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豆蔻年华的毛黛姑娘,
将死神和不将功名歌唱,
引得得我连连叹息世风日下,
哀叹自己平庸懒惰,一副鄙俗模样——
丁尼生《毛黛》(1855)
相信我,过去对儿女私情所知甚少,
直到我那回在农村乡野度假(现在的假期多么乏
味),
有一天,我“漫不经心地”(就象丁尼生描写的那
样)悠悠荡荡,
我这憨小子,漫不经心地悠悠闲逛,
目光斜视,忽瞥见一个没有戴帽的农家姑娘……——
A-H-克劳
《托伯拿-乌里奇的木屋》(1848)
我上面描写的那个场景发生之后,五天平静地过去了。查尔斯未曾找到机会继续去安德克立夫崖考察。在这五天中,有一天他和欧内斯蒂娜去西德茅斯远足。在另外几天中,他们上午拜亲访友,间或也调调胃曰,例如射箭什么的。当时,在英国年轻女子中,射箭已经成为一种小小的狂热。绅士们则乖乖地从绿色草地上跑过去,从箭靶上取下箭来(恐怕眼睛近视的欧内斯蒂娜从来没有射中过),回来时开着各种玩笑,如爱神丘比特啦,射中多少环啦,少女梅里安①啦,等等,煞是好玩儿——
①古代英国五月节游戏以及化装莫利斯舞中的女主角,由男子着女装扮演。
下午,欧内斯蒂娜总是叫查尔斯答应留在特兰特姨妈家,因为有好多正经家务事需要商议。他们在肯星顿的房子太小,因此最后总得搬到贝尔格雷瓦的房子去住,但那房子的契约还没到期,要再过两年才能转到查尔斯名下,这些事都要商量。欧内斯蒂娜似乎因上次那件不幸的小事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对查尔斯言听计从,俨然是位贤惠的妻子,总是那么毕恭毕敬,结果查尔斯抱怨说自己成了土耳其的专制官僚。他虽然并非出自内心,但还是要求欧内斯蒂娜在某些问题上跟她争辩一下,要不他就会忘记他们是基督教徒之间的平等婚姻了。
对这种突然过分的顺从,查尔斯只好耐心地对待。他一眼就看出,欧内斯蒂娜的内心受到了猛烈的震撼。在那次小争吵之前,她爱得更深的是婚姻本身而不是未婚夫。说句心里话,查尔斯对她这种从冷淡到热情的转变有时感到有点腻味。欧内斯蒂娜对他谄媚奉承,百般体贴,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他当然觉得心里美滋滋的。男人嘛,还会有别的什么要求呢?但是,他做了多年自由自在的单身汉,就他的情况而论,也是一个宠坏了的、说一不二的孩子。如今他却常常惊奇地发现不自由,上午的时间不属于他,而下午已计划要做的事情却往往成了欧内斯蒂娜怪念头的牺牲品。当然,他有自己的责任感。作丈夫嘛,就得按妻子的要求去做,因此他也得这么做——这正象他到乡下去散步时必得穿上法兰绒衣服和带钉的靴子一样理所应当。
最难打发的是夜晚!那些在汽灯下的时光真难熬!而且,那时还没有电影或电视可看。对那些靠干活挣钱糊口的人来说,根本不存在什么问题,白天干了十二个小时,晚饭后该做什么的问题是很容易解决的。但是那些不幸的富人就可怜多了,不管晚饭前他们怎样清静,晚饭后他们传统上总是要乏味地呆在一起,来消磨时光。咱们不妨看看查尔斯和欧内斯蒂娜是如何消磨这个无聊的夜晚的。特兰特婕妈总算避开了,因为这位善良的太太到邻居家生病的老处女那儿喝茶去了。那位老处女除了长期和经历与特兰特太太有所不同外,其他方面两人是如出一辙。
查尔斯安闲地伸开双腿坐在沙发上,两个指头按在腮上,另外两个指头顶住下巴,臂肘支在沙发扶手上,无精打采地隔着阿克斯敏斯特地毯①望着欧内斯蒂娜。欧内斯蒂娜左手拿着红色摩洛哥皮封面的一本薄薄的诗集,右手拿着火遮②,正一边读诗,一边有节奏地敲打着火遮——
①英格兰德文郡的阿克斯敏斯特镇出产的一种著名地毯。
②火遮类似一个长柄乒乓球拍,上面套着绣花缎面,四周镶着栗色花边,用来遮挡炉火,以免将白嫩的脸蛋儿烤红——作者原注。
那本诗集是尊敬的卡罗琳-诺顿夫人的《加拉夫人》,是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畅销书。《爱丁堡评论》杂志对其大加赞扬,“该诗写得纯净、细腻、动人心弦,是一部充满辛酸、痛苦、爱情、义务、虔诚和死亡的叙事诗”——毫无疑义,它是维多利亚中期主要形容词和名词的集锦,人们很难明白其意(让我插一句,该诗实在太妙,鄙人不敢妄加评判)。你可能以为诺顿夫人只不过是当时一位乏味的劣等诗人。不是这样,虽然其诗可能味同嚼蜡,但其人却能引起公众的兴趣。这首先是因为她是谢立丹①的孙女;还有,据传她是墨尔本②的情妇——她的丈夫对此传说信以为真,遂与那位大政治家打了一场官司,但却败诉。再者,她也是一位激进的女性——即今天我们所说的自由主义分子——
①理查德-谢立丹(1751-1861),十八世纪英国戏剧家,其代表作是《情敌》和《适谣学校》。
②这里可能指威廉-墨尔本(1779-1848),英国政治家,曾任首相。
诗集标题中所说的那位太太是法国一位活跃勋爵的活跃妻子。有一天,她外出打猎时出了事故,落了个终身残废,于是她把忧郁的有生之年全部贡献给了慈善事来——胜过了本书中的科顿太太,因为她办了一家医院。那首诗的背景虽然是十七世纪,但不难看出她是为当时的女英雄弗洛伦斯-南丁格尔①歌功颂德,这也就是该诗在当时能够深深感动那么多女性的原因。我们这些后来人在谈到以前的伟大改革家时,首先想到的是他们战胜了强大的反对势力和冷漠态度。固然,南丁格尔这位名副其实的“灯笼太太”②是和反对派及冷漠态度作过斗争的,但我们同时要看到,她之所以要致力于改革,恐怕与怜悯不无关系。而怜悯,正如前文所述,几乎往往是有害的。欧内斯蒂娜对此诗爱不释手,有些章节甚至能够背诵。她每读此诗时(这次是有意重读此诗,因为适逢基督教的大斋期),总觉得自己陶冶了性情,纯洁了灵魂,变成了一个高尚的年轻女子。不过这里我要说明,她生来还没迈过医院的门槛,也从没护理过一个乡下病人。自然,她的父母是不允许她那样做的,不过她自己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此等壮举。
你可能说,对欧内斯蒂娜切勿苛求,因为那时的妇女有她们自己的责任。但也不要忘记,她读诗的时间是一八六七年四月六日晚上。就在一星期前,在西敏寺的会议上,约翰-斯图亚特-米尔③抓住开始辩论“改革法案”的一个机会提出:给妇女同等选举权的时刻已经到了。这一行动无疑是勇敢的(该提案投票时以七十三票赞成、一百九十六票反对而失败。老狐狸迪斯雷利弃权),谁知一般男子却对它置之一笑,而《笨拙》④杂志则对它大加讽刺(该杂志刊登过一个笑话,说是一些绅士围住一位女内阁大臣,那位大臣只能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地回答他们的问题)。可悲的是,大多数有教养的妇女居然皱着眉头,对此提案不以为然,认为她们的影响主要是在家庭之中。尽管如此,一八六七年三月三十日仍然可以认为是英国妇女解放的转折点。而当查尔斯把前一星期的《笨拙》杂志拿给欧内斯蒂娜看时,她也对那个提案嗤笑过,这是不能原谅的——
①弗洛伦斯-南丁格尔(1820-1910),英国女英雄。她在英俄克里米亚战争中首先采用现代护理方法,对临床护理进行了重大改革,并于1860年建立了英国第一所护士学校。
②南丁格尔夜间探望伤病员时,总是提一盏灯笼,故得“灯笼太太”之名。
③约翰-斯图亚特-米尔(1806-1873),英国经济学家、哲学家。
④《笨拙》杂志是英国1841年创刊的著名插图周刊,延续至今。
闲言少叙,我们再回到维多利亚时代的晚上家庭生活场景,看一看,听一听。查尔斯用庄重但却有些呆滞的目光望着欧内斯蒂娜的严肃面孔。
“要我继续读下去吗?”
“你读得动人极了。”
欧内斯蒂娜微微清了清喉咙,再次捧起那本诗集。加拉夫人去打猎,刚刚发生了事故,加拉勋爵走近倒下的太太。
“他分开她那披在脸上的金发,
小心翼翼将垂危的妻子搀拉,
他那惊恐的目光投向她的面颜,
她死了,他的心肝,芳魂飘天涯!
欧内斯蒂娜心情沉重地向查尔斯瞥了一眼。这时,查尔斯正闭着眼,象是在想象那悲惨的场面。他庄重地点点头,意思是说他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呢。
欧内斯蒂娜继续读起来。
从那可怕的震惊中你可能听到,
他的心脏象一只巨大的钟在敲。
稍顷,热血凝固,脉搏停跳,
由于突然的激动和恐惧,
苍白的双唇在不停地颤抖。
“啊,克劳德!”她说,永别了——
相识日久愈相爱,却未曾似今朝,
她那甜蜜的誓言激起他的心潮;
笑吟吟,投入他的怀抱。
最后一句,欧内斯蒂娜读得最为动情。她抬头瞥了查尔斯一眼。他仍旧闭着眼睛,看得出,他感动得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微微吸了口气,继续望着面色严峻、斜靠在沙发上的未婚夫,口里接着念道:
“‘啊,克劳德——痛啊!’‘啊,格特鲁德,亲爱的!’
她的双唇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默默地接受了他的慰藉——
你睡着了,可恨啊,你已逝去!’
寂静。查尔斯的脸阴沉沉的,象是在给人送葬。读诗的人又吸了一口气,横了查尔斯一眼。
“啊,悲痛的人们见到熟悉的面孔
该是多么欣慰——
查-尔-斯!”
诗集骤然变成了一发炮弹,斜着飞向查尔斯,先击中他的肩膀,接着落到沙发后的地板上。
“怎么回事?”查尔斯看见欧内斯蒂娜站起来,两手卡腰,样子很不寻常。他坐直身子,咕哝道:“呃,亲爱的。”
“你睡觉被捉住了。别想找借口。”
但事实上查尔斯肯定找到了使人信服的借口,可能还陪了罪,得到了谅解。所以在第二天午餐时,欧内斯蒂娜第十九次提议商量一下怎样布置他们八字还没一撇的家中书房时,查尔斯才敢提出异议。对查尔斯来说,离开他在肯星顿的舒适住所,是他做出的巨大牺牲。这件事颠三到四地说来说去,他已听厌了。特兰特姨妈这次帮了他的忙,于是他获准了一个下午,可以用来去翻弄那些倒霉的石头。
用不着多想。查尔斯知道自己对于到什么地方去感兴趣——他念念不忘的是化石。当初,他看到法国中尉的女人躺在那片山崖上面的草地上时,没有来得及想别的东西,不过他还是发现山崖下面有不少落下来的燧石。因此,这天下午他来到了山崖下。他和欧内斯蒂娜之间的爱情越来越强烈,出现了新的热潮。这种热潮已将波尔蒂尼夫人的女秘书从他的脑海中赶走了。如果说不是彻底赶走的话,他也只是偶尔才想到她,而且是一闪而过。
当他拨开荆棘爬上山崖时,他确实猛然间想起了法国中尉的女人。他清楚地记得她那天躺着的姿势。待到他越过草地,往下看她曾躺过的平台时,那里却空无一人。很快,他就把她忘记了。他找到一条小路来到山崖底下,动手在岩石堆中寻找烤钵石。那天比上次冷,四月的云迅速地移动着,时而遮住阳光,时而飘散开去。北风呼呼,因而山崖的南面稍许暖和一些。查尔斯感到心里一热的是,他很快找到了一块极好的烤钵石。那块化石好象是不久才从燧石基座上裂下来的,就在他的脚下。
又过了四十分钟,他觉得不会再交好运,至少是在山崖下的燧石堆中不会再找到烤钵石了,就回到上面的草地,向一条通往树林的小路走去。刚走了几步,一个黑色人影突然映入他的眼帘!
她正走到通向山崖上面陡峭小路的半道上,大衣被一簇荆棘缠得结结实实。她一门心思想挣脱出来,没有听到查尔斯走在草地上的轻快脚步声。他在她的面前站住。那条小路很窄,她站在路当中。这时,她也看见了查尔斯。他们相距十五英尺光景,虽然相互看到时各自的表情不同,但都十分尴尬。查尔斯微笑着,莎拉十分疑心地望着他。
“伍德拉夫小姐!”
她朝查尔斯莫名其妙地点点头,似乎一时犹豫不决,也好象本来打算往回走似的。过了一会儿,她发现对方已给自己让开了路,便急急匆匆地从他身旁走过去。谁知步子没迈好,她一头摔倒在泥路上。查尔斯赶快上前扶起她来。现在她可真象野性动物了。她浑身激烈地颤抖着,有气无力地看着他,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查尔斯轻轻地扶着她爬到山崖上面的草地,从那儿可以俯视下面的大海。她穿的还是那件黑大衣,还是那件白领子的靛蓝上衣。她的脸上透着一种活力,一点红晕,这与她那种既充满野性又羞羞答答的举止十分相称。至于她以上这种神色是因为她刚摔倒过,还是因为查尔斯在扶着她,或者是因为天气冷的缘故,那我就不得而知了。从表情来看,她象是一个在果园里偷苹果时被捉住了的孩子似的……一种内疚,然而却是一种不服气的内疚。她蓦地望着查尔斯,头微微偏向一侧,微突的眼睛向上瞅着,露出大片眼白,给人一种既胆怯又威严的印象。查尔斯慌忙放开了她的胳膊。
“想来刚才这件事真叫人有点后怕,伍德拉夫小姐,假如有一天您在这种地方扭伤了脚,那便如何是好?”
“没关系。”
“我看很有关系,尊敬的小姐。从上星期您对我的要求看来,您不想让波尔蒂尼夫人知道您到这个地方来过。老天在上,我不想问您那是为什么。但我可以告诉您,要是您身处某种逆境,盼着您的救星来临的话,那么,在莱姆镇只有我一人,能够把您的救星找来,您相信吗?”
“她知道,她会猜到的。”她所答非所问地说。
“她知道您来这个地方吗?”
她垂着眼皮望着草地,似乎不想回答问题,而是求他走开。查尔斯仔细地瞅着她的脸,那脸上有种东西使他决意留下不走。查尔斯看出,她的眼睛里流露着智慧,流露着独立自主的精神。那双眼里有种东西默默地拒绝着任何怜悯,有种不容他人干预、保持自己人格的决心。当时时髦的眉毛是淡雅、细巧、弯曲,但莎拉的眉毛却很浓,至少是非常黑,几乎跟头发的颜色一样,所以看上去很浓,微微带有一点男子气。我并不是说她有爱德华时代①公众所欣赏的“吉布森姑娘”②那种美:洒脱、宽脸膛的男性美。莎拉的脸盘儿端正匀称,带着女性的娇美。嘴巴上压抑着的性感恰与眼睛中压抑着的激情相称。她的嘴很宽——这不符合当时人们的欣赏情趣。那时人们欣赏两种嘴形,一是双唇不明显的漂亮小嘴,一是上唇呈弓形的婴儿般的嘴。查尔斯象当时的大部分男子一样,仍然微微受到拉瓦特③《相貌论》的影响。他望着莎拉的嘴,心里明白它是在很不自然地紧闭着——
①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1901-1910在位)统治时期。
②“吉布森姑娘”指英国画家查尔斯-吉布森(1867-1944)笔下的妇女形象。当时的女子纷纷摹仿其风格。
③约翰-拉瓦特(1741-1801),瑞士牧师。
莎拉的黑色眸子飞速的一瞥,使查尔斯的心中动了一下。但这种反响不是英国式的。他看到莎拉这样的面孔,就想到了外国女人,说得更坦率些(我比查尔斯坦率得多),想到了外国床铺。这意味着他对莎拉的看法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已经意识到,莎拉的内心深处比外表看来更聪慧,更有独立性。这时,查尔斯开始猜测起她不大光彩的过去来。
对那个时代的大多数绅士们来说,他们对莎拉品性的直觉会使他们感到厌恶。它也确实使查尔斯隐隐感到一种厌恶——至少是震惊。他与他同时代的人有着同样的偏见,对任何形式的肉欲都持怀疑态度。但是他们会根据心理学上“超我训谕”中的可怕公式,把某些责任推给莎拉,怪她生就的那副色情相;而查尔斯却不会这样做。这应感谢他对科学的爱好。达尔文主义,正象它的反对者所说的那样,向某种东西打开了闸门。这种东西比基督教关于人类起源的解释严肃得多。我并不是说查尔斯对莎拉毫无责难之意,而是说他不情愿去责难她,不情愿的程度远远超出了莎拉所能想象的范围。
爱好科学是他不情愿责怪莎拉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查尔斯懂法语,偷偷读过——它被指控为淫书——十年前在法国出版的一本书。这就是充满宿命论观点的著名小说《包法利夫人》。当他低头望着身边那张面孔时,爱玛-包法利的名字不知怎地突然闯进了他的脑海。这样的幻觉既是一种悟性,也有其诱惑力。查尔斯之所以没有躬身致意并扬长而去,就是这个原因。
最后莎拉打破了沉寂
“我刚才不知道您在这儿。”
“您怎么能知道呢。”
“我得回去了。”
她说完后转过身。但查尔斯急忙说:
“您是否允许我先说几句话?当然喽,作为不了解您和您的情况的人,我可能不该说。”莎拉止住步子,低着头,背对着他。
“我可以说吗?”
莎拉没说什么。查尔斯迟疑了一下,随后说道:
“伍德拉夫小姐,我不愿假装我不了解您的情况——是特兰特夫人告诉我的。但我想说明,她是出于仁爱之心,出于同情。她认为您处在现在的环境中心情很不愉快。我认为,您的不愉快是环境造成的,而不是人为的原因。我认识特兰特夫人的时间不算长,但我知道她是位真正的好心人。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结婚以后她就是我的一位亲戚。我是想说,我相信——”
这时,莎拉急转身望着他们身后的树林,查尔斯也打住话头。她灵敏的听觉发现了一个声响,是脚步踩断树枝的声响。查尔斯还没来得及问她是怎么回事儿,便也听到了两个男子低低的说话声。但这时她已迈开脚步,手里撩着裙子,快步朝东面四十码左右的地方走去。那里的草地上方有一片茂密的荆豆,她就躲在荆豆的后面。查尔斯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简直成了无可狡辩的同谋罪犯。
那两个男子的声音变大了。查尔斯觉得自己不能再呆在那儿发楞,便朝下面一条穿过荆棘丛的小路大步走去。幸亏他动作及时,就在他看到下面那条小路的同时,还看到了两张脸在向上张望着。他们一看见查尔斯,便惊慌失措起来。显然,他们本来是想爬上查尔斯站着的这条小路上来的。查尔斯一开口向他们打招呼,那两个人影一晃便不见了。他听到“嘘”的一声,接着听到有人喊“追,杰姆!”随后是一阵奔跑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急促、低沉的口哨声和一阵狗叫声。随后是一片沉寂。
他等了一下,直到肯定他们已经走远了,他才绕到荆豆丛边。她站在那儿,手抚摩着荆豆的针叶,脸转向一边。
“他们走了。我想他们大概是偷猎的。”
她点点头,但仍旧回避着他的目光。荆豆正值开花季节,黄花儿密密丛丛,几乎遮住了绿叶。空气中弥漫着花蕊的芳香。
查尔斯说:“我想您没有必要回避我。”
“顾及好名声的绅士谁也不愿被看到跟莱姆镇的淫妇呆在一起。”
查尔斯温和地说:“不要误会。我对您的不幸深表同情。您这样珍视我的名誉,我也十分感谢。但在波尔蒂尼夫人之流看来,我怎么做都是一样。”
莎拉没有动。查尔斯继续微笑着。他曾去很多地方旅游,见多识广,又读过很多书,所以能对这种事情处之泰然。
“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我对人生有着深刻的了解,对那些偏执狂也深知其内心。……不管他们表面上装得如何虔诚。您离开那个藏身的地方好吗?咱们在这儿不过是邂逅相遇,并没有什么不体面的事。请您等一下,让我把刚才要说的话说完。”
查尔斯往旁边一闪,给她让开路。她走出荆豆丛,站在旁边的草地上。他看见她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儿,但没有朝她走过去,只是站在她背后几码远的地方,说道:
“特兰特夫人希望——她非常愿意帮助您,如果您打算改变一下环境的话。”
她摇了摇头,算作回答。
“使别人同情的人……总是会得到帮助的。”查尔斯停了一下。一阵急风刮散了她的一绺头发,吹得它向前飘荡着。她不安地将头发捋了一下。查尔斯接着说:“我只是说了特兰特夫人本人想说的话。”
查尔斯说的完全是实情,因为在那次争论和解后的第二天,他们一边愉快地吃午饭,一边议论着波尔蒂尼夫人和莎拉。查尔斯觉得,他们对那个老太婆是无能为力的,要叫她改弦易辙那比登天还难。查尔斯心想,自己既然已经踏入了连一般天使也望而却步的领域,那就干脆把他们那天议论的结果告诉莎拉。
“您应该离开莱姆镇……离开这个地区。我知道您有极好的天赋,深信到其他地方同样可以得到充分的发挥。”莎拉听了毫无反应。查尔斯接着说:“我想弗里曼小姐和她母亲一定乐于在伦敦为您打听一下这方面的情况。”
莎拉听后,离开查尔斯走到山崖草地的边缘,目不转睛地望着大海。过了半晌,她才转过身来望着他。他仍旧站在荆豆丛旁边。她的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直楞楞地盯着查尔斯,这使他微微笑了,是一种自知不能理直气壮的笑容。
她垂着眼皮说:“谢谢您的好意,但我不能离开这个地方。”
他轻轻地耸耸肩,感到无可奈何,又隐约觉得别人辜负了他的好心。“如此说来我必须向您道歉,因为我干预了您的私事。今后我再也不这样做了。”
他鞠了一躬,转身走开了,但他刚走了一两步就听到她说:“我……我知道特兰特夫人是好意。”
“那么就让她的好意得以实现吧。”
她望着两人之间的草地。
“我好象……好象太不近人情了……我很感激。不过这样的好心……”
“这样的好心怎么啦?”
“这样的好心更残酷,比……”
她没有说完便转身望着大海。查尔斯真想冲上去抓住她的肩膀狠命摇动。戏台上出现这样的悲剧场景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在现实生活中就未免荒唐可笑了。再说,他刚才的话也并不尖刻呀。
“您认为我的秉性是固执己见吧?”莎拉说。
“伍德拉夫小姐,恕我直说吧。据传您的精神不大正常,我认为事实远非如此。我认为您把过去的事情看得太重。老天在上,您干嘛老是孤苦伶仃地走来走去?难道您对自己的折磨还不够么?您还年轻,您有能力生活下去。我听说您在儿没有家庭拖累,何苦非呆在这儿不可呢?”
“不,我有。”
“那个法国绅士吗?”
她转向一边,好象根本不愿意谈这件事。
“恕我直说,我认为那件事就象创伤一样,如果你不会调理它,它就会溃烂化脓。倘若他至今不回来,那么他当初就不值得您爱;倘若他回来了,我不信他在莱姆镇找不到您便会轻易回法国,他一定会设法弄清您在什么地方,并且千方百计找到您。这难道不是常理吗?”
长时间的沉默。他走上前去,虽然两人之间尚有几尺距离,但他已看清她脸孔的一侧了。她的表情出人意料,几乎可以说是沉着镇静的,仿佛她对某件事情已完全了解,查尔斯刚才的话只是进一步证实罢了。
她仍在眺望着大海。五海里以远,有一艘双桅帆船,在阳光的照射下,航帆呈黄褐色,正向西方驶去。她好象对着那艘帆船轻轻地说:
“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您担心他永远不会回来?”
“他确实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她转过身,久久地望着查尔斯迷惑不解的面孔,好象这迷惑不解反而使她感到高兴似的。随后,她把脸转向一边,说道:
“我很久以前就收到一封信,那位先生已经……”她又沉默了,似乎是后悔泄露得太多。她突然走了,几乎是小跑着,越过草地朝小路奔去。
“伍德拉夫小姐!”
她又向前迈了两步,接着转过身来。她的目光象是拒绝他,也象是看透了他。她的声音充满了压抑着的怨恨,这种怨恨脱口而出,象是对着查尔斯似的。
“他已经结婚了。”
“伍德拉夫小姐!”
但她并不回答。他被抛在那儿呆呆地站着。他自然感到十分惊奇。不自然的是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内疚。他发现,当他自以为在做好事时,恰恰是麻木不仁,缺乏同情。在她跑走以后,他继续朝她去的方向望了一会儿。随后他转过身,望着远方的小船,好象那小船能够解开这谜。然而,谜仍旧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