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他关上身后公寓的门,手里拿着帽子,站在餐厅里,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干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忍受和妹妹单独相处的那无聊的一小时。突然,艾米莉亚的屋里传来两三个莫名其妙的词语,最后是一个完整的短语:“滚开,你这个丑陋的畜生!”他不禁有些颤抖。她的声音,因为疲劳或情绪的原因变化很大,那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她好像在模仿谁说话。她这个点儿就已经睡着了吗?大白天的,她在做梦吗?

他轻轻推开门,眼前出现的景象,他到死都不会忘记。那天以后,那个场景的某处细节似乎一直在敲打他的神经,他不断回想起整个画面,再次感到那种令人惊悚的恐惧。那时候,几个农民正经过附近的那条路,他们唱着歌,周围的氛围似乎从来没有变化。从那以后,每次想起那种氛围,艾米利奥总是满含泪水。远处传来的那些歌声没有起伏,没有温暖,也没有感情。附近的公寓里,那些根本不懂乐器的人在弹奏着粗俗的华尔兹舞曲。他们弹得如此糟糕,在他听来,那华尔兹舞曲简直像葬礼进行曲——在那之后,这声音又那么频繁地再次重现!甚至连外面快乐的日子,在他看来,也是悲伤的。正午刚过不久,耀眼的阳光从对面房子的窗户反射到这孤独的房间。然而,他关于那一刻的回忆,却一直和黑暗与寒冷的感觉相关。

一打开门,他就看见艾米莉亚的衣服扔了一地,扔在门边的那条短裙让他无法把门完全打开。还有一些衣服扔在床下,而她的胸衣,则被夹在玻璃窗上,她的靴子却被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中间。

艾米莉亚坐在床边,她只穿着一件短衬衫。她没注意到哥哥进来了,她的手还在继续轻轻地沿着腿从上到下移动,她的腿像锤子一样细。艾米利奥看到她赤身裸体,她简直像个营养不良的孩子,他非常惊讶。

一开始,他没意识到她的精神错乱。他没注意到她身体上的那种疲惫不堪,他听到她的呼吸很大声,她的呼吸也有些困难,然而,他以为这是因为那个坐姿让她很疲惫。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生气——他还没从安吉丽娜的纠缠中完全解脱,就又摊上一个随时可能给他带来烦恼的女人。“艾米莉亚!你在干什么?”他斥责地说。

她好像没听见他说话,尽管她似乎听到了华尔兹舞曲的声音——她的双手随着节奏,来来回回地在腿上移动。

“艾米莉亚!”他被她疯狂的举动吓到了,声音微弱地重复着她的名字。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转了过来。她先是感到了手的触摸,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脸,但她没认出他,她的眼神里闪烁着某种狂热,她使劲儿盯着他。她的脸颊火红,嘴唇发紫、发干,不成样子,像是一个不肯愈合的旧伤口。她的目光转移到窗户上,那目光被阳光淹没。但是,可能是阳光太刺眼,她的目光又马上转移到她赤裸的腿上,她充满好奇又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的腿。

“噢,艾米莉亚!”他大喊,他所有的恐惧都在那一声大喊中发泄了出来。他希望这声大喊能让她想起他是谁。他只是一个脆弱的男人,他害怕胡言乱语和精神错乱,好像它们是传染病。艾米利奥对这一切厌恶至极,他极力克制着自己,才忍住没从房间里飞奔出去。他努力压抑着自己强烈的反感情绪,拍着妹妹的肩膀,大喊:“艾米莉亚!艾米莉亚!”——这是求助的呐喊。

她终于听到他说话了,这让他感到了一丝安慰。她再次看着他,若有所思,好像她在试图理解那些呼喊的意义,还有他反复在她肩膀上施加的压力。她摸着自己的胸口,好像她突然明白了那折磨她的负担。然后,她忘记了艾米利奥,也忘记了自己的筋疲力尽,她再次大喊:“噢,还是那些烦人的东西!”然后,她的声音突然变了,她好像要开始哭了。她双手暴躁地擦着自己的腿,然后又轻轻弯下腰,好像要用逃跑的方式去吓地上的小动物。她用右手抓着一根脚趾,左手盖在上面,然后小心翼翼地抬起她那两只合着的手,好像她手里握着什么。当她发现手里是空着的时候,又检查了好多次。然后她又回到脚上,准备再次弯腰,重新开始她奇怪的追逐。

艾米利奥不禁有些瑟瑟发抖,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应该哄她上床。他慢慢靠近她,被自己可能采取暴力的想法吓到了。不管怎么说,他的任务很简单,她已经服从了他对她施加的第一个命令。她抬起一条腿,又抬起一条腿,就这样上了床,她毫不羞耻地让他给自己盖上了被子。但是,她的表现让人无法理解:她不愿意完全躺下,她靠在自己的胳膊肘上。然而,她很快就撑不住这个姿势了,她躺到了枕头上。于是,她悲伤的话第一次变得可以让人理解:“噢,上帝啊!上帝啊!”

“发生了什么?”艾米利奥听到了她那声合乎情理的大喊,他觉得终于可以把她当个清醒人来对待了。但她没说话,她依然想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痛苦。她躲在被子里,把手和腿蜷缩在一起。她在内心深处,使劲儿地回想着到底是什么让她饱受折磨,她甚至尽力让自己的呼吸不那么大声。然后,当她再次靠近她的双手,发现什么也没有的时候,她变得更加惊讶。她在被子里躺了一会儿,这种痛苦甚至让她几乎忘记了身体上的疲倦。

“你好点了吗?”艾米利奥问,带着乞求的语气。他想用自己的声音安慰自己,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柔和,好让自己忘记眼前的恐惧。他怕自己对她有暴力行为。他冲她低下头,以便更好地听到她说话。

她躺在那儿,静静地看了他很久,她的呼吸急促而微弱。她认出了他——床的温暖似乎恢复了她的理智。不管她之后又变得多么精神错乱,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刻她认出了他。她的状态明显在好转。“我们现在出去吧。”她说,小心翼翼地发出每个音节。她伸出一条腿,似乎是想下床,但他阻止了她,她便立马缩了回去,她也忘了是什么让她想要下床。

不久,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却没有之前的那种力量。她似乎记得自己被命令躺下,而不是下床。她又开始说话了。她以为他们搬了家,她要做很多事,她得拼命干活,整理家里的东西。“我的天啊!这儿太脏了。”“我知道这儿脏,但是你应该收拾一下。现在呢?我们应该走吗?”他试着让她平静下来,他配合着她的幻想。他温柔地抚慰她,说他不觉得这儿脏,既然他们现在已经在这儿了,就应该好好收拾,在这儿好好生活。

艾米莉亚听着他说的每句话,但是她的内心深处,似乎还有人在说话。她说:“如果你坚持的话,我肯定会做。那么,我们就待在这儿,但是……这么脏……”两年的时光在她脸上流逝,在那一刻,她整个人都被榨干了。她的泪水像珍珠般,在她火红的脸颊上滚动。

很快,她忘记了自己的委屈,但她依然神志不清,这让她陷入了另外一种痛苦。她想象自己外出钓鱼,却抓不到鱼:“我不明白!如果没有鱼,外出钓鱼有什么意义?我们还得走这么长的路,天还这么冷。”其他人把鱼都钓走了,没给他们剩下鱼。现在看来,她所有的悲伤和疲劳似乎都是这个缘故。她发热时讲的胡话,被她的虚弱和无力赋予了一种疲惫的节奏——不断被痛苦的声音打断。

他已不再注意她。他必须帮她找到摆脱这种状态的方法,他必须想办法请医生。绝望中,他能想到的所有主意,就是再仔细检查一下——好像这样的疯癫是可以表演的。他看看周围,看能不能找到绳子,好把这个生病的女人绑到床上,让她自己待着。他走向窗户,想请窗外远处的人帮他。最后,他忘了艾米莉亚根本不可能理解他说的话,他开始跟她说话,他试着让她保证,他不在的时候她会安静地待着。他轻轻地拍着滑落到她肩膀的被子,嘱咐她待在床上,他说:“艾米莉亚,你会就这样待着吗?告诉我你会的!”

但现在,她开始谈论衣服了。他们的衣服足够穿一年,所以他们一整年都不会在衣服上花一分钱。“我们不富有,但我们有我们需要的每样东西——每一样东西。”贝丽妮女士可能瞧不起他们,因为她比他们有钱。艾米莉亚很乐意她有钱,因为她喜欢她。她用这样孩子气的、心满意足的方式胡言乱语着。虽然这一切如此痛苦,她还勉强假装自己很快乐,这让他心里很难过。

他必须马上做出决定。艾米莉亚虽然精神错乱,但她却没有任何暴力的倾向,无论是语言上还是手势上。艾米利奥终于从慌张的状态恢复到了他进屋时的那一刻,也就是他发现艾米莉亚精神失常的时候。他离开房间,冲到前门。他想请门房帮忙去请医生,要不他就要自己去,或者他去找巴利,询问他的建议。他还没想好他该怎么做,但是他必须快点,他必须马上为他不幸的妹妹寻求帮助。他不禁想起她赤身裸体的可怜样儿。

他站在平台上,有些犹豫。他有种强烈的冲动,他想回去看看,艾米莉亚是不是趁他不在的时候又做了疯狂的事情。他靠在栏杆上,看有没有人来。他向前探着身子,好看得更远一些。他只这样看了一会儿,仅仅一秒钟的时间,他的思绪就飞走了。他把他的妹妹抛在脑后,满脑子都是他过去曾这样等待安吉丽娜时的情景。尽管这悲伤只是一闪念,但安吉丽娜的形象却如此清晰。他使劲儿看向更远处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他寻找的,不光是别人的帮助,还有情人的生活方式。他又站直了,对这个想法不太满意。

楼上的一扇门打开又关上了。有人从楼上下来了——那是他们的救命人。他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刚好和一个体型高大、身材强壮的女人撞了个满怀。那个女人站在黑暗里,高大而强壮——这就是他看见的全部。他马上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噢,女士,”他恳求道,“帮帮我吧!如果你肯帮我,我愿意为你当牛做马。”

“是布莱塔尼先生吗?”那个甜美的声音问。那皮肤黝黑的女士往后退了一步,静静地站在那儿。

他告诉她,他刚才回到家,发现他的妹妹精神失常。他要去请医生,但不敢让她一个人待着。

那女士走下楼梯,“是艾米莉亚小姐吗?噢,可怜的人!我这就跟你过去,我很乐意帮忙。”她穿着祈祷的衣服。艾米利奥想,也许她信教。他犹豫了一会儿,说:“上帝保佑你所做的一切!”

这位女士跟着他走进了艾米莉亚的房间。虽然只是几步路的距离,但艾米利奥却经受着难以描述的痛苦。谁知道艾米莉亚现在又处于怎样的状态呢?隔壁的房间没有任何声音,但艾米利奥总觉得艾米莉亚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子。

艾米莉亚脸朝着墙壁躺着。现在,她在谈论火,她看见了火苗。火苗没有烧到她,却让她热得难受。他弯下腰,亲吻她滚烫的脸颊,好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离开之前,她又看了他一眼,他很想知道自己的陪伴给她留下了怎样的印象。艾米莉亚看了一会儿新来的女士,满脸淡漠。

“我把她交给你了。”艾米利奥对那位女士说。他对她非常放心——她的脸庞甜美而具有母性,那双小眼睛停留在艾米莉亚身上,饱含着无限柔情。“艾米莉亚小姐认识我,”她一边说着,一边坐在床沿,“我是艾琳娜·基耶利奇,住在三楼。你还记得那天吗?你借给我温度计,让我给儿子量体温。”

艾米莉亚看了她一眼,然后说:“是的,但是太烫了,而且一直在发烧。”

“不总是这样的。”艾琳娜夫人说,她弯下腰,带着善意而鼓励性的微笑。她自己的眼睛,也因同情而湿润了。她让艾米利奥离开之前,给她一罐水和一个玻璃杯。他虽然住在这所房子里,却对这里的细节毫不关注,好像这里只是他的宾馆。因此,让他找到这些东西,也着实不易。

一开始,艾米莉亚不知道杯子里的东西可以提神醒脑,后来她明白了,便迫不及待地小口喝着。然后,她终于放松自己紧绷的神经,靠在枕头上,找到了一个新的支撑点——艾琳娜柔软的胳膊在那儿,她小小的脑袋枕在上面,舒适而惬意。艾米利奥内心涌起一阵感激。离开房间前,他握了握艾琳娜的手。

他匆忙跑向巴利的画室,巴利也刚好要出门。他本来以为会在那儿看见安吉丽娜,但当他发现只有巴利一个人的时候,他瞬间放松了很多。对于那天他的行为,他从来没有过一丝后悔。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挽救艾米莉亚。那段时间里,他心里只有他的妹妹。如果他碰见了安吉丽娜的话,那也只会增加他的痛苦—— 一看见她,他就会想起自己的罪恶。

“噢,斯蒂凡诺!我居然碰到了这么糟糕的事。”他走进画室,坐在门旁边的那把椅子上,双手遮面,绝望地抽泣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哭泣,可能是因为他刚刚受到了极度的惊吓。他现在正在恢复,他的悲痛汇集,需要用哭泣来发泄。也可能是因为巴利本身要对艾米莉亚的病负责,从而导致了他情感的突然爆发。不管怎样,可以确定的是,他的情感很快就得到了满足:他沉湎于这种表达悲痛的方式——为他自己,也为巴利。最终,他的哭泣终于给了他安慰,让他平静了下来。他觉得自己终于又恢复了道德感。他决定把自己的余生献给艾米莉亚,即使她疯掉了——像他担心的那样,他也会陪伴着她——不是把她作为自己的妹妹,而是自己的孩子。他在哭泣中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他甚至忘了请医生是当前最急迫的事。他觉得这才是属于他的地方:只有在这儿,他才能为艾米莉亚做点好事。在目前的亢奋状态中,所有的英勇行为对他而言都轻而易举。他觉得自己完全有可能,通过这种痛苦的发泄,来消除自己的过去和所有的记忆,为他自己,也为巴利。他会让巴利认识真正的艾米莉亚:温柔、善良,但却不幸。

他非常详细地描述了刚刚发生的情景,她的精神错乱和精疲力竭,以及他如何犹豫了很久,还是不敢让她一个人待着,直到最后基耶利奇夫人突然出现,给他帮助。

巴利非常惊讶,这种惊讶像是听到了什么坏消息一样,完全不是艾米利奥觉得他该有的反应。在这种情况下,巴利很快做出决定,他建议把卡里尼医生请来。他听人说卡里尼是个好医生,也是他的朋友,他希望他能对艾米莉亚的情况感兴趣。

艾米利奥还在哭着,他丝毫没有要离开这里的迹象。他觉得他还没说完自己想说的,他不想就这样结束。他努力寻思着词句,想打动他的朋友。他想到了一个词语,但他自己都感到恐惧和战栗。“疯了,或者要死了!”死亡!这是他第一次想象艾米莉亚要死了。在他努力放弃安吉丽娜的时候,艾米莉亚却即将要消失了,这世上从此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一想到自己从今以后就是一个人,他内心便满是懊悔,他后悔自己从前拥有幸福时从未好好珍惜,也不懂得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真正需要他关心和奉献的人。没有了艾米莉亚,从此他就别再想过上安逸舒适的生活了。他低声说:“我不知道哪个更糟糕,我的悲伤,还是我的懊悔?”

他瞥了一眼巴利,想知道他的朋友是否明白他的意思。巴利的脸上满是惊讶。懊悔吗?他一直把艾米利奥当作模范哥哥,他也这样跟他说过。他忽然想起来,因为安吉丽娜的缘故,艾米利奥一直忽视了他妹妹的感受。他说:“安吉丽娜这样的女人,并不值得你浪费时间,但这种不幸也是我们难以避免的。”

巴利不知道艾米利奥在说什么,他说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浪费这么多时间。他必须赶快去请卡里尼,只要医生没给出确切的诊断,艾米莉亚就还有希望。艾米莉亚的病症很有可能只是他们这些外行的大惊小怪,医生看了,说不定会觉得只是小事一桩。

虽然希望渺茫,艾米利奥却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他们在街上分开了。巴利觉得,让艾米莉亚单独和陌生人在一起待太久不好。他让艾米利奥直接回家,而他自己则马上出门去请医生。

他们都是一路小跑。艾米利奥之所以如此匆忙,是因为他内心刚刚涌现的希望。他觉得,说不定他一进门,就可以看到艾米莉亚已经恢复正常了,她会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就像他向她问好一样。他敏捷的步伐加速了他梦想的发酵。就连安吉丽娜也从没让他产生过欲望如此强烈的梦想。

他丝毫没注意到最近刮起的冷风,冷风让人忘记了春日的所有温暖,那种温暖和他的悲痛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街道已经暗了下去,天空被浓密的云彩覆盖着。这些云彩被一股强烈的气流追逐着,但是,只有当气温突然降低的时候,人们才能在大地上察觉到这种变化。黑暗中,艾米利奥看到远处天边的那座山峰,在即将消失的光线里,呈现出一片金黄色。

艾米莉亚仍然神志不清。他听出了她声音里的疲惫,那声音还是那样柔和,那样孩子气,有时候因为艾米莉亚的疲惫而断断续续。他意识到,当他在外面沉湎于狂热的希望中的时候,病床上的病人却根本没有丝毫好转。

艾米莉亚的脑袋还靠在艾琳娜夫人的胳膊上,艾琳娜夫人动弹不得。她说,艾米利奥刚出去,艾米莉亚就变得坐卧不安,她拒绝她的所有帮助。现在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

到现在为止,这位好心人已经帮了他很大的忙了。艾米利奥让艾琳娜夫人回家休息一下,他还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

艾琳娜抬起头,那双善良而小巧的眼睛看着他。她没有移开她胳膊的意思,因为艾米莉亚的脑袋还枕在上面,不安地从这头移到那头。她说:“我要是走了,谁来替我呢?”艾米利奥说他想花钱去雇一个护士,听到这儿,她更加真诚地请求留下来帮忙。艾米利奥解释说,他从来没想过要打发她走,只是怕她在他家待得厌烦。她马上向艾米利奥表达了谢意。他问她用不用通知她家人,告诉他们她不在家,她简单地回答:“在我家里,没有人在意我到底在不在家。我昨天刚雇了一个仆人。”

不久之后,艾米莉亚的脑袋移到了枕头上,这位女士的胳膊终于得以解脱。她摘下了帽子,艾米利奥再次向她表示感谢,因为他知道这位女士还会继续在他家帮忙。她有点儿惊讶地看着他,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因为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

艾米莉亚又开始说话了,她保持着和以前一样的姿势,也没喊任何人。在她心里,她好像正在大声讲述自己的梦想。有些句子她只说了开头,而有些句子她只说了结尾,有些词语她含糊不清而快速地咕噜着,而另外一些词语,她的发音却非常清晰。她有时大声喊叫,有时问一些问题。她焦急不安地询问,虽然有时她没有完全明白,但她对于回答却总是很满意。刚才,艾琳娜夫人跪在地上,以便离她更近一点,听明白她在说什么。艾米莉亚问艾琳娜:“你不就是维特多利亚吗?”“不,我不是。”这位女士有点惊讶地回答。艾米莉亚好像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她安静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咳嗽了。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咳嗽,脸上带着孩子般绝望的表情,好像正在经历巨大的痛苦。艾琳娜夫人让艾米利奥看看这种表情,他不在的时候,艾米莉亚也是这种表情。“我们必须跟医生讲讲这种情况,咳嗽说明你妹妹的前胸有问题。”艾米莉亚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呼吸很费劲。“我受不了了。”她抱怨着,开始哭了。

但是,脸上的泪水还没干,她就忘记了刚刚的痛苦。她开始有气无力地谈论这座房子。她说她发现了怎么做咖啡更省钱。“现在的人,什么都能发明出来。用不了多久,我们一分钱不花,照样可以生活下去。把那种咖啡给我尝尝,我要带一点回去。我热爱正义。我也这样告诉了艾米利奥。”“是的,我记得你说过的,”艾米利奥应和道,好让她平静下来,“你总是热爱正义。”他俯下身,吻了一下她的前额。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她精神失常的那一刻。“是的,我们俩,”她说,她直直地看着他,她说话的方式和那些精神失常的人一模一样——人们很难分辨他们到底是在哭诉还是在问问题, “我们俩,就我们俩,我们好好过。”她脸上的表情焦急而认真,她的口吻严肃而执着,似乎她的焦虑是极度痛苦的表达。但是很快,她就开始低声说:如果只有他们两人住在这房子里,他们的花费就更少了。

门铃响了——是巴利和卡里尼医生。艾米利奥早就认识卡里尼了—— 他四十岁左右,皮肤黝黑,又高又瘦。据说,他读大学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娱乐,很少学习。而现在,他不缺钱花,对待病人便也不太上心。他宁愿自己在医生当中保持低下的地位,这样他就有时间来弥补从前疏忽的学业。他虽热爱医学,却像个业余爱好者——他一边认真学习,一边从事各种娱乐活动。因此,他艺术界的朋友反倒比医学界的朋友多得多。

走到餐厅时,卡里尼停了下来。巴利只告诉他艾米莉亚发过高烧。现在,他需要通过艾米利奥,来了解更多细节。

艾米利奥跟他讲了他几个小时前见到妹妹时的情况——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整个早上的表现都很怪异。他详细描述了她精神错乱的状态:一开始,她只是很不安,她不停地在腿上找虫子,接着,她就开始喋喋不休。他描述并分析她那天所遭受的痛苦,好像他自己也经受了这些痛苦。而她,此时已经筋疲力尽了,她的咳嗽声听起来虚弱而又单薄,好像那声音是从破裂的容器里发出。这个生病的女人每发出一阵咳嗽声,都会让她无比痛苦——说到这儿的时候,他忍不住哭了。

卡里尼用词非常小心,以免给艾米利奥带来打击。不过,他一直追问艾米利奥一个让他颇为苦恼的问题:“她只是今天早上才这样吗?”

“我妹妹身体一直虚弱,但她精神方面没什么问题。”艾米利奥毫不犹豫地答。但话一出口,他心里却起了疑虑。她以前在梦中大声说的那些渴望,难道不是她精神错乱的表现吗?他是不是应该提一下这些?但是,当着巴利的面,他怎么说啊?

“你妹妹是从今天才开始有些不对劲儿吗?”卡里尼满脸怀疑地问,“昨天呢?昨天怎么样?”

艾米利奥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过去的几天里,他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见过妹妹。他上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呢?好像是几个月前了吧。可能就是他在街上撞见她穿着奇装异服的那天。“我觉得她这段时间身体一直挺好的。她要是身体不舒服,肯定会告诉我的。”他说。

医生和艾米利奥一起来到病房。巴利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待在餐厅。

艾琳娜夫人本来坐在枕边,后来她站了起来,走向床尾。艾米莉亚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但她还是像刚刚那样说着胡话。她似乎想保持一种连续的谈话,所以她不得不回答一些问题,或者对刚才的话补充几句。“半个小时就够了,但肯定不是以前。”她睁开眼睛,认出了卡里尼医生。她嘴里说着什么,好像是在打招呼。

“你好,小姐!”医生大声回答。显然,他在努力让自己适应她精神错乱的状态,“我以前就想来看你,但一直没来。”卡里尼以前只来过他家一次,艾米利奥很高兴她还能认出他。由此可见,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她恢复了不少——中午的时候,她连自己的哥哥都认不出。跟医生说这些话的时候,艾米利奥把声音压得很低。

卡里尼认真地给艾米莉亚检查脉搏。接着,他让她露出胸部,用耳朵在各个地方听着。艾米莉亚一动也不动,躺在那里看着天花板。然后,在艾琳娜夫人的帮助下,卡里尼把她从床上扶了起来,用同样的方法检查了她的背部。开始艾米莉亚有些抵触,但后来她意识到了他们让她这么做的意图,便努力让自己坐了起来。

她朝窗户那边看去,那儿的光线现在很暗了。门开着,巴利就站在门口,刚好被艾米莉亚看到。“斯蒂凡诺先生。”她说,她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姿势。她知道,他们不想让她动。艾米利奥担心的一刻还是到来了,他给巴利做了个手势,让他赶快离开。单是他的手势,就说明了这次见面的重要性。

但是,巴利现在已经走不掉了,他只能往前走。而艾米莉亚则一直冲巴利点头,鼓励他过来。她甚至还冲他喊:“这么长的时间……” 她结巴了。显然,她是想说他们好久没见了。

他们让她躺回了床上,她还在继续看着巴利。显然,在她精神失常的时候,她把巴利看成房间里最重要的人。他们让她坐了起来,这让她非常劳累,甚至有些筋疲力尽。突然,她轻轻地咳嗽了一阵,她的脸痛苦地收缩着,但她还继续看着巴利。甚至,当她津津有味地喝着医生递过来的水的时候,她的眼睛也没离开巴利。然后,她闭上眼睛,似乎想睡上一觉。“现在,一切都好了。”她大声说,然后安静了一会儿。

他们三个人一起离开了艾米莉亚的房间,聚到隔壁屋里。艾米利奥不耐烦地问:“好了吗,医生?”

卡里尼缺少跟病人打交道的经验,他只是简单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他说,艾米莉亚患的是肺炎,情况相当严重。

“没有希望了吗?”艾米利奥问,他焦急地想要知道答案。

卡里尼一脸慈悲地看着他。他说,希望总是有的。他也见过类似的情况,有的病人会突然好转,然后完全恢复——连最有经验的医生也十分惊讶。

艾米利奥的感情,立刻转向了相反的方向。噢,那令人惊讶的现象,为什么不在这里出现呢?这就足以保证他余生的幸福了。这难道不是出乎意料的快乐、他自己梦寐以求的上天慷慨的赠予吗?突然之间,希望再生了。如果他能看到艾米莉亚起床走动,如果他能听见她理智地讲话,这将是他毕生最大的快乐。

但是,卡里尼的话还没有说完。他说,她的病不可能是在一天的时间里突然爆发的。现在,艾米莉亚已经病得很重了,她肯定一两天前就有生病的迹象。

艾米利奥不得不再次承担起过去的责任,虽然已经很遥远了。“也有可能,”他承认道,“但很难说清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如果她是昨天开始犯病的话,肯定很轻微,连我都看不出来。”但是,巴利责备的目光让他不悦,他补充说:“我还是觉得她不可能昨天就开始犯病了。”

巴利终于忍不住插话了,他说话的语气不允许有人质疑他的想法:“医生,情况是这样的。我们几个都不懂医学。这种发烧是持续性的吗?是不是只要病不好,烧就不退?还是说会间歇性地发烧?”

卡里尼说,病情究竟会持续多长时间,他也说不上来。“我发现我面对的,是个未知数。我对病情的所有了解,就是当前所看到的。至于是否会有危险,什么时候发生,今天晚上,明天,还是三四天之后,我也说不好。”

艾米利奥想,他完全有理由对艾米莉亚抱以最大的希望。他任由巴利继续咨询医生。他想象着,自己马上就可以站在艾米莉亚身边,她的病完全好了,她恢复了理智,并能再次体会到他对她的爱。

卡里尼说,他见过的最糟糕的症状,不是发烧,也不是咳嗽,而是连续不断的喋喋不休。他低声补充道:“至于高烧,她的身体好像也抵挡不住。”

开处方前,卡里尼要了一些写字的东西,然后说:“我应该给她喝点酒,还有塞尔查矿泉水,好让她解渴。每隔两三个小时,我就让她喝一杯好酒。这位年轻的女士——”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显然,这位年轻的女士有喝酒的习惯。”接着,他飞快几笔,就开好了处方。

“艾米莉亚没有喝酒的习惯,”艾米利奥抗议道,“其实,她根本不能喝酒,我从来没能劝她喝过一滴酒。”

医生非常惊讶地看了一眼艾米利奥,显然,他无法相信他说的话。巴利也仔细地看了一眼艾米利奥。他看出来了,根据艾米莉亚的症状,医生已经看出来了她是个酗酒者。他也想起来,自己以前就留意过,艾米利奥有颠倒是非的习惯。他决心让他说出真相,因为跟医生隐藏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的。

艾米利奥看懂了巴利的表情。“你怎么能相信这种事?艾米莉亚喝酒?得了吧,她连一杯水也喝不了。我告诉你,如果要她喝完一杯水,需要整整一个小时。”

“有你跟我的保证,”医生说,“这就好多了。如果身体不因酒精而虚弱,即使是最脆弱的身体也可以承受高温。”医生有些怀疑地看了一眼处方,也就那样随它去了。艾米利奥看得出来,卡里尼不相信他的话。“把这拿到药房去,他们会给你那种药,你必须让她每隔一小时喝一勺。现在,我想跟那位照顾她的女士说说话。”

艾米利奥和巴利跟着医生来到另一个房间,把他介绍给艾琳娜夫人。卡里尼解释说,他想让她劝说艾米莉亚,让艾米莉亚在自己的胸脯敷上带冰的敷布,因为这对病人的恢复有很大的帮助。

“噢,她会敷上的!”艾琳娜热心地说,巴利和艾米利奥都对她的热情感到惊讶。

“慢慢来!”医生微笑着说,他很高兴看到自己的病人遇上了这样富有同情心的人,“不要勉强她,要是她觉得这太冷的话,就算了。”

最后,卡里尼离开了,他答应第二天及早过来。“医生,这就可以了吗?”艾米利奥再次用恳求的语气问道。医生没有回答,只是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并答应第二天给他更加全面的意见。巴利跟卡里尼一起出去了,答应很快回来。他想单独和医生谈谈,想知道他是否跟艾米利奥讲了真话。

艾米利奥用自己所有的信心,坚守着一线希望。医生错误地认为艾米莉亚是个酒鬼,因此,说不定他的整个诊断都是错的。就像他的梦想一直无边无际一样,艾米利奥甚至觉得,妹妹是否能够恢复健康,都得指望他。艾米莉亚病倒的原因,是他作为保护者的失职,但现在,既然他在她身旁,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帮她恢复健康。对于这一切,那个医生一无所知。他来到艾米莉亚的床边,仿佛这样就会给她带来舒适和满意,但是,他突然有种无助之感。他吻着她的前额,久久地站在那儿,看着她,而她已经在挣扎中耗尽了力气,只是微弱地呼吸着空气。

不久,巴利回来了。他坐在角落里,尽量远离艾米莉亚。医生只是向他复述他跟艾米利奥所说的话。艾琳娜夫人问她是否可以到她的寓所待上一会儿,以便吩咐一下她的仆人——她会让她去药房取药。她离开房间的时候,巴利用钦佩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没必要给她钱了,因为布莱塔尼一家早已习惯了在药房结账。

巴利低声说:“那种淳朴的善良,比最大的智慧更让我感动。”

艾琳娜刚走,艾米利奥就坐到了她刚刚坐的地方。很长时间以前,艾米莉亚说了一个可以听懂的词语。然后,她就一直发音不清地咕噜着,似乎在锻炼有难度的词语的发音。艾米利奥的头靠在手上,听着速度极快而令人厌倦的音流。从早上起他就开始听这个声音了,现在这声音似乎变成了他耳朵必听的一部分了。这个声音,他是再也无法逃避了。他记得,有天晚上他穿着睡衣爬起来,不顾寒冷地等着在隔壁房间承受痛苦的妹妹,他主动提出来,要在第二天晚上带她去剧院。在那种情况下,艾米莉亚声音里的感激,对他是一种安慰。然后,他忘记了这件事,也没有再提起过。噢,如果他知道他的生命中有这样宝贵的使命——保护并珍惜这个托付给他的生命——他就不会觉得有必要再次接近安吉丽娜了。而现在,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他已经从他不快乐的爱情里恢复。他坐在阴影里,悄悄地痛哭着。

“斯蒂凡诺。”艾米莉亚低声叫道。艾米利奥吃了一惊,他看了一眼巴利,巴利坐在那里,微弱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刚好照在他身上。显然,巴利没有听见,因为他一动没动。

“如果你想这样的话,我也想。”艾米莉亚说。这些相同的话语在生活里产生了同样的梦想。然而,这一切却因巴利的突然放弃而窒息。艾米莉亚睁开眼睛,盯着对面的墙。“我准备好了,”她说,“好吧,快点儿。”她突然咳嗽了起来,她的脸痛苦地收缩着。但她很快又说:“噢,多好的一天啊!我等了这么长时间了。”接着,她又闭上了眼睛。

艾米利奥觉得他应该把巴利从房子里打发走,但他没有这个勇气。他一直干涉巴利和艾米莉亚之间的关系,而后又给他们俩带来了这么大的伤害。

艾米莉亚又开始含糊不清地喋喋不休了。艾米利奥刚觉得情况有些好转的时候,她又咳嗽了一阵,然后大声而清晰地说:“噢,斯蒂凡诺,我感觉很糟。”

“她在叫我吗?”巴利问,起身走到床边。

“我听不见。”艾米利奥艰难地说。

“我不明白,医生,”艾米莉亚说,脸转向巴利,“我静静地躺着,我好好地照顾自己,我的病却还是没有好转。”

虽然艾米莉亚叫了他的名字,却没认出巴利,这让巴利很是惊讶。他假装以医生的语气跟她说话,他建议她继续注意身体,她的病很快就好了。

她继续说话:“我需要这些干什么——这——这——这?”她碰了碰她的胸部和侧面。当她静下来的时候,她好像更加筋疲力尽了。但她停下来却不是因为疲倦,只是因为她找不到合适的用词。

“这种痛苦。”巴利示意道,说出她一直说不出的词语。

“这种痛苦。”她感激地重复着。但不久她又生了疑虑:她这样表达是否很糟糕。她痛苦地继续说道:“我需要这种……为了,今天?我们该怎么对付这种……这种……在这样一个日子?”

只有艾米利奥懂她——她在梦想自己的婚姻。

但是,艾米莉亚从来没把这种思想给表述出来。她重复说,她不需要,任何人都不需要,特别是现在……特别是现在。但是,这里的副词,从来没有被描述得这么清晰,巴利不明白她的意思。当她躺下、枕在枕头上看着自己前面的时候,双目闭上的时候,她就马上可以掌握自己梦想的目标。当她再次睁开眼睛,她没有看见那个血肉之躯站在她的床边。唯一能够解读这个梦想的人,就是艾米利奥,因为就他一个人知道所有的事实,以及导致精神错乱的所有的梦想。他感到他出现在床边,比以往显得更加无用。在她的精神错乱中,艾米莉亚不属于他;当她神志清醒的时候,还算比较容易被他所掌控。

艾琳娜夫人回来了,带着湿漉漉的破布,以及所有将它们隔离以防止它们把床弄湿的东西。她掀开艾米莉亚的胸部,自己站在床前,以挡住两个男人的目光。

突然感到寒冷之后,艾米莉亚发出了微弱的恐惧的叫声。“这对你有好处的。”艾琳娜夫人说,一边俯身向她。

艾米莉亚明白了,但带着疑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真的对我有好处吗?”她试图逃离这痛苦的感觉,恳求着:“不是今天,求你了,不是今天。”

“我恳求你,小妹妹,”艾米利奥热情洋溢地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请尽量把泥敷剂保持在你的前胸,这有助于治好你的病。”

艾米莉亚似乎显得更加筋疲力尽,她的眼睛再度溢满了泪水。“这里太黑了,”她说,“太黑了。”现在是真的黑了,但是,当艾琳娜夫人忙着点上一支蜡烛的时候,艾米莉亚似乎没有看见,继续抱怨着黑暗。真的,她正在试图表达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这种感觉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

借着蜡烛的光亮,艾琳娜夫人注意到艾米莉亚的脸上都是汗水,即便是她的睡衣,也一直湿透到了脖子。“让我们希望这是个好的迹象吧。”她高兴地喊道。

同时,艾米莉亚在精神错乱期间,简直就是顺从的化身,她试图摆脱她胸前的压力,同时,她不拒绝回响在她耳畔的命令——把胸前的泥敷剂转移到后背。但即便在那儿,寒冷也会给她带来不舒服的感觉,然后,她以惊人的敏捷,把它藏在枕头下面,终于,她心满意足:把它藏在这儿,而不至于遭罪。然后,她用焦急的眼光看着她侍从的脸,她知道她需要他们的帮助。当艾琳娜夫人把泥敷剂从床上拿走的时候,她发出惊讶的声音。整个晚上,在这一间隔期,她显得最为清醒。即便这时,她的智力也只相当于一只温柔而顺从的动物的智力。

巴利让米歇尔去取来几瓶白酒和红酒。碰巧他们打开的第一瓶酒是意大利苏打白葡萄酒,随着一声响亮的爆炸声,瓶塞飞了出去,碰到天花板,然后落在艾米莉亚的床上。她甚至没注意到,而其他人则带着恐惧,看着这发射体一样的飞行。

病人喝了艾琳娜夫人为她倒的酒,但做出各种厌恶的手势。艾米利奥看到了,深感满意。

巴利递给艾琳娜夫人一杯,她接住了,条件是他和艾米利奥应该陪她一起喝。巴利在举杯祝艾米莉亚健康之后,一饮而尽。

但是,健康尚远。“噢,噢,我看见了什么啊?”不久,她用清晰的声音喊道,直直地看着她的前方,“维特多利亚和他在一起?不,不可能,如果那样,他就告诉我了。”这是她第二次提到维特多利亚了,但艾米利奥现在明白了,因为他猜了出来,艾米莉亚说起“他”时总是加强语气,那个“他”到底指的是谁。她显示出了嫉妒的迹象。她继续说话,但已不太清晰了。然而,艾米利奥可以从她含糊其词的嘟囔中追随她的梦想,并意识到,这次的持续时间比以前的更长。她在精神错乱时所创造的两个人走到一起,可怜的艾米莉亚假装很高兴看到他们在一起。“谁说我不喜欢?我喜欢的啊。”然后,在更长的时间里,她只是说了一些含糊不清的话。或许梦想已经结束一段时间了,艾米利奥仍在寻找嫉妒的痕迹——从那些微弱的痛苦的哭声中。

艾琳娜夫人又坐在自己惯坐的枕头边。艾米利奥过去,和巴利在一起。当时巴利把胳膊放在窗沿上,正看着下面的街道。酝酿了几个小时的风暴,越来越近了。街上还没有一滴雨点。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在浑浊的空气中染上了黄色,投射到人行道和房顶上,似乎是大火的火光。巴利看着,眼睛半闭,陶醉于这奇怪的颜色。

艾米利奥再次努力亲近艾米莉亚,以便保护她,虽然她在精神错乱时曾拒绝他。他对巴利说:“你注意到她喝酒时,脸上是怎样厌恶的表情吗?你认为那是一张惯于喝酒的脸吗?”

巴利同意了,但因急于保护卡里尼,回答时就难免沾上了一贯的坦白:“但是,或许她的病情破坏了她的味觉。”

艾米利奥非常生气,感到喉咙里生了一个硬块儿。“你仍然相信那个傻子所说的话吗?”

当巴利听出他朋友口气中含着同情的语调的时候,他打退堂鼓了:“这个我一点儿也不理解,只是卡里尼的坚信,才让我起了一点儿疑心。”

艾米利奥又哭了。他说,不是艾米莉亚的病情,或者甚至她的死亡让他感到绝望,而是想到她总是被误解、被诽谤。现在,她遭受着残酷的命运,她温柔而善良的脸因此而痛苦地扭曲着,这被看作是堕落生活的结果。巴利努力让他安静下来,他说当他思考再三,在他看来,似乎艾米莉亚不可能沉醉于那样的恶习之中。但是,无论如何,他做梦也没有想过要侮辱那个可怜的女孩。他转向床的方向,用深为同情的语调说:“即便卡里尼的假设是正确的,我对你的妹妹也不会有丝毫的怠慢。”

他们长久地站在窗边,一言不发。大街上闪烁的黄光,被迅速扩大的黑暗所遮蔽。只有头顶云彩飘飞的天空,仍然是黄色而且清亮。

艾米利奥不知道安吉丽娜是否去约会了,突然之间,忘记了那天早上的决定,他说:“我将最后一次与安吉丽娜约会。”真的,为什么不呢?无论生死,艾米莉亚将永远把他跟他的情人分开,但是,他为什么不去告诉安吉丽娜,他最终决定和她断绝一切关系?想起这次会面,他的心就因喜悦而膨胀起来。他在这个房间里的存在,没有给任何人带来任何好处,而如果他去找到安吉丽娜,便可以带回祭品放在艾米莉亚的脚下。听到他的话,巴利感到非常震惊,试图劝说他放弃自己的计划,但他回答说:他要赴这个约会,因为他想趁着这种思想状态,把自己从安吉丽娜那儿摆脱出来。

巴利不相信他的话,他想他听到了熟悉的那个衰老而虚弱的艾米利奥发出的音调,便希望能坚定他的决心——告诉他,他当天被迫把安吉丽娜从他的画室赶了出来。他这样说,对于事情的原因,便不再让人生疑。

艾米利奥脸色苍白,但他的冒险之心不死。坐在妹妹的床边,他的野心又复活了。安吉丽娜以闻所未闻的方式再次背叛了他,他感到他好像突然经历了痛苦,与艾米莉亚遭受的痛苦一模一样。当他意识到他为了安吉丽娜而放弃了自己所有责任的时候,她与巴利一起背叛了他。他以前经常感受到的愤怒与现在让他上气不接下气的东西,这两者之间的唯一区别,是现在他为自己复仇的唯一方法——抛弃那个女人。他思想混乱,连复仇的主意都抓不住了。如果巴利什么也没告诉他,事情就会一如既往地正常。他掩藏不住自己的痛苦和惊讶。“我恳求你,”他说,他没有掩藏自己的激动,“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所发生的事情。”

巴利抗议道:“除了在生活中曾被迫扮演纯洁的约瑟夫的耻辱之外,我不想把我经历的所有细节,都在历史中流传。但是,在像这样的日子里,如果你继续让你的思想被那女人所占据,那么我告诉你,你就迷失了,没有任何希望了。”

艾米利奥为自己辩护。他说他那天早上下定决心要放弃安吉丽娜,因此,巴利的话目前只能使他痛苦。因为现在他越来越感到后悔,他竟然把生命中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这个女人身上了。他不能让巴利相信,他赴约的目的,是为了让安吉丽娜出丑。他轻微地笑了一下。噢,真的,他远不是那样!事实上,巴利的话对他几乎没起作用,他也就几乎不认为他的决心比以前更加坚定——与安吉丽娜断绝一切关系。“这一切的事情都让我感动,因为它们让我的思想回到了过去。”

他在撒谎。正是现在,他才再次变得鲜活而热烈。在那长长的几个小时之内,他一直坐在那儿,试图帮助艾米莉亚。而现在他内心的沮丧消失了,他突然感到兴奋,没有一丝不愉快。他想当场逃脱,为了让那一时刻来得更快,让他可以告诉安吉丽娜:他从未想过再次看到她。但是,他感到有必要首先取得巴利的同意。这不太困难,因为巴利那天对他表示出极大的同情,他也就没有勇气来拒绝他的任何希求了。

犹豫片刻之后,他让巴利留下跟艾琳娜夫人做伴。他说过,如果不是那样,他很快就回来了。所以,巴利和艾米莉亚被撮合到一起,安吉丽娜再次起到了作用。

巴利建议艾米利奥不要停止行动,要让安吉丽娜出丑。艾米利奥脸上带着高尚人士才有的淡定的笑容。即便巴利没有向他问起这件事,他也会向他保证,他不应该跟安吉丽娜谈论她不忠的最后一个例子。真的,他是故意不这么做的。他想象着自己与安吉丽娜最后的对话:气氛友好,甚至热情洋溢。他需要这样的对话。他将告诉她,艾米莉亚要死了,他打算放弃她,而对她没有任何的责备。他不爱她,不过,这世界上的东西,他什么也不爱。

他手里拿着帽子,来到艾米莉亚的床边。她久久地看着他。“你来吃晚饭吗?”她问。她似乎在努力看着他的身后,再次问他:“你们两个人都来吃晚饭吗?”她还在找巴利。

她向艾琳娜夫人说晚上好。他最后一次感到犹豫。命运似乎总是喜欢把艾米莉亚的不幸与他对安吉丽娜的爱,奇怪地联系起来。这样一来,当他最后一次跟情人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妹妹就不会轻易死去了。他回到床边,那可怜的人,对他来说,似乎就是痛苦的化身。她不舒服地侧躺着,脑袋离开了枕头,甚至悬空在床的边沿上。她的头——挂着稀少的、潮湿的、凌乱的头发,徒劳地想找个休憩的地方。显然,这种状况将发生在她痛苦的死亡之前。尽管如此,艾米利奥还是离开了她。

对于巴利的新建议,他再次笑了一下,作为回应。对他来说,夜晚寒冷的空气刺骨,冻彻他的灵魂。他对安吉丽娜使用暴力?因为她,才导致了艾米莉亚的死亡?但是,那种罪过当然不能归因于她。不,罪恶自行发生了,而不是人为的。一个理智的人,是不可能有暴力行为的,因为没有仇恨的空间。他的老习惯,是把心思放在心里并自我分析,这使他怀疑:他的思想状态,是他需要自我解脱并证明自己纯洁的结果。他笑了,似乎这是非常滑稽的事儿。他和艾米莉亚对待生活如此认真,真是大错特错了!

他看了一下表,在面朝大海的地方站了一会儿。这里的气候,似乎比城里的还要糟糕。大海巨大的喧闹声,加入了狂风的肆虐,合成一个巨大的咆哮声——由很多大大小小的声音组成。夜晚黑乎乎的,海面上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到处涌起的白色浪花。在没有抵达岸边之前,这些浪花已经四散开去了。他们观察着停泊在码头的船只,随处可见在黑暗中工作的水手的影子,伴随着在船桅上迎着四面来风来回晃动的危险。

艾米利奥感到,这恶劣天气所带来的混沌,正好与他的悲伤吻合,这有助于他保持更大程度的淡定。他具象思维的习惯,使他对眼前的景象和自己生活的前景进行比较。在波涛汹涌之中,动力从一个波浪传到另一个波浪,原本的惰性消失了,每个波浪都从原地升起,最后又跌落成平面状态。从中,他读出了面对命运的泰然自若。虽然破坏力巨大,却没有一个人可以责备。

在他旁边,是个魁梧的水手,穿着海靴,双腿粗壮有力地站在那儿,朝着大海喊着一个名字。不久,另外一个声音喊了回来。然后,他飞跑到附近的一个石柱子上,解开系在上面的缆绳,然后又给系紧了。其中最大的一艘渔船,慢慢地,几乎看不见地,从岸边离开了。艾米利奥看见那船正快速地向附近的一个浮标驶去,以免碰撞到码头。

现在,那高大的水手改变了姿势。他点着了自己的烟斗,靠在柱子上,在风暴中,他表现得悠然自得。

艾米利奥想,正是他命运中的迟钝,才招致他的不幸。在他的生活中,如果他不得不解开一根绳子,并在一个既定的时间重新系上;如果一只渔船的命运,无论如何渺小,交付给他,让他凭着自己的勇气来守护的话;如果他被迫用自己的声音压过海风的咆哮的话,他就不会那么弱小、那么怏怏不乐了。

他去赴约了。当前他心里充满着爱,他的悲伤很快就会回返,尽管艾米莉亚还在。有一段时间,当他能够真正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时候,他的痛苦便感觉不到了。他品尝着顺从和宽容的平淡感觉,而且乐此不疲。他想不出合适的词语,来把自己的思想状态表达给安吉丽娜,因此,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对她来说,是绝对难以解释的。因为他的行为,应该像一个具有大智慧的人,来对他和她两人做出判断。

变天了。现在,冷风持续不断地吹着。空中不再有任何较量。

沿着圣林荫大道,安吉丽娜来见他。一见面,她就表现出极大的烦恼——这与艾米利奥目前的思想状态极不和谐。“我已经等了半个小时,正准备要走呢。”

他温柔地带她来到路灯柱下,让她看了看他的手表,指针精确地指向他们的约会时间。

“我一定是搞错了。”她说,不太高兴的样子。他脑子里想着如何告诉她: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约会。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说:“真的,今天晚上你最好宽恕了我。我们明天再见面吧。太冷了,另外……”

头脑里正这么盘算着,他突然被打断了,开始认真地看着她。他马上意识到,并不是因为寒冷她才想离开的。看到她的穿着打扮比往常更加精心,他又吃了一惊。一件潇洒的棕色上衣,以前他从来没见过的,似乎是为了某个重大场合才穿出来的;她的帽子似乎也是新的;他甚至注意到,她穿着一双单薄的小鞋,这样的天气,根本不适合在圣林荫大道上走来走去。“另外呢?”他重复道,在她身边停下来,直直地看着她的脸。

“你给我听着,我什么都告诉你。”她说,自信的神态似乎不太协调。她没有注意到艾米利奥的神情正变得越来越严肃,继续说道:“我收到了沃尔皮尼的电报,说他已经到了。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但他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到了那所房子了。”

她在撒谎,这点没有疑问。那个早上,他们才给沃尔皮尼写了那封信。现在,他没有收到信就来了,满含歉意,急于求得她的原谅。他心里不爽,却惨笑着说:“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昨天刚刚给你写信的那个人,今天就亲自来拿回了。他还给你发电报,说他要来。他电报的内容,就是这等事儿。假如你正好犯了一个错,你在那儿看到的不是沃尔皮尼,而是别人呢?”

她继续笑着,依然自信。“啊,我想索尼阿尼该告诉你,他前天晚上很晚的时候,在大街上碰见了我和一个绅士在一起,是吗?我刚从德路易吉夫妇那儿出来,晚上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害怕,所以,有他的陪伴,我很高兴。”她说的话,他并没有听。但是,她最后的一句话却让他感到惊讶:“那真是托天之福了。”然后她继续说道:“真遗憾,我没有带电报来。但如果你不相信我,那就更糟糕了。所有的约会,难道我不都是准时的吗?今天,我为什么偏要编造一个谎言呢?”

“很难说为什么!”艾米利奥说,大笑着,“今天你又有一个约会,马上去吧!有人等着你了。”

“好吧,如果你那样看我,我当然就去了!”她决绝地说,却一动不动。

她的话对他有着同样的效果:好像话语伴随着立马的行动。她要离开他了!“等会儿,我有事跟你说。”即便是浑身充满着怒气,他仍犹豫片刻:他是否可能回到以前温柔顺从的状态?但是,如果他把她打倒并踩上一脚,难道他不也是理所应当的吗?他抓住她的胳膊,以防她跑掉,同时靠在身后的灯柱上,把自己扭曲的脸靠近她宁静的红脸蛋。“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喊道。

“好的,好的。”她说,全身心专注于从他紧抓的手里挣脱出来,她的胳膊都疼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是一个……”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把话扔给了她,即便他生着气,也觉得话的语气有点儿生硬。他喊着,带着胜利的语气,战胜了自己的疑虑。

“让我走,”她尖叫道,战栗着,因为愤怒和恐惧,“让我走,不然我喊人了。”

“你这个妓女……”他重复着,准备放弃跟她握手,因为他觉得自己真的唤醒了她,“但你能想象吗,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我要跟谁打交道?当我碰见你穿着像个仆人,在你家房子的台阶上(那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你头上系着一条普通的方巾,因为刚起床,你的胳膊还是暖暖的。我刚才叫你的名字,这些景象突然就闪现在我的脑子里。我决定不说出来,继续跟你逗乐,像其他人一样——莱亚尔迪, 格斯提尼, 索尼阿尼,以及巴利。”

“巴利!”她轻蔑地笑道。她提高自己的声音,直到尖叫,以便让自己的声音压过风声和艾米利奥的声音,“巴利在吹牛,没一句真话。”

“因为他不会的,那个傻瓜,他不会为我考虑,你多睡了一个人或者少睡了一个人,好像跟我有多大关系似的。你……”他已经第三次叫她的名字了。她加倍努力,要挣脱他抓住她的手,但是,艾米利奥现在全身心地抓着她,他的手指掐着她柔软的皮肉,他享受着这种肉感。

他知道,一旦放开她,她就会离他而去。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会以这样与众不同的方式结束了,他的梦想也随之破灭。“我这么爱你,”他说,努力让自己的心软下来,但马上补充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早知道。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吗?”噢,他终于得到了一些补偿,他必须逼着她,让她坦白自己是什么样的女人,“说,就现在,告诉我你是什么样的人!”

显然,现在她已是筋疲力尽,她开始害怕他了。她的脸颊没了颜色,她盯着他看,祈求他的怜悯。她任由他摇晃着她,没有一丝的反抗。他想,她就要倒在地上了。他放开了她,扶着她。突然,她挣脱了,开始拼命地跑。她又在撒谎了。他甚至没有试图去追上她,他弯腰找石头,但没找到,就拾起一些小石子,向她扔去。扔出去的石子是顺风的,其中一个一定打着她了,因为她发出了惊恐的叫声。其他的石子打在干枯的树枝上,发出的声音,与他举起愤怒的胳膊抛掷的动作相比,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现在,他该怎么办?他所渴望的最后一次满足也被拒绝了。跟他的逆来顺受相比,他周围的每一件事情,都似乎冷酷而令人不适,他自己也表现得非常粗暴。由于过分激动,血液流入他的静脉。现在血虽冷却了,他却发着烧,内心满是愤怒,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在他内心,那平静的观察者又复活了,并对他所扮演的角色判了死刑。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他说,似乎是对别人责备的回应。永不!永不!当他能够再次行走的时候,这个词语在他的脚步声中——也呼啸在荒凉田野上的风中——不停地回荡着。当他沿着来时的路返回的时候,他对自己笑了,他想起了陪伴他赴约的那些主意。现实多么令人惊讶!

他没有直接回家。在他当前的思想状态下,他不能扮演护理病人的护士角色。他仍然被自己的梦想完全占据,所以他到底走的哪条路回家,他也说不上来。噢!如果他与安吉丽娜的会面正是他所期望的,他就能够直接来到艾米莉亚的床边,甚至没有必要改变他脸上的表情。

在他与安吉丽娜的关系跟他与艾米莉亚的关系之间,他发现了一个新的相似点。他被迫从这两个人身边脱离开来,而没有说出最后的那个词语,好歹可以软化他对那两个女人的记忆。艾米莉亚听不见他说的话,而对安吉丽娜,他又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