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利说得没错。就是因为安吉丽娜的缘故,两个朋友的关系才变得如此冷淡。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艾米利奥已经很久没怎么见过他的朋友了。但他一直没意识到,他忽略了自己的朋友,直到最后巴利生气了,停止了与他的交流。但巴利依然珍惜他们的友谊,这一直是他的习惯。这顿晚餐打破了巴利的固执——艾米利奥的失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冒犯了朋友。当那种同时被两个女人爱慕的强烈愉悦感消散后——其实,这种愉悦感也只持续了一个小时——巴利就开始良心不安了。为了平复自己,他第二天正午急急忙忙地赶到了艾米利奥家,假装是要给他建议。他知道在治愈艾米利奥方面,有说服力的争论比举例更加有效。就算这种争论不完全奏效,至少也可以让自己重新以朋友的身份出现,而不是他因为自身的弱点和偶尔的分心而扮演竞争对手的角色。

过来开门的是艾米莉亚。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总是能激起巴利更为深切的同情。在巴利看来,人活着,无非是为了享受名望、享受美好、享受健康,否则,人就成了让他人厌恶的累赘,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这么想来,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到底是为什么活着?她的存在,显然是自然的一个失误。有时候,巴利去找艾米利奥,却发现他不在家。这时候,他就马上找借口赶紧离开。因为艾米莉亚那苍白的面孔、嘶哑的声音,总会让他产生一种深刻的绝望,而艾米莉亚却一直渴望分享艾米利奥的生活,还一直把自己当作巴利的朋友。

“艾米利奥在家吗?”他开门见山地问。

“斯蒂凡诺先生,快请进。”艾米莉亚欢快地说。“艾米利奥!”她大喊道,“斯蒂凡诺先生来了。”然后她略带指责地说:“我们已经很久没见到你了,大概是没那个福气。我担心你像别人一样把我们忘了。”

巴利大笑起来。“可不是我不理艾米利奥。现在是他不找我。”

她带他走向餐厅那边的门,微笑着小声说:“是的,是的,我理解。”她觉得好像他们已经讨论过安吉丽娜的事情了。

他们的小公寓只有三个房间,都不直接通向走廊,只能通过这扇门进出。每当艾米利奥的屋里来了客人,艾米莉亚就像犯人一样把自己关在屋里,因为她的房间是三间房里的最后一间。她从没想过未经介绍就唐突地出现在别人面前,她和男人在一起要比艾米利奥和女人在一起还要害羞。但是,就在巴利踏进他们家门的第一天起,她就觉得他是个例外。她从前常听人说巴利说话像头熊,而第一次见到他,还是在她父亲的葬礼上。他们很快就成了朋友,她常常惊讶于他的温柔。他是她最为体贴的安慰者,他知道何时沉默,何时说话。他小心翼翼地安慰着她,成功地遏制了这个姑娘强烈而难以自控的悲伤;有时,他帮她分析心情,教她怎么理智地看待她的悲伤。她渐渐习惯了他的陪伴,可以在他面前随意流泪;他也习惯了经常到她家,他很高兴自己能扮演安慰者的角色,他知道该怎么扮演安慰者。在他扮演安慰者的热情冷却后,他也就退出了那个场景。平凡琐碎的家庭生活根本不是他想要的,他爱的只是大胆又好看的姑娘,而这个相貌平平的姑娘,只能带给他一种姐妹般的感情,这让他感到无聊。这的确是她第一次因为他的抛弃而责怪他,不过她也觉得,他要是把时间花在别处,生活肯定有趣多了。

小小的餐厅里,能见证这个家庭曾经富足的,只有那张稍显华丽的暗色镶嵌木桌。剩下的家具,是一张比较破旧的沙发,四把有些类似但形状不一的椅子,一把大扶手椅和一个旧橱柜。屋里只有这几件家具,却又被格外小心地保存着,这更加彰显了这间屋子的寒酸。

一走进这个房间,巴利就想起了自己曾经那么真心实意地在这里扮演过的安慰者的角色,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曾经受苦的地方,尽管那些苦难让他觉得很是甜蜜。回想起自己的善良,他觉得心满意足。他突然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不该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躲避这个可以让他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地方。

出于礼貌,艾米利奥对他强装欢迎,他努力隐藏着自己暗中滋长的怨恨,他不想让巴利看见自己到底有多受伤。的确,他既想狠狠地责骂巴利的行为,同时,又希望掩盖自己的伤口。他对待他的态度,就像对待敌人。“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刚好经过这儿,我觉得应该看看你妹妹,我好久没见她了。她看起来好多了。”巴利说,他看到艾米莉亚脸色绯红,而她那双灰色的眼睛,似乎在跳舞。

艾米利奥看了她一眼,但什么都没注意到。当他看到巴利在他面前表现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乎完全不记得昨天晚上的事时,他心里的怨恨达到了极点。他夹带讽刺地说:“昨天一整晚你都很享受吧,把我当成你的垫脚石。”

巴利没想到艾米利奥会这么说话。他居然当着艾米莉亚的面说这些话,这么不合时宜的话。甚至回家以后,他还觉得自己被深深地冒犯了。他真的没想要做任何冒犯艾米利奥的事,至少他的本意是想要帮忙。为了对付这样的攻击,他马上把自己那些罪行抛诸脑后,他觉得自己在每个污点里都是纯洁无瑕的。

“我们待会儿再谈那件事。”他完全没考虑艾米莉亚。然而,尽管巴利尽力挽留,艾米莉亚还是马上离开了房间。巴利一点儿也不着急向艾米利奥解释。

“我不明白你责怪我什么。”

“哦,没有,没什么。”艾米利奥答,在正面冲突下,没有比讽刺更好的回答。

现在,巴利十分确定自己是无辜的,他决定好好解释一下。他说,他的行为并没有背离自己的初衷——他刚开始想的,就是好好给艾米利奥上一课,说说他的经验教训。他觉得他要是从一开始就胡扯些关于爱情的抒情诗,这样治疗大概也会顺利进行。但是,他又觉得自己以前是怎么对待吉罗娜的,现在也必须那样对待她。他希望到时候艾米利奥模仿他。他不相信,他也无法相信,像安吉丽娜这样的女人会被认真对待,他对她的评价和之前艾米利奥对她的描述一模一样。他发现她本人和那幅他画给她的画像一模一样,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更轻而易举地一眼看穿她。

听到自己的话以这样的方式被人重复,艾米利奥却一点感动也没有。他说这就是他恋爱的方式,他不可能用别的方式。对他而言,温柔是他享受爱情的基本要素。当然,这也不代表他对待这个女人有多认真。比如说,他也没承诺会娶她。

巴利发自内心地笑着。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艾米利奥经历了一场特殊的变化。仅仅在几天前,艾米利奥还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无法自拔,还需要所有人的帮助——他应该还记得吧? “我不反对你找点乐子,但我觉得,你并未享受其中。”

的确,艾米利奥看起来很累。他的生活从来就没有快乐过。但是,自从父亲去世后,他的内心就安于一种完全的平静。因为家里的变故,他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

艾米莉亚像影子一般不引人注目,她本想悄悄地走过这个房间,但艾米利奥喊住了她,希望她的出现能让巴利安静下来。然而,这两个男人无法立刻停止他们的对话,巴利开玩笑地说,应该把她叫过来做裁判,虽然他明知她在这方面肯定没有任何经历。他跟艾米莉亚说,虽然他俩是老朋友了,但现在他们之间有点争执。现在,他们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让艾米莉亚依靠神的旨意,闭着眼做出选择。神的旨意就是为他们这样的情况而设定的,去引导她做出正确选择。

但是,这绝对不是盲目的决定,因为艾米莉亚已经抓住了他们争论的本质。她感激地看了巴利一眼,眼神里散发的那种强烈感情,很难让人相信那是从她那双灰色的小眼睛里散发出来的。她总算找到了盟友,她总算解除了一直以来压抑她的那种苦涩的情感,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希望。她淡淡地说:“我很清楚这是为什么。你说得很对,你应该看看他平常多魂不守舍、多悲伤,他整张脸上都写满了逃离这间屋子的渴望,他经常让我一个人待着。”她说话的声音,像是在哭着求助,而不是在替巴利说话。

艾米利奥担心地听着,每一刻都担心她言语上的抱怨会变成眼泪和啜泣,就像以往那样。但现在,当她真正和巴利讲起她巨大的痛苦时,她却保持着平静和微笑。

在巴利看来,艾米莉亚只是自己和艾米利奥争吵中的一个战友。他随着她的言语,做出反对艾米利奥的动作。但是,艾米莉亚突然话锋一转。她开心地笑着,说起几天前,她和艾米利奥一起散步时,她发现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艾米利奥远远地看到特定身高和特定肤色的女人,他立马就会变得心神不安,那些女人真的很高、很白。“我说得对吗?”巴利点了点头,她满意地笑了。“真的有那么高,那么白吗?”她的嘲弄带着特定的温柔,因此艾米利奥也不怎么生气。她走向艾米利奥,斜靠着他,洁白的手温柔地放在他头上。

巴利证实了她所说的话。“就像普鲁士国王的守卫那么高,白得简直毫无血色。”

艾米利奥大笑着,同时也没忘记嫉妒。

“如果她让你不开心,尽管告诉我。”

“想象一下,他嫉妒我——我可是他最好的朋友。”巴利生气地大喊。

“我非常理解。”艾米莉亚轻轻地说,好像是在请求巴利纵容艾米利奥的嫉妒。

“你不该这样说!”巴利反对道,“你怎么能说自己理解如此荒谬的事情?”

她没说话,但她的想法和之前一样,她清楚他在说什么。她觉得自己对这件事的考虑非常认真,凭直觉,她可以猜想到她那个不幸的哥哥的心理活动。但是,她也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猜想。她的脸突然红了。那次对话的一些声音在她心里回响,犹如沙漠里回响的钟声。这些声音用了很长的时间,穿越巨大而空旷的空间,从这头到那头,找寻他们,衡量他们的空虚,把他们叫醒到生活和情感中,给予他们足够的欢笑和痛苦。她沉默了很久。她忘了他们一直在讨论她哥哥的事情,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在她身上,似乎发生了一件奇怪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她以前也提起过爱情,但那时的方式多么不同啊!从前她对于爱情,总是带着某种排斥和不宽容。一直以来,她都是那么认真地对待自婴儿时期就喋喋不休地听到的那些关于爱情的禁令!她憎恨,也鄙视所有那些不守规矩的人,她亲手扼杀了自己内心深处哪怕一丁点的反叛。但是她被骗了!巴利所代表的,才是美德和力量。巴利那么平静地讲述着爱情,对他而言,爱情从来不是罪过。他爱过多少人啊!他有着甜美的声音和蓝色的眼睛,他一定爱这世上的每件事,爱所有活着的事物,包括她自己。

巴利留下来吃晚饭。艾米莉亚不安地说,家里没什么吃的了,所以巴利更加惊讶于他在那儿还可以吃得不错。在过去的几年里,艾米莉亚的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厨房里,她把自己历练成了优秀的厨师,她做的饭完全迎合艾米利奥那挑剔的味觉。

巴利很高兴地留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在和艾米利奥的对话里很是糟糕,他期待给自己争回颜面。他相信艾米莉亚会同意他的观点,原谅他、支持他,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掌控她。

吃晚饭时,他和艾米莉亚一直格外开心。他讲了很多自己从前的事。他讲了自己年轻时那些冒险的经历。他经常为贫穷所困,只能采取一些可疑又可笑的手段来应急。而且,因为他给人的感觉不过是想要有口饭吃,别人也就乐意帮他。他详细讲述了他一度差点儿饿死,后来得到本来是给流浪狗的奖赏,才免得一死。

生活就这样继续着。学业结束后,他搬到了米兰,在一家企业里做检查员。如果从一开始就做雕刻家,必定是困难重重,可能还没开始,他就已经饿死了。一天,他刚好经过一间展示艺术作品的宫殿。那位艺术家刚刚去世,他走进去和雕刻家做最后的告别。他在那儿遇见一位朋友,他们一起毫不客气地批评着展览的作品。当时的巴利处境绝望,内心苦涩,他说每件作品都很平庸,全都无足轻重。他生气地说着,声音很大。那次批评本该是他最后一次参与艺术活动。然而,当他们走进最后一间屋子时,巴利惊讶地站在那儿,他发现自己无法继续之前的批评。那间屋里放满了死去的雕刻家未完成的作品,因为他后来患上了致命的疾病。那儿放了一个女人头部的石膏模型——那粗略描绘的轮廓格外坚韧,模型中每个重要的线条都带着强烈的悲剧的本质。巴利大声地表达了自己的喜爱。他说,如果这个粗略的模型永不完工,那么,这个死去的雕刻家还是艺术家。但是,在那时候,雕刻家所受过的学术方面的培训,一直在干预他的创作,破坏了他艺术里个人创作的成分——他的第一印象和第一感觉。因此,雕刻家的作品里只剩下了客观的教条和古老的偏见。“是的,的确是这样!”站在他旁边的那个身材矮小、戴着眼镜的老先生说,老先生使劲儿地看着那个模型,鼻子都快贴上去了。巴利表达着自己的仰慕,越说越动情,他发表着关于这个艺术家的极具感染力的演说。要不是这次死亡的阻拦(这个艺术家死于暮年),他可能就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了。

老先生不再看石膏模型了,他开始思考巴利的评论。这是巴利仅有的以雕刻家的身份介绍自己的机会,而不是商人。这位老先生很富有,也很怪异,他给巴利下的第一个订单是他自己的半身像,后来是一个纪念碑雕像。最后,他把遗产留给了巴利。所以,巴利虽然只工作了两年,但他的钱却足够支撑他生活十年。

艾米莉亚说:“能认识那样善良又聪明的人可真棒啊!”

但巴利却不这么认为。他活灵活现地讲述了这位老先生如何令人讨厌。他像个自命不凡的米西纳斯,从来不让他一刻得闲,还逼迫他每天完成一定数量的作品。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图享乐者,实际上却一点品位也没有。只有当一件作品解释给他时,他才能明白这件作品好在哪儿,他才懂得欣赏这件作品。每天晚上,巴利都被这些作品和对话弄得筋疲力尽。有时候,他觉得虽然看似机会让他摆脱了以前的职业,但事实上他还是在经营商业。老人过世后,他去参加哀悼,为了哀悼时保持精神,他一连好几个月都没碰过雕塑的黏土。

巴利的命运看起来多好啊,他甚至懒得感激从天而降的好处。上天注定,财富和幸福是属于他的,所以,当命运安排财富和幸福从天而降,落在他头上时,他有什么好惊讶的呢?他为什么要感激那个被上天安排来给他送礼物的人呢?艾米莉亚出神地听着他自言自语,她更加明白了,在这世上,还有种生活和她所了解的非常不同。当然,她和她哥哥很难理解这样的事。同样,在巴利看来,这次对话也像是一次胜利的游行。艾米莉亚羡慕巴利的幸福,也喜欢他身上的那种力量和平静——这是命运赠送给他的最好的两个礼物。

艾米利奥坐在那里听着,却越发觉得苦涩,越发嫉妒。在他看来,巴利似乎在炫耀自己的运气,仿佛这样好的运气是因为他的美德才得到的。艾米利奥从没遇上过什么高兴的事,甚至连出乎意料的事都没有。他那倒霉的运气,还没有真正到来,就已经让人远远地嗅到其中的气息。随着坏运气的到来,它的具体表现也越发明显。等到坏运气真正降临——贫穷,还有父母的去世——他就已经准备好了。所以,尽管他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承受痛苦,他的痛苦却没有多么剧烈。在他身上降临了太多不幸,然而,这些不幸却没能把他从那单调无趣的命运里拽出来。他从来没有产生过什么强烈的情绪,或爱或恨,都随遇而安,而他的生命里,从没出现过像巴利生命里出现的那么不公正得令人厌恶的老先生。嫉妒充满了他的内心,他甚至嫉妒艾米莉亚对巴利的那种显而易见的仰慕。这顿晚饭的氛围很活跃,主要是因为艾米利奥也参与了其中的讨论,而艾米利奥不过是想努力把艾米莉亚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但他没能成功。他能说什么来和巴利传奇性的自传抗衡呢?除了现在正在经历的这次激情冒险,他实在没什么好讲的,但他又不能讲这次冒险,因为他注定只能扮演次要的角色,这是命运对他的惩罚。所有艾米利奥尝试转移艾米莉亚注意力的努力,都被巴利用来装饰自己的故事。然而,巴利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点,他没有感受到暗含的冲突,继续用他的幻想,编造、渲染、装饰着他的故事。艾米莉亚从来没得到过这么多注意力。她入迷地听着雕刻家的故事,当然,她没有骗自己,说他们俩那样是故意想赢得她的心。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属于艾米利奥,但这个可怜的姑娘,她谦卑的心让她不敢对未来抱有任何希望。她只是活在现在,享受着这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让她感受到了自己的重要性,还有男人对她的渴望。

他们一块儿走了出去。艾米利奥想和巴利单独走走,但她提醒说,他昨天刚保证过,不管去哪儿都带上她。她不想这么快就结束她快乐的日子。巴利也支持她。他觉得艾米莉亚的陪伴能和安吉丽娜对艾米利奥的影响相抗衡,全然忘了几分钟前,他还把自己和艾米莉亚的关系界定在兄妹之间。

转眼间,她一切就绪,但觉得还有时间,就开始打理前额的卷发。她头发柔顺,颜色较暗,但又很难说清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她一边戴手套,一边冲巴利笑着。她邀请他出发时的眼神,就像是在他眼前蒙恩的祷告者。

在街上,她比以往还要不引人注目。她一身黑色的穿着,帽子上带一点白色的羽毛。巴利嘲笑她的羽毛,但是他又说他喜欢它。他尽力掩饰着自己的不情愿:不得不和这个奇怪的小个子女人一起走过整个小镇。她的品位太奇怪了,她的着装打扮真的一无是处。

空气很暖。而那浓密的白雾背后的天空,看起来却似乎很冷。圣安德烈亚看起来像一幅雪景山水画。树木的枝干很长,并且干枯,却也还没被剪掉。白色的光线散落在各处,似乎是某位画家想描绘这幅景色,然而又画不出空气的温暖,只是传递了下雪的错觉。

“我们仨似乎认识整座小镇。”巴利说。他们不断地放慢脚步。漫延的海水旁是无边无际的萧瑟风景。一群喧喧嚷嚷的官员出现在这一景象里,像一群突然受扰的蚂蚁。

“你认识他们,我们可不认识。”艾米莉亚说,她想起以前也走过这条路,那时却没遇见这么多要鞠躬的人。路过的每个人都友好而尊敬地跟巴利打招呼,即使是马车里的人也给他鞠躬。她很高兴能走在他旁边,她享受着他得到的尊敬,好像别人对雕像家的尊敬有一部分是给她的。

“我要是没来这儿,可真是悲哀!”巴利说,马车里的一个老妇人为了看清他,探出半个身子和他打招呼,他体面地向她回礼。“大家都会失望而归。”他说,他们确定会在这儿碰到他,因为他每周日都像其他劳动者一样,在这里散步,和艾米利奥一起玩耍。平常工作日时,艾米利奥总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

“安吉!”艾米莉亚突然小声说,努力掩藏着自己的笑容。通过以前听到的关于安吉丽娜的描述,还有艾米利奥的激动,她一眼就认出了她。

“别笑。”艾米利奥认真地说,同时也认可了她的发现。而他也有了自己的发现:那个裁缝,沃尔皮尼,身材瘦小得简直可笑。他走在那个年轻女人的华丽马车旁,笨拙地模仿着那个年轻女人优雅而平和的步伐,这让他显得更加可笑。巴利和艾米利奥跟他们打了个招呼,沃尔皮尼的回复礼貌而做作。“他和安吉丽娜的头发颜色一样。”巴利笑着说。艾米利奥激动地反对着,怎么能有人把沃尔皮尼那稻草般颜色的头发和安吉丽娜的金色头发相提并论?他转过身,看到安吉丽娜弯着腰和旁边的人说话,那个同伴挺直了脊背,微微往后靠着,好听清她在说什么。显然,他们在讨论其他三个人。

下午晚些的时候,他们回到了镇上。就在他们快要分开的时候,艾米莉亚突然打破了沉默,因为她越来越明显地感到了她常常经历的孤独感,这种孤独几乎将她淹没。她问和安吉丽娜说话的那个男人是谁。“是她叔叔。”艾米利奥犹豫了一会儿,略带严肃地说。巴利嘲讽地看着他,他的脸红自然没能逃过巴利的眼睛。而他妹妹那纯洁的眼神,让他为自己的欺骗行为感到惭愧。如果艾米莉亚知道他的哥哥,为了保护自己的爱情——那种他已经为之承受太多痛苦的爱情,居然可以如此卑贱,她将会多么惊讶!

“谢谢你!”艾米莉亚说,她向巴利告别。噢,本来,这段时光留给她的记忆多么美好啊!但是,分别之时,她看到了巴利嘴边打了一半的哈欠,虽然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但那哈欠还是让他的嘴巴变了形,因而没法说话。

“可能你一直觉得很无聊。这样一来,我就更该谢你了。”她如此谦卑,如此善良,巴利深为感动。他突然觉得,他几乎爱上了她。他解释说,他打哈欠,通常是因为紧张。他想向她证明,和他们在一起,他一点儿也不无聊。其实应该是他们抱怨他去得太频繁了,他说。

他信守了自己的诺言。他每天都去他家,在楼梯上来回上下,就为了和艾米利奥喝杯咖啡,很难解释这到底是为什么。可能是出于嫉妒,他努力挽留和艾米利奥之间的友谊,但艾米莉亚猜不出这些。在她看来,巴利是因为和他哥哥之间的友情,才频繁地来看他们。而她,也正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友谊,才能获利其中。她享受着其中的温暖,接受着阳光的照耀。

哥哥和妹妹之间没有再进一步的谈话。艾米利奥太粗心了,他对这一切都不感到丝毫惊讶。他只是觉得妹妹更理解他、更宽容他了。他甚至觉得这种慈爱的氛围蔓延到了他的爱情里面。现在,不管他什么时候提起和安吉丽娜之间的事,艾米莉亚的脸都会突然充满光芒。她甚至试着让他讲讲爱情,却从来不跟他说要保持警惕,或者是他应该放弃安吉丽娜。既然她象征着幸福,为什么他要放弃安吉丽娜?有一天,她说她想认识安吉丽娜,后来又说了好几次,但艾米利奥小心翼翼,不去满足她的期待。她对那个年轻女人的全部了解,不过是安吉丽娜和她完全不同,她更健壮,也更有活力。艾米利奥暗自庆幸,他在艾米莉亚的心里,塑造了一个和真正的安吉丽娜完全不同的形象。和妹妹独处时,安吉丽娜的这个形象让他很开心。他开始渲染这个角色,把所有他想要在安吉丽娜身上看到的品质都赋予在这个形象之上。后来,当他发现艾米莉亚也在帮他创造这个虚假的形象时,他简直高兴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后来,她每次听到别人说某个女人不顾身世和金钱方面的偏见,一心只为跟随她爱的那个男人时,她就伏在艾米利奥耳边小声说:“她就像安吉丽娜。”

“哎,她要是真的这样,就好了!”艾米利奥心里想着。表面上,他还要假装表示同意。后来,他说服自己,她的确有点像这个女人,或者说,如果她成长在不同的环境下,至少会这样。这么想着,他发自内心地笑了。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觉得安吉丽娜无法摒除世俗的偏见?透过艾米莉亚的理想主义,那一刻,他对安吉丽娜的爱似乎只是一场幻想。

但事实上,那个克服重重困难的女人,和艾米莉亚更为相像。她的双手洁白而修长,其中的力量足以分开最为牢固的枷锁。她感到似乎所有的枷锁都落到了她的生活里,然而她却像空气一样自由。但是,却没人问她:她的决心、她的力量、她的爱情。她如何释放自己瘦弱的身体里那股强大的力量?以逃离的方式?

巴利坐在那把年代久远的扶手椅里,伸了个懒腰。他小口地喝着咖啡,对现在无比满意。想起过去,每天的这个时候,他总是习惯坐在咖啡厅里与人讨论艺术。这个习惯多么糟糕啊!在这儿多好,可以和这两个仰慕他的人在一起。

然而,他在两个爱人之间的干涉却非常失败。虽然他和安吉丽娜认识还没多久,但他却自以为拥有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权利。而她,也总是微笑地听着,一点也不介意。刚开始,他习惯和他们说托斯卡纳语,他们说话的语气轻和柔软,她觉得那像一种爱抚。但是,就算他们一股脑儿地说的里雅斯特的方言,甚至夹带些粗言秽语,她也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她觉得,他们的话里没有任何恶意,这不过是他们平常说话的方式,不过是舌头上的一种小把戏罢了。甚至连艾米利奥也这样觉得,这是其中最糟糕的部分。有天晚上,艾米利奥再也受不了了,他请巴利让他自己静静。“我真的受不了你那样侮辱她。”

“是吗?”巴利问,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为了治愈艾米利奥,他说服自己像往常那样健忘,他说服自己那样表现。他很长一段时间没去打扰他们,他说服自己承认自己的错误。“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和那种女人相处。”但后来,艾米利奥又为自己的表现感到惭愧,他觉得他还不如说出自己的真实情感,然后容忍巴利的行为。

“有时间带玛格丽特过来坐坐吧。”

他们经常一起吃“牛肉晚餐”,那场景和第一次非常相像:艾米利奥不得不保持沉默,而玛格丽特和安吉丽娜则臣服于巴利的智慧中。

然而,有天晚上,巴利却很安静,他既没大喊也没命令别人。这是艾米利奥第一次觉得巴利是自己内心的同伴。“有玛格丽特那么爱你,你肯定幸福死了!”为了表现得友好些,他在回去的路上对巴利说。两个女人走在前面,聊着天。

“可惜的是,”巴利惋惜地说,“我觉得她也这样爱着其他男人。她是个善良的人。”艾米利奥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现在别说了。”巴利恳求他,因为他看见两个女人停了下来,在等他们。

第二天,在艾米莉亚去厨房的那几分钟里,巴利告诉艾米利奥,因为邮递员的失误,他发现玛格丽特也在和别人约会——对方也是个艺术家,他绝望地补充:“我真的很难过。被人这样对待,真的很丢脸。我打听了一下,就在我以为发现了谁是情敌时,突然情敌又变成了两个,整件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那个时候,我低三下四地打听玛格丽特的家庭,发现她家里有位母亲,还有好几个妹妹,年龄都很小。你明白了吗?她要抚养那些孩子。”巴利深为触动地补充说:“想想吧,她在我这儿一分钱都不肯要。我要让她坦白,我要让她告诉我每件事。我要给她最后一个吻,告诉她我不恨她,然后我就离开她。但是,我会一直保留对她最甜蜜的回忆。”然后,他突然恢复到原本的状态,继续抽着烟。艾米莉亚进来时,他小声哼唱着:“死去之前,请承认犯罪事实!”

那天晚上,艾米利奥跟安吉丽娜讲了这件事。一开始,她觉得这很好笑,她无法隐藏这种情感。然后,她意识到在这种声名狼藉的故事里,她必须赢得艾米利奥的原谅。她的任务并不简单。就算他承受再多,他也无法获得他想要的东西,而这个雕刻家,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他得不到的,这让他无比难过。

那个时候,他正在经历对安吉丽娜奇怪的幻想。他经常做的那个梦,让他觉得是他第一个玷污了那个姑娘,就算在他醒着的时候,他也这么觉得。事实上,在他刚认识她的那些晚上,他就给她讲过做一个诚实女人的好处,以及如何最大化地利用自己的机会。他不知道在对她进行教育之前,她是什么样的。他怎么会不明白,有道德的安吉丽娜就是他自己的安吉丽娜?他继续着自己之前被打断的说教,但换了一种基调。他很快意识到,复杂的理论,在安吉丽娜身上不太适用。关于再次对安吉丽娜进行教育的最佳方式,他考虑了很久。在他的梦里,他抚爱着她,就好像他已经把她调教得可以配上他了。他在现实里也试着这么做。当然,最好的方式是让她感到被尊重的甜蜜,让她有为自己赢得这种尊重的渴望。正因如此,他宁愿一直跪在她面前,以最臣服的姿态,好让安吉丽娜随时可以踢他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