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她发动了车子引擎载着他开走了——车子从旁道而下,又驶上远处村头的公路,一路行至农业实验站的场院里,在一处与其他房屋式样无异的小稻草屋前停下了。他们爬上六级台阶穿过走廊走进了一间粉刷过的客厅。
客厅的左边是一扇向外延伸的落地大窗,窗户两边立着两根木柱,中间挂着一张吊床。“这是给你的,”她指着吊床说道,“你可以把腿抬起来。”当威尔弯下身钻进吊床里的时候,她搬了一把柳木椅坐在旁边,然后问道:“我们要聊些什么?”
“聊些愉快的、真实的、美好的事情怎么样?”他咧嘴一笑,“又或者,聊些丑陋的、邪恶的,甚至比真理更真的事。”
“我在想,”她无视他试图进行下去的俏皮话说道,“我们也许该继续上回的话题,继续谈谈‘你’。”
“这正是我刚才建议的——聊些丑陋的、邪恶的,甚至比真理更真的事。”
“你平时就这么聊天吗?”她问道,“还是你真的想要聊聊你自己?”
“真的,”他肯定地说道,“无比想,就如我无比不想谈论我自己一样。所以,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我对艺术、科学、哲学、政治及文学有着坚定不移的兴趣。比起那最终唯一很重要的事情,我更喜欢聊那些不值一提的事。”
屋里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苏茜拉试图以随意的口吻开始回忆,她谈起威尔士大教堂,鸣叫的寒鸦,在浮云的倒影中徜徉的白天鹅。不一会儿,她整个人也似乎飘了起来。
“在威尔士的那会儿我很快乐,”她说,“非常非常快乐。你也是,对吧?”
威尔没有回答。此去经年,他想起了那段住在绿林山谷里的日子,那时他和莫莉还没有结婚,甚至还不是恋人。多么平和!那真是一个安定可靠无蛆虫又生机勃勃的美好世界,充盈着新生的绿草和鲜花!万物之间流淌着一种自然纯真之感,那是他自玛丽姑姑去世之后很久都没有感受到的。玛丽姑姑是他曾经唯一深爱的人——而现在,他爱的莫莉竟是玛丽姑姑的继承人。这是多么大的福分!好比爱转到了另一个音调——但是那旋律,那丰富而又微妙的和声仍然是一样的。在他们独处的第四天晚上,莫莉敲了敲他俩房间的隔断,于是他发现了她虚掩的房门,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摸索到了她床边。那晚赤裸的慈心修女尽其所能地扮演一位沉浸在爱河当中的妻子的角色。的确是尽其所能,但还是(悲惨地)失败了。
忽然,就像往日的下午一样,疾风骤起,远处雨点拍打在繁密的树叶上发出沉闷的咆哮——随着阵雨临近,咆哮声越来越大。几秒钟后,雨珠便簌簌不停地敲打在玻璃窗上。那敲打声好似他们上一次面谈时,书房玻璃窗上的敲打声一样。“那真是你的本意吗,威尔?”
疼痛和羞愧让他很想大声哭出来。他咬紧了嘴唇。
“你到底在想什么?”苏茜拉问道。这已经不是幻想了,而是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她,听到了她的声音,“那真是你的本意吗,威尔?”透过雨声,他听到了自己的回应:“那就是我的本意。”
敲打在玻璃窗上——是在这里吗?或者在那里?是那时吗?狂风已经消耗殆尽,那咆哮声也因此逐渐减弱,变成轻拍耳语。
“你到底在想什么?”苏茜拉坚持问道。
“我在想我对莫莉的所作所为。”
“你对莫莉做了什么?”
他并不想回答,但是苏茜拉却不肯罢休。
“告诉我你对莫莉做了什么。”
又一阵狂风刮来,吹得窗户嘎嘎作响。现在雨又越下越大了——雨,以这样的方式落下来,对威尔·法纳比来说好像是故意为之,故意不断勾起他不愿想起的回忆,强迫他大声说出他原本想要不计一切代价保守住的羞愧难当的秘密。
“告诉我。”
虽不情愿,但他却不由自主地向她说了起来。
“‘那真是你的本意吗,威尔?’”因为芭布丝——芭布丝,上帝帮帮他!芭布丝,不管你信不信!——确实是他的本意,而且他已经走到了雨中。
“上回我再看到她是在医院里。”
“那时还在下雨吗?”苏茜拉问。
“还在下。”
“雨和现在一样大吗?”
“基本差不多。”然后威尔听到的不再是这个下午落在热带地区的阵雨声,而是莫莉去世时居住的那个小房间窗户上持续不断的雨点敲打声。
“是我,”他透过雨声说道,“我是威尔。”然而没有反应,忽然他感觉到莫莉的手在他手中动了一下,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动作。她有意识地握了几秒钟之后,然后无意识地松开完全瘫软下去了。
“再说一遍,威尔。”
他摇了摇头,对他来说这简直太痛苦、太羞耻了。
“再说一遍,”她坚持要求道,“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他鼓足了勇气开始再一次讲起那个令人可憎的故事。那真是他的本意吗?是的,那就是他的本意——打算伤害,或者(人是否知道自己的真实意图?)杀戮。一切都是因为芭布丝,或者为了爱她可以奋不顾身失去整个世界。当然不是他的世界,而是莫莉的世界,是莫莉用生命创造的世界。因为那黑暗中的美妙气息,肌肉的张弛,无比的欢愉,以及那完美到令人陶醉却下流无耻的技巧,终结了莫莉的世界。
“再见,威尔。”说完她便扣上身后的那扇门,一声轻微而干巴的声响。
他想把她叫回来,但是作为芭布丝的情人,他想起他们交媾时的翻云覆雨,肌肉的张弛,在麝香香气的环绕下,身体在极度愉悦的状态下享受折磨。他站在窗前,脑海里满是这些,看着她的车在雨中渐渐开走,直到消失在拐弯处,他的心里竟然充满了一种令人羞愧的狂喜。终于自由了!三个小时后,当他在医院看见她时,他的确自由了,比他原本想象的还要自由。因为那时他只能感受到她手指那微弱的力量,感受到她那最后的爱的传递。然而这传递也终止了,她的手渐渐瘫软了下来。忽然,令人恐惧的是整个屋子没有了呼吸声。“她死了,”他轻声念道,感觉自己简直要窒息了,“她死了。”
“假设那并不是你的过错,”苏茜拉的话打破了两人长时间的静默,“假设她的突然死亡和你的所作所为没有一点关系。那样,情况是不是依然很糟?”
“你的意思是?”他问道。
“我的意思是,你并不是仅仅因为莫莉的死而感到内疚。你是因为死亡本身而感到如此害怕,”此时她想起了杜加德,“麻木不仁的罪恶。”
“麻木不仁的罪恶,”他重复着她的话,“是的,可能那就是我不得不成为一名职业死亡观察者的原因吧!正是因为它是如此令人麻木,且又残忍无比。嗅着死亡的气息,从地球的一头跑到另一头,就像一只秃鹫。生活过得舒舒服服的人根本不了解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不是在战争的非常时期不了解,而是一直都不了解,一直。”他说着说着好似看到了一幅幅简明全面却又冲击力强的情景画面,犹如在一个溺水的人的脑海里浮现一般。在报酬丰厚的朝圣污浊之地和屠宰场的道路上,他看到的那些画面是如此可憎,足以恶心到被报道为“新闻”。画面里有南非的黑人,圣昆廷监狱毒气室里的男子,阿尔及利农舍血肉模糊的尸体,随处可见的暴徒、警察、伞兵、黑人小孩儿,还有拄着拐杖的残疾人,肚子鼓胀的营养不良患者,以及落在他们那尚未开化的眼睑上的苍蝇,到处充斥着令人作呕的疾病的气息,散发着死亡的恶臭。突然,透过死亡的恶臭,威尔好像闻到了芭布丝身上的麝香精油味道,与这恶臭混合浸透在一起。呼吸着芭布丝身上的香味,他想起了曾经与她开过的关于炼狱和天堂的化学玩笑。炼狱,指的是四甘醇二胺和硫化氢;天堂,当然指的就是甲苯和有机杂质的混合物——哈——哈——哈!(哦,这就是社会生活的乐趣!)而后,突然,爱和死亡的气息变成了某种动物难闻的气味——狗的味道。
风又刮大了,雨点强劲地拍打在窗玻璃上,水花四溅。
“你还在想莫莉吗?”苏茜拉问道。
“我在想一些我完全忘记了的事,”他答道,“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可能还不到四岁,现在我全想起来了。可怜的小虎。”
“谁是小虎?”她问道。
小虎是他养的一只漂亮的红毛赛特犬。在他的童年记忆里,小虎是那个黑黢黢的屋子里唯一的光亮。小虎,最最亲爱的小虎。在所有恐惧和痛苦中,在他父亲对所有人和事都嗤之以鼻以及他母亲自觉的自我牺牲的两个极端中,小虎给了他不需要讨好就能得到的善意,自然而然的友谊,它蹦跳着的欢叫也能给人带来抑制不住的快乐。威尔的妈妈曾经把他抱在膝盖上给他讲上帝和耶稣的故事。但是比起她讲的《圣经》故事里的神,他的小虎简直更神。在他看来,小虎就是神的化身,然而这个神的化身某一天也死于了犬瘟热。
“之后怎么样了?”苏茜拉问道。
“它睡的篮子放在厨房里,我陪在那里,跪在它旁边。抚摸着它,但是它的毛摸起来和生病之前很不一样。有点黏,很难闻。如果我不是那么爱它,我肯定跑远了,更不会忍受着去靠近它。但是我是那么爱它,胜过爱任何事、任何人。我一边抚摸着它,一边不停地告诉它,它会很快好起来的。但是很快——第二天早晨,它突然开始发抖抽搐。我试图用双手托住它的脑袋让它停下来,但是一点用也没有,抽搐变成了可怕的惊厥。看着它我觉得很恶心,还很害怕,极其害怕。然后它的颤抖和抽搐慢慢减弱了,不一会儿它就完全不动了。我把它的头扶起来然后放开手,它的头就沉沉地掉下去了,就像一块肉里面插了根骨头一样。”
威尔说着说着破了音,眼泪顺着脸颊两边流淌下来,他震惊于一个四岁的孩子因为他的狗而悲伤啜泣,同时也震惊于还要被迫面对这糟糕的令人费解的死亡现实。随后,他的心理被咔嗒咔嗒地扭动了一番,意识的齿轮也随之转换了过来。他又重新变成了一个成人,停止了思绪的飘浮。
“对不起。”他擦了擦眼睛,擤了擤鼻涕,“嗯,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原始恐惧。小虎是我的朋友,是我唯一的慰藉。很明显,这种情感是原始恐惧所不能容忍的。这和我对玛丽姑姑的情感是一样的。她是我曾经唯一深爱的、钦佩的、完全信任的人,但是,天啊,原始恐惧对她做了什么!”
“跟我说说。”苏茜拉说。
威尔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耸了耸肩。“好吧,”他说,“玛丽·弗朗西斯·法纳比是我父亲的妹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一年,十八岁的她嫁给了一名职业军人。法兰克和玛丽,玛丽和法兰克——多么融洽,多么美好的组合!”他笑了起来。“就算是在帕拉岛之外人们也能偶尔找到一些漂亮的岛屿。不过不管是小小的珊瑚礁,还是时不时开满鲜花的塔希提岛——无论哪里,原始恐惧都环绕其左右。两个年轻人就那么在他们私密的帕拉岛上生活。后来,在1914年8月4日那个晴朗的早上,法兰克随着远征军去了海外,之后玛丽在平安夜生下了一个畸形的婴儿。这孩子足以让她感受到原始恐惧的威力。只有上帝才会创造出一个小头白痴。三个月后,不用说了,法兰克被一片榴弹击中继而也是必然地死于坏疽……所有这一切,”威尔停顿了一下,“都发生在我见到姑姑之前。我第一次见她是在20年代,那时她正全身心投入到养老服务中。她的服务对象包括养老院的老人,行动受限在家的老人,以及那些因为长寿而给儿孙带来负担的老人们。那些人简直都是斯特勒尔布勒格和提托诺斯。对她来说,越无助衰老、古怪易怒的老人她越要帮助。可对一个孩子来说,我对玛丽姑姑帮助的老人们厌恶极了!他们闻上去臭臭的,看上去丑得可怕,而且总是无聊得很,还容易发怒。但是玛丽姑姑却真的爱他们——无论何时都爱他们,不顾一切地爱他们。我的母亲过去常常和我说起基督教的慈善事业,但是不知为什么没人相信她说的,就像没有人会喜欢她总是逼迫自己去做的一切自我牺牲的事情——那不是源于爱,只是任务而已。然而对玛丽姑姑的所作所为,没有人会有一丝质疑。她的爱就像一种物理辐射,犹如热和光一样能被感知到。她把我带到乡下和她一起住的日子里,以及后来她搬到城里我每天都跑去看她的时候,我都像是从冰箱里逃离出来走到了阳光下。我能感觉自己在她散发出来的光芒和温热下又活过来了,然而之后原始恐惧又开始作乱了。最开始她会对此开玩笑。‘现在我就是个古希腊女战士。’她在第一次手术之后还这么说。”
“为什么是个古希腊女战士?”苏茜拉问道。
“古希腊女战士的右胸是被切除的。因为她们是战士,所以胸会阻碍她们射长箭。‘现在我就是个古希腊女战士’。”他又说了一遍。他的思绪之眼好像能看到那张坚毅似鹰的脸上露出的微笑,思绪之耳能听到她那清晰如银铃般的声音传递出来的快乐声调。“但是几个月之后她的另一只乳房也不得不被切除。那之后,不停地拍X光片,放射治疗一点点侵蚀着她,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糟。” 威尔的脸上呈现了似剥了皮般的凶狠表情,“如果不是如此穷凶极恶,这事原本很可笑。简直是个巨大的讽刺! 这是一个拥有着美好、爱心和乐善好施的天使般的灵魂啊。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导致某个地方出了差错。她身体上的一小块地方违背了热力学的第二定律,不再发光发热了。随着身体的垮掉,她的灵魂开始失去它的美好,它那无出其右的原始特性。天使风度远离了她,爱心和善良也蒸发了。在她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她已经不是我曾经喜爱和钦佩的玛丽姑姑了。她变成了某个人,某个和她曾经鼓励扶持过的最差最弱的老人没什么区别的人(讽刺家多么费尽心思,多么精妙的一笔啊)。当整个生命的退化终止了,她不得不忍受屈辱和沦落。她只有慢慢地,带着巨大的伤痛,在孤独中死去。在孤独中,”他强调,“因为没有人能帮上忙,没有人可以一直陪伴。当你在痛苦中慢慢死去的时候人们可以站在你身旁,但是他们是在另一个世界里陪你。在你的世界里,你是完全孤独的。你在痛苦和死亡中孤独,就如你在爱,甚至在完全与人共享的快乐中孤独一样。”
芭布丝的味道和小虎的味道,还有癌症在玛丽姑姑的肝脏上侵蚀出一个窟窿,导致她的身体被污染的血液所充斥并散发出奇怪的气味,那是她的死亡的气味。然而在这些气味中,不管是令人恶心还是令人沉醉,孤独从幼儿到男孩再到男人一直在持续,一种永远无可救药的孤独。“最重要的是,”他继续说道,“这个女人只有四十二岁。她还不想死。她拒绝接受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然而原始恐惧却成了把她拉下深渊的主要力量。当时我在场,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
“所以这就是你不愿意接受‘是的’为答案的原因吗?”
“人怎么能把‘是的’作为答案呢?”他反驳道,“那种回答只是一种假装,一种积极的思维方式。然而事实,最基本也是最终极的事实总是否定的。精神?没有!爱?没有!感知,意义,成就?都没有!”
小虎活着的时候是那样充满生气、快乐,简直是神的化身,然而它最终被原始恐惧变成一具尸体,还需要花钱请兽医来把它移走。
小虎之后是玛丽姑姑。她的身体被切割,精神被折磨,她的尸体被拖到土中,慢慢腐化,最终像小虎一样变成一堆尸骨——只不过这回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她移走,请来的牧师用某些崇高并类似匹克威克意义的说辞让大家相信这没有关系。二十年后,另一个雇来的牧师又在莫莉的棺材边重复着同样奇怪又冗长的废话。“如若我在以弗所以男人的方式同野兽战斗,对我有什么好处,若死后无法复活呢? 就让我们吃吧喝吧。因为明天我们会死。”
威尔又发出了一阵土狼似的笑声:“多么无懈可击的逻辑,多么的通情达理,简直是道德的‘精髓’。”
“但是你既然是那个不会将肯定作为答案的人,又为什么不对此提出质疑?”
“我本不该这样,”他也同意这个观点,“但是作为一个唯美主义者,说‘不’的时候是有格调的。‘吃吧喝吧,万一明天我们死了呢。’”他把自己的脸拧成一团,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
“然而,”苏茜拉说道,“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建议太棒了。吃,喝,死亡——是整个客观普世生命的三个最基本的写照。动物过着各自的客观普适生活却不知道活着的本质是什么。平凡大众知道生活是什么样的却并没有好好生活,因为他们一旦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便会拒绝接纳它。开明的人了解生活,并且全盘接受生活给予的一切。他会吃会喝,在适当的时候他会死亡——但是他选择不一样的吃,不一样的喝,不一样的死亡。”
“然后从死亡中重生吗?”他挖苦似的问道。
“这就是佛陀总是拒绝讨论的问题。信奉永生却不能帮助任何人获得永生。当然,不信也不行。所以别再正反论证了(这是佛陀的建议),继续工作吧。”
“什么工作?”
“每个人的工作就是——参悟。也就是说,此时此刻,我们最基本的工作就是训练我们日益增长的意识。”
“但是我并不想提升意识,”威尔说,“我想让意识变得迟钝些,不要对玛丽姑姑的死和壬当罗布的贫民窟那么恐惧;不要对可怕的画面和恶心的气味——甚至对好闻的气味那么敏感。”他一边说一边又记起了那只狗死去的味道,肝癌的味道,和透过这些气味从粉色小屋里散发出的猫一样的香气。“不要对我丰厚的收入和其他人低人一等的贫穷太敏感,不要因为我有健康的身体还有很多人深受疟疾和钩虫的困扰而难过,不要在享受安全的性交快感时还想着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正在忍受饥饿的婴儿,‘原谅他们吧,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正在做什么’。多么幸福的状态啊!但是不幸的是我知道我正在做什么。我太知道了。然而你现在竟然还要我变得更敏感。”
“我并没有让你做什么,”她说,“我只是在传递精明的老人代代相传下来的建议,这建议从释迦牟尼一直传到老酋长那里。从清楚地认识自我开始,这将会让你更明白你实际上是谁。”
他耸了耸肩:“人们认为自己是整个宇宙中心独特而美好的存在,但事实上他们只是整个宇宙衰落进程中一个微小的延迟罢了。”
“这正是佛陀传递出来的前半部分信息。所谓无常,就是没有永恒的灵魂,没有不可避免的悲伤。但是他想要传递的信息并不止于此,还有后半部分。宇宙衰落进程中暂时的延迟也是纯粹未掺杂质的真如。没有永恒的灵魂也是佛性。”
“灵魂的缺失很容易解决,但是如何面对癌症和缓慢的衰老呢?饥饿,人口过剩,迪帕上校的事又怎么办呢?他们是纯粹的真如吗?”
“当然。但是不用说,对那些参与作恶的人来说太难发现自己本身的佛性了。公共卫生传播和社会改革是整体参悟不可分割的先决条件。”
“但是即使有公共卫生传播和社会改革,人们依然会死去,就算在帕拉岛也一样。”他略带讽刺地说道。
“那也就是幸福需要禅定的原因——包括所有生死的瑜伽修行,这样一来就算你在垂死挣扎之时你也会真正明了抛开一切之后你到底是谁。”
此时从铺板长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孩子喊着:“妈妈!”“我在这儿呢,亲爱的。”苏茜拉回应道。玛莉·沙拉金妮把门一推冲了进来。
“妈妈,”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他们让你快去,是拉克西米奶奶,她……”小孩才发现吊床里躺着一个人,话还没说出口就停了下来,“哦,我不知道您也在这儿。”
威尔冲她挥了挥手,没说话。沙拉金妮匆匆地向他笑了一下,然后转过去向她的妈妈说道:“拉克西米奶奶的情况突然变糟了,但是罗伯特爷爷还在高地监测站,他们打不通他的电话。”
“你一路跑来的吗?”
“除了实在太陡的地方。”
苏茜拉把孩子拥在怀里亲了一下,接着非常利索而又郑重地站了起来。“是杜加德的母亲。”她说道。
“难道她……?”他瞅了一眼玛莉·沙拉金妮,又看向苏茜拉。死亡是禁忌吗?可以在孩子面前提及吗?
“你是说,她快死了?”
他点了点头。
“当然,我们预料到了,”苏茜拉继续说道,“但是没想到是今天。今天她看上去好些了。”她摇了摇头。“那,我现在必须得走了,去陪她——就算她可能要去另一个世界。实际上,”她又说道,“那个世界并不完全像你想的那样是另外的世界。抱歉我们的谈话今天没完成,不过还会有机会的。另外你打算做什么呢?你可以留在这儿,或者我开车把你送到罗伯特医生那里去。或是你也可以和我还有玛莉一起走。”
“作为一个职业死亡观察者?”
“不是作为一个死亡观察者,”她强调,“是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需要知道如何生如何死的人。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急需了解。”
“急需了解,”他说道,“比大部分人都急需。不过我不会妨碍到你们吧?”
“如果你不会妨碍到你自己的话,你就不会妨碍任何人。”
她握着他的手帮他从吊床里爬起来。几分钟后他们开着车穿过了荷花池,穿过了在眼镜蛇颈部遮罩下冥想的大佛,穿过了白色水牛,驶出了合成区站的大门。雨停了,天空上聚积了大量的云彩,散发出绿色的光,犹如大天使会出现一样。太阳还在远处的西边照耀着,那闪烁的光芒看上去好像超自然的景象。
莱斯比亚,让我们尽情生活爱恋,严厉的老家伙们尽可闲言碎语,在我们眼里,却值不了一文钱。太阳落下了,还有回来的时候,可是我们,一旦短暂的光亮逝去,就只能在暗夜里漫漫沉睡,直到永久。
日落和死亡,有死亡因而亲吻,亲吻过后又是下一代看日落的人出生和死亡。
“你会和将死之人说些什么?”他问道,“你会告诉他们不要想永生这件事而继续参悟吗?”
“如果按你的方式说的话——是的,那正是我们要做的。继续参悟——这就是死亡的艺术。”
“所以你是教这门艺术的?”
“我换一种说法吧。我们帮助他们不断体验生存的艺术,即使是在他们即将离开世界的时候。了解一个人真实的样子,从我们每一个人身上感悟普世生命和客观生命——这就是生存的艺术,也是我们能帮助将死之人继续体验的地方。直到生命尽头,或许超越生命的尽头。”
“超越?”他不解,“但是你说过那是将死之人不该思考的。”
“那是因为没人告诉他们去思考,他们需要在别人的帮助下去感悟,如果超越生命尽头的地方确实存在的话。”她强调,“如果当自我和生命分离之后,普世生命还能够继续存在的话。”
“你个人认为普世生命确实能继续存在吗?”
苏茜拉笑了:“我怎么想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在我活着或者即将死亡时,又或者已经死亡之后我是怎么感受的。”
她把车开进一个停车位,关闭了引擎,他们一起步行走进了村子。此时一天的劳作已经结束,大街上人山人海,想要穿过人群不太容易。
“我在前面先走,”苏茜拉吩咐道,然后她转身对玛莉·沙拉金妮说,“你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再来医院。不要提前来。”她转过身去,在漫步的人群里穿插前进,不一会儿就不见了。
“我现在得跟着你了。”威尔看着他身边的孩子笑着说。
玛莉·沙拉金妮严肃地点了点头,牵起了他的手。“我们去广场那边转转吧。”她说。
“你拉克西米奶奶多大岁数了?”威尔随着她一边在拥挤的街道上穿梭一边问道。
“我真不太清楚,” 玛莉·沙拉金妮答道,“她看上去特别老,但那可能是因为她得了癌症。”
“你知道癌症是什么吗?”他问道。
玛莉·沙拉金妮太了解了:“癌症就是你身体的某个部位疯了,不顾其他部分一意孤行——它会一直膨胀膨胀,好像整个世界唯它独尊。有时你可以采取点措施制止它,但是一般来说它会一直膨胀,直到人死去。”
“我想那就是在你拉克西米奶奶身上发生的事吧。”
“所以现在她需要有个人帮助她离开这个世界。”
“你妈妈经常帮助别人离开这个世界吗?”
孩子点点头:“她很擅长做这个。”
“你看过别人离世吗?”
“当然。”很明显,玛莉·沙拉金妮对他竟然会问这样一个问题而感到吃惊。“让我想想,”她在心里算了算,“我看过五个人离世。六个,如果把婴儿也算在内的话。”
“我在你这个年纪可没有看过别人离世。”
“你没有吗?”
“只看过一只狗。”
“狗比人容易离开这个世界,它们并不会预先谈论这件事。”
“你对……对人离世是什么感觉?”
“嗯,没有生孩子那么糟吧。生孩子简直太痛苦了,至少看上去是那样的。但是之后你会提醒自己一点都不痛。他们把痛感都关闭了。”
“不管你信不信,”威尔说,“我从来没有看过一个婴儿降生的过程。”
“从来没有吗?” 玛莉·沙拉金妮震惊了,“你在学校也没有看过吗?”
威尔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他那一板一眼的校长带领着三百个身着黑衣服的男孩去产科医院进行一日游。“就算在学校也没有。”他大声说道。
“你从没看过别人离世,也没有看过婴儿降生,那你怎么了解这些事情?”
“在我以前的学校里,”他说,“我们从来不了解事情,我们只学习文字。”
孩子抬头望着他,摇了摇头,抬起她那棕色的小手,意味深长地拍在自己的脑门上。“真是疯了,”她说,“难道你的老师是个蠢货吗?”
威尔笑了起来:“他们是高尚的教育者,致力于将健全的心灵寓于健全的身体,向我们传授伟大的西方传统。跟我说说,你就没有害怕过吗?”
“害怕人家生孩子吗?”
“不是,害怕别人离世。你难道不怕吗?”
“嗯,怕——是害怕的。”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那你怎么办呢?”
“我就按照他们教的去做——试着找到我哪一个部分害怕了,为什么会害怕。”
“你哪一个部分害怕了?”
“这里,”玛莉·沙拉金妮用食指指向她张开的嘴,“这个负责说话的部分。胡扯小姐——维贾雅总这么叫它。它总是说些我能记起来的恶心的事,一切我能想象到的巨大的、美好的、不可能的事。它就是那个会害怕的部分。”
“它为什么害怕?”
“我猜是因为它总会说些可能会在它‘身上’发生的不好的事。不管是大声说出来还是自言自语。但是还有一个地方不会害怕。”
“哪个地方?”
“不说话的地方——只是看着,听着,感受着。而且有时候,” 玛莉·沙拉金妮继续说道,“有时候它能看到每件事情都是那么美好。不,不对。它一直都能看到,只不过它必须让我注意到。而那往往是突然发生的。太美了,太美了,简直太美了!就连狗屎也是。”她指着就在他们脚边差点踩上的一坨狗屎说道。
穿过狭窄的街道,他们走到了市场上。最后的一缕阳光洒在雕塑的尖塔顶和市政厅楼顶的粉色瞭望台上,但是在广场上暮色已慢慢降临,巨大的榕树下已是黑夜。在用绳子在榕树干间搭建起来的货摊上,市场里的女人们已经把灯打开了。在繁叶遮挡的黑暗中,有不同形状和颜色的丘岛状影子,棕色皮肤的人在看不清身影的地方走着,他们在灯光的照耀下突然亮起来,然后又走向黑暗。高楼之间回响着英语和帕拉语,夹杂着谈笑声、街头的叫卖声、口哨声、狗吠声,还有鹦鹉的尖叫声。在粉色瞭望台上栖息着两只八哥,它们不知疲倦地喊着注意和同情。广场中心有一个开放式厨房,炉火上飘来令人胃口大增的食物香味,有洋葱、辣椒、姜黄、煎鱼、烤蛋糕、沸腾着的米饭。穿过所有这些美味,飘来一阵清幽、纯净、美妙的芬芳,那是来自广场喷泉旁出售的五彩斑斓的花环,好似来自彼岸的提醒。
暮色越发深沉,突然,头顶上高高悬挂的弧形灯全部亮了。灯光照射在那些油亮亮的红铜色皮肤上,让女人的项链、戒指和手镯又重新绽放出闪亮的光彩。
在强光的照射下,每个人的轮廓都变得愈发分明,身形愈发清晰立体。他们的眼眶、人中和下巴的阴影部分也显得愈发深邃。在光亮和黑暗的交织下,年轻的乳房变得更加饱满,老人脸上的皱纹和凹陷也变得更加浓重了。
他们手牵着手穿过人群。
一位中年妇女和玛莉·沙拉金妮打了声招呼,然后看着威尔。“你就是那个从外面来的人吧?”她问道。
“的确是从外面来的。”他肯定了她的说法。
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并拍了拍他的脸颊。
“我们都为你感到难过。”她说。
他们继续走着,来到了寺庙脚下聚集的人群旁边。大家站在台阶上听一个年轻男子一边弹奏着像琵琶一样的长脖乐器一边唱着帕拉语的歌曲。那男子快速地朗读之后紧接着是一阵拖长轻快的单元音花腔,然后是令人振奋又劲头十足的歌唱,最后在一声大喊之后结束。此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几个小节过后,他又来了一两句朗诵,然后弹奏出一串和弦。一曲终了,人群里爆发出更多的掌声和笑声,还有一片莫名的赞叹声。
“他唱的是什么啊?”威尔问道。
“是关于男孩和女孩睡在一起的事。”玛莉·沙拉金妮答道。
“哦——我知道了。”他感觉有点羞愧和尴尬,但是看着孩子那张平静的脸,他知道是他多虑了。很明显,男孩和女孩睡在一起是和上学、一日三餐还有死亡一样理所当然的。
“他们哄笑的那部分,” 玛莉·沙拉金妮说道,“是他说未来佛不需要离开家坐到菩提树下去参悟。他可以在床上和公主一起参悟。”
“你觉得那是个好主意吗?”威尔问道。
她使劲摇了摇头:“那也就意味着那个公主也要被参悟。”
“你说得太对了,”威尔说,“作为一个男人,我都没有想过那个公主。”
那个琵琶演奏者先是弹拨出了一串奇怪的和弦,紧接着是一连串流畅的琵琶音,然后开始唱起歌来,这回唱的是英文。
“每个人都在谈论性,但谁也没真当回事——无论娼妓抑或隐士,无论保罗抑或弗洛伊德。爱情啊!你的嘴唇、她的胸脯都会秘密地演变成它们本来的样子,不过是本性和虚无罢了。”
寺庙的门打开了。一阵浓郁的洋葱煎鱼的味道扑面而来。一个老妇人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压低她那重心不稳的身子,扶梯而下。
“保罗和弗洛伊德是谁?” 他们走后,玛莉·沙拉金妮问威尔。
威尔简单给她介绍了一下原罪和救赎。她聚精会神地听他说着。
“怪不得那歌唱着,大家都不当真。”她总结道。
“还有就是弗洛伊德和俄狄浦斯情结。”威尔又说。
“俄狄浦斯?” 玛莉·沙拉金妮反问道,“那是个木偶戏的名字,我上星期还看了,今晚又要上演了。你想去看看吗?挺好看的。”
“好看吗?”他问道,“好看吗?即使最后那个老人家被发现是他的母亲,然后她选择上吊自杀,俄狄浦斯挖出了自己的双眼也好看吗?”
“但是他没有挖出双眼啊。” 玛莉·沙拉金妮说道。
“他的确这么做了。”
“这部戏里没有。他只是说他要挖出自己的眼睛,她也只是试图上吊自杀。不过最后他们都被说服了。”
“被谁说服了?”
“帕拉岛的男孩和女孩。”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个表演里呢?”威尔问道。
“我不知道,他们就那么演的。《帕拉的俄狄浦斯》——这是那部剧的名字。不过,为什么他们不该这么表演呢?”
“你是说他们说服伊俄卡斯忒不要自杀,俄狄浦斯也不要把自己弄瞎是吗?”
“就是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那时她已经把绳子系上了脖子,他也拿起了两颗大钉子。但是帕拉岛的男孩和女孩告诉他们不要那么愚蠢,不管怎么说那是个意外,他并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自己的父亲。况且是那个男人先动手打了俄狄浦斯的头把他激怒了——而且也没人教过俄狄浦斯罗刹女号笛舞。当他被推举成王之后,他不得不娶那位老皇后。虽然她确实是他的母亲,但他俩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所以当他们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他们能做的当然就是终止婚姻。那个因为他和他妈妈结婚才让大家死于病毒的说法——都只不过是胡说八道,是那些不明实情的可怜蠢货们胡编乱造出来的。”
“弗洛伊德认为实际上所有的小男孩都想要杀掉他们的爸爸然后娶他们的妈妈。同样小女孩都想要嫁给她们的爸爸。”
“哪个爸爸哪个妈妈?” 玛莉·沙拉金妮问道,“我们有好多爸爸妈妈。”
“你是说在你们的互助领养俱乐部里吗?”
“在我们的领养俱乐部里有二十个爸爸妈妈。”
“真是挺多啊!”
“不过显而易见,可怜的老俄狄浦斯没有这么一个领养俱乐部。而且他们总是和他说一些可怕的事情,比如神会因他们犯下的每个错误而暴怒。”
他们一路被推着穿过了人群,此时他们发现面前有一个用绳子圈起来的场地,那里上百号观众已经就座完毕。在场地的另一端,刷着明快色彩的木偶舞台在明晃晃的泛光灯的照射下发出红色和金色的光。威尔掏出一把罗伯特医生给他的零钱买了两张票,带着玛莉入场就座了。
一阵锣鼓声响起,小舞台上的幕帘默默升起,绿色的地板上立着白色的柱子,那是底比斯皇宫的外观。一位满脸胡子的神坐在三角墙上方的云朵上。一位牧师和神打扮得差不多,除了矮一点,衣服上没有那么多披风褶皱,从右边入场了。他向观众鞠了一躬,转身对着宫殿高叫了一声“俄狄浦斯”,这与他那先知的山羊胡很不搭调,令人感到十分滑稽。此时嘹亮的喇叭声随之响起,大门缓缓打开,拉贾戴着王冠,穿着象征英雄的厚底靴登场了。牧师向拉贾行了个礼,拉贾的木偶随从示意他可以向拉贾禀述了。
“请听听我们的疾苦。”那个老男人尖声说道。拉贾仰起头听着。
“我听到将死之人的呻吟,”他说,“我听到寡妇们的哀号,孤儿的啜泣,祷告者的喃喃自语还有切切恳求。”
“恳求!”坐在云上的神说,“这样的态度才对。”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他们感染了某种病毒,” 玛莉·沙拉金妮小声解释道,“就像亚洲型流感,情况只能比那更糟糕。”
“我们一遍一遍地祷告,”老僧人尖着嗓子抱怨道,“我们献上了最昂贵的祭品。我们让所有人都恪守贞操并且每个周一、周三、周五都要鞭笞他们。但是,死亡的洪流还是蔓延得越来越宽,涨得越来越高。请帮帮我们吧,俄狄浦斯拉贾,帮帮我们吧。”
“只有神能帮你们。”
“听听,听听!”主宰的神大声说道。
“可是怎么帮呢?”
“只有神知道。”
“正确,”神用他低沉的声音说道,“完全正确。”
“我妻子的哥哥克利翁已经去卜神谕了。他回来后——他肯定会尽快回来——我们就能知道上天的旨意了。”
“上天能有什么旨意?是神才对。”那低沉的声音愤怒地修正道。
观众们哄堂大笑。“人们真有那么傻吗?” 玛莉·沙拉金妮问道。
“傻得不能再傻。”威尔肯定地答道。
留声机里开始播放《扫罗》中的死亡进行曲。
一群穿着黑袍子的默哀者抬着裹着布的棺材架缓缓从左至右穿过舞台前方。木偶们一个接着一个的出现,从舞台右边消失,又从舞台左边出现。整个进程似乎无穷无尽,尸体的数量不可计数。
“死了,”俄狄浦斯看着他们经过时叹道,“又死了一个,又一个,还有一个。”
“这样才会让他们得到教训!”那个低沉的声音又插了进来,“我会把你变成一只蟾蜍。”
俄狄浦斯继续说道:“士兵的棺材,还有那些娼妓的尸身,冰冷的婴儿紧紧地贴在尚未吮吸的乳房上,恐惧的青年不忍直视那发黑肿胀的脸,那张脸曾经在月光照亮的枕头上渴望着亲吻。死了,都死了。他们被将死之人和劫数难逃的人哀悼,不堪重负的脚步挪向那可憎的柏树园,在那里他们将被一个裂开的深坑所接纳,散发的恶臭将直达月宫。”
当他还在感叹的时候,两个新木偶,一男一女穿着明快的帕拉族服装从右边上场了。他们移到默哀者的另一侧,在舞台前方中心偏左一点的地方,手挽手地站着。
“但是与此同时,”俄狄浦斯一说完那个男孩便接着说道,“我们将前往玫瑰色的花园,脑海中荒谬的末日仪式、触摸的皮肤和消融的肉体,只会唤起内心的永恒。”
“那我呢?”那个低沉的声音在天空中嘟囔着,“你好像忘了我是个全然他者(即上帝)。”
穿着黑袍去往墓地的队伍还在不停地行进,好似没有穷尽。但是此时哀乐在中篇的时候被打断了,一个低沉的音符响起——那是大号和低音提琴的声音——拉得老长。站在舞台前景的男孩举起了他的手。
“听!这嗡嗡声是永恒的负担。”
伴随着背景乐器的共鸣,默哀者开始低声哼唱:“死亡, 死亡,死亡,死亡……”
“但是生命可不止这一个音符。”男孩说道。
“生命,”女孩的声音响起,“可以唱出高音也可以唱出低音。”
“而你对死亡不停歇的低叹只会创造出更丰富的音乐。”
“更丰富的音乐。”女孩重复道。
这么说着,高音和次中音响起,他们唱起了一阵灵动的迎风展翅般的曲调,环绕着悠长不变的固定低音贝斯。
那嗡嗡声和歌声渐渐归于沉寂,最后一批默哀者也消失了。在舞台前景位置的男孩和女孩退到角落里,在那儿他们可以继续不受干扰地亲吻对方。
又一阵小号声响起,穿着紫色束腰外衣的胖子克利翁出场了。他刚从特尔斐归来,准备宣读神谕。接下来的几分钟,对话都是用帕拉语进行的,因此玛莉·沙拉金妮不得不充当翻译。
“俄狄浦斯问他上帝说了什么,另一个人告诉他上帝说是因为某个人杀死了老拉贾,就是俄狄浦斯之前的拉贾。现在还没有抓住那个人,而且那个人依然生活在底比斯,所以这个横扫一片的杀人病毒就是上帝传播的——克利翁说他被告知这是一个惩罚。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的人们要被惩罚,但他说上帝就是这么说的。而且这病毒不会停止,直到他们抓住那个杀死老拉贾的人并且把他驱逐出底比斯。俄狄浦斯说他会尽一切努力找到那个人并除掉他。”
此时站在舞台角落的男孩开始慷慨陈词,这回是用英文:“所谓上帝,他的谈论其实平淡无奇,说辞也不过是些荒唐的胡扯。忏悔吧,他会咆哮,因为原罪已经引发了瘟疫。然而我们却说‘既然如此肮脏,就请荡垢涤瑕吧!’”
观众们哄堂大笑的时候,另一组默哀者从舞台两侧登场,缓缓穿过舞台。
“卡鲁纳,”站在前景的女孩说道,“慈悲。为蠢行而受苦与其他苦难一样真实。”
威尔感觉他的胳膊被人拍了一下,他转过头去,看到年轻帅气的穆卢干正气呼呼地盯着他。
“我到处找你。”他生气地说,好像威尔是故意把自己藏起来惹他生气的。他的声音太大了以至于好多人都转过头来,还有人让他们安静点。
“你不在罗伯特医生那里,也不在苏茜拉那儿。”那男孩根本不管别人的抗议一直在念叨。
“安静点,安静点……”
“安静!”云上的男低音大喊了一声,“戏正演到关键的地方,”那声音嘟囔道,“神都听不到他自己说话了。”
“听到了,听到了。”威尔说着也一起笑了起来。他站起身,穆卢干和玛莉·沙拉金妮跟在后面,踮着脚走到出口。
“你难道不想看看结尾吗?” 玛莉·沙拉金妮问道,把脸转向了穆卢干,“你真该等一等。”她的语气中有一丝责备。
“管好你自己的事!”穆卢干突然打断她的话。
威尔把手放在孩子的肩头。“幸运的是,你对结尾的描述太生动了,我都不需要亲眼验证它。不过当然,”他又有点讽刺地说道,“拉贾殿下的事情总是最要紧的。”
穆卢干从白丝绸的长袍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了威尔。“我母亲写的。”他补充道,“这件事很紧急。”这件长袍就是曾让小护士神魂颠倒的那件。
“真好闻!”玛莉·沙拉金妮一边赞叹一边嗅着拉尼信函所散发出来的浓郁的檀香木味道。
威尔把那三张天蓝色的笔记纸打开,纸上的浮雕图案是一个由五朵金色荷花托起的皇冠。满眼都是下划线和大写字母啊!他开始读信:
……
我的小呼唤是有道理的,我亲爱的法纳比(法语)——像往常一样!我一次又一次地被告知我们共同的朋友命中注定要为可怜的小帕拉岛和整个世界做事(通过财政支持,帕拉政府会同意他加入精神十字军)。所以当我看到他的电报时(就在几分钟前,通过忠诚的巴胡和他在伦敦的一个外交使臣朋友送过来),毫不意外,我得知阿德海德大人赋予你全权(不用说,就是必要的资金方面)代表他——代表我们谈判。为了他的利益,也是为了你我(鉴于我们都是不同形式上的十字军)以及所有十字军们的利益!
但是,阿德海德大人的电报并不是我要通报你的唯一新闻。有一些大事(我们下午刚从巴胡处得知)很快就要发生了,这将是帕拉族历史上伟大的转折点——一切发生的比我之前想象的都要快。这其中的原因有一部分是源于政治(需要抵消迪帕上校最近下滑的支持率),有一部分是源于经济(壬当独自承担的国防开支过于繁重),还有一部分是源于占星术(一些专家说,这段日子尤其适合白羊座——我和穆卢干——还有那个典型的天蝎座迪帕上校的合并)。我们决定在十一月的月食晚上促成这件事。既然如此,我们三个应该立即见个面决定一下必须做的事情。在这个日新月异又瞬息万变的时代,从物质上和精神上促进我们特殊利益的达成。那所谓的将你带到我们沿岸的“意外”在如此关键的时刻看来,你肯定也意识到了,明显是天意。他是留着让你与我们合作,作为充满奉献精神的十字军,神力会毫不迟疑地支持我们的大业。所以赶紧来吧!穆卢干开了汽车会把你带到我们舒适的小屋来。在这里,我保证,亲爱的法纳比,你会得到无比热情的款待。
法蒂玛
威尔把那三张写满字的带着香气的蓝色信纸又重新叠好放回信封里。他的脸上面无表情,但是在这冷漠的外表下,他的内心无比气愤。他气愤面前这个没礼貌的男孩,在白色丝绸长袍下如此潇洒,而其愚蠢骄纵也是如此令人憎恶。当他闻到那封信的又一缕味道时,他也愤恨那个古怪的恶魔女人,开始时借着母爱和纯洁的名义毁掉了她的儿子,现在又借着上帝和一些所谓灵性大师之名怂恿儿子成为乔·阿德海德那石油旗帜下的一名扔炸弹的十字军。然而,他生气的最主要对象还是他自己,他竟然放任自己卷入这荒唐阴险的两人谋划中。天才知道当时是什么反人类尊严的邪恶阴谋让他这个拒绝接受“是的”为答案的人竟秘密地信奉并(那么强烈地)渴望和他们同流合污。
“那么,我们该走了吧?”穆卢干以一种莫名自信的口吻说道。他显然认为就应该这么办,只要法蒂玛下达了命令,大家必须完全毫不迟疑地服从。
威尔觉得他需要点时间来冷静一下,所以他并没有立马回答。相反,他转过身去看着现在有点距离的木偶戏。伊俄卡斯忒,俄狄浦斯和克利翁还坐在宫殿的台阶上等着,或许在等盲人先知忒瑞西阿斯的到来。头顶上,那个男低音正在打盹。一群黑袍默哀者穿过舞台。在靠近舞台脚灯的地方,来自帕拉的男孩开始朗诵无韵诗:
光和怜悯,
光和怜悯——我们的实质就是这么无法形容的简单!
但是这简单却等待了
一个又一个时代,直到那些纷繁复杂足以
从万千之中找到它们唯一的属性,了解自己的方方面面。
此时此刻,从虚幻中找到真实;
等待,仍然在荒谬中等待,
在无垠无缝的交织中等待——
雌激素和慈善事业的交织,真理和肾功能交织,
美丽和乳糜、胆汁、精子交织,
上帝和晚餐,上帝和晚餐的缺失或者钟声相交织
突然响起——一,二,三——在无眠的双耳里。
此时一阵弦音传来,随之是几个悠长的笛音。
“我们该走了吧?”穆卢干又说了一遍。
但是威尔把他伸过来的手挡住了,没说话。那名木偶女孩走到舞台中央开始唱起歌来:
思想从大脑的三十亿个
细胞内迸发出来,
数十亿的弹珠游戏
标记着信仰和质疑。
我的信仰,它们的冲突;
我的逻辑,它们的酶;
他们粉色的肾上腺素,我的憧憬;
他们白色的肾上腺素,我的罪行。
既然我是感知到的
三千万个细胞的安排
每个原子的疏离
皆预示我的未来。
穆卢干已经失去了耐心,他抓起威尔的手臂使劲捏了一下。 “你走不走?”他喊道。
威尔怒火中烧,转过身说:“你知道你到底在干什么吗,小蠢货?”说着把胳膊使劲从那男孩手中抽出来。
穆卢干吓了一跳,换了一种语气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准备好了去见我母亲。”
“我没准备好,”威尔说,“因为我根本就不打算去。”
“不去?”穆卢干简直不敢相信,“但是她希望你去,她……”
“告诉你母亲我很抱歉,但是我有更重要的安排。有个人就要离世了,我得去看看她。”威尔又说道。
“但是我这件事极其重要啊!”
“死亡也一样。”
穆卢干压低了嗓子:“要发生大事了。”他压低声音说道。
“我听不到你说什么。”威尔在嘈杂的人群中喊道。
穆卢干担忧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小心翼翼地提高了声音说道:“有大事要发生了,是件大事!”
“医院里也有更大的事情发生。”
“我们刚刚得知……”穆卢干开始说道,他再次环顾了一下周边,然后摇了摇头,“不,我不能在这儿告诉你。所以你必须和我去小房子。现在!没有时间耽搁了。”
威尔瞄了一眼手表。“没时间耽搁了,”他重复道,转向玛莉·沙拉金妮,“我们必须得走了,走哪边?”
“我给你带路。”她说, 然后他们牵着手走了。
“等等,”穆卢干恳求道,“等等!”威尔和玛莉·沙拉金妮一直往医院走去,而穆卢干拨开人群紧追了过去。“我该怎么对她说啊?”他在两人身后带着哭腔高喊。
这男孩的恐惧真是又可怜又好笑。威尔心中的怒火有点平息了,此时反而觉得滑稽。他大笑起来,然后停下来问道:“你会怎么告诉她,玛莉·沙拉金妮?”
“我会告诉她整个事情的经过,”孩子说道,“我是说如果那是我妈妈的话。”但是,她又转念一想,“我妈妈不是拉尼。”她抬头看着穆卢干。“你是互助领养俱乐部的吗?”她问道。
他当然不是。对拉尼来说成立领养俱乐部就是一件亵渎神明的事。只有上帝才可以造出母亲。拉尼这位精神十字军需要单独和她神赋的牺牲品在一起。
“不是领养俱乐部的,” 玛莉·沙拉金妮摇了摇头,“那太糟了!否则你可以和你其他妈妈中的一位待上几天。”
穆卢干还沉浸在害怕告诉他唯一的母亲任务失败了的恐惧当中,于是又开始近乎歇斯底里地喋喋不休,内容还是换汤不换药。“我不知道她会怎么说,”他不断地重复又重复,“我不知道她会怎么说。”
“只有一种方法能让你知道她会说些什么,”威尔告诉他,“就是回家听她说。”
“和我一起去吧,”穆卢干恳求道,“拜托了。”他紧紧抓住威尔的手臂。
“我告诉过你不要碰我。”那只紧抓的手又快速缩回去了。威尔又笑了。“这多好!”他以一种告别的姿势举起了他的手杖,“晚安,殿下。”然后他转向玛莉·沙拉金妮,兴致勃勃地说道:“往前走,麦克菲尔。”
“你刚才是假装的还是真生气了?” 玛莉·沙拉金妮问道。
“真生气了。”他肯定地说。然后他想起在学校体育馆的所见所闻了。他哼唱着罗刹女号笛舞的前奏,用他的手杖铁底敲打着地面。
“我刚才是不是不应该生气?”
“可能那样更好。”
“你真这么认为吗?”
“他不害怕的时候就该恨你了。”
威尔耸了耸肩。他一点也不在意。但是随着过去慢慢消逝,未来越来越近,当他们穿过市场的盏盏弧形灯登上了通往山顶医院那暗黑陡峭的蜿蜒台阶时,他的心情又开始变化了。往前走,麦克菲尔——但是走向哪里呢,又要远离什么呢?走向另外一处原始恐惧作威作福之地,远离乔·阿德海德允诺的自由的希望。而那希望是那么容易达成,而且得来的方式既不会显得没有道德也不会让人觉得奸诈(因为帕拉岛无论如何都注定要灭亡)。如若不去,远离的不仅是自由的希望,如果王侯夫人向乔抱怨导致乔勃然大怒,那么他作为一个专业的死亡观察者,一个薪水丰厚的仆人,这样的前景也会成为泡影。
他该回去吗?他该去找穆卢干,向他道歉,对那个可怕的女人唯命是从吗?在这条路前方一百码的地方,他看到医院的灯光在树影婆娑中闪耀。
“我们歇一会儿吧。”他说。
“你累了吗?” 玛莉·沙拉金妮关切地问道。
“有一点。”
他转过身去靠在他的手杖上,眼睛望向山下的集市。在弧形灯的照射下,整个市政厅都散发着粉色的光,就像一盘巨大的覆盆子果冻。在寺庙螺旋尖顶上,他看到一层层活灵活现的印度雕塑——有大象和菩萨,鬼神,丰乳肥臀的神女,跳跃的湿婆,还有安静极乐中林立的过去佛和未来佛。在覆盆子果冻和神话雕塑之间挤满了人,而且其中还有一个顶着一张愤怒的脸穿着一套白色丝绸长衫的穆卢干。他应该一起回去吗?回去应该是一个明智又谨慎的选择吧!但是他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不是像拉尼一样的小呼唤,而是洪音在响:“太卑劣了!太卑劣了!”良心?没有了。道德?也不要问!如此的肮脏、丑陋、恶俗,超出了他能承担的任务范畴——这些事情,对于一个有追求的人来说,是绝对不会与之同流合污的。
“好啦,我们继续走吧?”他对玛莉·沙拉金妮说道。
他们走进了医院的大厅。导诊台的护士递来了一张苏茜拉的便条。玛莉·沙拉金妮将直接去饶女士那里,她和弟弟汤姆·克里希纳会在那儿过夜。法纳比先生则被要求立马去34号房间。
“请走这边。”护士说着把旋转门推开了。
威尔走了进去。他条件反射般地礼貌起来。“谢谢你。”他笑着说道。他瘸着腿向前走,想着即将要面对的情景,胃里就开始直犯恶心。
“请从左边的最后一个门进去。”护士说道。现在她得回到大厅的导诊台了。“所以你得独自过去了。”说着她便关上了身后的门。
“独自。”他喃喃自语道。独自——令人焦虑的未来和挥之不去的过去一样,原始恐惧这东西真是永远无所不在。这条刷着绿色墙漆的走廊,正是一年前他走向莫莉去世房间的那条。噩梦又重现了。命中注定他又神志清醒地走向一个可怕的圆满。死亡,再次见证死亡。
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他一边敲门一边等待,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门开了,他发现开门的是小拉妲。
“苏茜拉在等你呢。”她小声说道。
威尔跟着她走进了房间。绕过屏风的时候,他瞥见苏茜拉在灯光映照下修长的侧影,瞥见一张垫高的床和枕头上暗黑瘦瘠的脸,皮包骨的手臂形同竹节,手指如枯爪一般。他感觉自己再一次被原始恐惧袭击了。他颤抖了一下赶忙别过脸去。拉妲示意他去窗边的椅子上坐会儿。他坐下来闭上了眼睛——他从生理上隔绝了现在,但也正是这个举动,让他的双眼开始向内睁开,那些讨厌的现实勾起的回忆又重新涌现出来。那时他和玛丽姑姑待在另一个屋子里,或者和他待在一起的是一个曾经叫作玛丽姑姑的人,但是现在这个人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不像玛丽姑姑一样乐善好施,喜欢鼓励别人;这个人不分青红皂白地讨厌所有靠近她的人,不管是谁,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得癌症,因为他们没有病痛,没有在生命大限之前被判处死刑。这种对他人健康和快乐的嫉妒让她极其容易发怒,容易自我怜悯,陷入落魄的绝望之中。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
他似乎能听到那尖锐的抱怨声,看到那满脸泪痕扭曲的面孔。而那个人正是他曾经真正全心爱过并钦佩的人啊。然而,在她人生退化的进程中,他发现自己开始轻视她——蔑视,甚至是厌恶。
为了从过去逃离出来,他睁开了双眼。他看见拉妲坐在地板上,盘着腿,身板挺得直直的,正在冥想。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的苏茜拉,同样聚精会神。他看了看枕头上的那张脸,也是同样沉寂,沉寂得几乎称得上是凝固的死寂。房间外繁茂的枝叶下是一片黑夜,一只孔雀突然叫了起来。这样一衬托,紧接而来的安静似乎变得有些诡异可怕。
“拉克西米,”苏茜拉把手放在老妇人虚弱的手臂上,“拉克西米,”她又提高了点声音,那张死寂的脸还是无动于衷,“你不可以睡觉。”
不可以睡觉?但是对玛丽姑姑来说,睡觉——注射安眠药之后的强制睡眠,是唯一能帮助她摆脱自我怜悯带来的自我伤害,以及那始终萦绕左右的恐惧的方法。
“拉克西米!”
那张脸又活了过来。
“我没有真的睡着,”老妇人低声说道,“我只是太虚弱了,好像要飘走了。”
“但是你必须得待在这儿,”苏茜拉说,“你得知道你还在这儿。一直都在。”她又在老妇人的肩膀下垫了一个枕头,然后从床头柜上拿来一瓶嗅盐。
拉克西米吸了一下,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苏茜拉的脸。“我都忘了你有多漂亮了,”她说,“不过杜加德的品位一向很好。”那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一抹淘气的微笑。“你怎么想的,苏茜拉?”一会儿她换了一种口气说道,“我们还会见到他吗?我是说,在那边。”
苏茜拉默默地拍了拍老妇人的手,突然笑了。“老拉贾也碰巧问了相同的问题,”她说道,“你认为‘我们’会在‘那边’见到‘他’吗?”
“不过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想我们是从同一道光里来的,我们也会回到同一道光里去。”
语言,威尔开始思考,语言,语言,语言。拉克西米努力把手抬起来,有点责备地指向床头柜上的灯。
“这灯太刺眼了。”她说道。
苏茜拉把绑在她脖子上的红丝绸手巾取下来放在羊皮灯罩上。灯光突然从毫无人情味的刺眼的白色冷光变成了昏暗又温馨的暖光,那颜色就像人脸上的红光一样,它让威尔想到当波特杜松子酒吧变成深红色的时候——芭布丝床上凌乱的样子。
“这样好多了。”拉克西米说。她闭上了双眼。然后,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又说道:“那光,那光。又来了。”她停顿了一下。“哦,真美,”她后来又低语道,“真美啊!”突然她抽搐了一下,咬紧了嘴唇。
苏茜拉紧握着老妇人的手。“很痛吗?”她问道。
“可能很痛吧,”拉克西米回答道,“如果那的确是我的疼痛的话,但很奇怪那不是。疼痛虽然在这里,但是我却在别的地方。就好像是服用了解脱之药后的感受。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你的。即使是你的痛苦。”
“那道光还在吗?”
拉克西米摇摇头:“回想了一下,我可以告诉你它到底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当我开始谈起疼痛不属于我的时候。”
“所以你刚才说得很好。”
“我知道——但是我还是把它说了出来。”拉克西米的脸上又闪过一抹淘气的笑容。
“你现在在想什么?”
“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
“他一直在唠唠叨叨,唠唠叨叨,唠唠叨叨——就算把他的嘴都堵上也停不了。别让我说话了,苏茜拉。帮助我从光中解脱出来吧。”
“你还记得去年那个时候,”苏茜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们一起爬上了自由实验站的湿婆神庙吗?你、罗伯特、杜加德、我,还有两个孩子——还记得吗?”
拉克西米一边回忆一边开心地笑了。
“我刚才在回忆神庙西边的景色——朝向海边的景色。蓝色,绿色,紫色——那云彩的暗影像是水墨画一般。还有云彩本身——像白雪,石墨,木炭,绸子。我们在欣赏美景的时候,你问了一个问题。还记得吗,拉克西米?”
“你是说,关于明光?”
“是的,关于明光,”苏茜拉肯定地说道,“为什么人们说起精神就会想到光?难道是因为他们看到了阳光,觉得它是那么漂亮,所以只有把佛性和最纯最亮的明光联系起来才是自然合理的?又或者他们觉得阳光很美,是因为有意无意的从出生就开始,他们就有过以光的形式受到思想启发的经历?我是第一个回答这个问题的人,”苏茜拉笑着说道,“因为我一直在读美国行为学家的一些书。我从没有停止过思考——我来跟你说说所谓的‘科学观点’。人们把思想(不管它是什么)和光的幻想联系在一起,是因为他们看了很多次日落并且觉得印象深刻。但是罗伯特和杜加德不这么认为。他们坚定地认为明光是先验存在的。他们说你会因为日落而感到疯狂,是因为日落提醒了你一直持续存在的东西,不管你知不知道,那是存在于你脑海中并超越时间和空间的。你认同了他们的说法,拉克西米——你还记得吗?你说:‘我很想站在你那边,苏茜拉,因为这些男人也不能总是说什么是什么。但是关于这件事——很明显——在这件事上他们是对的。’当然他们是对的,当然我无可救药地错了。不必说,在你问我之前你自己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都不记得了,”拉克西米小声说,“但是我确实能看到。”
“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能看到明光,”苏茜拉说道,“你想让我提醒一下你吗?”
病恹恹的老人点了点头。
“在你八岁的时候,”苏茜拉说道,“第一次看到一只橘色的蝴蝶落在一片叶子上,它在阳光下扇动着翅膀——突然有一道纯净的真如明光从它身上闪耀出来,就像另一个太阳一样。”
“比太阳还要亮。”拉克西米轻声说道。
“但是更温和。你可以盯着那团明光却不会感觉刺眼。现在记起来了吧?一只蝴蝶落在一片绿叶上,扇动着翅膀——那是佛性的闪现,那明光让阳光都相形见绌。那时候你只有八岁。”
“我积了什么德才能看到它?”
威尔想起了那个晚上,大概是玛丽姑姑临死前的一两个星期,姑姑开始和他谈起她在阿伦德尔的度假屋,在那里威尔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好的假期。他把硫黄点燃向蜂巢吹烟,坐在丘陵草地上或者榉木树下野餐。然后在博格诺小镇吃香肠肉卷,一个吉卜赛的占卜者预言他会成为财政部大臣,还有一个穿着黑袍的红鼻子教堂执事把他们赶出了奇切斯特大教堂,因为他们总在那儿笑个不停。“笑得太多了,”玛丽姑姑闷闷不乐地一直重复着,“笑得太多了……”
“现在,”苏茜拉继续说道,“想想湿婆神庙的风景,想想大海的光影,白云之间的蓝天,想想这些,放飞你的思绪。放飞吧,这样那些非意识才会浮现。从事物到虚无,从虚无到真如。再从真如到事物,从事物到你的思维。回忆一下佛经里说的内容。‘你自己的这个光明晃耀、其性本空、与光明本身不可分离的净识,既没有生,也没有死,即是无量光。阿弥陀佛。’”
“和永恒之光一样闪耀,”拉克西米重复道,“可是又暗下去了。”
“因为你用力过猛所以又暗下去了,”苏茜拉说道,“黑暗是因为你太想要光亮。想想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你和我说的话。‘轻轻地,孩子,轻轻地。你要学会不费力地处理每一件事。轻轻地想,轻轻地做,轻轻地感受。是的,轻轻地感受,即使你感觉很深切。就让事情顺其自然地发生,然后轻松地去应对。’我那段时间严肃得不得了,就是个缺乏幽默细胞、一本正经的学究。轻轻地,轻轻地——这是我听过最好的建议。那么,现在我也要和你说同样的话了,拉克西米……轻轻地,亲爱的,轻轻地。就算死亡来临,也没有什么是沉重的,可怕的,或者特别的。不需要华丽的辞藻,不需要可怕的颤音,也不需要刻意把自己想象成耶稣、歌德进行自我伪装。当然,也别去想什么神学和玄学。只是死亡以及明光本身而已。所以抛开你所有的包袱往前走吧。现在流沙正包裹着你,吸吮着你的脚,想要把你拽入恐惧、自我怜悯和绝望之中。所以你必须轻轻地走,轻轻地,亲爱的。踮起脚尖,卸下行李,就算是个海绵包也请抛掉。全无负担地走吧。”
全无负担……威尔想起玛丽姑姑曾经在流沙中一步一步越陷越深。她一直在奋力抗争,却越陷越深,直到最后完全被流沙淹没,陷入了原始恐惧之中。他看着枕头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却发现上面带着一抹微笑。
“那光,”一阵有气无力的嘶哑的声音传来,“那明光,出现了,和痛苦一起出现了,尽管有痛苦。”
“那么你现在在哪儿?”苏茜拉问道。
“在那儿,在一个角落里。”拉克西米想要指一指,但是她举起的手在颤抖,而后又毫无力气地落了下去,沉沉地落在被单上。“我能看见我自己就在那儿,而且她能看到我的身体在床上。”
“她能看到光吗?”
“不能,光在这儿,在我的身体这儿。”
病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威尔转头正好看见罗伯特医生瘦小的身形出现在屏风后面,随后走了进来。
苏茜拉站起身来示意他走到床边,坐到她的位置上来。罗伯特坐了下来,上身前倾,一只手捧起他妻子的手,另一只手放在她的额头上。
“是我。”他轻声说道。
“你终于来了……”
“有一棵树,”他解释道,“倒在电话线上了,所以自由实验站除了马路所有通讯都断了。他们派了一个信使开车去找它,但是车在半路上又抛锚了,就这么折腾了两个多小时。不过感谢上帝,我终于赶到了。”
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妇人深深地叹了口气,睁开了眼睛,微笑着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又闭上了:“我知道你会来的。”
“拉克西米,”他轻柔地说道,“拉克西米。”他的指尖摩挲着她布满皱纹的额头,一遍又一遍,“我的小爱人。”泪水从他的脸颊流淌下来,但他的声音是那么坚定,他的语气是温柔而不是软弱,是那么有力量。
“我已经不在那里了。”拉克西米轻声说道。
“她刚才在角落里,”苏茜拉向她的公公解释道,“能看到自己的身体还在床上。”
“但是我现在回来了。我和疼痛,我和光,我和你……都在一起了。”
那孔雀又叫了起来,伴着热带夜晚的虫鸣声,衬托着沉静。透过这些声响,远处传来一阵清晰欢快的音乐,笛子配合着弦乐,并伴随沉重的鼓点。
“听,”罗伯特医生说道,“你能听到吗?他们在跳舞呢。”
“跳舞,”拉克西米重复着,“跳舞。”
“轻轻地跳舞,”苏茜拉在她耳边说道,“就好像他们有一对翅膀。”
那音乐声在增大,听得更清楚了。
“是求爱舞曲。”苏茜拉又说道。
“求爱舞曲。罗伯特,你记得吗?”
“我怎么会忘呢?”
是啊,威尔自言自语道,谁会忘记呢?谁又会忘记这一种远方的音乐呢?而且现在就在眼前,那样的不自然,急促又肤浅,那是一个男孩耳朵里听到的死亡的呼吸。街对面的房子里有人正在练习玛丽姑姑曾经喜欢弹奏的勃拉姆斯圆舞曲。1,2,3,……11,23,1……
那个曾经是玛丽姑姑的可憎的陌生人,从人为的安眠中被吵醒了,睁开了眼睛。她那蜡黄消瘦的脸上表现出极度的愤恨。“快去告诉他们停下来!”那刺耳到变了腔调的声音尖叫着。然后,她面带憎恨的脸上变成了绝望。这个陌生人,这个可怜又可恨的陌生人不可抑制地抽泣起来。那些勃拉姆斯圆舞曲曾经是法纳比最爱听她弹的保留曲目啊。
一股清风又送来了一阵欢快悦耳的音乐。
“所有那些在一起跳舞的年轻人,”罗伯特医生说,“所有的笑声和渴望,所有的简单快乐都在这里,就像一种气场,一种力场。他们的快乐和我们的——苏茜拉的爱,我的爱——全部交织在一起,彼此加强。爱和快乐包围着你,亲爱的,爱和快乐将会把你带到明光的平静中。听这音乐,你还能听到吗,拉克西米?”
“她又飘走了,”苏茜拉说,“想办法把她拉回来。”
罗伯特医生把一只手臂垫在那瘦弱的身体下撑着她,让她坐起来。她的头向一边歪着倒在他的肩头上。
“我的小情人,”他不停地对她喃喃耳语,“我的小情人……”
她的眼睑迷离地睁开了一会儿。“更亮了,”她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到,“更亮了。”一种近乎极度喜乐的微笑点亮了整张脸。
罗伯特医生眼含泪水却向她回以微笑:“那么现在你可以走了,亲爱的。”他轻抚着她的白发,“现在你可以走了,走吧,”他坚定地说道,“放这个可怜又苍老的躯体走吧。你再也不需要它了。让它从你身上消失吧。把它留在这儿,就像你穿破的衣服一样。”
在那张瘦削的脸上,嘴巴突然像个洞穴一样大大地张开,呼吸也变成了鼾声。
“我的爱人,我的小情人……”罗伯特医生把她抱得更紧了,“走吧,走吧。把它留在这儿,留下你苍老破旧的身体,走吧。走吧,我亲爱的,走向那片光吧,走向平和,走向明光里生机勃勃的平和……”
苏茜拉捧起她一只瘫软的手亲吻了一下,然后转向小拉妲。
“该走了。”她轻声说道,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
拉妲从冥想中醒过来,睁开眼睛,点了点头,然后爬起身来踮着脚尖悄悄向门边走去。苏茜拉和威尔打了声招呼,于是他们一起跟着她走了出去。他们三个沿着走廊走着,一路沉默。拉妲在旋转门处向他俩告别。
“谢谢你刚才让我和你在一起。” 拉妲轻声说。
苏茜拉亲了亲她:“谢谢你帮拉克西米走得轻巧一些。”
威尔跟着苏茜拉穿过大厅走进了温暖伴着香气的夜色中。他们沉默着下了山,走向集市。
“那么现在,”他终于开了口,尽量地压制住自己廉价的玩世不恭的态度,“我猜她是一路小跑着去和她的男朋友你侬我侬了吧。”
“实际上,”苏茜拉淡淡地说道,“她今晚值班。不过就算她不是,又有什么理由反对她从死亡的修行过渡到爱情的修行呢?”
威尔没有立马回答。他在回想莫莉葬礼的那个晚上他和芭布丝之间发生的事情。那是反爱情的修行,是令人憎恶的嗜迷修行,是色欲和自我厌弃的修行,曾使他变得更加自我,也更加令人厌恶。
“抱歉,我刚才又试图弄得不愉快。”他终于说道。
“是你父亲的鬼魂作的怪。我们得看看有没有法子可以驱逐它。”
他们穿过集市来到了小街的尽头,马上就要驶出村子了。他们开到了一片空旷的地方,那儿停了一辆吉普。正当苏茜拉准备把车开上高速的时候,车的头灯扫到了一辆从山上开下来准备驶入匝道的绿色小车。
“我不会认错了吧,那是皇室的奥斯汀宝贝车吗?”
“你没认错。”苏茜拉说,她也想知道拉尼和穆卢干这么晚了还要到哪里去。
“他们肯定不是去干什么好事。”威尔猜道。接着他一冲动和苏茜拉说了他来到帕拉岛是受了乔·阿德海德的委派,还讲了他和皇太后以及巴胡先生的交易。
“你可以明天就把我驱逐出境。”威尔总结道。
“不管你是否改变主意,”她肯定地说道,“都无法改变这件事情的实质。我们共同的敌人是石油垄断。我们不论是被东南亚石油公司还是加州标准石油公司剥削,都是一样的。”
“你知道穆卢干和拉尼在策反你们吗?”
“他们也没有藏着掖着。”
“那你们为什么不摆脱他们呢?”
“因为他们马上就会被迪帕上校带走。拉尼是壬当的公主。如果我们驱逐了她,将导致两国开战。”
“那么我能做什么吗?”
“试着稳住他们,改变他们的想法,希望有一个好的结果,不过也要做最坏的打算。”
“如果最坏的事情发生了,你会怎么办?”
“我想试着让情况朝最好的方向发展吧。即使是在最坏的社会里,每个个体仍然可以保留一点小小的自由。一个人能够自己感知,自己回忆和想象,自己去爱,自己去死——就算是在迪帕上校的统治下也一样。”沉默了一会儿,她问道:“罗伯特医生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可以试试解脱之药?”威尔点了点头,她又问:“你想不想试一试?”
“现在?”
“现在。对的,如果你不介意你会因此通宵不睡。”
“我最喜欢这样了。”
“可能你也会发现你会对它讨厌得不行。”苏茜拉提醒他,“解脱之药可以把你带入天堂,但是也可以把你带去地狱;或者两种情况都有,一起发生或者交替发生;又或者(如果你足够幸运,或者你已经做好了准备)超越了这两种情况;再或者超出了以上所有的情况之外,你会回到你开始的地方——回到这里,回到新洛桑,回到昔日的日常生活中去。当然,只是现在,和昔日的日常生活完全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