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一出口,他就迫不及待地对她表明自己的立场:这绝不是一场虚张声势的调情。因此,他或多或少地对她这样说过:“我非常爱你,但我们之间还是要保持距离——这都是为你好。”确实,他的话听起来一板一眼,很难让人相信他真的没有动情。要是再干脆点儿,他大概会这样说:“我的确很爱你,但对我来说,你不过是个玩物。在我的生命里,还有其他的事情——我的事业和我的家庭。”

说起他的家庭,他仅有的一个妹妹对他没有任何要求——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妹妹身材娇小,面色苍白。虽然比他小几岁,性格上却成熟得多——这或许是她一直以来的生活环境造成的。

两人当中,哥哥更自私一些。一直以来,她都像母亲那样,对他无私奉献。但他说起来,似乎自己的肩膀被另一个与他息息相关的宝贵生命给压垮了,似乎这种责任的重负,使他在生活中不得不小心翼翼,不敢冒半点风险。正因如此,他也失去了很多世俗的快乐,放弃了对尘世幸福的希冀。三十五岁时,他的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了一种渴望——对他从未品尝过的快乐和从未经历过的爱情。然而,想到自己已经错过了太多的快乐和爱情,这种渴望便夹杂着一丝苦涩和失落。与此同时,他对自己也有些怀疑——他清楚自己性格上的弱点——到目前为止,他也只是怀疑这些弱点,还没有机会去证实。

至于艾米利奥·布莱塔尼的职业,这就更加复杂了。他有两份毫不相关的工作,工作目的也截然不同。他的正式身份是保险公司的小职员,工资刚好维持他那个小家庭的花销。另一份工作与文学相关。除了给他带来不温不火、刚好满足其虚荣心的名声,这份工作并没有成就他的远大抱负——虽说一无所获,但也一无所失。实际上,自从他出版了一部小说并获得当地媒体的广泛好评之后,这么多年来,他就再也没写过什么了——这倒不是因为他对自身能力产生了怀疑,只是懒惰而已。他的小说用的是劣质纸,摆放在书店里,已经泛黄。小说出版之初,艾米利奥被誉为文学界的未来新星;而现在,他逐渐被视为文学界不可多得的人物,尤其在本市的艺术圈里,他的影响力可谓举足轻重。人们对他最初的评价并未改变,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展的方向稍有调整,仅此而已。

他深知自己的作品价值不大,所以从不炫耀自己的过去。但在艺术方面,他觉得和自己的生活一样,尚处于准备阶段——他的才华,就像一台正在建造的强大的机器,只是尚未启动而已。他永远处于一种焦急等待的状态:等待着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演进变化,这东西其实就是艺术;也等待着身外之物的眷顾——好运与成功——似乎他仍处于精力充沛的年龄。

安吉丽娜走到他身旁。她是一位身材高挑的金发姑娘,有着一双蓝色的大眼睛。她体态轻盈、优雅,面部表情丰富,白皙的肌肤散发出健康的光泽。走路时,她的头微微侧向一边,仿佛是由于梳在那边的金黄色辫子的缘故。她低着头,每走一步,就用手中精致的阳伞敲一下地面,好像这样就能听到对刚才所说的话的评论。当她终于确信自己没听错时,自言自语道:“太奇怪了!”她抬起眼睛看着他:“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这种话。”她不理解他,但看到他为自己承担着本不属于他的责任,为她规避风险,她又暗自得意。这一切,都让他对她的感情,好像是一种兄长之爱。

说出了自己的情况,艾米利奥总算松了口气,而后他改变了自己的语气,以应和当时的情景。面对着那张美丽的面孔,他滔滔不绝地讲述这些年来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是如何成熟又如何发酵。在安吉丽娜那双蓝色眼睛所激发的灵感之下,他的渴望仿佛又在那一瞬间得到重生。一直以来,他创作的灵感都源自他内心的思想——这么想来,他真正尝试写作似乎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而这个发现似乎给他单调、乏味的生活按了暂停键,增添了少有而又难忘的平和旋律。他的生命里出现了一个女人!她的青春,她的美貌,似乎产生了某种魔力,令他心醉神迷。他忘记了自己孤独、悲伤、充满挫折感的过去。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充满幸福的未来,而这个未来绝不会被她破坏。

他接近她,不过是想有个短暂的一夜情之类的经历——他常听人说起,却从来没经历过,至少没以这种实实在在的方式。她及时收拢了阳伞,好给他一个搭讪的借口。现在,他巧妙地纠缠在由这位年轻姑娘的生活编织而成的美丽的网里,不想从中解脱出来,直到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亲密。

但是,她让人惊叹的纯洁外表和无与伦比的健康——在修辞学家的笔下,健康和堕落难道不总是相反相对的吗——克制了他的初次激情。突然间,他不想和她进一步发展下去了。欣赏着她脸上的神秘——那清晰、精致的轮廓和表情里的无限甜蜜,他已经感到心满意足。他的幸福已达极致,他不再需要什么了。

她很少对他提起自己,而他常常陶醉在自己的感受里——即使她偶尔给他讲点什么,他也没听进去。显然,她很穷,甚至可以说非常穷,但是现在,她不无骄傲地对他说,她无须自食其力。这就给这段奇遇增添了些许魅力——调情的双方,若有一方食不果腹,未免会扫了恋爱的雅兴。对此,艾米利奥还没有太多切身感受,但总体而言,他目前得出的结论还算让人安心。如果这姑娘实诚,就像她清澈明亮的目光一样,他当然不会把她带坏。但是,如果她清秀的脸庞和清澈的眼神与其真实的性格并不相符的话,对他而言,就再好不过了。无论如何,他都可以尽情享受这段感情,事情无论怎么发展,似乎都不会带来任何危险。

安吉丽娜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但通过诸多暗示,她多少猜到了一些——即便是最难懂的词汇,也可以从艾米利奥说话的语气猜出一二。她脸色绯红,当艾米利奥试图亲吻她那双纤长的手时,她并没有把手缩回来。

他们在圣安德烈的露台上站了很久,晴朗的夜空中繁星点点,平静的海面上闪着一丝落日的余晖。虽然没有月亮,夜空却不太暗淡。夜色沉沉,周围一片寂静,一辆马车驶过露台下方的马路,虽已久远,车轮碾过崎岖路面的声音,仍清晰可闻。马车渐行渐远,他们竖耳倾听,直到车轮声终于融入无所不在的寂静里。两人在同一时刻开始听不到车轮声,便感到由衷的高兴。“我俩的耳朵很默契啦!”艾米利奥笑着说。

该说的他都说完了,便不想再说话。沉默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终于打破了沉默:“不知道这次见面会不会给我们带来好运。”他是认真的,他觉得有必要说出自己对未来幸福的担心。

“我觉得……”她回答,试着让自己的声音传递出和他一样的情感。艾米利奥又笑了,但觉得应该藏起自己的笑容。如果他当初的假设成立,那么,和他相识一场,安吉丽娜又会得到什么好运呢?

最后,到了分别的时候。她不想被人看见他和自己一起在城里,他也就跟在她身后慢慢走着,保持了一段距离——他无法真真正正地和她分开。她正值青春年华,自信、淡定,看起来那么迷人!虽然人行道上是一层泥泞的泥土,她却步态坚定,不曾左摇右晃。她举止笃定,外表优雅,内心却充盈着一种野性之美。

幸运的是,第二天他就了解了更多关于安吉丽娜的事——远远多出了她告诉他的。

正午时分,他偶然在科尔索碰到了她,他万分惊喜地冲她打招呼,他鞠躬的动作非常夸张——帽子几乎碰到了地面。她只是微微点头。然而,她那炯炯有神的眼睛闪过的一瞥,又令人心醉神迷。

那个名叫索尼阿尼的人,长得瘦小、干瘪,据说是一位贵妇的情人,喜欢在背后说别人坏话。他拍拍艾米利奥的肩膀,问他究竟是怎么认识那位姑娘的。虽然他们从小就认识,但已经很多年没说过话了。唯有这位漂亮女性的出现,才让索尼阿尼觉得有重温两人友谊的必要。“通过我朋友认识的。” 艾米利奥答。

“她现在做什么?”索尼阿尼问。听语气,他似乎了解安吉丽娜过去的全部,又因为自己对安吉丽娜的现在一无所知而感到难过。

“不知道,”艾米利奥答道,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接着说,“我倒觉得她是个好姑娘。”

“话别说得这么肯定。”索尼阿尼大声强调,仿佛他的看法完全相反。然而过了一小会儿,他又换了一种口吻:“我对她现在的情况不太清楚。我认识她那会儿,大家都觉得她很正派,尽管有段时间她常和别人处于暧昧状态。”

不用艾米利奥问,索尼阿尼就向他讲述了那个可怜的姑娘的遭遇——她曾经如何拥有好运中的好运,但最后的结果却很糟糕,而她也没做错什么。在她还不过是个孩子时,一个叫梅里吉的人疯狂地爱上了她。他长得很帅——这一点索尼阿尼不得不承认,虽然他一直不太喜欢他。而且,他还是个很有前途的商人。他对她的感情很认真。他让她从家里搬了出来——他对她的家庭没什么好感,并坚持要他的母亲收留这个姑娘。“那可是他的母亲呀!”索尼阿尼大声说,“那个白痴就不会换个地方和那姑娘谈情说爱,非要在他妈妈的眼皮底下。”他一心要证明那男人有多愚蠢,女人有多狡猾。没过几个月,安吉丽娜就回自己家了——她应该再也不会跑出去了,而梅里吉和他的母亲也离开了那座城市,听说他们运气不好,有一桩生意赔了很大一笔钱。但是,有的人说,事实根本不是这样。有这样的传言:梅里吉的母亲发现安吉丽娜背地里和别人有私情,就把她赶出去了。对此,索尼阿尼主动做了几次解释,虽细节有变,但主题相同。

很明显,谈论这种不雅的话题让他觉得很开心。艾米利奥只相信有可信度的话和众所周知的事情。他见过梅里吉,清楚地记得他的身材高大、健壮。显然,他和安吉丽娜很是般配。他曾听人说过,他是一个理想主义商人,敢想敢干,甚至他相信仅凭一己之力,便可征服整个世界。他也从和梅里吉有生意往来的人那儿听说,梅里吉为自己的远大理想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最后,跌入谷底的他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念头。然而,索尼阿尼的话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因为艾米利奥确信他知道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名利全无的梅里吉,缺乏走进婚姻的勇气,而安吉丽娜,本可以成为体面的富商之妻,最后却成了他手里的玩物。他对她深为惋惜。

索尼阿尼见证了很多梅里吉谈情说爱的时刻。他经常在星期天看到梅里吉在圣安托尼奥殿,安吉丽娜跪在神坛前祷告时,梅里吉痴痴地站在门口,在教堂的暮色中凝望着那一头美丽的闪光的秀发。

“这是双重爱慕。” 艾米利奥深为触动。梅里吉在教堂门口着魔似的痴情,他觉得不难理解。

“蠢货!”索尼阿尼激动地说道。

这次交谈过后,在艾米利奥看来,索尼阿尼自己的经历更为重要。他激动不安地期盼着星期四的到来——他就可以再次见到她。这种激动不安,让他变得健谈起来。

第二天,他就把他和安吉丽娜的事情告诉了他最要好的朋友——一位叫巴利的雕刻家。“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一样享受生活呢?况且这又没什么代价。”艾米利奥问他。

听了他的故事,巴利惊讶极了。和艾米利奥成为朋友的十多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他为女人如此兴奋。他马上察觉到其中的危险,并不看好这次经历。

艾米利奥并不这么觉得。“以我的年纪、我的阅历,我还能有什么损失?”他很乐意谈自己的阅历。而他称为阅历的,不过是他从书上读到的道理:对同类的极度不信任和鄙夷。

巴利四十好几的人了,他的岁月没有虚度,凭着丰富的阅历,足以帮朋友做出判断。虽然他不像艾米利奥那么有学识,却总有一种父辈的权威。艾米利奥对此欣然接受——因为尽管他的人生单调、平庸,生活里也没什么惊喜,但他还是需要别人指教他,这样才觉得安全。

斯蒂凡诺·巴利长得高大、健壮。他皮肤光滑,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一双蓝色的眼睛充满朝气,那张古铜色的脸庞似乎永不会老。他相貌端正,神情里总透露着一股倔强。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唯一痕迹,就是他稍微显白的栗色头发。

每当他感到好奇或产生怜悯之心,他严肃的表情就会变得柔和。然而,一旦有了对立情绪,即使是鸡毛蒜皮的闲扯,他也会一脸的严肃。

命运也不太眷顾他。虽然他作品的一些细节也得到了评委的认可,却经常被总体否定。因此,在意大利数以百计的广场上,没有一处容得下他的作品。虽不成功,他却从不沮丧。能得到几个艺术家的赞赏,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他坚信正是自己的作品太有独创性,才让它们失去了被大众广泛接受的可能性。他的理想追求,是自然天成、淳朴任性,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一种敏锐的思想。源于此,他的艺术“自我”纯粹而干净,完全脱离了思想或形式上的平庸。他不承认作品的成败会影响一个人的心情。但是,在他四处碰壁、陷入低谷而没能获得人生的辉煌之时,如果不是这种安慰,他真的可以走出那种失落的心境吗?他还能抬头挺胸、自信满满吗?女人对他的痴迷,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尽管征服是他的第一本能,他却缺乏坠入爱河的能力。在男欢女爱中,他尝到了成功的滋味,或者类似成功的东西。因为爱他,那些女人也爱上了艺术,虽然艺术本身对她们并没有什么吸引力。他对自己天分的自信,以及别人对他的爱慕和崇拜,这一切都使他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着优越者的角色。在艺术评判上,他苛刻而挑剔;在社交上,他不去刻意给人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总的来说,他一点也不受男人的欢迎,他也不屑和他们来往——除非他知道对方对自己有羡慕崇拜之意。

大约十年前,那时的艾米利奥·布莱塔尼还是个年轻人,他对巴利崇拜有加。巴利发现艾米利奥也是个利己主义者,还不如自己走运。由此,他对艾米利奥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喜爱。刚开始他和艾米利奥往来,不过是因为艾米利奥让他觉得自己是被人仰慕的对象。渐渐地,他和艾米利奥的交往越来越密切,他觉得自己离不开他了。两人的友谊,见证了巴利在各个方面的影响力。像所有雕刻家少有的友谊那样,两人的关系远比个性谨慎的艾米利奥所预期的要亲密得多。知识方面,他们的讨论局限于表现派艺术,在这方面,他们意见完全一致。巴利的观点很有趣,处于支配地位——即挖掘所谓的古典学者从艺术中剥离出去的单纯和朴素。二者欲达和谐,也很简单:巴利负责教,艾米利奥负责学,仅此而已。两人从没谈过艾米利奥的那些复杂的文学理论,因为巴利讨厌所有他不懂的东西。艾米利奥深受巴利的影响,连走路、说话和手势,都越来越像巴利了。巴利是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他不会受到外界的影响,和艾米利奥的相处,正如和那些完全受他掌控的女人相处一样。

“是的,”他说,在仔细听完了艾米利奥故事的每个细节之后,“我觉得你不该冒险。她不早不晚掉在地上的太阳伞和她立马答应你的约会,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件事情的性质。”

“这倒是真的。”艾米利奥表示同意。虽然他没告诉巴利其实自己一直没注意这两个细节,但现在既然巴利提起了,这两个细节就像刚发生的新鲜事,让他心头一震。“那么,你觉得索尼阿尼说的那些关于她的事,都是真的吗?”听索尼阿尼讲话时,他当然没把这两件事放在心上。

“你得让我见见她,”巴利慎重地说,“那样我才能做出更好的判断。”

对自己的妹妹,艾米利奥也没隐瞒这个秘密。艾米莉亚长得不算好看。她又高又瘦,面无血色——巴利常说她一生下来就显得苍白。她身上唯一具备年轻人特质的,就是她那双修长、洁白、精致的手,那双她格外在意、精心呵护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跟她提起别的女人,艾米莉亚一脸惊讶地听着。当发现他话语间满是热切的渴望时,她突然变了脸色,而艾米利奥还以为自己的语气平淡而得体。事实上,他什么也没对她说。然而,她已经开始像巴利一样,小声嘀咕着:“一定要小心,千万别做傻事。”

后来,她让他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她。艾米利奥放心地向她讲述了他们头一晚的快乐和幸福。然而,他本能地隐瞒了他对安吉丽娜的求婚,以及他对婚姻寄予的所有期望。他没料到的是,他给她讲的那些话才是最危险的部分。那时他正在吃晚饭,她静静地坐在桌边,一直周到地服侍他,以保证他不会讲到一半就停下来找东西。从家里那个用作书架的旧壁橱架子上,她读过上百本小说——她就是带着这种表情来倾听的。但是,让她惊讶的是,艾米利奥的故事有所不同——这正是它的迷人之处。她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听者,让她着迷的,不再是别人的故事,而是和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的故事。爱神已经溜进这栋房子,陪她左右,昼夜不息。她深吸一口气,似乎这足以驱散她生活中一直以来的死气沉沉的氛围。她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一种无悲无喜、无欲无求的混沌之中,而让她惊讶的是,她居然一直满足于这种状态。

兄妹一道,开始了一段新的人生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