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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岛区最西南端,灌木丛后方,有一处露天浴场。在此出入的,多半是各个年纪的男同性恋者。

这座位于旧监狱西侧的小岛,就是娘炮与男同志们夏天的聚会场所。大伙晒太阳,聊天,胡侃,交流,然后做爱。真正想要游泳、泡泡水的泳客只能到最远处的半岛。那里水够深,水流状况也不复杂,不会有什么危险,能满足潜水客的需求。

在此地,所有人都是赤身裸体,没人穿泳裤的。大家或坐或半躺在不甚舒适的大石头上;有人爬上离岸边仅有半公尺左右的石块上,作势要跳水;还有一两个人浮在水面上。

如果你出现在这里,你一定得能言善道,侃侃而谈,耍自闭是行不通的。大家彼此交谈,亲切地问候新来的成员,不论老少,不分新旧,都非常欢迎。

如果想做爱,请到浓密的紫丁香树丛里,或到一段距离外的小山丘上晃晃。

在这半岛上消磨整个夏季时光的大有人在,对他们来说,这个小小的半岛就是避暑地。下班后直接杀到这里,玩玩报纸的填字游戏,用保温杯带点热咖啡,与大家天南地北地闲聊。在夏天,太阳是不会提早下班的。

本杰明与拉斯穆斯刚抵达,他们从灌木丛缝隙处跳到石头上,朝其他人点点头,开始宽衣解带。

这回是班特坐在离岸半公尺外的石头上。他一丝不挂,身材如希腊神话人物一般健美,大方地让那些老不死的男同志观赏、意淫自己的身体。

“哟,你们来啦!”他朝本杰明与拉斯穆斯喊道。其他人闻声望去。他丝毫不在乎其他人的眼光,恣意地在石头上伸展筋骨。

“抱歉,我们迟到了。”对于两人未能遵守约定的时间,本杰明很是焦虑。

一艘市区观光船从远处经过。整座城市大半都是水,坐船从水上欣赏斯德哥尔摩这座号称“北方威尼斯”的水都,再适合不过了。

观光船驶过狭窄的长岛运河,即将经过这座小半岛,抵达对岸的市政厅。

导游口中说着英文,通过船上的麦克风飘过来。

“各位请看!右边是……”

坐在石头上的裸男们看见观光船,站起身来,吹着口哨,同时挥舞双手致意。

拉斯穆斯急急忙忙地脱衣服,等不及要以裸体示人。

“本杰明,快脱衣服!”

本杰明显得有些害羞,反而慢条斯理地脱衣服。他很难适应在这种情境下赤身裸体,和大家“袒裎”相见。阴茎、阴囊、皮肤皱褶,一想到这些,他就很受不了。

拉斯穆斯早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这是一整天当中最好玩、最刺激的一刻。拉斯穆斯一丝不挂,跳到班特身旁,狠狠给他一个热吻。

班特用不可一世的眼神瞧着这艘观光船。

“真爽,我喜欢这种感觉!我们是观光景点!我们是瑞典的原罪!哈哈哈!”

两人朝船上的观光客挥手,高声唱着歌,吸引观光客注意。

“能当同志真——是爽!请跟我们一——起唱!”

唱完以后,两人又笑又叫,跳上跳下,疯狂甩着自己的老二。

这是真正属于他们的湖畔,他们的浴池,他们在世界上费尽千辛万苦,才争到的一小块自由之地。

这就是他们的人生:青春,勇敢,信念,生命力。

胜利是属于他们的。他们绝对不会失败的。他们拒绝被迫回到黑暗中,偷偷摸摸地过日子。

他们永远不老,永远不死。

本杰明站在他们后方,隔着一小段距离,小内裤还穿在身上。他脸色苍白,惊讶不已,却又崇拜地望着他们。

此刻,班特与拉斯穆斯沉浸在得来不易的自由与胜利感中,在他们年轻健美的赤裸肌肤上,充满弹性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

他们是所向无敌的。他们要一辈子站在这里,直到地老天荒。


莎拉按下电话号码的最后一个数字,等待着。是拉斯穆斯接的电话。

“拉斯穆斯?太好啦,你在家啊?最近好吗?”

“是,我很……”

“你知道吗?我跟你老爸在《新维姆兰日报》上看到关于那个……那个艾滋病的新闻了。他们把它称为‘新瘟疫’呢!”

哈拉德就站在莎拉旁边,手上抓着报纸。他决定用吼的,让拉斯穆斯清楚听见他说什么:“他们说,那是黑死病!”

电话旁的墙壁上挂着一面大镜子,拉斯穆斯边听父母讲话,边观察自己的脸。他的确变瘦了,但也多了些肌肉,看起来比过去结实得多。他前后左右扭扭头,从不同的角度端详自己,同时将话筒贴紧耳际。他清楚感受到哈拉德与莎拉的忧虑。

“爸爸就在我旁边,他说,那是黑死病。拉斯穆斯,你有没有小心一点?”

“有啦,有啦。”拉斯穆斯不耐烦地应道。

他对着镜面呼出一口气。

哈拉德将报道伸到莎拉面前,指着其中一段,叫她看清楚。

“上面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同性恋是高危险群……”

“哦——”

他故意拉长音调,仿佛存心要让电话另一头担心得不得了的老爸老妈急死。同时,用食指在镜面的雾气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发现莎拉还在电话另一端等着,等他说些什么。当他继续沉默不语,她就沉不住气了。

“我们都了解,你是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

“是的,妈。”

“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你一定会告诉我们吧?”

“是的,妈。”

他点燃一根香烟,瞧着自己的名字从镜面上消失。自己呼出的气又在镜面上生成一小片湿润。

“我们是你父母啊!”

“是的,妈。”

他吐了一口烟,又吸了几口,再瞧瞧镜中的自己。

哈拉德终于失去耐性,一把抢来话筒。

“拉斯穆斯,你现在给我听好,我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你听!‘通常,病患将于染病后三到六个月内死亡。两年前染病的所有患者当中,至今只有30%仍然幸存。这些患者当中,几乎没有人能够再活两年。’”

莎拉又把话筒抢回来。

“你还在吗?爸爸刚才念的,你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啦。”

“所以,你刚到斯德哥尔摩的时候,就有同性恋的……”

“妈,”拉斯穆斯突然打断她,“我再过四十分钟就要上班了。我要走了。”

“我们是你父母,拉斯穆斯。我们知道,你不是这种……”

他听得心烦,直接挂断了电话。


有那么一两分钟光景,拉斯穆斯在小小的公寓内,不胜恼怒地走来走去,简直想把一切砸得稀烂,想动手打人。然后,他直接拨电话回科彭老家,对着话筒鬼吼鬼叫。

莎拉刚抓起话筒,还来不及回话,他已经连珠炮般骂了一长串,表示自己感到“非常遗憾”,他是个同性恋,这一点彻底辜负了父母对他的“期待”。他一直都是同性恋,从5岁起,他就知道自己是同性恋了。

老妈拼命想插嘴,叫他先冷静下来,但拉斯穆斯只是一直说,一直讲,一直骂。有那么一两次,莎拉好不容易才逮到机会,叫拉斯穆斯“冷静”,但拉斯穆斯才不想冷静,他已经受够了。他的恨意与怒气犹如火山爆发,一发不可收拾。他恨这个世界,恨这个社会,恨他的父母,恨“新黑死病”,恨自己懦弱、怕死,更恨已经感染“新黑死病”的朋友。他恨一切!恨所有人!

“他们说‘新黑死病’这狗屎蛋都是我们搞的!他们要把我们锁回衣柜里去!”他朝母亲吼道,“但是,老妈,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

“你听我说,拉斯穆斯!”

“我是同性恋。你们要不就接受,要不就拉倒,下地狱去!”

话筒另一端陷入一片死寂。

老莎拉好像突然想通了,突然不再要他冷静,或叫他闭嘴。

过了一会儿,拉斯穆斯还以为她已经挂电话了,然后他才听到她异常平静的声音,平静到令他汗毛倒竖。

“是的,亲爱的拉斯穆斯,我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