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那个名字只听过一次绝对很难听得懂,理查却说得那么顺口。我以前好像听母亲说过同一个名字,所以我猜他说的一定是鹿岛大明神。不过,他不愧是历史老师,竟然知道大明神来奈良的事。

    “这是真的勾玉吗?”

    我抚摸着被蒸汽蒸湿的白色表面,随口问他。

    “你是问这是不是弥生时代、古坟时代的东西?”

    “嗯,我就是问这个。”

    “这个嘛……”理查擦拭脸颊上的汗水,说,“一般勾玉的材质,是以翡翠、玛瑙、水晶、玻璃为主,所以颜色通常是青色或绿色,白色就很少见了……看起来也不像是水晶或玻璃。呃,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理查伸出手来,我只好把护身符从脖子上拿下来交给他。理查仔细抚摸表面,在天花板的灯泡下观察。

    “这是……鹿。”

    他喃喃说着,垂下仰视天花板的脸。

    “鹿?”

    “是鹿角加工过的东西,做成这种形状也很有意思呢,改天我可以建议开礼品店的朋友这么做。”

    理查的眼角原本浮现着笑意,观看着手上的勾玉,却又突然板起脸来,面向我说:

    “你听说过这东西是怎么来的吗?”

    “没有,我不知道。我母亲突然把这东西寄来,看她的信又好像是搞错了……所以我想如果我问她,她八成会语出惊人地说是散步时捡到的。”

    “不会啦,听你刚才那么说,你母亲好像信得很虔诚,所以这应该是很灵验的东西,你今后也要好好珍惜。”

    听说是鹿,我有些排斥,但理查满是称赞的语气,也听得我心花怒放,我不好意思地接过了勾玉。

    这时,我突然发现理查的脸红得像烫熟的章鱼。

    “副校长,你满脸通红呢,还好吧?”我担心地问。

    “嗯……我好像还是不太能适应桑拿房。”理查站起来说,“我先出去了。”

    他踩着蹒跚的步伐离开。我瞪着墙上的时钟,决定再待两分钟,心想他也真奇怪,既然不太能适应桑拿房,一开始就别进来嘛。

    我在县政府前下了理查的车,手表显示下午三点。我没回家,直接去了春日大社。

    从县政府前的坡道往上走,我来到大佛前的十字路口,左手边是东大寺的南大门,里面的大佛殿和参拜道路人声鼎沸。我背向东大寺越过马路,走向对面的春日大社。

    春日大社的森林历史悠久,尽管鹿岛神宫的森林也很神圣庄严,但这里的面积比较大,更增添了几分幽深。阳光被苍郁的树木遮蔽且四周鸦雀无声的森林,有种超越人类智慧的感觉,仿佛存在着某种不能以历史悠久来形容的东西。如同“森”字是树木的集合体般,必须重叠三个“木”字,才能表现出这座森林的源远流长。

    我在第二鸟居前的商店买了鹿仙贝,在商店前闲晃的鹿眼尖,一看到就靠过来了,我赶紧一溜烟跑掉。周遭还有很多游客,万一鹿跟我说话,我实在无法装出没事的样子。

    我拿着鹿仙贝,踩上参拜道路旁的矮墙,穿过长着古老青苔的石灯笼,进入了森林。

    柔和的阳光在微暗的森林地面映照出一个圆,圆里有一对母子鹿,睡在树叶的绒毯上,被我的脚步声惊醒,跳了起来,但当我一出示手上的鹿仙贝,两头鹿虽然犹疑,还是慢慢靠了过来。

    鹿提防我,我也提防它们,我几乎是后退着把鹿仙贝递给它们。鹿伸长脖子,用嘴衔住鹿仙贝,大口大口吃起来。我轮流喂它们,很快就喂完了。

    喂完仙贝后,我继续站在原地,鹿也默默站在我前面。森林一片静寂,只有嘤嘤鸟鸣穿越树林。鹿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样子,垂下头观察我的动静,不知道是将要开始说话,还是期待着我再给它什么,紧张的气氛横亘在我和鹿之间。

    鹿不喜欢与人的视线交接,所以脸没对着我,却不时用眼角余光注视着我。我稍微动一下,那双应该看着别处的大黑眼珠,就会神经质地作出反应。我全身绷紧,眺望森林中的树木。

    不久之后,小鹿动了起来,母鹿受小鹿影响,也觉得无趣似的将屁股朝向我,两头鹿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回到商店,又买了鹿仙贝,豪气地分给在商店前群聚、已经不怕人的雄鹿。大个头的雄鹿蜂拥而上,我买的两捆仙贝转眼就发完了。仙贝没了,鹿还是围绕在我身边不肯离去,还有几头用鼻子在我身上磨蹭,要我再多给一点。黏液沾在衣服上很恶心,但我仍继续站着。

    在一旁看我喂食仙贝的外国观光客,也去买了仙贝开始喂食。鹿群见状,立刻像退潮般离我而去,没有鹿对我说“谢谢招待”。

    我从商店前离开,脚步轻盈地走回来时的路,怎么也无法压抑自然浮现在脸上的笑意。

    看来,我并没有问题。

    回想起来,整件事实在太离谱了,我到底在怕什么?鹿根本不可能说话。

    我踩着一、二、一、二的韵律,精神抖擞地走在石子路上,左边是一片叫飞火野的广大草原。我在参拜道路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咖啡,进入飞火野。太阳缓缓西斜,天空将要迎接美丽的夕阳。地表像山丘般起伏,有小河从缝隙间流过。我小心避开鹿随处撒落的粪便,在可以俯视小河的地方坐下。

    解决了一个问题,我的心情非常愉快,一如飞火野的天空那么开阔,阳光也难得穿过云间照耀着我的心。我拉开罐装咖啡的拉环,开始思考下一个问题。

    从奈良健康中心回来时,理查突然在车上问我可不可以当剑道社的顾问。

    他说:“剑道社自从有指导经验的老师辞职后,已经四年没有正式顾问了。目前因为练习场地在同一个地方,所以请合气道社的老师兼任剑道社的顾问。前几天,那位顾问老师说下个月就是全国大赛,他想全力指导合气道社。他没有剑道经验,却勉为其难地当了四年的顾问,所以我想答应他提出来的要求。怎么样,老师,你能不能担任剑道社的顾问呢?就只有第二学期。”

    理查突如其来的要求,令我相当困扰。老实说,我觉得很麻烦,我不想再过多介入学校的事了。我面有难色地回答:“我没有任何剑道经验,无法担当顾问的重任。”但是,有一部分是谎言,其实我高中三年都是剑道社,也拿到了初段资格。当理查提到剑道社时,我差点冒出一身冷汗,心想他会不会先作了什么调查。不过,只要在剑道社待过三年,任谁都可以拿到初段。

    我试着想拒绝,但话题却被理查很有技巧地迂回转折,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原点。他开始扯些无关紧要的话,说我的高尔夫球素质不错,剑道的素质一定也不差。幸亏车子已经开到了县政府前,我们的对话就此打住。

    “对不起,这么唐突,我本来是想找个时间跟你详谈……”

    临走前,理查还不停地致歉。我心想既然这样,在他不太能适应的桑拿房中,他大可直接谈社团的事,干吗特意跟我聊勾玉呢?想归想,我嘴上还是感谢他今天一天的招待,下车离去。

    我咕嘟咕嘟喝干了罐装咖啡。一群麻雀行色匆匆地横越飞火野的天空。不用说,我当然不想当社团顾问,我不认为自己可以做剑道指导,也没有自信可以跟社团的学生相处愉快。

    在回家的车上,理查说:“你也知道,这次的大和杯是在本校举行,所以我希望能够全力支持剑道社学生们的活动。”

    说得颇有道理,环顾教职员室办公室,四十岁以下的男教师中,也只有我没当顾问。已经十月了,藤原曾夸下海口说盛况绝不输给奥林匹克的大和杯,只剩三个礼拜,没有时间慢慢斟酌了。

    “神无月到啦,老师。”

    这时候,背后响起仿佛在哪听过的声音。我顿时全身僵硬,猛地回过头去。

    像某天一样,一头雌鹿带着两头鹿角挺拔的雄鹿,站在我后面。雌鹿缓缓抬起头,短短叫了一声:

    “呦——”

    二

    “你昨天为什么拔腿就跑?我有话跟你说呢,你这样会给我添麻烦。”鹿一副很困扰的样子责备我说,“你这个男人怎么这么没用呢?……唉,算了,再怎么说你都是个老师。”

    说完后,鹿摇了摇头。哦,不对,是我觉得它微微摇了摇头。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

    鹿大模大样地看着我向后扭的脸,乌亮的眼珠注视着我。我喂食过不少头鹿,没有一头会这样与我的视线相交。

    它问我有没有在听,我当然在听,但是我听到的不是所谓声音,也就是说,不是振动耳膜传来的“音波”,纯粹只是我衰弱的神经弹出来的错误声音。

    因为再怎么想,即便鹿拥有人类般的智慧,也不可能说人类的语言。我的意思是,以鹿嘴巴的骨骼,并不能发出人类语言的音。例如,狗绝对发不出“E”音,因为狗嘴巴的骨骼向前突出,无法做出发“E”音时须将嘴唇往左右拉的动作;同样也发不出“R”音,试想舌头那么长的狼狗,怎么可能在嘴里利落地卷起舌头。

    但是,鹿噼里啪啦地跟我说了一堆话。我看着鹿,心情是无法形容的黯淡。鹿说话时,嘴巴的开阖都恰到好处,就像真的在说话,太奇怪了!还有一件怪事,那就是鹿的声音听起来像中年男子的声音。为什么会从雌鹿口中听见中年男子嘶哑的声音呢?

    我心想还是先溜为妙,将脸转回正面,不禁大惊失色。我本来打算避开后面的鹿,跳过前面的小河逃走,岂料已经有三四头鹿等在对岸,仿佛早就看穿了我的意图,而且都是头上长着大鹿角的强壮雄鹿。

    “今天可不能再让你逃走,这件事说来话长,请你再坐一下。”

    我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对着鹿伸高双手说:

    “我、我没有鹿仙贝。”

    “我不要那种东西,你自己吃。”

    鹿冷冷地驳斥我的话。

    “你仔细听着,老师。”

    鹿把低沉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老师,你被选为‘送货人’。”

    雄鹿英挺的鹿角在雌鹿背后摇晃着,就像在点头呼应雌鹿这句话。

    “老师不久后会去京都,把在那里拿到的东西平安送回来,这就是‘送货人’的任务。怎么样,很简单吧?”

    我心想这家伙在说什么啊?却不由自主地反问它:“拿到什么东西?”

    “眼睛。”

    “啊?”

    “以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宝物吧。那是神宝,轮到奈良保管,所以要老师去拿回来。”

    我听得一头雾水,鹿却说得好像一切都已成定局,让我有点生气。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没好气地说。

    “没关系,你什么都不用想,在适当的时机,自有适当的人物会交给你。”

    我哈哈干笑,心想好幽默的鹿。

    “可是,那个人是谁呢?”

    我也夹杂幽默,与鹿抗衡。那种感觉可笑至极,但是鹿好像完全没听出来,一脸认真地回我说:

    “说是狐狸,其实跟老师一样是人,只是被当成了‘使者’。”

    “狐、狐狸?”

    “对,京都伏见稻荷的狐狸。”

    我开始有点无法忍受了。虽然这些都是我神经线路故障才听得见的话,但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神经衰弱是我自己的事,却好像有点疯过了头。

    “可恶,怎么会这样,这可是超严重的神经衰弱呢……”

    我不由得发出感叹声。

    “不、不,你没有神经衰弱,这不是幻听或幻觉。”

    “这些台词也是我大脑编出来的吧……可恶,还编得真好呢!”

    “唉,你真是个难缠的老师。”

    鹿突然以前脚敲击地面,一副“受不了”的样子猛摇头,再从鼻子呼出一大口气。

    “没办法,这么做可能有点粗暴,但是为了唤醒发昏的老师,这是最快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