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他办到了!演出还没结束,他就知道自己办到了!

这趟不可思议的旅程,就从汉玛滩开始;原本陌生的语言在他心中潜移默化,终于变成他的母语;他亲手征服了这片新天地,彻底将剧院、同性恋社交圈,直至整座城市变成自己的地盘。

他的朋友们就坐在观众席的中央座位。舞台灯非常刺眼,他看不见他们,但他知道他们就坐在那里:他爱他们,他们更爱他。保罗一定觉得表演无聊极了,没有高潮,一点都不光鲜亮丽,演员在台上走来走去,无病呻吟,到底在演什么?也许,第一幕还没演完,他就已经百无聊赖地靠在赛尔波、拉许欧克或者拉斯穆斯身上,不耐烦地抱怨戏怎么还没演完。

赛尔波一定这样咕哝地回答保罗:“拜托,人家拉许欧克的瘦屁股痛得要命,都没在抱怨,你在鬼叫什么?”

但他们都为了他,坐在那里,为他打气。

现在,他一枝独秀,剧场唯一的光柱投射在他身上。他的眼里闪动着渴望、思念与无尽的哀愁。台词侃侃从他双唇间流泻而出,浑然天成。

就像一位客座教师提过的,演戏的窍门,在于不抢台词,不添油加醋。

“演戏还不简单!台词怎么写,你就怎么讲!”

随后,她两眼朝天一望,补上一句:“各位,看在上帝的分上,记得多放点感情进去,把子音发清楚……”

此刻,他就是康士坦丁。

别紧张,不用刻意显示或证明什么。自然就好。

当他转向饰演女主角的玛格达莲娜时,一切条件皆已具备。

“你们已经找到方向,知道要往何处去。

“但我还在与迷惘、梦境与幻觉奋战,我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有什么用……”


医生来到候诊室。

“班特先生?”

班特起身,随着医生走进另一间较小的房间。医生转过身来,带着鼓励对他点了点头。班特觉得,他今天心情一定很好……


数个月来,他们为了毕业公演精心策划、准备,心中既期待又怕受伤害。重头戏已经接近尾声,好戏即将告一段落。饰演朵恩的男孩拦腰抱住饰演提哥林的男孩,将他带到舞台边缘处,说道:

“把伊琳娜·妮可拉耶夫娜带走吧。

“事情就是这样:康士坦丁·格理洛维奇举枪自尽了……”

灯光熄灭。一片黑暗。


医生坐在书桌前,对班特点点头:“请坐。”

班特随即坐下。

“我们已经收到你的检测结果。你选择以匿名方式接受检测,你的号码是……”

医生瞧了瞧手中的文件。

“……1987/037290……”

班特打了个嗝,吞了一口口水,紧张到几乎无法呼吸。

“那么,我现在要拆信封了……”


表演厅的灯全亮了。保罗伸伸懒腰,惊讶地四下张望。

“什么?演完了啊?不会吧?”

“是啊,不然呢?”赛尔波应道。

演员们走到台上,接受观众如雷的掌声,鞠躬答谢。他们微笑着,大汗淋漓,但快乐不已。

“安可!安可!”保罗喊了几声,然后转头对赛尔波耳语,“想想看!如果我们占有过一出戏的男主角,这出戏肯定好看得不得了。哈哈!”

“嗯,是呀。我同意。”

保罗继续鼓掌,同时不胜惊讶地瞧着赛尔波。

“你说什么?你也跟……班特搞过?”

赛尔波点点头。

保罗边笑边摇摇头:“他真是个贱婊子!”

他们更加卖力、狂热地鼓掌。


医生手持一把小小的拆信刀,割开信封。

班特面无表情地瞧着医生。这个情景让他想到颁奖典礼,颁奖人割开信封袋,准备大声公布得奖人姓名。身为获奖提名人,他必须一本正经,装得若无其事。现在不就是这个情况吗?他知道,自己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准备接受检验的结果。


演员们在后台紧紧拥抱,亲朋好友按捺不住,纷纷闯进后台,准备大肆庆祝一番。

保罗带头冲进化妆区,手中捧着一大束鲜花,像捧着奖杯似的。

“班特,我的小心肝!”

班特哈哈大笑:“哎呀,怎么大家全来啦!”

他一一与所有朋友相拥。大家一再向他保证,整出戏真是好极了,他们的演出无懈可击。每个观众都觉得经历了一场极致的艺术洗礼。

班特的脸庞顿时容光焕发,双眼闪闪发亮。他一方面沉醉在赞美声中,同时用毛巾擦干额头涔涔的汗水。

突然,他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班特?”

他眼神扫视一圈,才发现“克拉拉青年剧团”的导演兼艺术总监苏珊娜·厄斯腾正朝他走来。班特的表情像是中了头奖一样。

“嗨,苏珊娜!”他们亲切地问候彼此。

“你演得真是好极了!”苏珊娜表情真挚,不像是在说客套话。

班特几乎要喜极而泣。他可是苏珊娜忠实的仰慕者啊!泪水即将夺眶而出,他假装擦汗,用毛巾一再擦拭脸颊。

“谢谢,你真的这么觉得吗?”他尽量表现得沉着、稳健、充满自信。

“是的!你把男主角的野心演得非常、非常传神。我很喜欢。”

班特从眼角瞄到几个同学正朝他们这边望过来,还不时点点头。苏珊娜·厄斯腾特地上来和班特说话,却没理会其他人。他知道,这些同学既羡慕又嫉妒。

“你看见没有?”其中一人低声说。

“看见啦,”另一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过不意外啦,这家伙太厉害了,简直就是天生的演员。”


“……我必须很遗憾地告诉你,你的检验结果呈阳性反应。这代表你已经被传染了。”

先是一片死寂。然后,他猛地抽搐一下,仿佛直到这时才大梦初醒。

“是,是,我知道了。”

医生神色凝重地望着他,好像他也被这个噩耗吓到,正在斟酌该说些什么才好。

“是的。我知道了。”


班特到女生化妆室找玛格达莲娜。她坐在镜前,正在卸口红。

“你知道我刚才跟谁聊天吗?”他尽可能做到不动声色。

“不就是苏姗娜·厄斯腾嘛。风声传得很快,这你也知道的。”

班特忍俊不禁,狂呼起来。

“啊!太爽了!棒呆了!”

两人透过化妆镜审视对方的身影。她继续用棉花球把剩下的口红擦拭干净。

“现在,好戏才要开始!”她对他微微一笑。

班特再也无法掩饰心中那股解脱一般的狂喜。

“是的,宝贝!现在,好戏才要开始!”


“不管怎么说,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们必须立即对你的病情发展进行追踪,因此已经帮你预定了明天的回诊时间,届时会有专业的医疗顾问在场。”

“是,是。”

“为求百分之百确定,我们当然会重新做检验。理论上,这种检验还不是十分成熟,可能会出现误差。”

“是,是。真的吗?”

医生放下手中的文件,凝视着班特,将他从里到外瞧了个仔细。

“现在,你感觉怎么样?你还好吗?”

班特清醒过来,勉强挤出一点微笑,试着镇定下来。

“是的,没事,没问题。刚刚我有点头晕,没事的。”

他笑了起来,笑得急促,笑得很不情愿。随后,他站起身来。

医生也站起身来。

“有任何问题,欢迎随时打电话过来。值班室的电话二十四小时都有人接听。”

“不用,不用,”班特连忙制止医生继续说下去,“没事,真的没事。”

“你确定?”

班特又是一笑。这次笑得真挚多了,使人放心多了。

“当然啰。真的,没事的!”

“你回家以后,家里有人照顾你吗?”

“是,是,”班特只顾敷衍过去,“没问题的。”

班特下坡而行,来到宽敞的圆环路上,经过幅员宽广的南岛公园,朝地铁锌矿场站走去。

今年夏天来得可真早,天气已经开始暖热起来。光是这一点就够谢天谢地了。他瞧着号角街上高朋满座的咖啡屋,每个人都欣喜雀跃不已。

大家都好快乐。光是这样就足以使人心暖。终于又度过一个寒冬。

他瞥见街上的自行车骑士,还有人在人行道上慢跑。

两位母亲推着婴儿车,从号角街上的超市走出来,其中一位身上还用绑带绑着小婴儿。小婴儿的头倚在母亲胸前,睡得好安稳。

他心想,真是生机盎然哪!

他知道,这想法真是够老套俗滥的,但是,见到此情此景,脑中还是浮现了这句话。对,没错,真是生机盎然!

他经过锌矿场站的书报摊,老天爷,《今日新闻》的头条又在鬼扯了。

“瑞典医师建议:在所有HIV呈阳性反应的患者腋下刺青,作为标记。”

他刻意撇过头,避开不看那刺眼的标题。今天才在医院得知自己可能呈阳性反应,看到这种标题,心情只会更加郁闷。

几个大概是就读托儿所的孩子正在毛皮湾公园玩耍。他驻足片刻,看着他们玩耍,面对刺眼的阳光,不禁眯起了眼睛。

其中一个孩子把球朝他踢来,想让他加入。他捡起球,抛回给他们,向他们挥手道别;他们也对他挥挥手。随后,他回到位于小丘街的住宅区,他就住在这里。

他的邻居爱琳是个个子矮小的妇人,平常他还会帮她跑跑腿,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看见她站在楼梯间,他礼貌性地问候一声。

她告诉他,暖气终于修好了。他答道,太好了。然后,两人礼貌地点点头,算是尽到了邻居的本分,就进入各自的公寓房间,锁上门。

一回到家,班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阳台的门,让和煦的阳光与梅拉伦湖闪动的映影照进室内。天气真是好得不像话啊,他想,真应该跳进长岛区的浴场,好好泡个澡才对。

他养的猫飞快地跑到他跟前,在他脚边磨蹭,喵喵叫着,向主人讨抚摸。他将小猫抱在怀里,和它玩了一会儿;被抚摸的小猫立刻满意地呜呜叫着。班特在公寓里唯一的衣橱里翻找一条带子,一条腰带、浴袍用的绑带,再不然,一条绳子也成。

他不疾不徐地找着。总有可以用的东西吧!

最后,他选了一条足够长的电线。不知怎的,这条电线被他搁置在门口的地板上。

他从天花板挂钩上取下吊灯,小心翼翼地将吊灯放好。这盏大吊灯总共有四根吊臂,以及四个小小的琥珀色陶瓷灯罩,相当贵重,他可不想弄坏这盏吊灯。

电话铃声响起。反正他不赶时间,顺手就接起来。

“喂?我是班特。”

大家都说,他讲电话的声音真好听。

玛格达莲娜从国王花园的公共电话亭打给他,她说,同学们刚从茶馆订了一堆现做的鲜虾三明治,准备开庆功宴,问能不能请他过去,跟大家聚一聚,小酌两杯。

班特把听筒夹在肩膀与耳朵之间,同时绞尽脑汁,思考着怎样才能将电线打结。他晃神了一下,向对方赔不是,请玛格达莲娜再讲一次。

“我说,我们班上一半的人,还有整个斯德哥尔摩都在茶馆里,等你大驾光临!你什么时候来?”

她咯咯笑了。

班特也跟着笑了。

大家都说,他的笑声仿佛银铃——清脆、悦耳、好听。

“真有意思。我应该等一下就到。”

“怎么回事?你的声音听来怪怪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班特开始将自己绑紧。

“有吗?没有吧?没事,一切好得很。我只是……喂,听着,我马上来!”

“好吧。等会儿见!”

“等会儿见。”

班特正要挂上电话,这时,玛格达莲娜又补上一句:“你知道吗?拉许·罗夫格兰问到你哦!”

班特眼神突然一亮。真令他意想不到!

“是皇家剧院的主任吗?”

“对,没错,就是他!”

“天哪!”班特脱口而出,又惊又喜。

“你出名啰,班仔!”玛格达莲娜继续咯咯笑着,“你现在可是大明星了!”

她笑得好开心。

班特也跟着她笑起来。两人笑得好开心。

“我就来了!”班特说道。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由衷地感到雀跃。他又补上一句:“我们等会儿见。”

“不要给我拖太久!大家就等你一个!”

“马上来,我保证!”

玛格达莲娜挂上电话,告诉同学,大明星班特很快就到。她边走边踩着轻盈的步伐,仿佛在跳舞。

班特挂上电话时,脸上挂着微笑。

拉许·罗夫格兰。皇家剧院。他真的是做梦也没想到!

这样一来,他不就得在苏珊娜·厄斯腾与拉许·罗夫格兰之间二选一了?他哈哈大笑。好困难的抉择啊!

然后,他站上椅子,小心翼翼地将电线绑在天花板的挂钩上。这种事还是得一丝不苟地完成,不能有丝毫马虎。他又笑了,好困难的抉择啊,呵呵!

他将头套进环圈。

他必须踮起脚尖,才能将头稳稳地套进环圈,确实拉紧。

有点不稳,有点恐怖。

在这种情况下要保持平衡还真有点难度。

他镇静下来,做了最后决定。他已经准备好将椅子一脚踢开。他开始用腹部呼吸。

现在,就是此刻。他手中握着自己的梦想。他非常清楚,自己的人生、命运、前途都将在今天决定。

他用鼻子吸气,努力使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稳。他告诉自己,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恐慌打倒。

阳光缓缓掠过屋顶。今天,一整晚,夕阳将会悬挂在阳台上,流连忘返,不愿离去。他多么想念那些夏夜时光,与本杰明、拉斯穆斯和其他朋友来上一瓶红酒,把酒言欢。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

就在这时,他养的小猫突然跳到他站着的椅子上,磨蹭着他的双脚。他摇晃着,倾斜着,几乎要坠落在地。

“喵喵!”他呻吟道,“不要闹啦!现在不可以!”

他费尽千辛万苦,才把头从环圈里取出,温柔地将小猫抱在怀里。小猫突然感到莫名的不安,四条腿又踢又蹬,不愿乖乖就范。他抱着小猫,打开门,把它留在外面,对它轻声说道:“小老太婆,你就好好在外面玩吧!别来烦我!”

随后,他关上门,把猫留在外面。

他现在可不能放松。要是一放松,他就会感到无比恐惧,整件事就搞砸了。

很快就没事了。

然后,他就不用再害怕了。

现在正是6月,盛夏时光犹如豆蔻年华的少女,最是美好动人。他好想再一次走到阳台上,深吸一口气,让新鲜暖和的空气浸润肺部。

这真是美好的一天,使人心情愉悦。

仿佛在预告某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即将发生。

老天爷,是拉许·罗夫格兰啊!

他搞定了,他办到了!全世界都是他的了!就是现在,就是此刻,全世界都掌握在他手上了!

他对此感到敬畏,心怀感恩。

“要从四十二号街走好长一段路,才会到百老汇;还是,再过两个街区就到了,对不对?”

他喃喃自语,摇摇头,微笑一下,然后走回屋内。

重新站上椅子,再度把头套进环圈。

再度踮起脚尖,倾斜一下,试图取得平衡。

不知为什么,他瞧了瞧自己的腕表。

“好啊,”他高声说,“现在是4点15分……”

这将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仍然在跳动。

他心想,这颗心是永远、永远不会停止跳动的。

他朝湛蓝的盛夏天空投去最后一瞥,然后将身子向前倾,再向前倾一点,缓缓向前踮步,倾斜,然后放任自己坠落……

椅子四脚朝天。电线猛然拉直。天花板出现一道裂缝,但挂钩还是挺住了。

他脑中最后想的是,天空好蓝……

不可思议的蓝色澄澈天空……

两个小时后,他的邻居老妇人爱琳出门倒垃圾。她看到班特的小猫蹲坐在门外,喵喵叫着。

“小猫咪,你怎么啦?你在这里干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