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我希望在我的生命里,能爱上一个爱我的人。”
好一份意义非凡、惊天动地的爱情宣言。
拉斯穆斯一再对父母保证,不用大费周章到车站迎接他,他一再告诉父母,自己没带多少行李,不需要帮忙。他劝归劝,其实还是心里有数,这次回家,他们十之八九会亲自到车站迎接的。
不仅如此,他们还会开车到火车站,这样他就不用在大雪中拖着行李,蹒跚踉跄地前行。
哈拉德与莎拉都跟工作单位请了假,专程到火车站迎接儿子。两人紧张万分,努力忍耐着期待与雀跃之情,甚至看起来有些庄重严肃。
火车都还没进站,两人却赶了个大早,站在月台上等候,活像准备迎接重要来宾的接待团。哈拉德忍俊不禁,开起玩笑来。
“呵,你瞧,我们都把帽子拿在手上,恭候国王大驾光临呢!”他边说边笑。
莎拉倒是搞不懂哈拉德的笑点到底在哪里。现在这个场面,有什么好笑的?
“可别告诉我,你早上为了赶着出门接拉斯穆斯,都忘了洗头发喔!”
哈拉德继续调侃她,从旁轻轻推了她一下,言行之间充满亲昵。
莎拉哼了一声。
哈拉德讲这些废话,她可不买账。
事实摆在眼前:她为了拉斯穆斯特地洗了头发,特地做了他最喜欢的饭菜。根据她的说法,他最喜欢富有异国情调的咖喱肉片、椰子香蕉,简直是印度菜肴杂烩还是什么的。她特地在几天前就将他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还命令哈拉德到公卖局买来西班牙醇酒。从昨晚到今天早上,她始终坐立难安,老是没来由地发脾气。谁都知道,她实在是太紧张、太期待了。
莎拉凝神注视朝着远方延伸的铁轨。
她心想,只要闭上眼睛,从1默数到30,就会看到火车进站了。她真的闭上了眼睛,开始默数,但才数到16就已经失去耐心,重新睁开双眼,恼怒地凝视向远方延伸的铁轨,看看是否已有火车进站的迹象。
这是人之常情。
9月,他们就在车站与拉斯穆斯道别,当时他即将启程前往斯德哥尔摩上大学。从那之后,他们就再没见过他。
圣诞佳节,他竟然不想回家,宁可与那些所谓的朋友一起过节。他居然在斯德哥尔摩这座鬼见愁的大城市里认识了“新朋友”,他们当然乐观其成,真正令他们气恼不已的是,他竟选择抛弃他们,选择彻底脱离他们的掌握。而他们还当他是小宝贝,他是他们的唯一,也是他们的一切。
现在已是新年,进入2月,他在即将满20岁时才想到要回家,与他们团聚。
他们终于能像对待孩子一样悉心照顾他,好好庆祝属于他的大日子。老天爷,他终于迈入20岁大关,岁月真是不饶人啊!
一切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昨天,他还站在客厅窗前,额头紧紧贴着玻璃。昨天,他还完全属于他们。
莎拉不耐烦地跺脚,向车站大钟投以匆匆一瞥。时钟清楚地显示火车老早就该进站了。不过车站内没有任何关于列车晚点的消息,所以他们只有继续耐心等待。
哈拉德也和她一样紧张不安。他站着,来回踱步,不时地还踉跄一下。他只有在紧张、感受到压力时才会这样。
火车终于进站,拉斯穆斯下了车。起先,他们完全认不出他来。他变了好多,简直成了另一个人。
旅居在斯德哥尔摩的这些日子,他变得相当怪异。染色的头发,飘逸的刘海儿,亲手缝制的衣物都让他看起来像个……怪人。
从某种角度来看,他确实变得比较有男人味了。清爽的小平头无形中凸显出颧骨与下巴的线条,他身穿平常的牛仔裤,老旧的军用雨衣下套着一件相当厚实的羊毛衫,脚上穿着松垮垮的篮球鞋与蓝绿色袜子。
其实,他们完全有理由为这些改变感到高兴不已,甚至感激涕零。但不知怎的,面对改头换面的儿子,他们却感到无比害羞。
他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某种意义上就像是个陌生人。
最后,莎拉还是凑上前,踮起脚尖拥抱他。哈拉德只能走上前,嘴里咕哝着火车怎么没准时到站,然后和儿子握握手。
驾车返家的途中,情况明显有些不太对劲。本来应该是欢欣鼓舞的气氛,却变得有些尴尬。
不管莎拉如何连珠炮般地抛出一堆问题,如何绞尽脑汁想开启话题,拉斯穆斯的回答都简短到令人生气,有时甚至对问题充耳不闻。
最后,三个人都一声不吭,怏怏不乐。其实他们分开了这么久,应该什么都可以聊的——是的,什么都可以聊!
结果他们竟然完全找不到话题。
拉斯穆斯甚至看起来并不太乐意见到他们。
大部分时间,他只是面带不满地从窗户向外望。总算到家时,哈拉德将汽车熄火,引擎发出一声叹息后安静下来;拉斯穆斯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深呼吸,然后才打开车门,爬出车外。
此时正是2月,凛冽的严冬依旧肆虐,从火车站开回家的这段路上,天色就已全暗了。
闪亮的明月映照在覆盖着白雪的庭园里,但见一片皎洁银白。
晒衣架、秋千、紧邻着篱笆的铁门,一切都被霜雪所笼罩,在月色映照下银光闪烁。寒冷的空气无情地啃噬着裸露于外、毫无衣物保护的脸庞。拉斯穆斯双手抱胸,每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就像冰柱般从嘴里喷出。他大步走向大门。
门被锁住了。他站在门口,一面跺脚以维持住单薄篮球鞋里的一点热气,一面转过身来,不耐烦地看着父母,等着他们赶过来开门。
“你怎么把门锁起来了?”莎拉对着哈拉德吼着,仿佛他犯了天大的错。
“我当然要锁门啦!”哈拉德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我们每次出门不都应该锁门的吗?怎么啦,拉斯穆斯没带钥匙吗?”
两人转身面向儿子,面带责难之色。
“你没带钥匙吗?”
拉斯穆斯一脸漠然,像受到冒犯似的。
“我为什么要带钥匙?”
莎拉想要反驳。
“哦,我只是想知道而已!没事,没事!”随后她整个人又静默下来。
哈拉德喃喃自语,听不懂他到底在碎碎念什么。两人不约而同地掏出自己的钥匙,莎拉用力把哈拉德从门口挤开,然后开门。
拉斯穆斯急匆匆走进屋,仿佛在进行临检,严厉地扫视整栋屋子,打开大大小小的门,走进每一个房间察看。莎拉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
他到底想看什么?他难道希望他们将整栋房子重新粉刷过,将所有墙壁拆掉重建吗?他期望整栋房子会跟以前不一样吗?
整栋房子就跟以前一模一样,他最好了解这一点。
一切,包括他的房间在内,全都保持原样。这一点,他总该感到高兴吧?
对,就跟以前一样!
但他看起来相当不满意,皱着眉头,双手抱在胸前,咕哝个没完。
然后,他走到客厅窗前向外望着,继续咕哝。
在房间内来回踱步,然后,继续咕哝。
哈拉德和莎拉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生怕会出什么事。
最后拉斯穆斯说,他坐了大半天火车,很疲倦,想在晚餐前睡一会儿。然后他便走回房间,将门关上。
哈拉德与莎拉就这样被挡在外面。两人失望不已,面面相觑。
完全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则上,拉斯穆斯这次会在家待上一个星期。最初几天,他足不出户,甚至没有离开自己的房间,只是躺在床上,用随身听听音乐,两眼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莎拉对拉斯穆斯回家的第一顿晚餐寄予厚望,用心地准备了大餐,却相当不成功。拉斯穆斯只随便吃了几口饭就不吃了,甚至一句话都没说。
他一天到晚都在喝酒,一喝就是好几杯,速度之快,令人忧心。莎拉以前可从没看过他喝成这样。她尽可能不多说些什么,但看到拉斯穆斯这样喝酒,还是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巴,这真是太触目惊心了。
“奇怪,他怎么一点都不高兴?”莎拉失望地嗫嚅着。晚餐后,她和哈拉德一起整理厨房,讨论着。她的声音细如蚊蚋,不想被拉斯穆斯听见。那孩子一吃完饭就闪进自己的房间了。
“还喝酒喝成那样。我的天!”
“这没那么严重吧?”哈拉德试着安慰她,“三个人分掉一瓶酒,没什么好担心的啦。”
“你胡说些什么!我才倒了一次酒,而且连一杯都不到!”莎拉瞪了哈拉德一眼,然后用力地擦拭着餐桌。
拉斯穆斯住在家里的这一个星期,哈拉德和莎拉白天还是照常上班。回家后,他们与儿子共进晚餐,然后看电视。他们不知道拉斯穆斯白天都做些什么,不过很明显,他几乎足不出户。
其中有一天,拉斯穆斯跟他们借了车,到阿尔维卡拜访贾蓓拉与蜜,他高中时期最亲密的朋友。晚上9点,他打电话回家,表示要在蜜家里过夜。
莎拉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自处,这跟她事先想好的完美剧本截然不同。
拉斯穆斯直到隔天傍晚才回家,回家后也没有表现得比较平易近人一些。
父母免不了会问问贾蓓拉与蜜的近况,拉斯穆斯只是草草应付了事,说蜜在多慕斯咖啡屋找到工作。多慕斯咖啡屋就是他们高中时最常喝咖啡、聊心事的地方。今年夏天,她准备到南美洲旅游半年,所以现在拼命打工,一心要筹足旅费。
他又说贾蓓拉申请了新闻学院,运气还不错,被录取了。秋天她就要搬到斯德哥尔摩,开始全新的生活。
然后,话题又用完了。
拉斯穆斯礼貌地谢谢父母帮他准备晚餐,把碗盘堆到流理台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机看。
哈拉德坐在拉斯穆斯旁边,留莎拉一人洗碗。
突然间,她好像终于受够了,把刷子狠狠一扔,溅起一堆水花,冲进客厅,关掉电视机,高声吼道:“你是哪根筋不对?”
拉斯穆斯与哈拉德诧异地望着她。
“你现在给我好好讲清楚,你到底哪根筋不对!一定有问题!你这该死的小子,现在给我讲清楚,否则我就打死你,打到你讲出来为止!”
她使尽全力掐住拉斯穆斯的胳臂,就是要让他觉得痛。
“莎拉,你行行好,冷静一点!”哈拉德在旁边不安地劝阻。
“我绝对不会‘冷静一点’!”她继续尖叫,“绝不!”
拉斯穆斯用力挣脱,站起身来。
“该死!这一切真是烂烂烂烂透了!”他吼道。
“什么?很好,你这小混账,有种别走!”莎拉勃然大怒,“你竟敢羞辱我们!”
拉斯穆斯想抗议。
“瞧瞧你干的好事!无聊的老爸老妈只会待在这该死的科彭镇上这间又破又丑的屋子里——你是不是这样想的?你可怜的老父老母,从小拉拔你长大不说,还得把你服侍得无微不至,就怕你他妈的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怕稍微不顺你的意思,怕你从此不回家!该死!”
莎拉毕竟不习惯骂脏话,骂完,她放声大哭起来。拉斯穆斯听得心烦,索性把耳朵捂起来。
“莎拉!你最善良了,行行好……”哈拉德简直是在哀求她。
“我一点都不善良!够了!”莎拉大吼,“现在叫拉斯穆斯给我说清楚!”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这下换拉斯穆斯尖叫,双手食指紧紧塞住耳朵,冲进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重重关上门。
莎拉简直快气炸了。
她跌坐在沙发上,双手紧紧抱在胸前,咬着嘴唇。整个晚上她都保持着这个姿势。
他们清楚地听到了,拉斯穆斯用钥匙从房间里将门上锁。
哈拉德静静地走回厨房,独自收拾剩下待洗的碗盘。
过了一会儿,哈拉德小心翼翼地走到拉斯穆斯房间前,敲了敲门,问他要不要喝点什么。他站在门口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然后走回客厅,坐在莎拉身旁。她还是保持着同一个坐姿,双手紧紧抱在胸前。
两人静静地坐着,眼神没有交会,只是默然地直视前方。
然后,哈拉德开口说话,声音无比轻柔:“嗯,详细情况我真的不知道,但听起来,这小子一直躲在里面哭。”
隔天早上,两人蹑手蹑脚地起床,开始准备生日蛋糕与礼物。两人耳语着,轻声地争吵着,还没有就何时叫醒儿子达成共识。自拉斯穆斯两岁起,每逢他生日,类似的争执就要重复一次。昨晚才发生那样的事,现在该如何是好?是让他继续睡下去,还是该把他叫醒,祝他生日快乐?
哈拉德买了一只腕表,莎拉则为拉斯穆斯买了一双全新的手套,以及美国著名女歌手贝蒂·米勒的新唱片。上高中第一年,拉斯穆斯在阿尔维卡电影院看了《歌声泪痕》,从此迷上了贝蒂·米勒,如痴,如醉,如狂。
他们只能希望,这一切精心安排不要被昨晚那场无谓的争吵给毁了。莎拉和拉斯穆斯在争吵后彼此就没再说过话。他从房里将门反锁,最后莎拉只好上床睡觉。她毕竟也是人,也会累,也需要休息。
不过她还是为此辗转难眠了一整晚。
现在,咖啡已经煮好,早餐的三明治已端上桌,刚烤好的丹麦酥皮点心热腾腾地摆在桌上。每次家里有人过生日,都一定会吃酥皮点心。哈拉德在一旁起音,试唱着生日快乐歌。
莎拉手上端着装有蛋糕、点心与咖啡的小托盘,走在前面,哈拉德拿着礼物走在后面。在这个家里,永远只有两人组成这短短的庆生游行队伍,永远由莎拉走在前面担任领队与指挥,哈拉德走在后面充当后卫仪队。
“祝他长命百岁……”他们唱着,来到拉斯穆斯门前。莎拉侧身退到一旁,她手上端着沉重的托盘,实在不方便开门。
哈拉德转动把手,才发现门还是反锁的。拉斯穆斯怎么可以整晚都将房门反锁?哈拉德心中边抱怨,边敲门,活像个旅馆服务生。
等待开门时,他们继续唱着:“祝他长命百岁……”
拉斯穆斯一定是一时大意,没发现房门整晚都是反锁着。听到他们在外面唱着生日快乐歌,一定会赶忙从床上爬起来,帮他们开门的。
但拉斯穆斯在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们像傻瓜一样站在紧闭的门外,歌唱完了,现在尴尬了。他们总不能再继续唱一轮,继续等吧?
哈拉德更用力地敲门,但声音依旧轻柔:“小拉斯穆斯,你起床了吗?”
莎拉试着改用央求的口气:“可爱的拉斯穆斯,妈妈手上的托盘好重,你帮帮忙,现在让我们进去吧!”
房里还是一片死寂。
哈拉德这下可火大了,手握拳,用力敲门,吼道:“你听好,现在给我开门!你到底要怎么样?我说现在就给我开门!”
里面还是没反应。
莎拉终于开始哭起来,泪如雨下,哽咽着:“我跟你爸爸多想帮你庆祝生日……你竟然……这样对我们!我不……不懂,你怎么……怎么可以这样!”
这时,钥匙在锁头里转动,门忽然开了。
但是,就在两人冷静下来想重新唱生日快乐歌时,拉斯穆斯抢先开口。他的口气相当阴沉,像在指控他们似的。
他只穿着内裤,站在小时候房间的地板上,眼睛哭得红肿,整张脸充满倦意,显然彻夜未眠。他的声音充满了恐惧,但是异常坚决。
“我是同性恋。好了,现在你们知道了吧。”
对啊,没错,他们听到了这个词,但这是什么意思?
儿子的这段自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孤独,如阴影般晦暗的存在,社会的弃儿,老来膝下无子,然后是更深沉、更无可救药的孤独。一个牢不可破的恶性循环。
这些,莎拉都心知肚明。
20世纪50年代初期,莎拉还在护专就读,有次课堂上来了一位丹麦籍教授,主讲性扭曲与各种异常越轨行为。他说,这些病征都可视为生物学上的亚种,与基因缺陷、精神病、犯罪倾向、歇斯底里症状、手淫等迹象密不可分。尤有甚者,这种年轻人还会被同性恋者盯上。这些老贼的人生早已全毁,无脸在社会上见人,竟然还贪图年轻人健美青春的肉体……
整堂课上,莎拉一想到这些可悲又可恶的病人,就感到浑身不自在。她何尝不知道,这些病人对自己的困境早已无力自拔,终其一生只能活在缺陷中。
晦暗,彻底枉费的人生。
后来,她甚至认识了一个同性恋者,而且还与他有过深入的接触。
在那场客座演讲一年后,她在乌普萨拉一所学校内担任护士,认识了一位优秀的年轻男士。他名叫艾根,是学校的班导师,聪明、幽默又有魅力。两人交往了好一阵子。
虽然他比她年长几岁,言行举止却还像个小男孩,总是那么礼貌、体贴、谦虚,从不咄咄逼人、吹牛或粗鲁地对待别人。
他常对她献殷勤,却从没想与她发生任何性行为。
“我们就把这种好事留给婚姻吧。”他老是这样打趣,每次谈到这件事,都会意味深长地眨眨眼。
老实说,艾根是她有生以来遇过的最理想的男性。
随后,海贝里性丑闻案爆发,各大媒体大篇幅报道丑闻的同时,连带揭出了斯德哥尔摩地区各个同性恋帮派与小集团。各种传言与耳语四处流传,甚至一路牵连到内阁高层。然后,艾根,她的挚爱,突然变得像条丧家犬一样,终日惶惶不安。
某天晚上,他来找她,向她自白——对,没错,他就是其中一个可怜虫,他就是同性恋者。
这样一个败类,竟然在神圣的教育机构工作,整日与青少年为伍。他们健康活力的肉体,不仅最具吸引力,也最容易受到引诱,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开始相信他的名字迟早会出现在媒体上,会有人去举发他,说他是同性恋者,他会被学校解雇,他的人生也会跟着毁了。
他一再以死相逼,想要上吊来结束这可悲的一生。不然,他该怎么办?
他绞紧双手,哭了又哭,吓得她六神无主,又不禁觉得他怎么会这么可怜。
她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的一个人,她真心喜欢的男士,温和又谦逊,怎么会想伤害别人呢?
“救救我吧!”那晚,他就这样跪在她房间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哀求。“救救我……我没有别的办法!”他绝望地大叫着。
假如她愿意嫁给他,就能使他获得救赎,就可以保护他,像一堵厚实的墙,使他不至于被推下万丈深渊……
啊,她几乎就要答应他了。她多么想将他从不幸中拯救出来,帮助他,抚慰他。
但是,不行,她不能为了救他而赔上自己的人生。不能这样!不能在这种情况下结婚,两人共同承受一个天大的谎言,她办不到。
她稍微多想了一下,就发现另一个更可怕、更令她战栗的事实:只要两人结婚,他获得婚姻掩护,就可以继续待在学校里,引诱年轻人,残害国家幼苗。
这实在是太恐怖了!
所以,她决定放手,坚定地拒绝他。
听完她的话,艾根站起身来,彬彬有礼,为自己刚才崩溃的情绪向她致歉。他感谢她愿意听他把话说完,就像这样,两人面对面坐着,沏一壶热茶,促膝长谈。他保证再也不会麻烦她了,说完,他离开了她的房间。
之后,他主动向校方提出辞呈,离开了乌普萨拉。至于他后来到了哪里,是生是死,莎拉就不知道了。
此刻,她手上端着儿子的生日蛋糕。她十根手指紧紧抓着托盘,指关节都发白了,看着赤裸着上半身的儿子,脑海中不禁想起艾根,那个最后选择逃离学校、逃离乌普萨拉的艾根。情绪化、哭肿着脸,向她表白自己也是同性恋者。阴郁晦暗,注定孤独一辈子。社会的弃儿,如阴影般的存在……
她气得想就这样把托盘摔在地上,狠狠地用拳头捶他、揍他,打死他!她真想放声尖叫,用指甲把他撕裂!她真想放声大叫:“去你妈的!想都别想!”
但她只能用十根手指紧紧抓住托盘,用力到指关节都发白了,活像女巫的利爪。
唯有这样,她才不至于失去理智,狠狠狂揍儿子。
哈拉德就站在莎拉背后两步远的地方。
他也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
“我是同性恋。”
他的见识阅历比较丰富,看过比较多这类的情况。偏远地区的田庄与小渔村里,总有很多年纪已经老大不小,却迟迟没有成家的单身汉,他们可能太害羞,可能只是无法找到理想的伴侣,可能就是遇不到合适的女孩,经年累月的拖延终致枉费大好青春。
但是,关于这些单身汉的流言蜚语,也在所难免。
家长们还会警告自己的小孩,以后啊,千万别落得跟这些单身汉一样……
哈拉德听过太多这种故事了。他本人对单身汉倒没那么多偏见。
单身汉的人生是残缺不全的。这些人真的很可怜,他们一定跟其他人一样渴望爱情,渴望亲密接触,但就是等不到梦中情人出现。没有伴侣的人,就好像一点价值都不剩了,真是荒谬!
但那毕竟是别人的事。想到自己的儿子,他会变得跟他们一样?不,他绝不相信。
绝不!
没错,拉斯穆斯从小到大一直非常特别,这是真的。说他像偶像明星那般俊美可能太夸张了,但他绝对称得上英俊,只是内心比较脆弱,需要多一点保护而已。
他是很独特,但没想到竟然会在“那方面”如此“独特”——这太荒谬了,竟然会变成这样!哈拉德怎样都无法想象。
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很严重的问题!
他一向都敢于面对质疑儿子性向的好事者,毫不畏惧地还击。
“嗤,拉斯穆斯哪有什么问题,他是个好孩子啊!”
他总是这么斩钉截铁,不让别人有机会反驳。
“拉斯穆斯哪有什么问题!”“他没问题!”“拉斯穆斯真是个好孩子!”
现在,他站在门口,手里捧着要给儿子的生日礼物,瞧着眼前这个哭肿着眼睛、已经长大的男孩,看着他修长、脆弱、套着内裤的身体。这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但此刻从他口中说出的话,竟是如此陌生。
当下,哈拉德的第一个直觉是他们必须不计一切代价,防止这件事透露出去,同时不要再提这件事,一个字都别提,就当什么都没做过,没说过!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这只是一件在斯德哥尔摩发生的小插曲,只是现在不小心在家里说出来了而已,这只是儿子在闹脾气,在胡思乱想,在挑衅!
哈拉德的思绪陷入混乱。
总得有人开口答话。他们当中总得有人回应一下,表示听到拉斯穆斯说的话。但他的父母只是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最后,莎拉先开口。她的声音细若蚊蚋:“我们现在可以先喝杯咖啡吗?”
他们走到厨房,在餐桌前坐定。
拉斯穆斯自顾自地走到浴室,借了哈拉德的毛织睡袍,把自己包裹起来。
哈拉德看到儿子拿走自己的睡袍,差点没昏倒。
他突然注意到他赤裸的皮肤,还有下体裸露的部分。
随后,他安慰自己,等一下还可以把睡袍洗干净。他想象自己把睡袍丢进洗衣机,关上盖子,听到机器放水、转动的声音,才开始安心、放松下来。
莎拉依然相当紧绷。之前煮好的咖啡全冷了,她想必须再煮一壶新的。她急忙拎起杯子,放进洗碗槽,刻意在里头乱搅一通,制造一点声响,好掩饰所有人的沉默、害羞、不吭声。
拉斯穆斯蜷缩在椅子上,像个刚刚呕吐过的病人。然后,一声不吭就点了一根香烟。这是父母第一次亲眼看到他抽烟,这也绝对是他们第一次看到他在家里抽烟。
通常,莎拉会本能地制止他,但现在他就像一个陌生人,她根本不敢说什么,只敢走到橱柜前,打开下层抽屉,拿出那只陈旧的绿色烟灰缸。夫妻俩早已戒烟,烟灰缸已“躺”在橱柜里好一阵子了。
所以现在情况是这样:她家来了个陌生的同性恋男子,大摇大摆地坐在厨房里,抽着烟。
巧合的是,这陌生男子刚好是她的亲生儿子。
一开始,哈拉德有点犹豫不决,但随即就从拉斯穆斯那包红色丹麦王子牌香烟盒中掏出一根,点着,跟着抽起来。
“哈拉德!”莎拉慌张地叫道,但于事无补。她索性也掏出一根烟,抽起来。
父亲、母亲、儿子三人同时抽着烟。一语不发,一片死寂。
哈拉德坐着,陷入沉思。他真的陷入深思,然后才悠悠开口说道:“这是货真价实的香烟哪!”
他把烟屁股在烟灰缸里捻熄。拉斯穆斯喷了一下鼻息,先深深吸一口气,再从鼻孔中喷出一片烟。他用纯正的维姆兰口音说道:“是啊,不然你以为我会抽什么?金黄布兰德吗?”
之后,拉斯穆斯将礼物一一拆开:腕表、手套,还有贝蒂·米勒的新唱片。他试戴一下手套,觉得很好,只是尺寸大了点。莎拉不满地唠叨着,坚称她还留着收据,可以换一双新的。
腕表可是货真价实的男士表,相当有质感,但也颇有重量。哈拉德帮拉斯穆斯解开表带,试戴。
他小心翼翼握着儿子的手臂,像是握住年轻小姐的手臂一般,呵护得无微不至。一想到这儿,他就马上松开手,喃喃自语着什么,好像是在说闹钟和秒表的定时功能。
三人心里都煎熬着,想假装没事。
假装这不过就是平常的生日派对。假装拉斯穆斯完全不曾讲过那句话。
但老爸挑的腕表一点都不适合拉斯穆斯纤细的手腕,老妈帮他买的手套又太大。
他整个人实在太纤瘦了,不只是手腕或四肢而已。
哈拉德与莎拉基本上都相信拉斯穆斯讲的话是真的。
对,就是关于同性恋的那档事。
过去,他们从没认真想过这件事,仿佛是不可以想、不可以说的禁忌,他们都当这件事不存在。他们捂住耳朵,蒙上眼睛,装作不知道。
但是,现在躲不掉了。
他们盯着他瞧,心头感到一阵悲戚。
他们心里认为这一定是他们的错,这就是让他们想要放声痛哭的原因。
事实上,他们将会放声大哭,但不是现在。时候未到。
莎拉看着儿子拆开礼物,看到他整个人娇小到竟然可以被老爸的大衣包裹起来,不由得悲从中来。这就是她的亲生儿子,她的小宝贝,她生命的全部……
拉斯穆斯拆开另一个包装,看到贝蒂·米勒的唱片,整个气氛就变了。他几乎立刻喊道:“真棒!不过本杰明已经买给我了。”
本杰明?
他们过去可从没听过本杰明这名字,更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他提到这名字时,神情又是如此自然,像是提到自己最亲近的人。
“本杰明?”哈拉德清了清喉咙。他现在可不想说错话,尽可能保持最柔和的声音。“他就是那个……怎么说啊,那个……你那位好朋友?”
“他是我男人,他是我男朋友。”
哈拉德看见眼前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渊,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但他还是努力稳住阵脚,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轻柔、平和。他非常清楚,一旦失去理性,一旦控制不住音量,就等于笨手笨脚地掉下深渊,摔个粉身碎骨。
“男朋友啊?所以……我想……在这段关系中,你就是那个女人啰?”
他又清了清喉咙,满脸通红。这就是他所能理解的极限,每段亲密关系里,都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而他的儿子,他这个惹人怜爱、纤瘦的儿子……
“很好,谢谢!我已经听完了。够清楚了。够了!”莎拉猛然插嘴,然后起身,“现在聊点别的吧!”
“爸!”拉斯穆斯嚷着,觉得自己受了冒犯,“这段关系里,没有谁是男人,谁是女人的问题!”
“什么?”哈拉德大吃一惊,“要不然,你们是什么东西……”
莎拉高声压过其他人的声音。
“我不知道你们现在想怎么样,我想再喝一点咖啡。有人想要再来一点吗?”
这个上午如永恒般无尽绵长。每个人都蹑手蹑脚,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午餐拖过中午才开动,而且用餐时依旧没有人说话。下午,拉斯穆斯跟哈拉德去滑雪场滑雪。
他跟在老爸身后,静静地滑着雪,就像以前一样,跟随着老爸的轨道,相信老爸的领导能力。
爸爸厚实宽阔的背膀挡在他前面,他的呼吸均匀又规律,动作老练而稳健。
雪、树木,还有静默。拉斯穆斯所有童年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和老爸一起在森林里探险。一向如此,始终如此。现在就跟以前一模一样。
爸爸和森林,两道恒常不变的布景。
没过多久,天空染上一片血红。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以前,他们必须回到镇上。
在返回的路上,四周的密林筑成一道漆黑的天际线,要是老爸不在,拉斯穆斯恐怕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但是,不用担心,有爸爸在。宽阔厚实的背膀,均匀又规律的呼吸,稳健而老练的动作。只要跟在爸爸身后,这个世界就没有危险。
拉斯穆斯凝视着远端科彭路上的街灯,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多么害怕这里的黑夜。
整个小镇上,有灯火的人家寥寥可数,路灯又是如此分散,每处灯火之间总得隔上好长一段黑暗。
他这才惊异不已地发现,这里真是个小地方,人真是少得可以。他想到父母以及他们在这里的生活,心中顿时感到一股暖流。
他希望他们知道,其实他多想抱抱他们,谢谢他们,顺便告诉他们,他非常快乐。
但是当他们滑完雪,在回家的路上,他和父亲不知怎的,竟又羞怯起来,没人敢打破沉默。
两人别扭地努力避免眼神接触。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抵达家门口时,他们跺着脚,蹬掉沾在雪靴鞋底的雪块。莎拉从屋内探出头来,表示她没有事先打开蒸汽浴的电源开关。她想,他们一回家可能会想直接休息,不在意有没有做蒸汽浴。
父子两人心中顿时放下一块大石,但表面上都默不作声。
拉斯穆斯的生日晚会上,他们多年的老友兼邻居霍格也出席了。他非常了解自己的角色,总是那么谦逊,那么卑微:大家是看他孤家寡人才好心邀他来的。某方面来说,这是哈拉德和莎拉所共同决定的一项“善举”,尽量让霍格融入他们的家庭。霍格对此心知肚明。
就是因为他孤苦伶仃才会获邀。
通常,大家也尽量不点破这件事。现实就是这么艰难。“如果我当初没有遇见莎拉,现在不知道会怎样?”有一次,哈拉德就这样说,仿佛在告诉霍格,当初他俩很可能落入相同的处境。除此之外,大家都很谨慎地尽可能不说破。
霍格一无所有,在家陪伴他的,唯有年老力衰、行将就木的母亲。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的生活极为规律单调,平日到小镇的药房上班,假日则在花园里修剪草木。
过去,霍格曾花费相当大的心血,详细调查科彭小镇的历史,用文件夹收集各类剪报,并做了非常翔实的文字记录。他家的一个柜子里,收藏了一卷又一卷的胶卷。霍格的爸爸是教区主治医生,生前喜欢用相机记录科彭镇的点点滴滴,死后便将这些弥足珍贵的史料全捐给乡里。那是关于20、30与40年代的影片,主题不外乎猎鹿、在厂房挥汗工作的工人、在冰上溜冰的小孩,还有西装笔挺、身份不明的男士正惬意地在凉亭下喝着咖啡。一位身穿黑洋装的女士站在桌子后面,端着一小盘精致的蛋糕。全部是清一色的黑白照片。
可以这么说,调查小镇的历史是哈拉德与霍格共同的兴趣。而说到打猎,他们更是志同道合——虽然霍格的射击技巧有待加强。
晚餐时,哈拉德就跟霍格聊着小镇的种种变化,还有打猎的话题。
霍格还会跟莎拉聊聊关于护理的话题,这毕竟是他们共同熟悉的领域。
他跟拉斯穆斯就没那么多话题可聊,但可能是个性相投,他们还是相处得十分融洽。从某种角度来看,他们就像兄弟一样。
不过,霍格今晚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他被邀请出席,是要确保场面不至于太僵,顺便带动大家的交谈气氛。
场面已经够僵的了。他秘而不宣的任务,就是让大家都有话讲。
莎拉使出浑身解数,叽叽喳喳了好一阵子;哈拉德也强颜欢笑,只有拉斯穆斯还是一声不吭,闷闷不乐。
突然,他打破沉默,问霍格为什么大半辈子都没结婚。
这下子,所有人都陷入沉默。霍格的脸红得跟西红柿一样。
他说自己从小就内向害羞,成年以后还是没能彻底改掉这毛病,而且他必须照料长年卧病在床的老母,很多很多原因,不一而足。
拉斯穆斯目不转睛地瞧着霍格,仔细地打量着他,仿佛在判断他有没有说实话。霍格被瞧得不太自在,眨眨眼,眼神逡巡不定。
哈拉德突然起身,冷不防地抬高音量:“好啦,各位!现在,我们来喝点烈酒吧。今天拉斯穆斯满20岁了,我们要好好喝一杯,好好庆祝一下。”
他们当中,总得有人先开口。
最后,是哈拉德先开口。
“这又没有像杀人那样严重。”他对枕边人耳语。
“的确,你说得对。”莎拉附和道。
哈拉德甚至想装得洒脱点,边说边笑,却笑不出声,只哼了一声。
两人躺在床上,眼神呆滞地望着天花板。生日派对结束了,拉斯穆斯明天就会离开他们,回斯德哥尔摩去。
“我最伤心的是,他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莎拉耳语道。
“那当然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思考着这个既定的事实。
“只要他快乐就好。”莎拉耳语着。
“只要他快乐就好……”哈拉德应道。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仿佛两人不约而同都真的希望拉斯穆斯快乐就好。上帝啊,行行好,请将不可能的化为可能,让他们的儿子快快乐乐……
屋内一片寂静,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地下室锅炉间传来的搅动声。窗户透进一抹冰冷刺骨的夜风。不管天气如何,哈拉德总希望睡觉时能保持室内通风,还是给窗户留了一点缝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肺彻底浸在冷凉沁骨的空气里。
“你睡着啦?”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枕边的老伴。
莎拉没睡着。她在哭泣。
他再次坐上前往斯德哥尔摩的火车;其实,他甚至不确定这样做对不对。搭上火车的此刻,他本来以为自己会感到彻底解脱,甚至某种胜利感,可是这些感觉全被悲戚、哀恸,甚至无止境的堕落所取代。
这几天,每当父母出门上班,只剩他一人在家时,他就会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本杰明。他的声音如同一股暖流,贯通了他冰冷的心,两人同声欢笑,给彼此加油打气,让他更加坚定一定要出柜不可!
这就是他对父母摊牌的原因。
不过,平常最常在他旁边碎碎念的,还是芬兰人赛尔波。
“见鬼去吧,我们不能只告诉他们,我们无所不在,我们要用行动真正向他们宣战!从每一个衣柜里出来!从这该死的国家躲藏的洞穴里出来!”
赛尔波甚至引用美国人哈维·米克的话,他是美国第一个通过选举成为公职人员的同性恋者。数年前,加州议会试图通过一项允许解聘所有同性恋教师的法案,他二话不说就和这条法案的所有支持者杠上了。
哈维·米克的信念与勇气深深鼓舞了他们,当他遭枪击身亡时,保罗就曾说过:“他会变成同性恋者的烈士,就像该死的马丁·路德·金一样。”
哈维·米克的演讲稿被翻译成瑞典语,刊登在《革命》杂志上。赛尔波高声为大家朗诵这些演说,念到激动处忍不住全身颤抖。
“只要我们还安静、认命地待在衣柜里,就永远无法赢得权利。……我们挺身而出,就是要对抗一切谎言、流言与恶意的扭曲。……我们挺身而出,就是要说出关于同性恋者的真相,只因我已彻底厌倦保持沉默。……我就是要说出真相。我更希望,你们也能挺身而出,说出真相!……你们一定要出柜!出柜吧!勇敢地在你们的父母、家人面前出柜吧!”
你们一定要出柜!
好一句至理名言,犹如醍醐灌顶。
要造成改变,他们只有亲自证明,他们无所不在,他们都只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不是妖魔鬼怪、牛鬼蛇神。他们为人儿女,存在于社会各行各业中,医生、警察、公车司机、歌剧演员、邻居、老祖母、幼儿园老师、健美先生,家家户户,每一间教室,每一个偏远小镇,每一处工作场所,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
“我们不是异类!”赛尔波用颤抖的声音宣誓道。
“哎呀,对他们来说我们就是外星人嘛!”保罗继续呱呱叫,又点上一根烟。
拉斯穆斯心想,这就跟他从小受洗加入教会的同学一样,想要获得救赎,就必须受洗。
身为同性恋,想要获得救赎,就必须出柜!
但是在爸妈面前,向上天借胆,说出这句话,真是够难的!
从他在车站见到父母的那一刻起,他就陷入天人交战,犹豫再三。其实,他刚下火车时,就应该跟他们讲清楚的。
对啊,就在月台上大吼,一次搞定嘛!
我是同性恋!
但想归想,他就是做不下去。讲话总要挑时间,出柜也是。
特别是在几个月后的初次见面,更要注意。就像打电话一样,你不能激动地打电话给人家,撂下一句“我是同性恋”,然后就挂断。他曾想过写信,也动笔写了几句,但总是无法收尾。最后,他毅然决定在这次返家时向父母说清楚。
从首都回到科彭的火车上,他一直异常紧张。刚上火车时,出柜的意念还相当清楚,极为坚定,他甚至有种胜利者的感觉。但随着火车越来越接近维姆兰省,他竟开始动摇,意志也越来越模糊,完全无法集中。
为什么现在出柜又变得重要起来了?
难道就不能让老爸老妈耳根子清静一点,当个乖宝宝,在回家这几天让他们好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吗?过完这几天,上火车回斯德哥尔摩,继续过自己的生活,他们根本不需要知道这一切。不是吗?
不用闹别扭,不用斗气,他甚至不需要瞎掰说谎。
只是没说老实话罢了。
他们好久没见面,为什么要让他们难过呢?为什么要让他们失望?为什么?
不,他们迟早要失望的!
其实,他早想对他们开骂,只是一直忍住没发作而已。
这都是他们的错,总是爱他爱得这么紧迫盯人,活像两条张开大嘴、伸出舌头、围在他旁边大声狂吠的狗一样,搞得他不得不强迫自己适应。
他们显然不想了解他的想法,他的新身份,要怎样才能强迫他们正视?他们最希望的,恐怕还是他重新变成小宝宝,继续让他们疼,让他们哄!这就是他们想要的,回家不过短短几天,他为什么不能迁就他们一下?
顺从他们,迁就他们。
所以,他没说话。
一直不说话的结果,就是越闷越气,怒火中烧。
他开车到阿尔维卡拜访高中好友蜜,将自己的忧虑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他们边抽烟边喝着咖啡,她从书架上取下瑞典作家爱格涅丝·冯·科鲁森娜的书,其中一篇名叫《宝莲家的小姐》,这可是两人高中时期最喜欢的文章。这段故事的主角是丑恶的女教师蓓儿,她“眼神中燃着熊熊欲火,炙热的渴望,像个男人般盯着女孩子看。对她而言,色诱年轻女性是天经地义的事,年轻女孩的身体仿佛含苞待放、散发芳香的鲜花。
“从出世的那一刻,她血液中就流着这个牢不可破的恶咒……”
腐败又阴沉的蓓儿,所到之处全是死亡、疾病与背叛。
“花朵一边从粼光闪闪的水面探出头来,迎接阳光,一边从地底下,阴晦的腐朽中汲取所有养分与生机……”
拉斯穆斯笑得乐不可支。蜜在朗读这一章时,还刻意调整自己的声音,让声音听起来更逗趣讨喜。两人都心知肚明,拉斯穆斯现在的处境就是这样:表面上是一朵鲜花,实际上从烂泥里汲取所有养分,所有生机。蜜朗读完毕时,两人只是静静地坐着,一语不发。拉斯穆斯打了个冷战,想到在同志圆环的搭讪与眼神游戏,想到克拉拉教堂北街那些开着车子、转来转去的家伙,想到跟他睡过的众多男人,他甚至完全不知道这些人是谁——又想到,他绝不能将这些事告诉蜜或其他任何人。
而他现在就要从这坨烂泥,这阵紊乱的咀嚼当中找到新骄傲,然后狠狠砸在父母的脸上。
当天晚上,莎拉的怒气爆发,大吼着要求拉斯穆斯说清楚,他整天“龟”在房间里,足不出户,摆臭脸,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让拉斯穆斯脑筋顿时短路,冲进自己房间,反锁房门,不让爸妈进来。
一整晚,他缩在房间里,像母亲子宫内的胎儿那样窝在床上,像个泪人儿一般哭着。越来越绝望,食不下咽,什么事都做不了。
他怕得要命!
童年时期房间的墙壁,整个童年,整个狗屎蛋维姆兰,狗屎蛋希尔尼中学,狗屎蛋艾瑞克,还有他那些狗屎蛋——比妖魔鬼怪还要坏一千倍的小跟班,这一切不愉快与阴影重重压在他身上,压到他只能倒在地板上,不住地啜泣。
他知道,明天一大早,老爸老妈就会站在门口敲门,像赶着投胎似的,焦急万分地端着该死的生日蛋糕和礼物,小心翼翼,生怕又出什么差错,怕惹恼他。不过呢,他准备再让他们失望一次,这一次他可是认真的。他甚至不想继续当他们的儿子了。
早上,他听到他们在厨房里蹑手蹑脚,轻声搬动餐桌与座椅,开关橱柜的声音,还有一阵又一阵耳语。他们显然还没学乖,这激起他最后的反叛情绪。
他放任他们站在门口高唱“祝他长命百岁……”,高声喊着他的名字,对着紧锁的房门不耐烦地又敲又打,只是默不作声,双眼定定地瞧着前方,任由他们在外面从期待转变为崩溃。然后他起身,打开房门。
让他们瞧瞧他现在的样子。
眼神空洞地瞧着他们。
有那么一瞬间,《宝莲家的小姐》其中一幕掠过脑海——蓓儿的继母得知干女儿性向反常,背弃了她对她从小到大的关爱与信任,心碎之下,竟一气而死。
然后,他摊牌了。
开门见山,不拖泥带水。
趁他们手中还端着荒谬至极的托盘,托着生日蛋糕与咖啡,捧着可笑至极的生日礼物时,狠狠地给他们一击。
“我是同性恋。好了,现在你们知道了吧。”
每个同性恋都有自己的出柜史。
这就是拉斯穆斯的出柜经验。
火车接近南泰利耶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