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酒神

“欺世盗名之人,”弗雷德丽卡对着镜子说,“不要怪罪于无辜的大自然,她和她的子民永远不会仗着自身的丰裕而放纵无度。”她做出威吓的表情,但少了一点愤怒。五月周期间,花园剧《酒神》将在圣迈克尔与诸天使学院上演,她要扮演女主角,导演哈维·奥根是一名来自美国的研究生。他被剑桥的魅力深深吸引,决心要引领剑桥的潮流和风云变幻,在这块土地上留下他的足迹。他参加过拉斐尔·费伯的诗歌晚会,相比其他常客,他每次朗诵的诗都具有强烈的技术色彩。他经常因为使用长长的评论性词汇而招致嘲笑。“我想象不出任何画面。”这是艾伦、休·平克以及弗雷德丽卡三个人的口头禅。他们没有意识到,这种尴尬并非毫无意义,通常意味着一个严重的问题。有些人觉得他“不真诚”,因为他的主题都是人们认为他并不了解或者没有第一手经历的事物,比如戈壁滩、克利伯帆船赛和老鼠繁育等。他戴着眼镜,脖子又短又粗,身高还不足以优雅地支撑他的肌肉。

然而,酒神的扮演者却有种近乎野蛮和奢侈的美。弗雷德丽卡从没见过谁的身上和头发上有这么多种颜色。皮肤是橄榄黄的,头发乌黑闪亮,像乌鸦一样,如果他还记得台词的话,在戏中,他要把弗雷德丽卡纯洁、空灵的歌声所陪伴的黑夜比喻为乌鸦。他双唇鲜红。弗雷德丽卡断定,在看到哈罗德·曼彻斯特之前,她肯定不知道不涂口红或唇釉的嘴唇可以红成这样。他的嘴型是东方人的嘴型,他的鼻子是希腊人的鼻子,而他的头发按现在的标准来看也是很长的。他的脸颊红彤彤,害羞的时候,深邃的颧骨两侧都会变得深红。他读法律,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也参加学院的长曲棍球队和网球队。

可惜的是,这位酒神记不住台词。

不过,哈维·奥根并不介意,因为他可以借这个机会炫耀他的英美两种口音,他可以现场背诵这些不朽的经典台词:

大自然奉献了她的丰裕

用她慷慨和不求回报的双手

让世界充满芳香、果实和动物

她赋予大海难以计数的鱼卵

只是为了取悦和满足人们的好奇心吗?

哈维说起话来像一个热衷于感官享受的学者,而哈罗德·曼彻斯特则像一个拘谨的六年级中学生,他只知道自己的身材有巴洛克风格的美,而不知道语言有惊人的多样性。扮演守护神的艾伦·梅尔维尔的口音切换最为漂亮,一会儿是吉尔吉特嗓音的神,一会儿是苏格兰伪牧羊人,然后又变成最终政变的军事组织者。弗雷德丽卡没有和艾伦同台的戏,排练的时候,她都是跟哈维和哈罗德一起。哈罗德扮演一个精神分裂的魔鬼,无论是声音还是长相,都很“传神”。她并不在意他怎么样,因为她一门心思都在等着看拉斐尔。傍晚时分,他会拖着他的长袍到花园里来散步,和朋友们聊天。

这部戏一共演了三个晚上,都算不上成功。弗雷德丽卡的服装效果不好,跟设计草图有点偏差,不像设计的那么漂亮。本该是一件詹姆士时期假面舞会风格的服装,在舞台上看起来却像是20世纪40年代的儿童派对礼服,材质是下垂的天蓝色人造丝,圆形下摆装饰了一圈花,腰部和领子缝了耷拉的粉白色人造丝玫瑰花。弗雷德丽卡只好背台词,她不仅背自己的台词,哈罗德·曼彻斯特的台词她也要背,她先背出来,好让哈罗德跟着念。

最后一晚,这一幕刚好是弗雷德丽卡在漆黑的树林里迷了路,她缓慢而又恐慌地从观众席与舞台之间温暖的夜色中穿过。观众席的前两三排都是她的朋友、情人或熟人。令她没想到的是,除了托尼、欧文、马里乌斯和休,他们的旁边还坐着医学院的马丁、业余剧团的科林以及几个英语教师朋友,她后来发现这群人就是一个小圈子。后面坐着可爱的弗雷迪和他来自上层阶级的朋友,以及埃德蒙·威尔基和卡罗琳,他们笑得很开心。在他们后面,拉斐尔和文森特·霍奇基斯正襟危坐,当然这肯定是个巧合。她的声音在颤抖。她每背完一个段落的台词,他们都要鼓掌,然后窃窃私语。她背到“不被污染的贞洁”时,观众席中爆发出了一阵男人的笑声。

大家都觉得,到了这个时候,酒神应该能记住自己的台词了。弗雷德丽卡深表怀疑。他的记性真差,她不晓得他怎么敢奢望有朝一日能够获得学位。在表演的前一天晚上,他因为醉驾被逮捕了,而且据说他以每小时100英里的速度在国王大街上狂飙,冲上了人行道,撞扁了两辆自行车。这件事似乎把酒神吓坏了,演出的时候,他时不时地傻笑,越发依赖弗雷德丽卡的提示。这该死的戏已经变味了,她非常生气,趁着女主角做着白日梦,她也浮想联翩,这已经变成了一部关于人格分裂和自言自语的现代精神分裂剧。她小声提示完他的台词,然后接着说自己的台词。于是,台下男人的笑声越发肆无忌惮,然后,所有观众都笑得前仰后合。看见哈维·奥根笑得那么疯狂,甚至用手捂住了脸,帅气的弗雷迪一脸嗤之以鼻,他身旁一位肤色黝黑的陌生男子看上去一脸困惑。再后面是仰头大笑的拉斐尔,她从未见他这样笑过。她的确想过为了提高演出效果,将这个善良贞洁的角色演得夸张一些,这样可以逗大家开心,但她最终决定不这样做,因为她要忠于号称“基督学院夫人”的约翰·弥尔顿,他写这样一部韵律不整齐的史诗,是为了规劝人们培养其他的美德。她生气地瞪着那群嘲笑她的人,那群捣乱分子,她的集体敌人。她很好奇究竟是谁叫他们来的。答案就是:托尼·沃森,那个骗子记者,她的骗子朋友,是他将她扔向了这群狮子。难道是艾伦跟他说这出戏会有多好笑?她绝不相信他叫他们来是为了表示对她的支持和欣赏。“我要杀了他。”她心想。不过,她还是低声背着酒神的台词,让他跟着,与此同时,她强忍着愤慨,把自己的台词说得响亮而哀伤。谢幕又长又吵,人们把鲜花扔向弗雷德丽卡。她怒视着沃森,把花捡了起来。

接下来的庆功派对出乎意料地来了很多观众。

哈维、埃德蒙·威尔基和文森特·霍奇基斯聊得不亦乐乎。

“勇敢的女孩。”威尔基说。

“乱套了。”哈维说。

“你应该演塞斯。”霍奇基斯说,“演那个角色吃力不讨好。”

“我认为,”弗雷德丽卡说,“贞洁,是人的德行,这就是这部戏的主旨。”

“德行。”

“你知道吗,”威尔基说,“文森特·霍奇基斯马上要加入你的圈子。”

“我的圈子?”

“我已经应邀担任北约克郡的哲学教授。我喜欢做跨学科研究。”

“我也要去。”威尔基说,“他们答应提供我一间实验室和一些经费,让我开展脑结构和感知研究。我喜欢那个地方。空气很好。9月份入职。”

拉斐尔默默地走到弗雷德丽卡的身后。他的声音第一次听起来这么温暖、亲切。

“我非常钦佩你坚持演下去的勇气。你的勇气令人震撼。换作我,在那么难堪的情况下,肯定会落荒而逃。我绝对不敢站在台上接着演。”

“不然还能怎样?不过,我看到你笑了。”

“真的太滑稽了,抱歉。我完全理解你,确实让人难堪。你是个勇敢的女人。”

“我是个愤怒的女人。都是我朋友搞的鬼。”

“什么?搞什么鬼?我不懂。”

她不想让他懂。

“没事。就是一个恶作剧。”

弗雷迪的朋友们说这是一部尴尬的喜剧,弗雷德丽卡是台上的开心果,情节有点傻,确实需要演员来活跃气氛。弗雷迪把弗雷德丽卡介绍给了那位皮肤黝黑的年轻人。

“奈杰尔·瑞佛,我的老同学,专门来过五月周。我收到通知说你希望我们来支持你,所以,我把他也带来给你加油。”

“我很喜欢。”奈杰尔说。

“你收到通知?”弗雷德丽卡反问,“我没写过什么通知啊。”

“不是你写的,但我以为……”

“是托尼·沃森的恶作剧。”

“我很喜欢你跟曼彻斯特的合作。”奈杰尔说。其实,他并没有认真听。“清醒的时候,他是个很厉害的车手,但演戏体现不出他的优点。”

“他的长相非常符合角色要求,”弗雷德丽卡说,“帅得太奢侈。”

“帅得太奢侈。”奈杰尔回味着这个说法,“你真的这样想吗?”

“是的。虽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他确实非常帅。”

“你喜欢什么类型?”

弗雷德丽卡环顾一周,她看看弗雷迪、威尔基、休、马里乌斯、托尼和艾伦,拉斐尔正在和安·刘易斯认真地聊着天。她又回头看着提问的这个人。

“遇到就知道了。我不拘一格。”

“不拘一格?”他也很喜欢这个词,“你总该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吧?”

“有谁不知道吗?”她有点醉了。

“有时候会有惊喜。”

他没有看她。他跟派对上的大多数男人差不多,但多了一点慵懒,少了一些紧张。他在人群中搜索着,可能是想看看谁是值得关注的,谁有威胁,谁比较迷人。他身材敦实,个头不高,皮肤黝黑,圆圆的脸颊,看起来总是闷闷不乐。他突然抬头,与她四目相对。

“有时候会遇见惊喜的。你必须随时有心理准备,可能就在明天,或者后天。”

她往别处看。

“我会的。我一直都有心理准备。我期待惊喜。”

“很好。”

艾伦把她送回纽纳姆。他说:

“托尼这样做确实不太好。”

“如果我真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这样做就太恶毒了。幸好我没有。还是有点可怕。我感觉自己像个被人家玩弄的目标。”

“有时候好像是你在玩弄人家。”

“大家都一样。”

“你太招摇了。”

“艾伦,我想进入一些圈子。可是,女性经常被拒之门外。”

“你已经是焦点。这是男人做不到的。”

“是的。但他们是一群人,而我只有一个。”

“纽纳姆有很多女人。”

“女人不喜欢抱团。”

“胡说。她们要是能抱团,自然喜欢抱团。别哭啊,弗雷德丽卡,你不能哭。”

“为什么不可以,我今天这么丢脸。”

“别胡说。去参加我们的五月舞会吧?我陪着你。”

“也可以。我正准备和弗雷迪一起去参加三一学院的舞会。”

“太棒了。我们肯定会玩得很开心。”

“艾伦,你是我的朋友,永远的朋友。”

“别哭了。没错,我是你的朋友。虽然我不算什么好人,但还是你的朋友。好了,进去吧,好好睡,祝你做个好梦。”

她梦见她被一群人面怪兽追得无处可逃,它们都长着豹子的身体,脸是托尼、艾伦、哈维和奈杰尔的脸。她在黑暗的树林中四处寻找拉斐尔,突然间,树全都变成了人,人又很快变成了黑豹和跑车,可是拉斐尔仍然看不见。

弗雷德丽卡穿着同一件礼服去参加了两场五月舞会。她通常一年穿短裙,一年穿长裙。1956年的那条是业余剧团做服装的朋友给量身定做的,使用纯棉布料,这是做晚礼服的新材料。颜色是石墨银,有一点儿金属光泽,像用软铅笔在厚纸上画了湖泊。弗雷德丽卡一眼就看中了这块布料。不是因为好看,也不是因为不会跟她浅黄色的皮肤和发色冲突,只是因为她看中了就一定不会错。这块布质地挺括清爽,不像塔夫绸或府绸那样生硬——放到水里能浮上来。弗雷德丽卡听过许多让她受益匪浅的话,比如医学院的马丁对那些不重视身材的女孩所发表的意见。裙子的上半身刚好适合她苗条的身材,大圆领,领口不算太低,双肩宽阔且棱角分明。腰线略低,使得她修长的上半身看起来像一根笔直的银色铅笔。腰线下是斜裁的下摆,硬挺的网纱撑起蓬松的裙摆。那时候流行紧身的巴斯克风格,所以弗雷德丽卡这条裙子可以把她腰上的肉都勒到髋骨的位置,把小小的乳房挤成两个雅致的锥形。在银光闪闪的裙子的映衬下,脸上的雀斑依稀可见。从弗雷迪那里,她学到了不要戴仿蕾丝的及肘长手套,所以她戴了白色棉质短手套。从马里乌斯那里,她得知她的嘴唇涂得淡一些更好看。她还从演员们那里学会了如何延长她的眉线,如何在眼角画三角形,以及如何用发箍盘一个稳稳的发髻。去参加三一学院的舞会之前,她在纽纳姆的镜子前看着石墨银的裙子映衬下显得很可爱的姜黄色肌肤,满意地舒了一口气。她把黑色的烟斗装进黑色的手包里,穿上黑色的凉鞋。这是五月舞会最美好的时刻。

在接下来漫无目的的几小时里,她发现自己时不时地想到了简·奥斯汀笔下的舞会——被分成十四对的男女、每个人都可以参与的固定动作的舞蹈。弗雷迪的舞步有点着急,他对自己也很着急,这是他批判别人的根本原因。大家六到八人聚在一起,在炎热的棚子下,围着方桌品尝香槟、烟熏三文鱼、草莓和奶油。大家一直在聊一些“共同的熟人”,但弗雷德丽卡一个也不认识。“你去参加过赫普的搞笑派对吗?”“你知道马德莱娜现在跟德里克在一起吗?朱利安和黛比太可怜了。”她们也聊衣服,讨论在哪里可以买到。女生都穿着抹胸百褶连衣裙,除了她之外,没有一个是研究生。有个叫罗兰的人不小心踩到了她的凉鞋,划破了她的长袜。有个叫保罗的人讲了一个又恐怖又滑稽的故事,说一个乡村酒店的厕所水箱里老是有奇怪的声音,客人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恶心的周末。如果你很迷恋舞伴的身体,舞会就很有意思。她亲眼见过好几次,在欢声笑语的舞厅里,一对一对的男女始终黏在一起。如果你是一个专业的舞者也行,虽然这个场地不足以让你完全施展才华。要么你就得是善于捕捉只言片语的作家。显然她不是这样的人,也不想成为这样的人。舞会进行到一半时,突然有位陌生人碰了一下她的胳膊,问她说:“我可以邀请你跳这支舞吗?”

弗雷迪正和他旁边的人说话。弗雷德丽卡说:“我不知道。”

“跟弗雷迪说,就跳一支。”

她认得那个人就是奈杰尔。他的晚礼服很合身。他没有笑。弗雷迪回头冲她笑了一下,弗雷德丽卡站了起来。

奈杰尔跳得很好,也很会带弗雷德丽卡,让她不至于跳得像个傻子,虽然还算不上很自然。他很照顾她。

“两小步,划,到我这里来,转,进来,很好。你学得很好,作为自立的女性,很不错。”

他的盆骨顶着她的盆骨,他的手很凉,轻巧地贴着她的背。“过来。”他做出环抱的姿势,“往这里转,我来,很好。再来一次。”

“你怎么知道我是自立的女性?”

“不对吗?我问过不少人。你是个名人。”

“你呢?你是干什么的?”

“哦,我有一栋房子。在乡下。房子花了我很多钱。我家里做船运生意。我在我叔叔手下做事,管理船只。原地踏步,等会儿再迈步,好了,走,划,一步,两步。真想知道是哪个天才发明了舞蹈。”

“人类一直都在跳舞吧。”

“英国人让跳舞变得这么尴尬,这么不自然,”她认真打量过他后觉得,这种话不符合他的气质,“我更喜欢希腊的民间舞蹈。小心我的脚。你可以去上课学习。幸亏你还不是全能的人。”

“我就擅长考试。”

“别这么说。我看不出来别人是不是擅长考试,反正我不擅长。但是,我能看出来别人是不是会……”

“会什么?”

“没什么。我得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对的。”

他粗糙的盆骨和她保持着亲密而又客气的距离,两人的盆骨接触时,她能感到一阵微微的颤抖,激动而又克制。

“我要把你还给弗雷迪了,”奈杰尔说,“一会儿见。”

弗雷迪的骨盆像一只被压得塌陷的羽绒枕头,顶不住她。弗雷迪的手很笨拙,但他把自己的头发修剪得干净利落,鞋子擦得锃亮。餐桌上摆放着银碗和鲜花,鲜花已经枯萎了,有些被偷走了,有些被不小心碰掉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过得很慢。时不时有人去卫生间,她已经第五次去那儿了。透过卫生间里的窗户,她看到了灰蒙蒙的黎明。太晚了,他们很不情愿地从后花园往回走,顺着黎明第一抹粉色和黄色的光线,他们看见了几棵柳树。他们回到了弗雷迪的家,吃了一顿真正的早餐,有猪腰、炒鸡蛋、培根、蘑菇、咖啡和吐司。他俩边吃边打哈欠。这是今天她第二次感到感官愉悦了,第一次当然是她看到镜子中穿着灰色裙子的那个影子的时候。弗雷德丽卡开心地想。

在圣迈克尔与诸天使学院的舞会开始之前,他们还有二十四小时可以恢复身体状态。弗雷德丽卡简直像一只猫,整整睡了十二小时,醒来就很紧张,她还没有熨烫和清理这条裙子。镜子里的她不像上次那么让她满意,她有黑眼圈,刚好配灰色的棉裙,不过,这次舞会实在很有意思。

三一学院的棚是绿白相间的。而圣迈克尔的棚则是深玫瑰红的,人们在灯下吃东西,感觉既温暖,又充满肉欲。灰色大厅里的灯光也是玫瑰色的,给木制家具蒙上了一层深褐色,灰色的柱子和穹顶上的扇形骨架仿佛幻化成了人形。和艾伦跳舞像是客气而又暧昧的指尖接触,也可以说是和谐、互不接触的平行运动,疏远、平静、没有交流的转圈。和他跳舞就像是和扇形穹顶跳舞,他就是一具笼罩在空气和灯光里的冰冷骨架。他的手很干,很温暖,但尽可能不与她接触。

他们坐在棚下吃烟熏鸡。

“拉斐尔来参加五月舞会了吗?”

“没有吧。你能想象他跳舞的样子?”

“肯定很优美,如果他愿意的话。”

“但他不会愿意的。他很可能已经走了。他喜欢清静。很多大学老师都这样。”

“他会去哪儿?”

“陪着他妈妈或者姐妹。”

“我们要去看看吗?”

“干吗不呢?”

圣迈克尔学院是一所小型的封闭式学院。拉斐尔的房间在其中一栋楼的顶层,往下看一边是鹅卵石院子,另一边是后花园。所以,无论是从院子里、草地上或是从花园里,你都能望见他家亮着灯的窗户——如果他在家的话。彩排期间,弗雷德丽卡去找休、艾伦和哈维的时候,她总是先抬头看看有没有矩形的光线。今晚,白色房间里黄色的灯光照着她灰色的裙子。这位学者肯定在房间里开着台灯,她在外面就可以看到。

“我们上去吧。”

“他会不会介意?”

“介意的话他会明说的。”

他们不清楚拉斐尔是否会关门谢客。第二扇门很重,可以看出主人很看重隐私。大门虚掩着,艾伦把它拉开,然后敲了第二扇门。没有人回应。他又敲了几下,听到屋里有微弱的声音,但弗雷德丽卡没听见。于是,他走了进去。拉斐尔一个人在家,躺在沙发上,穿着灰色高领毛衣和灰色的裤子。他好像有点生气:

“是谁?”

“艾伦和弗雷德丽卡。我们玩累了,就来看看你。如果你在忙的话,我们马上就走。”

楼下院子里传来了音乐,很嘈杂。

“我有什么好忙的?喝茶还是咖啡?我本想读读帕斯卡93的书,结果读不下去。”

他走进小厨房。弗雷德丽卡走到挂在壁炉上方的镜子前,照了照,把散落的头发掖进发髻里。艾伦走过来,站在她旁边。拉斐尔从厨房回来,也走过来,站在他俩中间,两只手分别搭着两人的肩膀,一只搭着一个黑皮肤的男人,一只搭在一个裸露女人的银色肩带上。镜子里有三张脸:艾伦三角形的脸看起来有点狡黠,下面的领结歪着,她白皙的脸上透露着渴望,甚至是饥渴,下面是赤裸的胸膛,乳房依稀可见,而站在他俩身后的第三个人,肤色黝黑的拉斐尔,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中艾伦的眼神和弗雷德丽卡的眼神相遇,两人冲着专心看着自己的拉斐尔笑。他第一次碰到了她。他毛茸茸的手臂轻轻地贴着她的肌肤,他纤细的手指拂过她的胳膊,温柔地捏了一下,然后就抽走了。他们坐下来,开始聊天,主要是聊帕斯卡。三个人不紧不慢地聊着,咖啡很棒,还跟往常一样有五香蛋糕。除了帕斯卡,他们也聊剑桥、音乐、舞蹈和封闭的庭院。告别的时候,拉斐尔再次与她产生了肢体接触,不过这次更短暂、更果断。“一定要再来,永远欢迎你们,”他说道,“但愿永远是长假。”弗雷德丽卡立刻回答说:“当然。”

弗雷德丽卡和埃德蒙·威尔基一起回到了里思布莱斯福德。他在这所新建的大学里供职。弗雷德丽卡突然感到恶心和头晕,于是,埃德蒙用行李推车把她推到了卡尔弗利车站。家庭医生诊断她得了德国麻疹:“结婚生子之前形成麻疹免疫,这是好事啊,年轻人。”弗雷德丽卡晃着她那张滚烫的脸,但没有说她根本没打算结婚生子。斯蒂芬妮和她的家人害怕被传染,所以没有去看望弗雷德丽卡,她为此还感到有点庆幸。威廉和玛丽老是打扰她。她不喜欢逗他们,但他们的存在,以及在她面前的活蹦乱跳,让她感到一种原始的快乐。德国麻疹会损伤胚胎。她想,她身体里面的精液和避孕药混在一起,胚胎是不太可能形成了。她相信自己的“运气”。“运气”好,就是胚胎没有形成。

温妮弗雷德送来热乎乎的饭菜,有鸡汤和牛肉茶,晚饭还有刚烤的面包和撒了一层糖霜的牛奶。这是一种病号餐。温妮弗雷德没有问她剑桥的情况,弗雷德丽卡也没有主动告诉她。她只问了弗雷德丽卡是否舒服,给她垫了一个很高的枕头。弗雷德丽卡觉得她的存在总是不受欢迎。温妮弗雷德很会烧饭,这是她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事,可是,弗雷德丽卡从没发现,这个端茶送水的女人虽然沉默,但她的内心其实一直在燃烧。看见一个大姑娘穿着潮湿的睡裙四肢张开趴在她的孩子曾经睡过的地方,温妮弗雷德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站在厨房里,内心升起燥热的火焰,只是因为自尊心,她才强迫自己去伺候这个她最不需要帮助的孩子。她养育子女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身体也无法支持她继续照顾他们了。如今,面前的这个人,她的长手长脚简直是在侮辱她,仿佛这个人只是暂时默许她的伺候。我就是一根干枯的木材,温妮弗雷德对自己说,我真应该过自己的生活。她和女儿一样清楚,这样根本不能算是回家。

比尔也来了,他心疼她,不过,当她把燥热的脸背过去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一丝尴尬。他先是祝贺她顺利完成了第一部分的课程并获得第一名,不过语气很平淡,好像这是理所应当的,然后问她过得怎么样。她语气暴躁地告诉他,她学了很多,背了很多,却写不出来,记忆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有那么多书要读,《浴缸的故事》《农夫皮尔斯》《沙漠中的死亡》《埃特纳火山上的恩培多克勒》,究竟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比尔突然来了兴趣。他说,好记性是无价之宝,记忆是人类文化的重要部分。他对着发烧的女儿说,他自己也越来越容易忘记一些名字。“为什么最先忘记名字?我昨天花了好久也想不起来莱斯利·斯蒂芬37这个名字。我吓坏了。我甚至忘记了他有个女儿叫弗吉尼亚·伍尔夫。我也忘了查人名大字典,最后只能称他‘《到灯塔去》作者的杰出的父亲’。很滑稽吧。你继承了我的好记性啊。你们都是。好好珍惜,好好训练。这是我们家族的传承。”

弗雷德丽卡认为她的确完美继承了他的记性。她继承了他对学习的贪婪,对知识和信息的渴望,同时,她也继承了他的红头发、他的尖酸刻薄,还有一种被他委婉地称为“不耐烦”的品质。遗传要到哪里才算到头?新的特征又从哪里开始?她准备以后再好好研究这些问题。英语文学已经存到了她的基因里,她的红头发属于基因表现,手上和嘴上那些烦人动作也是基因表现。在比尔身上,她学会了怎么学习诗歌,怎么进行辩论,以及怎么识别不同的观点。自然和文化的界限在哪里?威基诺浦认为,大脑的神经元和神经元的联结和融合,为人类认知语法结构提供了物质基础,正如人类天生具有几何能力,能够感知外界并将外界形态分为水平或垂直、圆形或立方体。那么,人类是否可能像继承完美的音调或数学本能那样继承语言能力?莎士比亚的词汇和韵律、劳伦斯的好斗天性和弥尔顿的技巧与自我肯定,都能够继承吗?

她还和比尔谈起了马库斯。比尔说:“他最近有进步。不过我感觉,只有在我显得无所谓的时候,他才会去做点事情。”

“这有点极端吧。他应该走自己的路。这才是正常的。”

“我知道。弗雷德丽卡,孩子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为了完成父母没有完成的事,这可能跟你们的想法有所不同。我更关心的是传承,是价值观的传承。”

“我不知道。你代表你自己的现在和未来。我决定我自己的。像拿破仑一样,自己的王朝要由自己来打造。”

她希望比尔说“你很像我,你会传承下去的”。当然,她自己也清楚,他只要这样说,她肯定会立刻反驳。她没有给他机会说出这句话。他很气馁,因为马库斯和斯蒂芬妮都放弃了传承。

“你会没事的。”他说。这句话他说得既肯定,又忧心忡忡,就好像说出来就不会成真。此时,他心里氤氲着怒火,低头看着她,若有所思,可能是在看她憔悴的脸上那一圈圈红色的雀斑,看她滚烫和粗糙的皮肤。他难以接受这就是自己的镜像。弗雷德丽卡觉得,也偶尔注意到,比尔对斯蒂芬妮和马库斯比较关心,他那种令人难以接受的说教热情常常用在他们身上,他很少这样对她。斯蒂芬妮是个温顺的妇女,他对待她的方式,跟对待他沉默的妻子一样。对于马库斯,他很想像鞭策自己一样鞭策他。似乎身体的永恒要由女儿来实现,而思想的生命要由儿子来延续。而她,弗雷德丽卡,因为更像他,或许,他不觉得她是延续生命的适合人选。

生病期间,她经常胡思乱想。她吃着病号餐,幻想着普鲁斯特笔下的约克郡版本的马德莲小蛋糕。她觉得病号餐有“白色”的味道,软面包、白糖和全脂牛奶都是白色的。她也记得,在战争期间,她得了百日咳,在黑灯瞎火的晚上,温妮弗雷德会哄她吃病号餐,让她恢复体力,虽然她喉咙疼痛,还是吃下去了。但是,她并没有获得什么启示。部分原因在于她的意图太明显了,普鲁斯特肯定会这样说,另一部分原因是她想要忘记那短暂的过去,她要迎接未知的未来。对她来说,未知的未来就像她为了拉斐尔而读却还没有读完的《追忆似水年华》5一样,让她背上了重重的包袱。在状态最糟糕的几天里,她既不读《追忆似水年华》,也不读其他任何作品。她神志不清,整个人飘忽不定,灵魂仿佛要与肉体分离,总觉得房间里有另一个人又热、又湿、又不舒服。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在很遥远的地方反复地背诵《酒神》的全部台词,节奏分明,却不带丝毫情感,诱惑的话和反驳的话听不出任何速度或重音的变化。所有记忆一起涌进脑子里面:拉斐尔温柔地捏了一下,艾伦跳舞时刻意保持距离,休涨红了脸,那帮追求者坐在一排排椅子上,基督学院夫人,马塞尔·普鲁斯特,似懂非懂的意大利语法,她对剑桥的双重感觉,还有她对进入剑桥封闭式庭院的渴望,在那里,她感觉既危险又幸福,那里就像酒神有魔力的房子。她神志不清地念叨着那些年轻的绅士,那些帅气、活泼、专注、一丝不苟、温柔的绅士,想着他们温暖的鼻息和猴急的性冲动。(她不提他们是否有爱,是否受到伤害,是否感到害怕,尽管她可以这样说。)追求者的花言巧语,跟剑桥男人太多有关,跟他们的精子太多有关。

在小房间里空荡荡的墙上,她看到了这些年轻绅士的影子,就像皮影戏里跳舞的人物,她小时候做过这种皮影,或者用一个更无趣的比喻,他们就像希腊花瓶上跳着舞的羊人萨提。语言支配和驱使着她:

如果全世界的人

只有极其节制的饮食

饮清澈的溪水,穿呢布粗衫

那么这位施与者不会得到任何的感激……

“粗布”这个词可能会让人不禁想到那一群跳舞的年轻人,她在脑海里想象着这群人,为他们描绘出各种各样的阴茎,而且通过“具体普遍性”的本能,她在拉斐尔的红树林中找到了阴茎。接着,马库斯的“花粉”、普鲁斯特的女孩花园和年轻的少女们开始出现在她的画面中。在院士庭院里,年轻的男人在粉色的杯子和蓝色的花穗中间舞蹈。身上掉落的金粉洒在了从他们身边飞过的软翅生物上,不仅没有遮住它们,反而使它们更熠熠生辉。它们被山上花丛中的年轻人照亮了。在法国,可以用哪个词语来描述?光芒、发光、闪耀……泥土妨碍了它们,翅膀扇动着空气,天空因羽毛而昏暗……谁会承担她的体重?谁会因她浪费的生育力而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