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的关系里,总会出现类似的暴风骤雨,把他从让人迷醉的极致喜悦中强行拽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找安吉丽娜了。他现在还不确定是不是应该说一些讽刺的话,为昨天的自己雪耻——因为昨晚她竟以那样的方式离开。或者,当他看到她那张睡眼惺忪的脸时,他就会找回昨晚被痛苦的回忆差点毁掉的那种温柔。但是,当他意识到一路走来寻找安吉丽娜的那种焦虑时,他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很久。

安吉丽娜的母亲给他开了门,说了一些欢迎他的客套话,这和她羊皮纸般的面孔和尖刻的声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安吉丽娜正在穿衣服,她马上就出来。”

“你怎么看这件事?”老妇人突然问。她指的是沃尔皮尼的求婚。这位母亲居然会在意他对安吉丽娜婚事的看法,这让他感到惊讶,他犹豫着没有回答,而她,则误读了他脸上的迟疑,开始劝他:“你看,这是安吉丽娜的运气啊!不是吗?就算她不太喜欢他也没关系。她什么也不用担心,他会给她快乐,这一点我肯定,因为他真的爱她。等你见到他就知道了!”她大笑了一声,声音刺耳而短暂,她很快收敛了笑容。显然,她非常满意。

仔细回想一下,他很高兴安吉丽娜让她母亲明白:他的赞成对她有多重要,而他却表示无条件地赞同。他说,安吉丽娜要嫁给别人了,他很难过,但想想这都是为她好……老妇人又笑了,但这次她的快乐更多体现在脸上,而不是声音,这更加让他觉得有些嘲讽的意味。那么,她母亲知道他和她女儿之间的约定吗?就算她知道,他也不太介意。如果那笑声针对的是诚实的沃尔皮尼,他也没理由把这笑声放在心上。这么看来,这当然也不是针对他的。

安吉丽娜穿戴得整整齐齐,准备出门。她必须抓紧时间,因为她得九点钟赶到德路易吉女士那儿。他不能接受这么快就和她分别,所以,这是他们第一次在白天一起走在街上。

“我们像一对模范夫妻。”看到路上经过的所有人都回头看他们,她笑着说。的确,没有谁能从她身边经过而不回头看她。

艾米利奥也扭头去看她。她穿着白色的掐腰裙子(裙子合乎当时的潮流,显得身材略胖),袖子宽宽的,活像个充了气的气球,招摇着,非常引人注目,似乎她存在的目的也正是为此。她玫瑰色的脸庞一点儿也没有因为衣服的白色而逊色。鲜红的嘴唇和白得发亮的牙齿,形成鲜明对比,她嘴边浮现出的欢快而甜美的微笑,似乎要散发到空气里,好让路人捕捉。阳光落在她金色的卷发里,照出金色的灰尘。

艾米利奥脸红了。他觉得好像每个路人都冒犯地瞥了她一眼。他自己又看了她一眼。很明显,她的眼睛在和路上每个长得帅气的男人打招呼。她没有真的在看他,但她眼睛里却突然闪现过一丝光亮。她瞳孔里那种流动的光在不停地动,不停变换光线的强度和方向。她眼睛里的光,真的是生机勃勃!艾米利奥念着这个词,他觉得这个词很好地描述了那种永不停止的活动。在微小、快速而又看不见的光的移动里,仿佛可以听到微弱的声音。

“你怎么一直给别人抛媚眼?”他问道,嘴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她大笑着,一点儿也不脸红地回答:“我?我长眼睛就是用来东看西看的!”这么说来,她一直以来都知道自己的眼睛在干什么。她所谓的“东看西看”,不过是自我欺骗罢了。

随后,他们碰到了一个叫格斯提尼的小雇员,艾米利奥以前见过这个帅气的年轻男人。安吉丽娜的目光一下子变得热烈起来,艾米利奥回头去看刚刚经过的幸运儿是谁。而他,也停在那里,回头看着他们。“他停在那儿看我,对吧?”她问道,开心地笑着。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他难过地问。她显然不懂他的意思。她狡猾地想让他以为:她这样做是为了让他嫉妒。最后,为了安抚他,她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羞耻地嘟起嘴,很明显是想要吻他。不,她撒不了谎。他爱的那个名叫安吉的女人,不过是他的幻想,他根据自己的想法虚构了这个人物。安吉丽娜和他的虚构毫不相关。甚至,因为她的抗拒,她阻止了故事的完成。他的梦想,破灭于光天化日之下。

“这里的光太强了,”他嘟囔道,他有些头晕,“我们去阴凉处走走吧。”

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她好奇地看着他。“阳光太刺眼了吗?真想不到!但我记得听人说过,有的人就是受不了阳光。”

分别之时,他说:“要是沃尔皮尼听说我们一起在镇上散步,会怎么样?”

“谁会告诉他呢?”她格外平静地说,“我就说你是我哥哥,或者德路易吉的表哥。他在的里雅斯特谁也不认识,我们说什么他都会信的。”

离开她时,他感到有必要再次分析一下自己的印象,他一个人走着,却不知道要走向哪儿。一种突如其来的力量推动并坚定了他的想法,让他很快解决了之前陷入的问题。他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马上离开她,再也不见她。他不能再欺骗自己真实的感情。他刚刚经历的痛苦、他替她感到的惭愧、为自己感到的羞辱,全都展现在他的面前,一清二楚。

他去找斯蒂凡诺·巴利,想跟他承诺自己将履行的诺言,由此可见他的决心。但一看到他的朋友,他就把自己的想法抛在脑后了。为什么他不能像巴利那样,把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呢?他马上想到,如果生活没有爱,一切将多么枯燥。一方面是巴利对他永远的引导,另一方面则是艾米莉亚无尽的悲伤——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此刻感受到的活力一点也不比之前少,但现在,他想要生活,想要快乐,哪怕他要为之付出。他会像他对待安吉丽娜那样,去展现自己的活力,而不是懦弱地从她身边逃走。

雕刻家用那种粗俗的语气跟他打招呼。“你还活着呀?我警告过你早点来找我帮忙,而不是让我看到你这张后悔的脸,真是白费劲,你简直是在浪费口舌。无赖!”

他继续冲他的耳朵大喊着可笑的威胁的话,但艾米利奥已经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而他的朋友,因为暗示艾米利奥需要自己的帮助,已无意间给了他有用的建议。毕竟,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没人可以像巴利这样帮他。“听我说,”他说,“我想听听你的建议。”

巴利突然大笑起来。“当然,是关于安吉丽娜,对吧?我不想听到任何关于她的事。她曾经插足在我们中间,我忍了,但现在我再也不想被她烦了。”

虽然巴利做了两次野蛮人,可一旦艾米利奥下定决心要问他建议,他还是没法摆脱他。正因如此,艾米利奥觉得自己可以依靠他。巴利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他可以告诉他,他应该过怎样的生活,才能享受人生而避免痛苦。那一瞬间,他从刚开始充满男子气概的果断,陷入了一种极度的沮丧:他看清了自己的缺点,也陷入了一种绝对顺从的境地。他哭着寻求帮助!但他至少应该这样表现:好像是因为自己有兴趣听别人的意见才去询问的。但巴利冲他大喊的无意识的结果,就是让他的声音里带着恳求。他极度渴望能被人温柔对待。

巴利可怜他。他随意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德拉木广场,他的画室在那儿。“现在,跟我讲讲那件事。如果我能帮你,我肯定会的。”

他的同情,让艾米利奥深为感动,他一五一十地全说了。现在他看得一清二楚。他很严肃地看待这件事,他描述了他的爱,他想见她、想和她说话的那种渴望,他的嫉妒,他的怀疑,他一直承受的折磨,还有他对所有与安吉丽娜和他自己的感受无关的事情表现出的漠不关心。他继续讲安吉丽娜,他看到了她在街上的行为,她挂在卧室墙上的照片,还有她将委屈自己嫁给那个裁缝;他还讲了他们之间的约定。讲这些事时他不时地微笑,脑里浮现出她的形象,还有她欢快而率直的倔强,他冲她笑着,没有一点憎恨。可怜的孩子!她对那些照片那么引以为豪,她必须把它们一直挂在墙上;她那么享受走在路上时别人的仰慕,她甚至想让他看到多少男人冲她挤眉弄眼。他继续说着,突然觉得不该生谁的气,他早就说过他不过是把她当个玩物。的确,他还有很多观察到的事和经历过的事没告诉巴利,因为时间不够。他时不时胆怯地看着巴利,希望看到他突然大笑,其实只是他的逻辑感使他继续讲下去。他说过他想寻求建议,他必须寻求建议。他自己的话不断在耳朵里回响,他试图从那些话里得出结论,就好像那些话是别人说的。他非常平静,仿佛是想让巴利忘记他刚刚讲话时的温柔。他问道:“你觉得我应该断绝和她的联系吗?我无法把握这中间的界限。”他再次隐藏了自己的笑容。如果巴利一脸认真地劝他不再见安吉丽娜,这当然非常好笑。

但聪明过人的巴利,很快就证明了自己的智慧——他根本就不给他任何建议。“我相信你会理解,我不能给出让你和你本身完全不一样的建议,”他亲切地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种冒险不适合你。”艾米利奥争辩说,既然巴利可以这么说话,那不久前他的感受肯定很是寻常,这让他感到了一种新的慰藉。

就在这时,巴利的仆人米歇尔进来了,他是个老兵,服役好多年了。他一边低声和主人说话,一边集中注意力。出门时,他脱下帽子,行鞠躬礼,而他的身体却保持笔直。

“有人在画室等我,”巴利笑着说,“是个女人,这次会面你不能亲临,太遗憾了。这对你很有教育意义。”然后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你愿意有空时我们四个人晚上聚一下吗?”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帮助朋友的方式,艾米利奥兴奋地同意了。当然!讨教巴利的唯一方式就是看他怎么处理事情。

那天晚上,艾米利奥和安吉丽娜约好在马尔兹广场见面。白天的时候,他已经想好了怎么责怪安吉丽娜,但她至少要和他单独相处一个小时。那时她的精力全在他身上,没有路人来分散她的注意力。为什么他要和她争吵,减少他们之间的快乐呢?他觉得自己应该更好地效仿巴利,去好好地享受她甜蜜的爱,而不只是放弃那天早上他脑子里突然冒出的疯狂想法。他之前恼怒的唯一迹象,变成了一种兴奋,这种兴奋给他话语和那晚的氛围增添了活力,至少在晚上刚开始的时候让人非常开心。他们决定在一起待两个小时,头一个小时他们一起去镇外走走,第二个小时再走回来。这个建议是他提的,他想走在她旁边,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们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走到阿森纳。初秋洗涤过的夜晚格外清澈,平静的夜空下,他们享受着纯粹快乐的时光。

她坐在沿马路延伸着的矮墙上,他站在那儿,低头看她。他看到她的脑袋一侧被街灯照亮,和黑色的背景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看到阿森纳沿着海岸延伸,整座城市似乎静止在那一刻。“劳动的城市!”他说。他惊讶于自己选择了那个地方和她谈情说爱。

大海从视野里消失了,他们被面前的半岛挡住了视线。海岸上分散着几栋房子,就像象棋盘上的棋,更远处是一艘正在修建的轮船。“劳动”的城市看起来比真实的它还要大。往左看去,远处一些灯光似乎把城市拉向了更远的地方。他记起来,那些灯光来自坐落在穆贾山谷对面的河岸上的一家大型工厂。是的,在那里,劳动还在继续。的确,用肉眼看来,那里像是他们所在的城市的延续。

她也在看那里,一瞬间,艾米利奥不再满脑子都是爱情了。过去,他曾沉醉于社会主义的理想,当然,他不曾动过一根手指,去考虑实现这个愿望。现在看来,那些想法离他多么遥远啊!

他突然因为背叛自己从前的理想和志向感到悔恨,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目前的所有生活都像是一种背叛。

但这种良心上的微弱刺痛感,很快就消失了。她问他一些有关特定话题的问题,特别是挂在半空中的大怪物。他给她解释起重机的原理。从前,在他还是个不合群的学生的时候,他从来就没能完整地把自己的思想和言语成功地传达给那些他想要传达的人。几年前,他也试着从自己的小窝里出来,和大家打成一片,然而都是徒劳,根本没有用,他不得不从那种不公平的竞争中满是挫败感地退出。他看起来荒唐而可笑。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可以避开那些晦涩的词语和想法,让自己被人理解,这一切多么甜蜜。现在,他可以轻而易举地一边说话一边把自己的想法分成片段表达出来,把他一开始构想的晦涩难懂的词释放出来。当他看到她蓝色眼睛里闪着智慧的光芒时,他多么开心!

但是,在那晚的旋律里,也夹杂着不和谐的音符。几天前,他听到了一个让他深为感动的故事。一个德国的天文学家,在阿尔卑斯山最高山峰上的一个天文台上住了将近十年。那里长年下雪,最近的村庄离那里也有三千英尺,他每天的食物都由一个女孩儿给他送去。他刚到那儿的时候,那个女孩儿才十二岁。十年来,这个女孩儿每天在这三千英尺中爬上爬下,逐渐长成了一个健壮而美丽的女人。于是,这个天文学家娶她为妻。不久前,他们在村里举办了婚礼,度蜜月时,这对夫妇回了自己家。躺在安吉丽娜怀里时,他就想到了这个故事。这就是他想要拥有她的方式:距离所有人类三千英尺之远。所以,如果他也有可能和那个天文学家一样,把自己的生活定位为同一个目的,他就可以和她一起,无论甘苦,都毫无保留。“你呢?”看到她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讲这个奇闻,他有些着急,“你愿意和我单独在那儿待着吗?”

她犹豫了——显然,她犹豫了。故事的那一部分,就是山上的那一部分,她立马就抓住了要点。他从中只看到了爱,而她,则马上感到了其中的无聊和寒冷。她看着他,想知道他期待怎样的回答,为了取悦他,她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哦,这听上去很不错!”

但她已经太让他伤心了。他一直以为,如果哪天他下定决心娶她,不管是怎样的条件,她都会满心欢喜地接受,但不是这样!在那样的海拔之上,她不可能开心,就算是和他一起。虽然天色已黑,但他还是从她脸上读到了诧异,她没想到他居然会向她求婚,让她去那样一个下着雪又极度孤独的地方度过她的青春,消磨掉 那些造就她美丽的事物,她的秀发,她的肤色,她的牙齿,以及每一件她渴望被人仰慕的事物。

现在,他们的角色颠倒了。他向她求婚了,虽然只是讲了个故事打个比喻,但的确是求婚了。而她却没有接受,他简直惊讶得说不出话。“当然了,”他苦涩地嘲讽,“在那里,没人能给你他们的照片,你也不会看到任何人站在路上盯着你看。”

她感到他话里的苦涩,但也不为这种嘲讽生气。她同意他的说法,并立马开始和他讨论这个问题。那儿太冷了,她说,而她不喜欢冷,就算在镇上,每到冬天她都会觉得受不了。况且,人来世上只能活一次,而在那个地方,很有可能活得更短,而且不快乐。因为她永远也不会觉得,看到云朵在自己脚下流动是件很有趣的事。

的确,她说得很对。但是,她又多么冷漠、多么愚蠢啊!他不想继续聊下去了,他怎么能奢望自己说服她呢?他看向别处,试图找到别的争论点。他可以说些侮辱性的话为自己雪耻,让自己平静,但他没有说话。他踌躇不定,出神地望着夜空,他看着对面的半岛上洒落的灯光,他看着突出的那座塔,还有阿森纳入口处的树上那静止的、暗淡的蓝色影子,那是机遇在空中成形漂浮的样子。

“我也不是说不可能,”安吉丽娜补充道,希望以此安慰他,“当然,这很棒,但是……”她突然停了下来。她想,反正他们俩谁也见不到那座山,而他又这么急着想让她对那座山表现出热情,要是不迎合他自己就太蠢了。“那一定很棒!”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话语里的热情越来越强烈,但他却继续出神地看着外面的夜晚,没有看她。她嘲讽般的热情让他比以往更加受伤,那热情太不真实了,似乎她只是在笑话他,尤其是她根本无心拉近和他的距离。“如果你想要证据,”她说,“我明天就和你走,或者现在就走,然后和你永远单独在一起。”

此刻,他内心的想法和前天早上的想法一模一样,一念之间,他想到了巴利。“巴利,那个雕刻家,他想认识你。”

“真的吗?”她高兴地喊道,“我也很乐意认识他。”她听起来像是准备马上跑去找巴利:“我从一个和他相爱的女孩那儿听过很多关于他的事情,一直很想见他。他在哪儿见过我吗?为什么想见我呀?”

这不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显示出对其他男人的兴趣,但这每次都让他觉得心痛。“他根本不知道你这个人,”他尖锐地说,“他只知道我跟他讲的那些关于你的事。”他本想着激怒她,但恰好相反,她很感激他曾经提起过她。“我现在倒是想知道你跟他说了我什么。”她声音里带着羞怯的欢乐。“我跟他说你是个叛徒。”他大笑着说。话一出口,他们两个都突然大笑起来,这让他们两人一起陷入了一种快乐。她顺从地让他亲了又亲,还温柔地在他耳边低语:“我爱你。”“叛徒。”他重复着,但话里带着悲伤。她大笑着,声音有些难听,但她很快找到了更好的办法。她用那种他永远也忘不了的优雅的姿势,把嘴伸到他嘴里,一边吻他一边用她那甜美而带着恳求、更为深情的声音对他说:“这不是真的,对吧?我不是你说的那样?”所以,直到那天晚上的最后,他们都过得非常甜蜜。安吉丽娜发明的这个举动,足以消除他所有的怀疑和伤痛。

回去的路上,他想起巴利也要带一个女人,他赶快告诉了她。她似乎不在意,但过了一会儿,她用一种漠不关心的语气问——这种语气显然不是假装的——巴利是不是很爱这个女人。“我不觉得,”他认真地说,看到她似乎并不在意,他很高兴,“巴利爱上女人的方式很奇怪。他很爱那些女人,爱的程度都一样,就好像他们取悦他的程度是一样的。”

“他一定有很多女人吧?我猜。”她若有所思地问。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撒谎,他答道:“我不这么觉得。”

第二天晚上,他们四个人在公园见面。艾米利奥和安吉丽娜先到。虽然没有下雨,地面却因为热风的缘故而有些潮湿,在户外等人不太舒服。安吉丽娜试图用自己的坏脾气掩盖自己的不耐烦,但她没能骗得过艾米利奥。艾米利奥满脑子都被他强烈的愿望占据着:赢回这个他觉得已经失去了的女人。结果,他却让她感到厌烦,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而她还刻意地让他感受得更加明显。他紧紧把她抱在怀里,问道:“你爱我,至少像昨晚那样爱我吗?”“是的,”她尖声地回答,“但这种事没必要时时刻刻挂在嘴边。”

最后,巴利终于来了。他从雅佳德那个方向走来,和一个与他一样高的女人手挽着手。“简直是豆芽菜!”安吉丽娜马上给出了在她那个距离可能给出的唯一评价。

走近了一点之后,巴利互相介绍了他们:“玛格丽特!安吉!”他想在黑暗中看清安吉丽娜,他的脸离她很近,近到一张嘴就可以亲到她。“你真的是安吉吗?”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就点了根火柴,照亮她玫瑰红的面孔,整个过程他都带着严肃的神情。于是,黑暗里的光,似乎闪烁着迷人的光亮:小小的黄色火焰像一池清澈的湖水,穿过她空洞的眼睛,反射给他一种甜美、狂野又让人沉迷的光泽。巴利并未受到扰乱,他又用光线照亮玛格丽特的脸,那是一张苍白的脸,带着干净的轮廓;充满活力的蓝色大眼睛,一下子就吸引了别人的注意力;鼻子是鹰钩状;小小的脑袋上,栗色的头发格外茂密。最让人惊讶的,是她眼神中的那种大胆和挑战,这与她那精致轮廓中圣母般的感觉,在脸上形成了鲜明对照。借着微弱的光线,她好好看了看艾米利奥,而没有展现自己的魅力。后来,火柴还没有燃尽,她便把它吹灭了。

“现在你们彼此都认识了,还有那个家伙,”巴利指着艾米利奥说,“你们马上就可以在明亮的灯光下看他了。”

玛格丽特挽着他,他们两人一起带路。玛格丽特太高,又太瘦,身材并不好看,但他们都被玛格丽特表情里那种活力和痛苦的结合所震撼。她走得摇摇晃晃,就她的体格而言,她迈的步伐很小。她略微有点驼背,从背后看过去,给人以谦逊而没有自信的感觉,所以,火红色的短夹克在她身上,一点也没穿出时髦的感觉,反而有点像男孩子穿的那种军队制服。而安吉丽娜,虽然穿的是颜色最暗淡的衣服,倒是显得色彩鲜艳而富有生气。“太遗憾了!”安吉丽娜小声说,语气里透着真诚的惋惜,“这么美的脸,却长在这种瘦高个身上。”

艾米利奥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他赶上巴利,对他说:“我觉得你的年轻女孩的眼睛很好看,但我想知道,你觉得我的女孩的眼睛怎么样?”

“她的眼睛也不赖,”巴利声明,“但她鼻子的立体感不够,下半部分线条太粗糙了,还需要润色。”

“真的吗?”安吉丽娜失望地大喊。

“当然,我可能说错了,”巴利用非常认真的口吻说,“等过会儿光线好点,我就能看得清楚点儿。”

当安吉丽娜离那个不留情面的批评者足够远时,她愤恨地说:“说得就像他的那个傻子很完美一样!”

到达“新世界”后,他们走进一间很长的房间,房间的一端是木头,另一端的那扇玻璃门通往一间大的露天咖啡馆。服务员是个年轻人,马上跑了过来,从他的穿衣打扮和说话方式来看,像是个农民。他踩在凳子上,点了两盏煤气灯,然而,这么大的一个房间,这么点照明根本没用。他一点也不急着下来,还在上面揉着那双睡眼惺忪的眼睛。后来巴利跑过去,大喊着,他见不得有人站在那么高的地方打盹,把他拽了下来。这个家伙靠着雕刻家的肩膀,被抬了下来,然后心情大好、十分清醒地跑开了。

玛格丽特因为脚酸了,马上坐了下来。巴利一直围着她转,满是关怀。巴利还告诉她不用客套地站在那儿,她可以脱掉她的靴子,但她拒绝了。她说:“这双鞋或多或少总让我脚疼,今晚我几乎感觉不到什么了。”

那个女人和安吉丽娜是多么不同啊!她生性纯洁而深情,她对爱的表达也那么安静,让人几乎感觉不到,而安吉丽娜要是想表达爱意,她的情感马上就来了,她会做出上千个预备动作,好像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启动的机器。

但巴利还不满足。他说了要她脱掉靴子,就一定要她听从自己。最后她说如果他非要自己脱掉靴子,她马上就脱,但其实这一点儿用也没有,因为她的疼痛和靴子没有任何关系。整个晚上,他一直在强迫她顺从自己,因为他想表现自己和女人打交道的方式。玛格丽特很顺从地扮演了那个角色;她不停地嘲笑他,但还是顺从他。她说话的方式,似乎表明她对事情有自己的判断力,而这也让她的顺从更有说服力。

刚开始她想和安吉丽娜聊天,那时安吉丽娜踮着脚尖站在一边,使劲儿看着远处镜子里的自己,好把卷发理顺。她跟安吉丽娜讲她的胸口疼和腿疼,她说她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身上不疼。安吉丽娜还专注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形象,她评论道:“真的?好可怜啊!”然后非常愚蠢地补充道:“我身体一向很好。”艾米利奥太了解她了,忍不住笑了,从她的话里,他感受到了她对玛格丽特疾病的毫不在意,以及随之而来的她对自己身体健康的满意。他人的不幸,只能让她对自己的幸运倍感快乐。

玛格丽特坐在巴利和艾米利奥中间。安吉丽娜最后入座,她坐在玛格丽特对面,坐下前,她奇怪地看了巴利一眼。艾米利奥以为这是一种蔑视,但是雕刻家更明白怎么解释这个眼神。“亲爱的安吉丽娜,”他毫不客气地说,“她那样看我,是希望我能仰慕她的鼻子,但这没用。她的鼻子,应该是这样的形状。”他把手指蘸到啤酒里,在桌上画出了他想要的曲线。那线条很夸张,很难想象有谁的鼻子会是那样。

安吉丽娜看着那条线,仿佛是想把那条线牢牢记下,然后,她摸着自己的鼻子,“还是这样比较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似乎她也不在意去说服别人。

“品位太差了!”巴利喊道,他忍不住大笑起来。显然,从那时起,他发现安吉丽娜非常有趣。他继续对她说着贬损的话,但他这么做,似乎只是为了让她为自己辩护。很明显,她也乐于这样做。当她看着巴利时,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和玛格丽特的一样:深情款款,情意绵绵。她似乎在模仿玛格丽特。而艾米利奥尽管尝试了多次,在整个对话里,依然得不到任何人的注意。他不禁开始反问自己,到底是什么让自己鬼迷心窍地组织了这次聚会。

但巴利没有忘记他。他只是在遵循自己的规矩,当然,这个规矩有些无情,就连那个服务生也不能幸免。一开始,他冲服务生大喊,是因为他推荐的所有菜肴似乎都有小牛肉。后来他点了一道菜。但是,就在服务生要离开房间时,他在后面大喊:“你这条狗!你这个恶人!”声音里带着无缘无故的气愤,还有些滑稽。服务员似乎很享受这种大喊,还以超乎寻常的敏捷听从了他的指令。在他这样征服了每个人之后,巴利觉得已经给艾米利奥上了他想要上的那一课。

然而,艾米利奥却不会利用这个规矩,甚至在最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玛格丽特说她什么都不想吃。“小心点儿!”巴利对她说,“否则,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带你出来吃饭。我最受不了别人装腔作势!”她马上让他给自己点了份饭。她这么快就有胃口吃饭了,艾米利奥马上想到,自己从没在安吉丽娜那儿得到这种爱的示意。同时,安吉丽娜犹豫了很久,最后也表示自己吃不下牛肉了。

“听到了吗?”艾米利奥说,“巴利受不了别人装腔作势。”她耸了耸肩,说她不在乎自己迎合谁或者不迎合谁,而在艾米利奥看来,她的蔑视似乎只是直接针对他,而不是巴利。

巴利嘴里塞得满满的,对着其他三个人。“这次的牛肉大餐,”他说,“不是很协调。你们两个不太搭调。你像煤一样黑,而她白得像六月底的玉米穗——就像是学院的画家给安排的。而我们,他们应该给我们这个称呼:‘手榴弹兵和受伤的妻子’。”

对于这点儿,玛格丽特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感受:“我们一起出去,不是为了给别人看。”作为奖励,巴利亲了亲她的额头,但即使是这种爱的表达,也带着习以为常的无礼和假装的严肃。

安吉丽娜突然害羞起来,她看着天花板。“别装得这么纯洁,”巴利毫不客气地说,“好像你俩不做比那更过分的事一样。”

“谁跟你说的?”安吉丽娜问,她威严地看着艾米利奥。

“我没说。”艾米利奥弱弱地抗议道。

“那我倒是想问问,你们每天晚上都在一起做什么?我现在都见不到他了,所以他每天晚上肯定是和你在一起。以他这个年纪,又怎么会坠入爱河?再见了,桌球;再见了,我们一起走过的路。我还在那儿等他,或者说不得不忍受让遇到的第一个蠢货和我做伴。我们过去关系那么好。我是镇上最聪明的人,他名列第五,在我之后空了三个位置,然后就是他了。”

那个吻让玛格丽特恢复了平静,她柔情地瞥了艾米利奥一眼。“的确是这样。他总是提起你。他很喜欢你。”

然而,安吉丽娜却觉得镇上名列第五的聪明人配不上自己,她把自己的仰慕都留给了第一聪明的人。“艾米利奥跟我说你唱歌好听。你一定要唱几句。我很想听你唱歌。”

“听你这样说我很高兴。但我一般吃完饭都要休息。我消化的时间和蛇消化的时间一样长。”

玛格丽特猜到了艾米利奥的想法。她严肃地看看安吉丽娜,然后转向艾米利奥,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然后继续和他聊巴利。“当然,他有时候挺粗鲁的,但也不是一直这样,就算他在那儿,也没什么好怕的。”然后,她又用那种低低的、甜蜜的声音补充道,“为自己考虑的男人和那些不考虑自己的男人,太不一样了。”显然,“其他人”指的是那些她曾交往过的人。那一刻,他从自己的愁苦境况中挣脱出来,同情地看着她。她的确应该爱那些自己身上缺少的品质,像她这样甜美温柔的人,是无法独立生活的。

但巴利再次引起了他的注意。“你怎么这么安静!”他转向安吉丽娜问道,“你们俩一起度过的漫漫长夜里,他也是这样吗?”

她显然忘了他对她唱过的爱的圣歌,她故意唱反调:“他是个严肃的人。”

巴利心平气和地想提高艾米利奥的地位,他开始半开玩笑地嘲讽他。“就善良而言,他属第一,我只能算老五。他是我唯一能够认可的人。他是我的至交,另一个我,他想的和我一样,就算我没有当即认可他的意见,他也会马上接受我的意见。”说最后一句话时,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一开始说话时的好意,半开玩笑地把艾米利奥压在了自己的优势之下。艾米利奥不得不勉强笑着。

然后,艾米利奥觉得别人很容易猜出自己微笑背后的含义,便决定再说点什么,好让自己显得更加自在。他也记不起他们是怎么聊到了这个话题,他们说起了让安吉丽娜摆一个造型——在巴利头脑里所想象的那样。艾米利奥没什么可反对的。巴利告诉安吉丽娜,这不过是模仿她的形象,只是他不知道她是不是乐意付出更多。在艾米利奥和玛格丽特聊天的时候,她没问他的意见就答应了。现在,她又突然大喊着打断他冗长而呆板的演讲:“但我已经同意了。”

巴利谢过她,还说肯定会拜访她。不过要等几个月以后了,因为他现在手头还有很多其他工作。他盯着她看了很久,想象着为她画像时要她摆的动作,安吉丽娜高兴得脸都红了。别人可能觉得,在艾米利奥的痛苦中,至少有人和他做伴。但没有!玛格丽特根本就不嫉妒。而且,她也以艺术家的眼光看待安吉丽娜。巴利肯定会充分展现她的美,她说话的语气里,充满了艺术带给她的惊喜的热情,仿佛是看见了用塑性极好的黏土捏的一张脸,饱含着对生命的表达。

巴利马上恢复了他的粗鲁。“你真的叫安吉丽娜吗?你这么高大的姑娘应该有个小名。我应该叫你安吉罗娜,或者只叫吉罗娜。”从那以后,他一直叫她这个名字,还特意强调那个开口度大的元音,因此,这声音也最大程度地表达了一种蔑视。让艾米利奥惊讶的是,安吉丽娜好像并没有对这个名字感到丝毫的厌恶。她从不因此而生气,当巴利冲着她的耳朵大喊这个名字时,她只是笑着,好像他在给她挠痒。

回去的路上,巴利唱着歌。他声音很大,但声调平和,极富韵味和情感,虽然他喜欢唱的这首流行歌曲根本就用不着这样细腻的感情。那晚他唱这首歌的时候,因为当着两个年轻女人的面,不得不省去了一些歌词,但是,他用暗示性的眼神,还有声音里特定的性感,弥补了这种缺失。安吉丽娜对此非常着迷。

分别之时,艾米利奥和安吉丽娜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目送另外两人离开。“他肯定是瞎了!”她说,“他怎么会爱上这种连站都站不稳的枯瘦棍子?”

第二天晚上的时候,虽然艾米利奥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了一整天他要说的责备的话,但她却没给他机会。她有个十分惊人的消息要告诉他。那个裁缝给她写信了——她忘了带上这封信——说他这一年内都无法和她结婚。是因为他一个合作伙伴的阻拦,这个合作伙伴还威胁说否则就停止合作关系,收回资本。“他的合作伙伴好像是想让他娶他的女儿,那个驼背的女人——她当然和我的未婚夫很配。但沃尔皮尼发誓说,一年之内他就可以自力更生,从此不再受控于那个合作伙伴和他的钱,到那时他就会娶我。你懂吗?”他表示不懂。“另外,”她声音温柔地说,没有一丝胆怯,“沃尔皮尼说,这一年他必须满足欲望。”

后来,他终于明白了。他坚决地说,她不能奢望他同意这样的事。但他能提出怎样的异议呢?“你能确保他的诚实吗?”

“不管我做什么选择。他已经准备好找公证人签个合同。”

过了一会儿,他问:“什么时候?”

她大笑起来。“他下周日来不了了。他想准备好签合同的手续,要在两周内签合同,然后……”她停止大笑,开始吻他。

所以,到了最后,她还是他的!他所梦想的拥有,并不是这样的。但他还是激情澎湃地抱着她,他试图说服自己他很开心。毫无疑问,他应该对她充满感激。她爱过沃尔皮尼,也爱过他。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也许,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所期待的一种治愈方式。被那个裁缝玷污、被他占有之后,安吉也就不复存在了,而他,则会继续以吉罗娜来自娱自乐。他会表现得很开心,像她期待的所有的男人那样,像巴利那样,漠不关心又玩世不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