来语(注:犹太人宗教,文学和世俗语言,以色列的官方语言)和英语,使用依地语却挺费劲,故而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谈话上了。

白尼适很快就接受了巴拉济尼的建议,并且同意一俟身体状况允许立即动身。

巴拉济尼临走时说,他过两个星期再来。

他果然来了。

“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这话是用希伯来语说的。巴拉济尼转过身去,起先什么人也没有看见。医院的走廊里空荡荡的,似乎阗无一人。接着,他看见一个又高又瘦的身影,在他自己刚从那儿进来的门口角落里一根柱子旁边缩做一团。巴拉济尼并不记得在哪儿看见过这张脸。然而,那双凝聚着非凡的力量的眼睛却使他大吃一惊。

“你是谁?”

“雷伯·米歇尔·克立拇罗德。我的床位在约尔·白尼适旁边。”

他的希伯来语十分纯粹,但说得很慢,带有一点点几乎听不出来的法国口音。他在用某些词的时候,往往要想一想,仿佛在说一种差不多已经忘记的语言。他想必看见了巴拉济尼眼光里的疑问,所以主动补充道,“我的母亲是犹太人。她叫汉娜·伊茨柯维奇,出生在利沃夫。她和我的姐妹在贝乌泽茨关过。我父亲教我法语,母亲教我希伯来语和依地语。我还能说意大列语,西班牙语也会一点。现在,我正在学英语。”

他非常缓慢地走过来,一只又大又瘦的手从背后移到胸前,手里拿着—本惠特曼的《草叶集》。但他的眼珠却没有转动,依然凝视着巴拉济尼的眼睛,目光专注,咄咄逼人。巴拉济尼感到有点不自在,脱口提了出现在他脑海里的第一个问题:“你多大了?”

“九月十八日我将满十七周岁。”

此刻,巴拉济尼有一种他无法描述的感觉。

“你希望我为你做些什么呢?”

“我想和白尼适一道走,如果还有其他人的话,我也想跟他们一起离开这儿。”

克立姆罗德年龄虽小,倒并不使巴拉济尼为难。对于“以色列家园”运动的许多战士来说,十七岁可以算是大的了,至少在“伊尔贡”和“斯腾”的秘密小组里是如此。引起巴拉济尼戒心的是另一个问题。有这么几秒钟功夫,他想象着这会不会是英国人采用的渗透战术?因为类似的情况已经发生过,其目的在于阻挠伦敦的那些政治家所担心的大批移民前拄以色列。(注:二战结束后,美国为了在中东实行扩张,积极支持犹太人复国运动,鼓励各国的犹太人移居巴勒斯坦。而英国为了维护其在中东的旧有势力,怂恿阿拉伯各国反对犹太人。)

“你在毛特豪森集中营里呆过?”

“是的。”

“我要核实一下。你说的情况我都要核实。”

雷伯那双灰色的眼睛连眨也没眨一下。“如果不加核实你会犯错误的。你也不必马上答复我。如果有人在几分钟内便吸收我加入他们的组织,我觉得这是不严肃的。再说,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适宜远行。”

“什么时候你才能远行?”

“和约尔·白尼适一样,再过两个星期。”

巴拉济尼进行了调查。他特地去找林茨犹太人委员会中的一些成员,其中之一就是威森塔尔。他们没有听说过克立姆罗德这个名字,只有一个人记得曾经在集中营里见过此人——“他给装扮得象个女人,陪伴着一群党卫军军官”。

他设法找到了至少十几个从利沃夫来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现在正在利昂丁等待遣送。这些人中间谁也没有在一九四一年七月见过一个名叫汉娜·伊茨柯维奇·克立姆罗德的女人带着三个孩子到利沃夫。

七月二十日前后,巴拉济尼向他的上级、未来的以色列驻法国大使阿谢尔·本·纳坦作了汇报,后者当时负责把奥地利美占区内的犹太人集中起来这项工作。巴拉济尼把自己的疑虑向他谈了。

“这个少年身上有一种气质使我感到不安,怎么回事,我也说不上来。”

“他很聪明?”

“他吗?我和他谈话的时候有一种感觉,好象他是大人,而我是一个智龄不过三岁的孩子!他的思维速度要比我快两三倍。我简直无法把自己的话说完,还来不及提出问题,他已经给了我回答。”

“也许,这就是你感到不安的原因吧,”本·纳坦说着笑了起来,“那也会使我感到不安的。”

他们两个商量决定,巴拉济尼应该相信自己本能的感觉。

七月三十日,巴拉济尼义来与约尔·白尼适和雷伯·克立妈罗施见面。他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他们两个将在八月六日夜晚一起动身。

巴拉济尼最后想出了一个在他心目中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办法。在一段时间内,由白尼适对克立姆罗德的行动留点儿神,这是第一步预防措施。同时他又采取第二步保护性措施:他向特拉维夫方面捎了个信儿,特请铎夫·拉扎鲁斯对雷伯·克立姆罗德多加注意。

雷伯仲出手去搀扶臀部和大腿直到现在还有点僵直的白尼适。雷伯把他拉上卡车。车上已经有十一个男人和五个女人,年纪大都在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所有的人都不作声。有人推上车后的尾板,并且锁起来,再把黄褐色的车篷也扣好,这样就遮断了一切光亮。车外有人低声说话,接着引擎启动,卡车开走了。这时是一九四五年八月七日凌晨一点。

为了赶到约定地点,雷伯和约尔在午夜以前就离开了医院。他们穿越林茨城,绕过市中心,到达了第一个集合地点,那是在多瑙河沿岸各种码头设施中间的一个货栈附近。在那里,有两个男子和一个年轻的姑娘与他们会合,但根据事先作出的安排,他们不应结伴而行。他们步行前往南郊。对于约定地点、集合时间、同伴身份、出发情况等,雷伯一无所知。

在以后的旅程中,雷伯没有作任何努力去打听任何事情。出林茨城以后,卡车走了四个多小时,途中有个女人间或用依地语曼声唱歌,她的脸却看不见。路上曾作过一次停留,时间很短,让大家解手。天色刚刚破晓,曙光照亮的山峦雷伯不知其名,白尼适更说不出来,他对奥地利一点儿也不熟悉。但有个男人用波兰语说,这是克拉姆山口,位于巴特加施泰因之北。

白尼适温和地笑道,“他也懂波兰语,别费心了……”

他们又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奥地利夏天刺目的晨曦透过帆布车篷的空隙漏进来。

八月七日的白天,他们是在离伊格尔斯不远的一个独家村里度过的。天黑以后,他们又继续赶路,在十一点钟左右穿过了因斯布鲁克。这时,雷伯听见有两个男人在说法语,想必是当兵的,其中一个的南方口音悦耳动听。此后,雷伯就认识路了,那是米滕瓦尔德的铁路隧道,还听得见因河的激浪翻腾。一九三八年夏天,他的学校(雷伯比他那个年龄组的学生提前两年学业)组织过一次到圣安东去的旅行,这些地方雷伯记得十分清楚。

雷伯以为,他们的目的地大概是瑞士,但卡车在兰德克朝左拐弯了。过了一个小时,卡车停下,卸去所载的人以后,掉转头来开始下山。

他们跟随一个从黑夜中出现的小青年步行前进。那个小育年用德语告诫他们绝对不要出声。在山间森林中攀登了大约三小时以后,他们到达一家几乎没有灯光的客店。他们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通过一架梯子登上二楼的蒂罗尔式大阳台。那里已经有二十人的另一抵移民,这些人如此害怕出声,他们把鞋也脱了,免得惊动楼下的客人……

……而楼下的客人也谨慎非凡。雷伯一行到达一小时以后,他从一扇窗里往外看去,见又有一群男人抵达,大约十五个左右,有些是中年人。这些新来的虽然穿着华贵的便服,携带高级手提箱,但从他们的举止和组织性可以感觉到一种军人的气质。他们在屋外一直保持静默,到了里边,却引起一片欢呼,说的都是德语,不过很快就被制止。

客店的伙计穿梭般往来于楼上楼下之间,应付裕如。

约尔走到雷伯身边。

“你是不是在想我现在想的问题?”

雷伯点点头。

隔着楼板,他们听得见楼下的人们正在作过夜的难备。雷们和约尔如果愿意,可以把肚皮贴在楼板上听楼下的低声交谈。有几秒钟功夫,一种憎恶的表情把约尔清秀的面貌都拧歪了。他是华沙犹太人聚居区的幸存者。“纳粹们在逃命!”他悲愤地哭了。

八月八日,整整一天都在仇敌为邻这种奇怪、反常的状态下度过。

毛特豪森及其他集中营里的幸存者和曾经对他们施加毒刑、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那些人,同时住在离雷申山口不远的这家客店里,双方相隔仅在咫尺之间,由同一个店主供应伙食,由同一帮走私贩带路越境——这并不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埃立希·施泰尔不在其今。过塞梯尼亚兹也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日期不符。

但他走的也是这条路,这是肯定无疑的。

第二天晚上,他们越过了奥地利与意大利接壤的边界。前后间隔两小时。党卫军先走,他们有优先权。

到了意大利境内,有一批卡车显然是来接雷伯·克立姆罗德和他的同伴们的。他们加上前几天夜里越过雷申山口并在一些意大利农家找到栖身之所的好几批先行者,已经超过一百人。

约尔·白尼适生就一副快乐的性格和一种简直令人叹为现止的本领,什么事情他都等闲视之。在毛特豪森集中营时,他曾不下二十次冒着被立即处死的危险,模仿某一名看守走路的步态或面部的习惯性抽搐。这次从山口下来,他几乎一直不停地哼着歌曲,或者以近乎粗鄙的不敬态度再现一个叫史洛依梅莱的人的特征,这个史洛依梅莱是白尼适在卢布林附近的故乡全村的骄傲,他是一位拉比(注:犹太教教士和教授犹太法学的老师。),或者差不多是一位拉比。

然而,当他们看到在等候他们的卡车和士兵制服时,连白尼适也楞住了。毫无疑问,卡车和军服都是英国的。他们这才认识到,原来他们属于“英王陛下的四一二皇家运输连”。凭着这些军车军服,尽管英国人进行严密封锁,他们还是将被全部送到意大利南部,并从那儿渡海去以色列。

四一二皇家运输连实际上并不存在。它是一个名叫耶胡达·阿拉济的人灵机一动的产物,此人是“莫萨德·阿立亚·贝特”组织在意大利的领导人。由哈葛纳派于一九三七年创立的这支巴勒斯坦犹太人殖民地的自卫武装力量,正通过移民努力巩固这些殖民地的地位。

当英国人在巴勒斯坦加紧缉访阿拉济的时侯,他却在意大利登岸,正好来到盟军的背后。就在这些盟军中间,也有巴勒斯坦的犹太人零星分布在英国部队内部。

里边有四名中上,其中之一名叫伊里亚霍·科亨,人称“本—胡尔”,他在犹太人聚居区建立了一个名叫“帕尔马”的哈葛纳派武装组织,后来成为以色列军队的核心。

阿拉济和那四名中士十分周密地制订了一项利用英王陛下部队的物资和各种补给品的计划。阿拉济还建立了一套从安特卫普经过巴黎、马赛、雅典到那不勒斯的通讯系统。他们在米兰城外约二十公里的一个镇上设立了一座广播电台,保持着哈葛纳派领导人与特拉维夫之间的联系。

在这个部分被占领的国家里,阿拉济拥有卡车、能说道地英语的人员、穿正规制服的军士。他实际上创建了一文虚构的部队,有伪造的花名册,有真正的营房:米兰市中心一座很大的汽车库,这个车库曾经被英国军队正式征用过。除了这一切,他还设立一个伪造证件的工场,专门签发能使宪兵上当的命令,同时也为到此中转的难民提供假护照。所谓“四一二皇家运输连”就是这样形成的。直到一九四六年四月,这一计谋才被英国人识破。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一日,一批三十五人的非法移民在巴厘登上一艘二十五吨的渔船“达林”号——实际上是“天狼星”号,它真正的登记港是莫诺波利,位于由此往南四十多公里的亚得里亚海岸上。

过了七天,战后第一艘秘密移民船安抵以色列的凯撒城遗址,没有遇上任何意外。雷伯·克立姆罗德和约尔·白尼适都在这条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