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一辆车子驶过瑞典西南部哈兰省的地平线。现在,他们已经驶离主要干道,蜿蜒曲折地开在砾石路与沙丘上,准备下到海边。哈拉德将车子停妥,夫妻两人打开车门,拉斯穆斯迫不及待地直接冲出车外。

“拉斯穆斯,快看!是大海!”哈拉德开心地大叫。

是的,蔚蓝的海,一望无际,呈现在他们眼前。强劲的海风扑面而来,几只海鸥鸣叫着。

拉斯穆斯转过头来,朝父母大声喊道:“我不想穿鞋子!可以吗?”

莎拉微笑着。

“当然!你不用穿鞋子!”

拉斯穆斯一屁股坐在沙滩上,把鞋子剥掉,然后继续朝海边跑去,跑,跑,跑,一直跑。

哈拉德与莎拉坐在各自的沙滩椅上,拉斯穆斯则在水边玩耍。阳光仍旧灿烂而耀眼,海面波光粼粼。哈拉德戴着太阳眼镜,莎拉从真空保温杯里倒了一杯咖啡给自己和丈夫,切下一块肉桂面包卷递给哈拉德。他们边喝咖啡,边看着儿子玩水。

莎拉突然想到,她最好帮拉斯穆斯准备点什么吃的,这样他在回家的路上才不会饿坏了。

她高举手臂招呼他,顺着风势喊道:“拉斯穆斯,过来喝点果汁,吃点面包吧!”

拉斯穆斯完全没听到母亲在喊他的名字,继续在水边玩耍;他先冲到海边,涨潮时再匆忙后撤,游走在波浪泡沫边缘处,不被浪碰到。

哈拉德见状,把手搭在莎拉手臂上,劝阻她:“算了吧!你就先让他玩吧!”

莎拉放下手臂,喝着手中的咖啡,拨开一缕被风吹落至脸颊的发丝,让肉桂面包卷的砂糖在嘴里回甘。

两人的独生子——拉斯穆斯,正在海边玩耍。银白的海浪一波波竞逐着沙滩。

哈拉德用他的男中音,朗诵女诗人卡琳·博耶那首关于永恒的诗篇。

“曾经,我俩的夏日时光无尽绵长……”

阳光透过海面反射,波光粼粼,莎拉不得不眯起眼睛。这是真正属于奇异恩典的时刻,感恩之情,无边无际,无以言喻。

“我们在璀璨阳光下徜徉,一切无边无际……”

听着哈拉德优美的嗓音,看着在海滩上欢乐戏水的儿子。

海天一色,熏风扑面而来。

这就是永恒。


脚步声迅疾而仓促,急诊室沉重的大门砰一声关上。莎拉匆匆走过医院的长廊,哈拉德紧跟其后。一位护士上前接待他们。

“谢谢你们抽空赶来。我们先进去跟拉斯穆斯打声招呼,然后好好谈谈。我去请医生过来。”

他们跟着护士小姐一起走进拉斯穆斯的房间。哈拉德一见到儿子,整个人顿时僵住,停在房门口,一动也不动。莎拉一个箭步冲到拉斯穆斯床前,握住他的手,轻吻他的脸颊、额头,轻抚他汗流不止的发丝。她轻轻呼唤着她的亲骨肉:拉斯穆斯,小甜心,小宝贝……她问候了本杰明一声,关注的眼神却紧盯着拉斯穆斯。

“他已经看不见了。”本杰明提醒她。

“小宝贝,我知道你看不见了,你总听得见吧……”莎拉温柔地说着,不住地轻轻拍打着爱子的脸颊。

“我们一听到消息,就尽快赶来了,”哈拉德插嘴道,“路上视线真的很差,所以没办法……”

他一见到莎拉如此爱抚、亲吻病重的拉斯穆斯,情感立刻溃堤,再也忍不住了。

他完全是出于好意,绝无任何恶意。他不是刻意要求莎拉保持距离,只是提醒她多注意而已。

他的声音很小,但充满惊吓与恐惧。

“莎拉……你瞧他汗流成那样!”

她转过身来,对他怒斥。

“不要对着我讲!你要跟他讲话!”

“可是……他……拉斯穆斯……明明就一……一直在……流汗……”

“这是医疗界最重要的规则。”莎拉一边说,一边再次转向拉斯穆斯,声音再次变得无比轻柔体贴,“因为你能听到我们说话,对不对,小拉斯穆斯?我们都在这里,爸爸,妈妈,还有本杰明。我们跟你在一起。你千万不要怕,不用担心,不要怕……”

她一边轻声重复着“不要怕”,一边将他的手握紧,轻轻地摇着,摇着。

不用怕。没事,不用怕。真的没事,一切都会好转的!

小宝贝,我的小宝贝……


夕阳开始西斜,即将沉没至海平面之下。这是瑞典西海岸最著名的景致。斜阳就像一盏强大的探照灯,用浓烈的色彩、深沉的轮廓勾勒出一切景物。

拉斯穆斯跑向莎拉与哈拉德,他们还坐在沙滩椅上纳着凉。

“我割到手了!”他抱怨道。

手指上渗出一滴血。

莎拉将嘴唇贴近他的手指,半吻半吸吮。

“那只是血而已,宝贝,”她柔声安抚他,“血并不危险,不要怕……”

她转向哈拉德:“我们该回家了。现在已经傍晚了。”

哈拉德显然还不想马上离开。“可是,现在景色很美。我觉得,我们应该留下来看看夕阳。”

拉斯穆斯坐在爸爸的膝上。海风渐渐平静下来,海浪仿佛也玩累了,渐渐停息。夕阳继续缓缓西沉。全家人坐着,静静地看着余晖、斜阳、海景。


他们守着,守护着濒死的拉斯穆斯。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深爱着拉斯穆斯。他们多么不希望他走,可是,他就要死了。

本杰明紧握住爱人的手。莎拉用湿润的棉花棒轻轻涂抹爱子的嘴唇。哈拉德绝望、焦急地和刚进病房的医生说话,试着和他讲理,仿佛努力想让他改变病历本上的诊断,并且说些轻松、能够激励人心的话。

“可是,医生,我真的不懂,你们之前不是还说这种病状况很多变,起伏不定,很难预测吗?你们不是说,状况会有好有坏,病人不会马上死掉,还可以活好几年吗?”

他连珠炮般地朝医生丢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希望得到那么一丁点好消息。

医生无可奈何地一笑,眼神温和而善良。

“我们只能一直给他注射抗生素,这几乎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生还的机会,老实说,很小。我会建议使用人工呼吸机……”

“人工呼吸机?”哈拉德忍不住打断医生的话,他搞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可是,拉斯穆斯以前就患过这种肺炎,他也康复过啊。”

他瞧瞧本杰明,像是在征求他的同意。

“他甚至还得过两次肺炎,不是吗?”

“第二次就用过人工呼吸机了,”本杰明平静地说,“拉斯穆斯之前跟我讨论过,他不想一直像这样躺在床上。”

“哦,这样啊……这不就是说……”

哈拉德又惊又怒,无法把整句话讲完。

本杰明点点头。医生跟着点点头。

玩儿完了。

哈拉德马上意识到这一切代表什么意思。就是现在,他将要再次失去亲爱的儿子。再一次。

“该死!”他绝望不已,口中疯狂地念着,“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真是该死!”

“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医生问道,“否则,我得……如果你们需要任何协助,护士小姐随传随到。”

“还有什么是我们可以为他做的?”莎拉非常仔细地审视着床头小桌上的设备、湿纸巾还有棉花棒,“就用这些湿棉花棒把黏液擦干净?”

“是的,这是喷雾器,然后这个是食盐水。他的黏膜已经干了,你可以……”

“我知道,我知道!”莎拉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医生,你知道的,我是老护士了,我知道怎么做的。”

不知怎的,她竟忍不住想炫耀。她想让医生知道,想让别人知道,她是“老鸟”,她比大家都更知道该怎么做。

她柔情无限地轻抚着拉斯穆斯的额头。

“小拉斯穆斯,”她的声音比之前更轻、更柔,“现在,妈会在这里陪你。不要怕,一切都会好转的……”

他们一直围在垂死者的病床边。窗外烂漫的春光缓缓跨越午后,在傍晚时分,继续捎来无限璀璨。

在璀璨的春天傍晚,本杰明和拉斯穆斯总会并肩骑着车,杀到长岛区的浴场,痛快地泡在水里,又笑又闹。然后,他们坐在水边石头上,静静瞧着另一边的夕阳缓缓隐入艾辛根高架桥与伊莱克斯家电工厂后方。

“大海真是奇妙。”拉斯穆斯总是梦呓般呢喃着。本杰明早已懒得纠正他:他们现在在斯德哥尔摩市中心,在梅拉伦湖旁边,充其量只是个内陆湖,不是海!

“大海真是奇妙。”全家人坐在沙滩椅上,海风拂来,后方缓缓西沉的斜阳用余晖将沙滩染成遍地金黄。莎拉凝视着斯卡格拉克海峡,轻轻眯上眼睛,一声叹息。

就在这样的一个傍晚,拉斯穆斯永远离开了他们。

就是这样的一个傍晚,大海还是如此奇妙之际,他离开了他们,不再回来。


他们没特别多说什么,反正也没什么好说的。他们尽可能体谅彼此,体贴病人,小心翼翼。本杰明握住拉斯穆斯的手,决不离开他的身旁。莎拉用干净的湿纸巾轻轻擦拭拉斯穆斯的双唇,用手背触碰着他的前额,用低而轻柔的声音,哼唱着所有摇篮曲和儿歌:《平静的一天》《美好世界》《振翅高飞》,还有《噢,耶稣,请与我同在》。

最后,连哈拉德都鼓起勇气凑到床边。

他还是不敢看自己的儿子,他选择躲在本杰明的背后,强迫自己看。

看看拉斯穆斯。

现在的他竟如此消瘦,简直只剩下一丁点了。

他正值青年,却不幸被病痛折磨,哈拉德几乎认不出他是谁。

然而于此弥留之际,哈拉德心悸不已地发现,这个人长得好像自己至亲至爱的儿子……

哈拉德再看看本杰明。儿子的男朋友已经陷入绝望深渊,筋疲力尽,几乎就要彻底崩溃。

突然,他心中跳出一些想法,好像有些事情本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但他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他将厚实宽大的手掌搭在本杰明肩膀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清了清喉咙,“我不太习惯这种场合……”

他做了决定。

“……如果你想的话,可以握住我的手,没关系的。”

哈拉德搭住本杰明的手,缓缓握紧,像是在安慰他。

虽然如此,他还是觉得有点羞赧。这真的很不寻常,甚至有点怪。

他感慨良多,却欲言又止。

他多么想安慰一下本杰明,对他说句好话。他相信对方最后一定会理解这一点的。

他看看本杰明的手,然后说出这句话,这是他唯一想到的话。

“你的手好小,好像女孩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