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几个小时后,他醒了过来,天已大亮。他很快明白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但他没有立马意识到自己的痛苦,并且自我安慰:令他苦恼的,不是有人背叛了他,而是他不能对他的背叛者马上进行报复。用不了多久,她就会体验到他的愤怒,并发现自己被人抛弃。一旦他发泄出自己的怒气,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到此终结了。
他什么都没跟妹妹说,就出去了。他会很快回来,去治愈她的那个他无意间偷听到的梦。
微风吹着,他顺着市民公园前行。他不仅迎风而行,而且路还是上坡,于是他不久便明显地感觉到一种疲劳感,但这种疲劳感与昨晚那种痛苦的疲劳感不太一样。在这个清新可爱的早晨,做些户外锻炼,他很开心。
他从没想过自己要对安吉丽娜说什么。他太自信了,不需要任何准备,他相信他最终可以把她打倒,然后抛弃她。
安吉丽娜的母亲过来开门。她带着他去她女儿的房间,安吉丽娜还在旁边的房间穿衣打扮,他便像往常一样陪着她。
哪怕是几分钟的延迟,都让他感到痛苦。“安吉丽娜昨晚回家很晚吗?”他问道,脑子里隐约有着几个问题。
“她一直和沃尔皮尼在咖啡厅,待到了差不多半夜。”老妇人一口气回答道,她的鼻音让这些话听起来好像是每个词语都粘连在了一起。
“但沃尔皮尼昨天不是出远门了吗?”艾米利奥说,很惊讶地发现母女一致。
“他本来应该去的,但他误了火车,他现在应该在路上。”
他不想让老妇人看到他不相信她,就保持了沉默。每件事都相当清晰,没有骗他的可能,也没有让他对事实起疑的可能。他们肯定是要编造谎言的,巴利早已预见到了。
他发现在她母亲面前,他可以毫不费劲地和安吉丽娜打招呼——像个心满意足的恋人,一脸的平静。这甚至给他带来了真正的满足感。他最终抓住了她,这次他不会在惯常的冲动之下,立马把事情一笔勾销。他会让她先说。他会让她说遍她所有的谎言,以便彻底揭穿她的卑鄙。
他们独处时,她站在镜子前,整理她的卷发,她甚至不回头看他,告诉他昨晚在咖啡厅的事情,还有巴利如何监视他们。她一直开心地笑着,看起来生气勃勃、面色红润,这让艾米利奥更生气了,甚至比听到她的谎言更加生气。
她告诉他,沃尔皮尼突然回来,让她很烦。据她所说,她接待沃尔皮尼时,说了下面这些话:“你这么担心我,不觉得累吗?”
她继续说,显然是想取悦于他。而他则相反,想着两人当中,沃尔皮尼的形象更加可笑。要骗他,她总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行,要挖空心思,才能让他尽量不起疑心。要骗沃尔皮尼,就容易多了。如果——似乎可能性很大——安吉丽娜的把戏,对她和她母亲而言一样有趣,那很可能她们嘲笑最多的,该是他了。同时,她们还是有点儿害怕沃尔皮尼。
这一阵阵的愤怒袭上心头,他颤抖着,脸色苍白。
但她继续不停地说着,似乎她的目的,就是要让他变得麻木,好像她在给他时间,让他恢复。
为什么这么悲惨?为什么要反抗自然法则?安吉丽娜是个迷失的女人,即便当她还在母亲子宫里的时候。她和母亲之间的这种共谋,正是他最厌恶的。
惩罚她也没什么用:她根本配不上,她只不过是普遍规律的受害者。隐藏在他体内的自然主义元素,复活了,但他还不能立马放弃复仇的欲望。
安吉丽娜最后意识到,他的举止有些怪异。她走到他旁边,用责备的语气说:“你还没吻我呢!”
“我再也不会吻你了。”他平静地说,眼睛盯着那双红唇,他再也不会去亲吻了。他不知该说什么,就站了起来。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会马上离开。那么短短的一句,肯定还没完。他忍受了这么多,怎么能够补偿的啊?但是,他希望说了那句话,就会让她觉得他要永远离开她了。结束那种龌龊的关系,这的确是个体面的方式。
她马上猜到了一切,想到他不给她时间为自己辩护,她语气平淡地补充道:“告诉你那个男人是沃尔皮尼,是我不对。其实他不是!是茱莉娅求我这么说的。因为她的缘故,他才来这儿陪我们。她陪过我们好多次了,为了公平起见,我应该至少陪她一次。说起来好笑,他爱她爱得死去活来,甚至比你爱我更疯狂。”
她停了下来。她看他脸上的表情,觉得他一刻也不曾相信她。告诉他这么两个明显的谎言,这让她很是痛心。她双手放在身旁的椅背上,显然,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抓得住椅子。她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那个灰色的斑点。她受苦受难时,一定就是这个样子的。
向她展示自己无所不知之后,他内心有一种莫名的快乐。在他眼里,她完全被毁了。不久之前,简单几句话就让他很满足了,但是现在,安吉丽娜悲伤的尴尬处境,让他变得健谈起来。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一种极大的快乐。在情感方面,这是安吉丽娜第一次让他充分满意。静静地站在那儿,她是可爱的情妇的化身,但却担上了不忠的罪名。
然而,不久之后,有那么一刻,对话开始变得具有了喜剧的味道。为了伤害她,他列举了她在咖啡馆花那个伞匠的钱所拿的东西。“茱莉娅要了一小杯透明的饮料,你要了一杯巧克力,还有一些蛋糕。”
于是她,唉!开始竭力为自己辩护,她脸红了,无疑是一副具有美德的人被冒犯的样子。似乎是她受到了无端的指责。艾米利奥意识到,在那点上,巴利肯定错了。
“巧克力!我自己都受不了!说我喝巧克力!我点了一小杯东西,我记不清是什么了,我甚至什么都没喝。”她很投入地说着,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来说明自己是无辜的。但她声音里含着恼怒,好像在后悔没有多吃点儿——虽然她很节制,却也没能改变自己在艾米利奥眼中的形象。她做出那样的牺牲,真的只是为了他。
他竭力消除那走调之音,否则会破坏了他最后的告别。
“够了,够了,”他不屑一顾地说,“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我深爱过你,仅凭这一点,我就有权要求特殊的待遇。如果一个姑娘允许一个年轻男性告诉她‘他爱她’,那么,她就属于他了,也就没有权利随心所欲了。”话语虽然微弱,但确切地表达了他内心想说的话,也就是爱人之间责备的语气。实际上,他没有其他的请求,只是告诉她:他爱她。
在目前的情况下,他感到那样说话会将自己暴露无遗,因为他对每件事都有分条缕析的习惯,所以很快找到了另一个更有力的论据:将她抛弃。早些时候,他对安吉丽娜的痛苦幸灾乐祸,他曾想过,他可以和她多待一会儿。他曾经希望事情的发展有所不同。但现在,他感觉危险无处不在。他曾提到,他自己没有权利,而当她再没有什么可以争论的时候,她很有可能就会接受他的建议,然后问他:“你为我做了什么,居然要求我遵从你的愿望?”面临危险,他决定逃离。“我们有缘再见吧,”他严肃地说,“等我平静下来,我们有可能再见面。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我们最好不要见面。”
他走开了,但还是带着羡慕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她站在那儿,脸色苍白,眼睛大睁——一半由于恐惧,一半可能由于不知自己是否应该跟他再撒个谎,试图让他留下。他离开那房子,目的很明确。冲动之下,他在自己的路上越走越远。但是,当他以这种坚毅不变的神态走路时,他痛苦地悲叹着:他不能继续看她痛苦的样子了。看见他渐走渐远,她发出痛苦的叫声,这声音还回响在他耳畔。他继续听着这声音,以便更好地将之铭刻于心。他觉得自己必须一直保留着它。这是她给过他的最为珍贵的礼物。
他再也不是别人的笑柄了,至少不在安吉丽娜的事情上成为别人的笑柄。无论她的未来生活如何,她肯定多年都忘不了这个深爱过她的男人——他并没有把她当成欲望的对象,而是用整个灵魂来爱她。所以,她的第一个错误,就是伤他如此之深,让他彻底放弃了她。这样的记忆,或许也不足以拯救她,谁知道呢?安吉丽娜声音里的痛苦,整个儿消除了他想从这件事中得出的科学性结论。
噢,不!他觉得关在办公室里无法消除自己的烦躁。他回到家,想立马上床睡觉。在他自己安静的房间里,他的身体得以休息,他因此持续回忆着他和安吉丽娜的快乐场景,好像一切还在继续。那天,他内心激动,本来可能会向妹妹吐露心事,但是,想起前天晚上的意外发现,他便决定什么也不对她说了。他觉得妹妹离他很遥远,她的内心,充满着自己的欲望。总有一天,他会再次对妹妹关怀备至,但他觉得,他首先得淡定下来,平稳一下自己的情绪。把自己关在家里,让艾米莉亚随便提问,在他看来简直是忍无可忍的事情,他改变了自己的计划。他告诉妹妹,他感觉不太舒服,但还要出去,因为他觉得户外的空气对身体有好处。
他说他身体不舒服,她一点儿也不相信。艾米利奥的恋情发展到什么阶段了,到目前为止,她总能猜对。今天是她第一次犯错:她相信他离开,是为了和安吉丽娜待上一整天,因为他一脸的满意,她很久没有看到他这么满意的表情了。她什么也没问:她一直努力让他对她吐露心声。现在,她对他唯一的怨恨,就是他一直不说。
当艾米利奥发现自己再次一个人走在路上时,安吉丽娜痛苦的喊声还在他耳朵里回响,他所能做的,就是不立马回去找她。一整天自己一个人,心里烦乱不安,他能干什么呢?其实,他内心怀着极度的渴望,急不可待地等着不可预测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希望得到一些新的信息,尤其是安吉丽娜从来没有说过的。
他不可能去找巴利,心里很不情愿见到他。他害怕他,事实上,这种恐惧是他能意识到的唯一痛苦的感觉。
他对自己说,当他知道他学不来巴利不得不离开玛格丽特时的淡定时,这种恐惧就产生了。
他的脚步迈向科尔索。安吉丽娜去德路易吉上班时,可能就走那条路。他没时间问她要去哪儿,但他确信她不会待在家里。如果他遇见了她,他会远远地向她鞠躬,而不失礼貌。他不是对她说过吗?等他气消了,他很乐意再次和她成为朋友的。噢,他多希望那一刻快点儿到来,以便再次和她在一起。他四下看着,以便能及时看到她——如果他能与她相遇的话。
“喂,布莱塔尼!最近怎么样?你还活着啊,最近都看不到你了。”说话的是索尼阿尼,他还像往常一样精神饱满,尽管仍然面色发黄。他的脸色,看起来总是不太健康的样子,相比之下,他的眼睛却很有活力——是因为精力充沛,还是因为焦躁不安,就很难说清楚了。
当艾米利奥转向他时,索尼阿尼有些惊讶地盯着他。“你还好吗?你看起来不太正常啊。”
说他看起来像生病,这在索尼阿尼不是第一次了。毫无疑问,在跟他说话的人看来,他是一副面如菜色的形象。
被告知看起来生病了,这让艾米利奥很高兴——这让他有别的事情可以抱怨,而不必提及自己不幸的爱情,因为他不能说。“我好像胃不大舒服,”他沮丧地说,“其实,我的胃也没那么疼,但因为胃痛,我的情绪很是低落。”他想起来曾听人说过:胃疼令人沮丧。然后,他开始详述自己为什么情绪低落。他发现,出声分析,更容易一些。
“说起来也怪。身体的紊乱,会在不知不觉中转变成情感与知觉,这个我是绝不会相信的。让我沮丧的是,我对一切事情都漠不关心。我相信,就算科尔索的所有房子都突然开始跳舞了,我也不会看上一眼的。如果这些房子快要砸到我、压扁我,我也不会躲避,不会后退一步。”看到一个跟安吉丽娜有点像的年轻女人走过来,他突然停了下来,“今天天气不错,是吧?我想天空是蔚蓝的,阳光照耀,一片温暖。我可以用心捕捉画面,但却感觉不到。对我来说,无论是看起来,还是感觉起来,一切都是灰色的。”
“我从没病成这样过,”索尼阿尼说,语气里透着藏不住的满意,“现在我觉得完全康复了。”他继续说着各种药,从中期盼着奇迹的出现。
艾米利奥突然很想摆脱这个烦人的家伙,他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一句话也没说,伸出了手,做出好像是要离开索尼阿尼的手势。索尼阿尼握住他的手,但没有马上松开。同时,他问道:
“你的恋爱谈得怎么样了?”
艾米利奥假装没听懂。“哪次恋爱?”
“哎呀,那个金发女郎,安吉丽娜。”
“哦,是的,”艾米利奥漫不经心地说,“我早就和她分手了。”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索尼阿尼很激动地说着,更加靠近了他,“她不适合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尤其你这么娇弱。她把可怜的梅里吉搞得云里来雾里去的,从那时起,大半个城镇的人都拿她开玩笑。”
这样说话,让艾米利奥很受伤。那个讨厌的面色发黄的男人,如果他没有暗示安吉丽娜的多情,他就不会注意听他喋喋不休。但是,突然之间,每件事情都有了惊人的真实性。但是,他表示抗议,说就他对她仅有的一点儿了解,他觉得她是个相当正经的年轻女人,另外,他成功地刺激了索尼阿尼,让他讲出自己的故事。他脾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坏——毫无疑问,这跟他的胃病相关——接着,索尼阿尼把自己听到的流言蜚语,一股脑儿地灌进这个激怒了他的鲁莽的年轻人耳朵里。
不会吧?安吉丽娜?哎呀,即便在梅里吉之前,她就已经开始拿异性做实验了。她还是个小孩子时,你就可以看见她在老城区的街上快速地走来走去,总有一些男孩追在她后面——她喜欢他们没有胡子的样子——早该回家了,可她还要在外面疯玩很久。幸亏梅里吉看出了事情的苗头,就把她带到了新城区,她未来的活动,就在这片地儿了。但她走到哪里都很惹眼,总是和当地最富有的年轻人手挽着手,带着深信不疑又爱倾诉的新婚女子的神情。他列数艾米利奥已经知道的名字,从格斯提尼到莱亚尔迪,这些人的照片,都挂在安吉丽娜卧室的墙上,在显眼的位置。
他们中间,没有新名字。索尼阿尼不大可能编造得这么精确。痛苦的怀疑,让艾米利奥的脸颊有了颜色。当然,索尼阿尼最后会把自己列入安吉丽娜情人的名单里。他继续听他说,心里怀着极大的焦虑,一边右手攥紧了拳头,如果他听到讨厌的名字,就随时准备将他打倒。
但索尼阿尼突然提问:“你感到不舒服吗?”
“没有,”艾米利奥说,“我很好。”他停了下来,想着是否值得让他继续喋喋不休下去。
“但我确信你感觉不好。你的脸色,都变了两三次了。”
艾米利奥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这不是打架的场合。“我向你保证,我很好的。”把索尼阿尼打一顿?这样复仇,挺好的!他最好先打自己。噢,他曾经那么爱她!他对自己坦白,心里带着以前不曾知道的痛苦。出于胆怯,他对自己说,他要回到她身边,并且要马上行动。那天早上,他离开时,满脑子都是复仇的念头。他痛骂了她,然后才离开。他做得多么明智!但他只是惩罚了自己而已。他们都曾拥有她,就他除外。所以,他们当中真正荒唐可笑的,就是他了。他想起来,几天以后,沃尔皮尼就会过来,和她一起盼望着婚期的到来,他们约定好了。而他自己只能在那个时候发泄自己的怒气,对那些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把自己交给那个裁缝后,安吉丽娜会做什么呢?显然,她把自己交付给他,是为了更好地背叛他。她会与别人一起去背叛他,既然艾米利奥就在那时抛弃了她。她在他身上迷失了。他看到,她的整个未来呈现在他的眼前,好像事情就发生在离他几步远的科尔索。他看见她厌恶地挣脱沃尔皮尼的胳膊,立马飞跑开来,去寻找逃离这令人不齿的拥抱的避难所。她肯定会对他不忠,这次的决定权,在她手里了。
但是,折磨着他的,不是他从未拥有过她这件事。直到那一刻,从他引起的她的痛苦喊叫声里,他得到了安慰。但是,对于在别人的怀里经历了大喜大悲的女人而言,那样的喊叫,又有什么意义呢?不,他不可能收回他曾做过的那些事。他只能在脑子里想象巴利会说的那些话,并拒绝任何那样的诱惑。
他想,如果不是那个严厉的法官在他身边,他就不会那么介意自己的自尊了。他意识到,为了维持这点儿尊严,他所有的思想、所有的念头,都集中在安吉丽娜身上,他因此而不太自爱了。
他和索尼阿尼的谈话,已经过去很久了,但索尼阿尼的话在他心里激起的骚乱,却久久没有平息。
她尝试再次和他接触,这是有可能的。如果那样的话,他的尊严不会阻止他张开双臂去接纳她。但也和之前有所不同了,他想要立马回到现实——也就是说,去拥有她。让所有的借口,都见鬼去吧!“我知道你曾当过他们的情妇——”他会冲她大喊那些名字——“但我仍然爱你。也做我的情妇吧,告诉我真相,我就没什么怀疑了。”真相?即使他在想象着最为原始的坦率,他也仍然会把安吉丽娜理想化。真相,她会说吗?她知道怎么说吗?假定索尼阿尼只说出了一半的真相,撒谎构成她天性的一部分,她脱不了干系。他忘记了,到底是什么时候,他观察得如此明白。也就是说,他一直努力着,想搞清楚安吉丽娜到底撒了什么谎,结果编造谎言的,正是他自己。
因为我没识破,他继续对自己说,那个谎言是唯一让我感到荒唐的事。现在,他什么都知道了,可以和她一点一点地去面对这些事,他也就不再害怕自己出丑。每个人都有爱自己喜欢的东西的自由。他想象着,自己正把这些话重复给巴利听。
风停了,天气有些像春天的感觉。如果他的心情不是这样的话,在这样的日子里,空闲会让他觉得快乐。但是,如果他不能去跟安吉丽娜见面,他的自由又有什么用呢?
然而,他可以找到各种借口,好马上去见她。如果不是为了别的,他可以去再次指责她。因为直到那一刻,他从未怀疑过在梅里吉之前,那些脸颊柔软的男孩的存在,而他今天第一次从索尼阿尼那儿听说他们。“不!”他大声说,“这样的软弱,会让我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下。我必须耐心等上十天或两星期。她不会等着我去找她的!”耐心!但同时,他又怎么度过第一个早上呢?
莱亚尔迪!那个高大、健壮、帅气的年轻人,脸色白皙、充满稚气、身材强健,他正在沿着科尔索散步,带着他惯有的严肃表情,身上的大衣,材质轻薄,非常适合在冬天温和的日子里穿。一般来说,艾米利奥和莱亚尔迪很少互相鞠躬,两人都非常高傲,虽然原因有所不同。艾米利奥和优雅的年轻人面对面,不能忘记他是个有一定声望的作家;而另一个则认为,他应该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番,因为他的穿着不太得体,他也没有在镇上任何时尚的场所见过他,而他本人却总是受到别人的热情招待。然而,他希望他的优越感可以被艾米利奥感觉到,也就优雅地向他行礼。当他看见艾米利奥向他走来、伸出双手时,他更多的是欣慰,而不是惊讶。他热情地接待了他。
艾米莉亚心中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因为他不能去找安吉丽娜,他能做的唯一的事,就是把自己和在他印象里跟她有长期关联的人联系起来。“这么说来,你也觉得天气不错了。我明白,该出去散散步。”
“我只是午餐前散个步。”莱亚尔迪说,同意艾米利奥做伴。
艾米利奥说起天气真好,说起自己有点不舒服,也说起索尼阿尼的病。他接着说,他不太喜欢索尼阿尼,因为他总是吹嘘他在女人方面获得的成功。他说得非常流畅,因为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他觉得他正在靠近在他生命里非常重要的那个人,所以希望他说出的每个字,都有助于赢得他的友谊。当他说起索尼阿尼在女人方面的成功这个话题时,他惴惴不安地看着他。莱亚尔迪面无表情,尽管艾米利奥希望能看到他灿烂的微笑。如果他那样笑了,艾米利奥就会马上把这看成是他的坦白:他承认自己是安吉丽娜的情人。
不过,莱亚尔迪也很健谈。显然,他急于向艾米利奥展示自己的天赋。他抱怨说,在科尔索总是遇见相同的脸,说到这点儿,他觉得的里雅斯特富有生气和艺术感的活动太少了,这实在是可悲。他说,这个城镇根本不适合他。
同时,艾米利奥内心有种强烈的欲望:想让他说说安吉丽娜。他没怎么听莱亚尔迪说话,东一言西一句、机械般呆板的声音让他想起安吉丽娜的名字,他想找个借口,把她引入话题中。而不幸的是,他竟然没有找到借口,突然间,他觉得听这些自命不凡的废话,还有那么多的鼻音和重音,简直是忍无可忍,就很不礼貌地打断了他。他假装惊讶,指着一个优雅的女人,实际上,这女人和安吉丽娜一点儿都不像。“看,看,”他说,“那是安吉丽娜小姐。”
“胡说八道,”莱亚尔迪回答,对这干扰很是反感,“我看见她的脸了,一点也不像她。”
莱亚尔迪再次谈起几乎没人去的剧院,还有那些喋喋不休的喜欢社交的女性,但艾米利奥下定决心,不再听这样的训话。他突然问道:“你认识查莉小姐吗?”
“怎么啦,你也认识她吗?”对方惊讶地问。
对艾米利奥而言,这一刻是痛苦的怀疑。他很清楚,不管他多么机智,他都不可能让莱亚尔迪这样的人违背自己的意愿讲话。对他而言,破解所有可能妨碍他看清安吉丽娜的真实面目的谎言,非常重要,那么,如果他对莱亚尔迪敞开心扉,恳求他讲出实情,不是更好吗?他对莱亚尔迪有着本能的反感,所以才没有这么做。“是的,一个朋友几天前把她介绍给我。”
“我是梅里吉的朋友。多年前,我和她相交甚密。”
“嗯,非常亲密吗?”艾米利奥暗示着,声音格外平静,很好地控制着自己脸上的表情。
“噢,不,”莱亚尔迪说,一脸的严肃,“你怎么能想象这样的事!”他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非常好,只让自己显示出惊讶的表情。
艾米利奥立马明白了莱亚尔迪选择的角色,也就没再说什么。他表现得好像忘记了几分钟前鲁莽的问题,一脸严肃地说:“告诉我,梅里吉出了什么事?他为什么放弃了她?”
“是财务问题所导致的结果。他写信告诉我,他不得不给安吉丽娜自由。这让我想起:几天前我听说她又订婚了,和一个裁缝。我想是这样的。”
他曾经相信,不是吗?噢,没人能比他演戏演得更好了。为了那样表演,为了强迫自己扮演一个经过痛苦思考的角色,这显然是违心的——否则,让他说一下安吉丽娜,怎么会这么困难呢?——对于自己所知道的,他要保密,他一定有很好的理由。显然,最近他重新建立了和她的联系。
莱亚尔迪已经说到了别的事,不久之后,艾米利奥离开了他。为了逃离,他再次借口自己不太舒服。看他这么憔悴,莱亚尔迪相信了,并对艾米利奥表示同情,这让艾米利奥不得不对他表示感谢。但实际上,他多么恨他啊!他渴望至少一整天的时间,都用来对他监视,因为他确信,最后能追踪他直到安吉丽娜的家里。狂怒中,他咬牙切齿,但很快他就开始自嘲,责备自己不该有怒气。今天,安吉丽娜肯定在背叛他,这一点他很确定——可能和他从没听说过的人在一起。莱亚尔迪那个没脑子的白痴,太自以为是了!保持冷静!这是生活真正的艺术。“是的。”艾米利奥想,他觉得他的话应该激起惭愧之感——不仅在自己的心里,而且也在各个阶层的人的心里——“我脑中涌现的大量画面,让我觉得低人一等。”如果,莱亚尔迪以前也觉得安吉丽娜在背叛他,他就无法把她展现给自己——以一种充满颜色、生气和活力的形象,就像他想象她和莱亚尔迪在一起时的样子。他梦想的,是一丝不挂的裸体,而最普通的门卫也会立马感到满意,内心充满和平。这是短暂而粗暴的行为,是对他所有的梦想、所有欲望的嘲笑。但是,当愤怒使梦者的视线暗淡下来,视野消失了,他耳朵里回响着高声的嘲笑之音。
晚饭时,艾米莉亚不禁注意到,不知是什么让艾米利奥心神不宁,肯定不是什么高兴的事。他冲她大喊,因为饭没做好,而他很饿,吃完饭后还要马上出去。在做出妥协性的陈述后,吃饭,对他而言就是一种折磨了。饭后,他继续坐在空盘子前,不知该干什么。最后,他做了决定:他那天不去找安吉丽娜。事实上,他不会再靠近她了。那一刻,他内心最强烈的情感,就是他伤害了妹妹的感情所带来的悲伤。她走来走去,脸色苍白,内心不悦。他想请她原谅,但他不敢。他觉得,只要他和她说一句话,他就会受不了,就会哭得像个孩子。最后,他突然说道:“你应该出去走走,今天天气不错。”他显然是为了修和,她没有回答,但走出了房间。他又生气了。“我还不够可怜吗?她应该理解我现在的心情。我对她提出友好的建议,让她出去走走,这应该足够让她对我态度好转一点儿,不该再恨我而让我苦恼了。”
他觉得累了。他和衣躺下,立马进入一种麻木的状态,然而,这种麻木却没有减轻他的痛苦,也没有让他忘情。一旦抬起头来擦拭眼里的泪水,他便痛苦地想:艾米莉亚应该对他的泪水负责。然后,他又忘记了一切。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夜色正在降临,并看到可爱冬日里的一场忧郁的日落。他从床上坐了起来,还没决定该做什么。这个时候通常是他学习的时间,但现在,他的书徒然地在书架上俯视着他。那些书名,无一不在诉说着一些死去的、以往的事情,使他一刻也不能忘记生活里痛苦的斗争,这仍在他心中汹涌着。
他向自己房间隔壁的餐厅看去,只见艾米莉亚坐在窗边,俯身在她的绣花架上。他强装欢颜,亲切地问她:“我今天那样发脾气,你原谅我了吗?”
她只是抬起眼睛看了一下。“那件事我们不要再提了。”她甜甜地说,然后继续干活。
他本以为她会责怪他,但发现她这么平静,便有些失望。这么说来,除了他,周围每个人都很平静吗?他在她旁边坐下,待了很久,欣赏着她的针法:在丝绸的图案之上,她在灵巧地穿针引线。他想继续说话,但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没有提问。他的爱,在她的生活里掀起了大的波澜。开始的时候,她那么抗拒他的爱,现在这已不再给她带来痛苦了。艾米利奥再次问自己这个问题:
“到底是为什么啊,我竟然抛弃了安吉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