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警察
马尔丹结了婚,有三个孩子,他在雷欧穆尔街一家商店当会计,每月挣三千法郎,而且为了养家糊口,业余时间他还当假警察。干这一行,要有明察秋毫的天赋,要能冷静而巧妙地当机立断。真警察无需选择跟什么人打交道,这由警官、警察局或线人向他提供,从而免得他浪费时间,也免得他冒险和操心。此外,真警察还有权出错。他可以将一位老板娘当作一家妓院的老鸨,可以把一个清白男子打个乌眼青,并不惧怕出了错会有什么后果。尤其是他用不着费心如何显得自然些。受到粗暴对待的人如何看待他,这对他来说是次要的,他感兴趣的也不外乎要了解人家的心理状态。
而马尔丹呢,他这个假警察,嗅觉必须灵敏。他不能将一个冒险家当作从前的服装业巨头,不能将一个穷人当作富人,一个硬汉子当作一个软骨头,否则就要遭受法律规定的严厉惩罚。为了估价人家的财产状况,大多数时间他都只靠不明确的情报。他每次去敲一个顾客的门,第一眼就必须看准一个人、一种性格,从而选定一种行动准则。他必须具备理想警察的所有品质,不仅如此,他在外表上、衣着上、形貌上、言语上,还应当符合公众最通常的想象。马尔丹装扮出一副模样,从各方面看都合乎警官的传统形象,就是这样,他也免不了根据他打交道的对象而自我调整。他双肩厚实,脸庞有点胖,以通常的方式戴上卷檐黑呢帽;穿上军绿色雨衣、高帮黑皮靴,怀表的银链公然拉在黑背心前,而唇上则蓄留着浓浓一抹黑胡子。
马尔丹也有一点不利的地方:他内心十分诚实善良,表露在他严肃而认真的态度上。善辈的这种品性,从他脸上每个毛孔极为明显地渗透出来,往往吓住他的那些受害者,使他们不敢提出同他进行肮脏的交易。他们面对一脸正气的警官,就认为他不可能接受贿赂。而马尔丹这方面,又讨厌走第一步,他还碍于廉耻心,有时连愤慨的话都不讲一句就走开了。碰到这种情况,为了解决问题,他就设法将事主关进壁橱里,然后将金钱和首饰洗劫一空。甚至有一次,他在小教堂街区的一栋楼里作案,一失手出了大事,顾客死在他手里了。他深受良心的折磨。幸好几天之后,那是一九四四年四月份,一次空袭炸毁出了命案的那栋楼,楼内居民全部遇难,他才重又心安理得了,认为他代行了天意。他感情上有这么多顾虑,可以想见他干上假警察这一行当,要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才能做出决定。实际上,一九四一年整整一年,他比较了精神价值和食物价值两种行情。当时,他老老实实地坚持,以最坚实的、颠扑不破的精神价值喂养三个孩子;可是面对孩子发青的小脸,不断轻咳的可怜的窄胸脯,他最终还是预感到给他们吃一定量的肉,就能让他们更加完整地吸取他那些坚强有力的教导。对他来说,大难题是引导他妻子赞成他的看法。然而,即使他成功地说服了妻子,全家生活也富裕起来,妻子却总唠叨,不断地规劝他,有时还指责他麻木不仁和怯懦。
“看貂皮大衣这样的价钱,现在可不是高枕无忧的时候。”她强调说道。
至于几个孩子,自然谁也猜想不到父亲从事的是什么类型的职业。几个亲爱的小天使完全单纯无知,吃着三百法郎一公斤的排骨,二百法郎一斤的黄油抹的面包片,应当说他们的脸蛋圆起来,变得红润了。马尔丹每逢因这第二职业而有所顾虑时,只要端详一下几个孩子健康喜悦的面孔、强壮的小身体,他就可以释怀了,心想道德不可能让他的孩子挨饿,患肺结核。这些考虑胜过妻子的规劝,有助于他克服疑虑和气馁,让他以新的热情重又开始干起来。他挑选挨宰的对象,主要针对那些黑市商人、秘密囤积居奇的投机者、处境困难的犹太人、某些类别的中间人和傀儡。巴黎行政机构和国家行政机构里,利用职务和影响进行交易的事并不鲜见,这也向马尔丹提供了宝贵的机会。他这种生涯的得意之举,就是向一个假警察帮勒索了五万法郎。不过,他初入这个行业时举步维艰,缺乏经验,险些付出惨重的代价。他看到有营业执照的商人以非法价格出售商品,自然而然就想去敲诈,有好几次险些让真正的警官逮个正着,殊不知那些商人定期向警官交纳好处费。后来,他屡次看到,同任何非法交易一样,黑市和旨在取缔黑市的执法机构勾结在一起。不道德的现象层出不穷,起初挫伤了他的正直和荣誉感,须知尽管表里不一的环境极不光彩,他的荣誉感却始终保全。仔细想想,他的心倒敞开接受宽容,认为真正的警官渎职而贪图金钱,也是情有可原的:
“他们也一样,”马尔丹想道,“他们要养活孩子,而只拿政府给他们的薪金,就无力保证孩子健康成长。他们都是诚实的人,善良的丈夫,善良的一家之主,也是善良的公务员,他们都巴不得继续老老实实地恪尽职守,不料爆发战争,接着是战败,被入侵,国土被占领。火车头多了,车皮多了,汽车多了,然而吃的少了。他们为了养家糊口,就只好出卖自己。他们想要稍微多挣一点儿,而其实他们始终是正派人。我不会相信一个人的品质,竟受一场情绪危机的摆布,那样就太可怕了。事实上,品德也同上帝本身一样。战争可以摧毁教堂,同样也可以摧毁力行品德所必需的生活条件。然而,上帝还照样永生,还照样莅临教堂的废墟之间。同样,我只要反视自身,就立刻发现有清新的美德在,真的,这是最主要的。不必非得是大学问家才能明白,原则要比作品重要得多。假如源头保持纯净,溪流浑浊只是暂时的。”
他这种思考绝少虚伪的成分,而他内心深处所抱的希望又十分高尚,因此他怀着毫无杂念的喜悦,看着解放时刻的来临。巴黎解放那天,马尔丹抱住妻子,流着喜悦的眼泪高声说道:
“解放啦,朱丝蒂娜,解放啦!终于到头了,咱们的苦难;到头了,我迫于艰难的时世所过的那种虚假生活。这道遮蔽美德光辉的浓雾,终于消散了。运载黄油、生猪、家禽和红葡萄酒的列车,开始从四面八方向巴黎开来。咱们等了多久,从前过的那种多么简朴、多么可敬的小日子,现在重又开始了。”
朱丝蒂娜并不回应丈夫的拥抱,她噘着嘴,低下脑袋,摆弄着她那沉甸甸的金手镯。
“你还记得吧,战前咱们的幸福生活,”马尔丹说道,“你还记得吧,咱们在灯下度过的夜晚。你给我补短裤的后裆,我就给邻家的食品杂货店算账,好增加点儿收入。咱们的日子挺穷,但是孩子能吃饱饭,衣服暖和,也有鞋穿。当时你多得意,用那么点儿钱就能对付过日子,而我也很得意,从来没有歇口气的工夫。这就是咱们要找回来的幸福,朱丝蒂娜。”
马尔丹也没有听妻子的反驳,决意放弃假警察的行当。差不多有两个月,他生活在良心的安宁和寻回自豪的喜悦中。他从未感到助理会计的职业如此美好。九月底,他领了三千五百法郎的工资,心想这笔钱代表他当月的全部收入,一股骄傲的情绪便形之于色。然而,他也不会把自己的警察天赋撂生疏了,要用在正当的目的上。他在闲暇的时候,主要出于爱国热情而不是业余爱好,用心调查一些可疑的人在占领时期的言行,向当局告发坏良心的爱国者,而且满意地看到七十一个人被他送进监牢。
“这有多好啊,为警察局干事儿。”他对妻子说道。
可是,他妻子却没有好气儿,抱怨说黄油涨价了,肉、葡萄酒和别的食品也涨价了。发工资那天,丈夫把三千五百法郎交给她,她揣进兜里,同时说道:
“这钱够我十月份抽烟的。对了,你得给我两万法郎。必须买……”
她列举了必须购买的物品、要付的款项,又切题地评论一番。照她的估计,要生存下去,所需的钱越来越多,可观的收入看来是指望不上了,那么可以预见总有那一天,全家就必然挨饿,陷入绝望的境地。这一通凄惨前景的描述,不免一时扰乱了马尔丹的心情;不过那天,他正要让人逮捕同楼层的邻居,而他无愧的良心更激发了他的乐观主义。三周之后,要钱的事儿又多次提出来,问题变得很明显:家里的积蓄快用光了。马尔丹尽管极不情愿,也不得不考虑妻子的抱怨及其日益迫切的呼吁。他妻子说,必须顺应时代,否则就别活在世上。总而言之,马尔丹经过多次思想斗争和痛苦考虑,决定重操旧业,去当假警察,不过有一点保留:这次堕落并不连累他的良心。次日晚上,他勒索一名不法商人:那商人向黑市大量供应打火机火石。这次行动捞来两万五千法郎,可是他怎么想没有连累良心,也无济于事,回到家里心里发慌,类似愧疚之感。随后一连几天,他都神情黯然,少言寡语。朱丝蒂娜见他这种沮丧的精神状态,担心他别彻底放弃这一行当,感到有必要给他揽活儿,告诉他一笔极好的生意。事关一个老妇人,她曾向盖世太保告发了十来个人,导致一个不肯去德国做工的二十岁青年被枪毙。当局已下了逮捕令,她就躲藏到蓝街的一个配有家具的房间里;而她藏身地点的秘密,又通过可靠女友说悄悄话的渠道,一直传到朱丝蒂娜的耳畔。马尔丹战胜自己的厌恶情绪,天黑时分去找那老太婆,违心地敲诈了她。他带着战利品要离开时,忽然灵机一动,不容她叫一声就把女客户干掉了。他以一种伸张正义和爱国主义的举动,补赎了他不端的行为,便感到极大的心安理得,以致四天之后,他勒索完钱又杀了一个年轻的民兵。从此往后,他一个也不放过他的客户了。他也同样处死黑市的投机商人,认为他们严重损害了国民经济。把人处决了,他还能扩大战果,将罪犯余下的财富一并纳入罚单。家里又恢复了欢乐和安宁。马尔丹尽量摆平谋生的需要和问心无愧的要求,情绪也就特别喜人了。至于朱丝蒂娜,她现在瞻念前景信心十足了。
“我看到咱们的桌子上有面包,”她颇为粗俗地说道,“当然了,黑市拖多久算多久,世上没有永远存在的东西,不过我还是相信,这情况怎么也得还有一小段时间。”
“不管怎么,”马尔丹指出,“反正不是我的过错。昨天还……”
“那还用说,我亲爱的,但是,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黑市嘛,近期还看不到头。此外,法国人无休止地相互蔑视,不择手段彼此陷害,只要还有人胆战心惊……”
“这倒是,”马尔丹叹道,“要想清洗掉民族的败类,还得需要时日,需要坚持不懈。”
马尔丹坚持不懈地杀人,每除掉一个,他就感到增加一分自尊。他经历一些令人陶醉的日子,譬如那个星期六下午,他干掉一个黑市商人、一个支持伪政权的人,以及在占领时期,一个委身给德国军人的坏女人。他并不总是关注客户是否同警察有过节,往往要在那些似乎上面有关系,或者凭侥幸逃脱惩罚的罪人之间挑选。在他的心中,伸张正义逐渐压过所有其他的考虑。他在街上游荡,有时似乎从便便大腹就认出一个黑市投机商,从眼神的邪光就认出一名通敌的法奸,于是感到自己紧握的大天使的利剑在震颤。
没有污点的人也同样难逃这种欲望。有一天,他揣在外套兜里的手握着伸张正义的刀,去敲一个女混混的家门:她的丑事众所周知,曾向德国人提供了有关蒙马特尔圣心教堂的艺术机密。她亲自来给他开门。那是个金发(或棕发)的年轻女子,有一张适中的嘴、一个适中的鼻子和一对呈现某种颜色的眼睛。马尔丹一见钟情,这种爱缠住他,勒紧他,伤害他,直透他的心灵和肉体。他坠入了情网。不过,我们也不要性急。马尔丹干假警察这行,学到许多有关人心秘密的东西,也养成了碰到意外情况,能迅速为我所用的习惯。他拉起年轻的女混混的手,轻轻地握住。
“我叫马尔丹,”他说道,“我是电影演员。我多次看见您走在蒙马特尔的街道上,我爱上您了。”
“先生,”那个名叫达莉拉的年轻女子高声说道,“您的神经完全失常啦!”
那女人一边喊叫,一边怀疑地打量不速之客异常的身影。
“我急不可待,要向您表白我的爱,”马尔丹说道,“不顾这身对我不大有利的打扮来见您。作为电影演员,目前我正扮演一名警察的角色,这您就该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化装了。”
“挺有意思,那,这部片子叫什么?”
“这部片子嘛,叫,叫《假警察》。是在占领时期开机的,现在快拍完了。而且,这也是为什么我能够演出,因为,我应当告诉您,我曾是被清洗分子,禁演两年。”
他这样讲,是要让她无拘无束;爱情的冲击真大,他充当被清洗分子这一新角色,甚至也不脸红。
“要注意,我才不在乎呢,”他口气潇洒地补充道,“我挣了许多钱,战后,我若是愿意,可以去美国拍电影。”
“那就让他们玩儿去吧,”达莉拉说道,“这样看来,他们也找您麻烦啦?我呀,您想想看,就在这个街区……”
我们的意图,不是在此讲述一个爱情故事。主要说的是他们连续三个晚上,到天价的饭店用餐,去电影院看放映《怪癖的迪德先生》,然后,马尔丹到达莉拉在朱诺林荫路住的那套房子,有浴室的两居室,二人开始了爱情生活。于是,一个个欢爱的不眠之夜,贯穿着多少淫荡的极乐。他们穿着黑市的浴衣,以闻所未闻的精妙方式相交欢,唱机同时播放着让·萨布龙的乐曲,或者歌唱市郊、配家具套房和凶杀夜晚的歌曲。天亮马尔丹才回家,他脑袋一片空白,眼神一副呆相,眼泡因疲惫而肿起来。
“我正在办一个特大案子,”他对妻子说道,“要花费时间,又难办又累人,不过值得出这份儿力。”
“放手吧,”朱丝蒂娜提议,“何必搞大家伙呢,我亲爱的?总归有危险。也不缺少小罪犯,他们不狡猾,每次也照样付给你五万法郎。”
她嘴上这样讲,心里却不会完全上当,已经怀疑丈夫的行为不正常。果然有一天,她的怀疑完全得到证实:当时马尔丹掏钱包,不料从兜里掉出一张达莉拉的照片,上面还有明目张胆写着逢迎和充满激情的赠词。朱丝蒂娜骂他没心肝,坏父亲,骂他是白痴,是头大蠢猪。马尔丹不得不下保证,晚上回家再也不超过十点钟,他说到做到,免得再引起吵闹。这些规定对马尔丹十分残忍,尤其他的情妇达莉拉指责他吝啬时间,几乎一直跟他赌气。马尔丹深感郁闷,他开始考虑他妻子是否跟第五纵队有点儿牵连,是否应当受到对叛徒的惩罚。果然有一天,全家人吃午饭,他忽然想起一九四三年一个夜晚,他妻子被空袭警报和炮声惊醒,就说过一句英国人是混蛋。他耳畔还回响着这句话。事情当然很严重。然而,他放了一马,没有惩罚达莉拉的罪行,就不免惶恐不安地想道,他惩罚妻子的罪行是否适当,这事儿他在心里嘀咕了好几天。人一旦离开了正道,再回来就要跌跌撞撞,还背着自己不公正行为的重负。朱丝蒂娜遇到丈夫的目光时,往往发现闪着奇异的光亮。一天晚上吃过饭,孩子都睡下了,马尔丹突然问妻子:
“你还记得吧,一九四三年十二月的一个夜晚,一阵空袭警报声把我们惊醒,你起身说了一句:‘英国人是混蛋。’还记得吗?”
“有可能,”朱丝蒂娜承认,“我不知道说过多少回……”
“看来我的记忆没有错。朱丝蒂娜,完全坦率地回答我:你说了这话后悔吗?”
“当然后悔了。”朱丝蒂娜回答,说话颇有分寸。
“那就好,”马尔丹叹道,“你既然后悔了,那就不要再提了。”
轻易就痛悔,赶忙就赦罪,正义未免可笑,可见马尔丹已经陷入泥潭。他放过自己的妻子,也就放过其他犯罪分子,这既由于懒散,没有时间,即他的闲暇几乎全花在达莉拉身上,又有爱情引发他多愁善感的缘故。现在,他往往待一个星期,什么也没有杀掉。有时他也反省一下,意识到自己无所作为,心中便想道:“啊!假如我有时间,看我怎么大杀一通。”正是在这样十分短暂的时候,他决定辞掉助理会计的职务。他这样做,以为会更加自由,会有更多时间去伸张正义。结果恰恰相反。他摆脱了职业的束缚,就更加完全落入达莉拉的掌握之中。他的闲暇时间,非但没有用到伸张正义的事业上,反而全部献给了爱情;他头脑迟钝了,精神萎靡不振,也变得乏味了,终日沉迷于卿卿我我,甜甜蜜蜜和眉眼调情;他的意志也薄弱了,人变得顽皮了,没正经,一天游游逛逛,又淘气,又没规矩,像个诗人了。很快,他就不杀人了。他看到流血就难受,仅仅要他的客户交赎金就行了。而且,他充当警官的技巧丝毫也没有丧失,操作起来甚至比从前更加得心应手了。客户乍一见这名警察的身影,脸就吓白了,还以为他是从侦探小说里走出来的,继而,再看他那堕落者的眼神里现在闪着贼光,也就镇定下来,向他提出肮脏的交易。
一天下午,马尔丹在情妇家中,身穿石榴红色丝绸浴衣,守着一炉旺火烤大腿,而燃烧的木炭不算小费要两千法郎一吨。达莉拉则坐在长沙发边上,正用糖夹子拔小腿上的毛,这时她又挺起赤裸的身子,将糖夹子放到茶几上,用双手厌恶地捧起裸露的乳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开始抚弄,揉搓乳房,就好像请求协助她思考;与此同时,她以温柔的,但含有批评的目光,打量着她情夫的脸。
“我的爱,”她说道,“你那副面孔,还要保持很久吗?”
“嗳,”马尔丹答道,“达莉拉,我的心肝,我的蜜罐,你想到哪儿去啦?我根本就不想板着面孔。”
“你没听明白我的话。我在问你,这副警官的面孔,是不是还要保持很久。你的形象,务必要变一变了。你那部片子早就拍完了。这简直成了你的服装。你就好像乐于弄成一副警察的样子。”
马尔丹尽量为他的胡子、军绿雨衣和高靿儿靴辩解,说他一直很珍视当初迷住她的这副外表。
“你变一变会特别英俊,”达莉拉叹道,“让我来给你打扮,肯定让你酷得难以置信。”
没有多久,马尔丹就顶不住达莉拉了,他由人刮掉胡子,穿上一件香蕉色垂到脚腕的大衣,戴一顶同色的运动帽,并且推到脑后,脚下穿一双亮色的鹿皮鞋,绿色衬衣上扎一条淡粉色领带。他回到家里一亮相,就使他三个孩子欢喜雀跃。他妻子却高兴不起来,问他是不是完全丧失了理性和尊严。
“我总归有权利跟所有人一样穿戴吧?”马尔丹天真地回答。
第二天,他同样天真地去拜访一个叫赫克托耳·杜朋的人。那是个黑市走私商,他花大价钱买通了关系,根据赚头和机会,倒卖黄油、发卡,或者印度栗子酱什么的,干一种没有暴利,也没有意外的生意,仅能获取百分之六百的利润,每月勉勉强强能挣上七八十万法郎。杜朋一见陌生的来客,远远就觉出是他圈里人,丝毫也不感到意外,心想准是来同他谈一桩买卖。
“马尔丹警官。”马尔丹说着,亮出他的假名片,而杜朋则憋回去愉快的微笑。
假警官说明他了解走私商的罪恶活动,甚至掌握有关他的组织机制的足够材料,可以确切地说出他在布列塔尼以每公斤五十法郎的价钱,买了若干吨黄油,又以四百五十法郎的高价卖给巴黎零售商。马尔丹还提供一些细节,列举一些姓名来支持他讲的这番话。
“警官先生,”杜朋答道,“您让我堕入五里雾中。从来,就是上辈子我也没有搞过黑市生意,顶多是作为顾客,条件允许时才买些物品。我问心无愧,我的看门人可以告诉您。另一方面,我也特别讨厌胡言乱语。肯定有人用假报告惊动了您的诚信,我愿意多出钱,把这件事搞个水落石出。您认为需要多少……”
“这样不大正规,”马尔丹忸怩着说道,“不过,好吧,我想用五万法郎,我们就可以在新的基础上重新调查。”
杜朋好像被剥了皮似的嚷起来,赌咒发誓说他一文钱也没有,最后只好认可出四万法郎,去开保险柜取钱。马尔丹独自留在客厅,将几件象牙雕艺术品装进兜里,好给达莉拉一个惊喜,而他的客户却在里屋给警察打电话。这位假警察刚接过数好的四万法郎,就被抓走了。到了警察分局,两位真正的警官态度十分激烈,指责他损害了他们职业的声誉,结果让他吐出好几颗牙齿。
这件案子审理也没有什么波折。马尔丹对他的辩护律师全部讲了几个月间,他所投身的一项伸张正义的神圣工作。律师经过深思熟虑,认为当事人所完成的壮举,一件也不要告诉审判官。他这样做有没有道理可以讨论。不管怎样,马尔丹被判两年监禁和剥夺五年居留权。种种迹象都表明,他这次不幸鎯铛入狱会从中得到教训,他当假警察的天赋,今后还会派上更好的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