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雇
银行人事部经理以惯常的从容态度,解释本行必须压缩总开支的理由。听他那口气,经济危机仿佛是一场赌博,是上流社会人士之间彬彬有礼进行的一场豪赌。阿贝达姆听得有点儿目瞪口呆。他坐在经理办公桌的前面,很难跟得上经理的演说:这些谨慎措施归结到一个十分肯定的结论,而他听着,仅仅间断地抓住一点意思。他由于懒惰,又性情懦弱,虽然命运已经确定,可是听到这种有礼貌的坚定声音,还是多少感到放下心来,就好像这正在辩论他的案子,而这种纯粹客套的开场白,并不包含对他的判决。他时而畏忌地微笑一下,表示赞同,并且扶正眼镜,颔首表示他领会经理所谈的全部道理。更有甚者,他还由衷地希望给经理提供论据,以便维持谈话,而自己则退到绝路,或许能命运逆转,又绝处逢生。他见经理阐述间歇,便抓住静默的片刻,他脑袋一晃,喉结从高高的硬领里挤出来,赶紧讲了一句:
“当然了,危机就是危机,谁也毫无办法。但愿危机早点儿结束。”
“但愿如此,”经理和蔼地附和道,“眼下,每人都应当做好准备。”
“这是肯定的,”阿贝达姆说道,“这是肯定的。”
经理抓住这一过渡,打开放在办公桌上的职员阿贝达姆的档案。绿皮硬纸板夹中有十来页纸,有出生证、犯罪记录摘要、家庭状况表、住址证明、求职书、一份听写和一道贴息题、品德调查记录、职员准时上班和工作的定期评价,他仔细审阅,并得出结论。阿贝达姆眼神恍惚,那张嘴赛似天使,他沐浴在诚挚的软弱这样一种氛围中。他在头脑里重复刚才他讲的话,但是有微妙的变异,足能迷惑他的不安。这一瞬间的交谈,就仿佛是这场谈话的高峰,他在上面发现了一个避难所。事情肯定会解决的。他耽于急公好义,嘴唇松软,心一片温存,只感到随时要宣泄博爱。这工夫,经理离此已经很远,他谈了减员之后,又评价阿贝达姆的表现分:分数很低。他指出单凭这种表现,就应该采取措施了,而经济危机只不过使其加速解决。
“况且,我多次警告过您,可是不能不看到事实,您根本就没有听进去。每时每刻,都有人让我注意,您做的清单里有差误,必须细查一遍。喏,昨天还有……”
他连想都不用想,就恢复了严厉的声调,让这位耐心等待者浑身一抖,把他从驰心旁骛中拉出来。阿贝达姆于是校正目光,正视经理的眼神,不禁惶恐得沁出冷汗。那些意有所指的句子,刚才断断续续在他的耳畔震响,却没有唤起他的注意,现在猛然向他表明了准确的含义。他那张瘦脸失去血色,嘴唇翕动,却未能发出声音,最后总算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被辞退了。”
经理合拢双手,放到领结上,眼睛闭了一秒钟,一副伤心而同情、又爱莫能助的表情。他那神情似乎在说,就是上帝本身对他创造出来的世人中,因自己的过错而受罪的人也无能为力。
“我被辞退了。”阿贝达姆声调虚浮地重复道。
他的一只手在膝上发抖,另一只手在狭窄的胸口摸索,往上摸到假领;只觉勒得紧而想解开。他有一种沦肌浃髓之感,感到孤独和致命的裸露,好似某些噩梦给他的感觉,譬如梦见文凭考试没有通过,或者只穿着衬衣在大街上游荡。然而,他还没有想象未来那些折磨人的不确定性,既没有考虑他妻子,也没有考虑他的三个孩子。他只是在心里念叨他被辞退了。辞退这个词儿,无需表达其现实,就如丧钟在他脑海里悲鸣。他又重复了好几遍,要把这个词儿磨去点儿棱角。他的目光盯住档案中的一份材料,认出是住址证明。他面颊一阵热辣辣的,真是又羞愧又忧伤。他还记得去警察局取证明的那天,差不多是三年前的事儿了,他离开仓库助理管员一职进入银行,表现出那种得意很可笑。在进银行工作初期,有一回他瞧了瞧表,对女看门人说道:“糟糕!我去办公室要迟到了。”他见女看门人敬重地微笑,便感到自己高大了许多。他想象得出,人家又会以什么样的微笑听取他被辞退的消息,而他骄傲的资本,眼看着一下子化为乌有。他这个可怜虫,一生又怯懦又毫无贪求,现在却比他最困难时期还要清贫了。一种隐忧已经袭上他的心头,流浪汉的生涯从前就曾向他招过手,那时候日子混得不好,社会的习惯生活没有他的份儿了,他落到死亡线上,梯子的下端,再也无处可降低了,于是他受到动物生活状态的吸引,要寻求那种安宁。现在,他为了抵制这种念头,便口中念念有词:“住址证明。”
人事部经理既尴尬又怜悯,审视这张逆来顺受的脸,这张像动物受到责备一样温和的脸。往常他的决定,对方在接受时态度总有点儿傲慢。他在任职期间,还从未碰到这样一个软弱到骨髓的人。他又偷偷瞥了一眼档案材料,确信他没有丧失公正,心想此刻他能给予阿贝达姆最好的东西,就是同情和鼓励的话语:
“请相信,阿贝达姆先生,我们失去您的协助深感遗憾。我们采取这一措施,也是受形势的逼迫,刚才我已经对您谈过了。这丝毫也无损于您始终引起我们的敬重和信任。正因为如此,我相信您到别处能够找到工作。您在我们这里任职的最后几周,我尽可能给您自由,方便您寻找工作……您今年三十六岁吧?这样年龄,什么也耽误不了……”
“这是肯定的。”阿贝达姆声音疲惫地附和。
他那一脸听天由命的表情,经理见了也不免泄气,啪的一下合上档案夹,表明这次谈话结束了。阿贝达姆离开座位,咕哝一声就算告辞了。他一走出经理办公室的门,心里便颇为不安地想道,他对待经理的态度是否合乎规矩。他觉得自己告辞未免匆急,后悔事先没有想好一句客套话。在通向楼梯的打蜡的走廊里,他不由自主地踮起脚走路,以免打扰集中在楼层这一翼的银行强势人物。对经理可能显得失礼的念头一直纠缠着他,直到上了楼,回到自己办公室的门口,还是挥之不去。猛然间,他又受到另一个念头的冲击:过几小时,他就得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妻子。他戛然止步,思想被回家的情景压垮了。回到办公室,他觉得也不行,自己这样六神无主,难以面对同事们的好奇目光。于是,他到卫生间寻找避难所。两名职员并排站在那里聊天。阿贝达姆躲进单间,关上门,坐下来细细品味回家的哀伤。在他的想象中,他的住房笼罩着苦涩的幽暗,在那里的生活变得战战兢兢了。他倒没有想到隐瞒这条坏消息,最后离开银行那天再说,况且他也做不到。他清楚等一会儿要发生什么情况,那场面真切地经过他的脑子。餐桌已经摆好,孩子们围着餐桌嬉笑。他妻子听见外间开门的声响,便离开厨房来迎他。妻子丝毫也没有看出他身上有什么不正常的,因为,他的表情和举动从来就不同他的愁苦协调一致。他也实在无能,连起码做做戏,让不幸的事显得体面些也干不来。他吻了吻妻子,随口讲一句:“我被银行辞退了。”并不提高声音,如同讲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话音一落,他就变回到从前那个人;他妻子和孩子都认出他原先的样子:自暴自弃,生活毫无热情,落到多坏的境地也总认命。家里人都逃避他那无能为力的平静目光:正是那种目光,从前在一切努力奋斗中都起泄气的作用。他亲了亲妻子,平静地说:“我被辞退了。”简单一句话,就足以让饮食的悲剧重新诞生。母亲又换上那副可怕的面孔,只因未来的日子难以保障,她似乎总在窥伺一种隐蔽的威胁。孩子们也学会了低声说话,格格笑一笑也感到不好意思。
阿贝达姆瘫在木圈垫上,目光发直,感到眼睛涌出了泪水。从前熟悉的一些念头,现在又纷纷出现在他的脑海。他擦拭眼镜的时候,就幻想自己有残疾,从而减轻他的责任的重负,也减轻他无能为力的愧疚。他成为盲人,别人怜悯他穷困,是个残疾人(又那么勇气十足)。继而,他又幻想眼看着死了妻子和孩子;别人还是同情他,他悲痛欲绝,得不到安慰;这样一来,他被辞退一事就失其重要性,他可以放情耽于痛苦中。多少悲惨的事情,他奇怪竟然能搁置了这么久,现在又纷纷涌上心头。他身处困境,从来不能想象会有失有得,或者会时来运转,而总是沉沦,用不着奋斗了。
阿贝达姆坐在马桶上将近十分钟了,他一通胡思乱想,不知不觉想到一种龌龊不堪的孤独,觉得满脑子都充斥这种幻象。他浑身坐麻木了,就有了远离尘世之感,永远不会受到社会的伤害了。他幻想的孤独同现实混淆起来,他也乐得相信他完全解脱了对他人的一切义务。甚至想到自己被辞退的事也不再伤心了。他完全感到物我两忘,只玩赏自己的疲倦和软弱。他的幻想越来越贫乏,在越来越细琐的题目上嬉戏,而他呼唤这样的瞬间,头脑释去所有的思虑,他从思考的习惯中解脱出来,变成一个自由人。可是,一阵很快走近的脚步声却妨碍了他。有人摇了摇门把手,不耐烦地嘟囔两声。阿贝达姆倒沉得住气,再拖几分钟,但是最后还是让那个不速之客给搅了,那人在门外鞋跟踏得咔咔响。
“怎么回事儿,在里边干什么呢?”一个气恼的声音问道。
阿贝达姆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因惶恐而一阵反胃,冲上鼻子的恶心气味,正是童年开学的清晨最凄苦时刻的感觉。他走进办公室时,只见科长同另一科的科长在谈话,自己得以回到座位而无人询问。他的三位同桌办公的同事没有抬头,只是偷偷瞥了他几眼。他们一定得到了通知,要不怎么显得不自在,仿佛受了领导照顾而感到惭愧。阿贝达姆重又拿起工作,发现他不在的这阵工夫,他的一部分活儿已经做完了。他认出紧挨着的两位同事,莫瓦尼埃和鲁凡的笔迹。这种友谊的表示,略微减轻一点儿他难过的心情。莫瓦尼埃有这样的举动,实在令他惊讶,因为莫瓦尼埃对他态度始终很粗暴,也毫不掩饰对他的轻蔑,怪他对社会问题漠不关心。莫瓦尼埃骂他是奴隶,是乌龟,到共产主义社会准干丢人的工作。阿贝达姆则认为,一名银行职员不应该讨论这类问题;而且就他个人而言,共产主义也不会给他提供任何新的机会。社会公正的这种完美制度令他疏远,类似一种厌恶的反应。他无需多推论就感觉到,在一个绝对公平的世界里,地位再降低就没有理由了,而他的地位要失真,也就更加恶化了。
到了六点钟,阿贝达姆不紧不慢地整理材料,一件一件细看,故意耗时间,好让几个伙伴先走。然而,莫瓦尼埃和鲁凡也不像往常那么着急,按照他的动作调整他们的节奏,似乎在等待科长离去。他们这种举动纯粹是不谋而合,并不明确要做什么,他们只感到应当为不幸的伙伴做点儿事情。等到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的时候,莫瓦尼埃将手搭在阿贝达姆的肩膀,动情地面对面注视他。鲁凡俯向办公桌,替他摆好没放在规定线上的笔架。大家在热诚的气氛中沉默片刻。阿贝达姆还不习惯接受友谊,他觉得又感动又惭愧。他垂着双臂,自己有点儿不好意思成为这样关照的对象,感激地看着两位伙伴。他为了表现自然点儿,便摘下眼镜,用手帕一角擦拭镜片,摇摇头低声说道:
“我被辞退了。”
“真倒霉。”鲁凡叹道。
“真讨厌!”莫瓦尼埃气冲冲地嚷道,“我说这真讨厌,他们竟然有权把一个人打发了。就是一条狗,也不能随便赶到街上去,不知道它靠吃什么活着。可是在他们眼里,一个有妻子和孩子的男人,还不如一条狗。”
走廊里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鲁凡摆手警示,莫瓦尼埃便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嗯?你就是听不进去。你总觉得大家拼命工作,好让那些老家伙去供养舞女是完全自然的事。我说连保住饭碗甚至都没有把握,必须乞求干活的权利,我那是胡说八道吗?在那段时间,他们就决定解雇你了……”
他停顿一下,以便衡量他这话的效果。在他的思想里,这段言辞激烈的简短讲话,仅仅是一个开场白,势必唤起阿贝达姆的愤怒。得到这样初步成果之后,他还要以更加巧妙的论据,改变阿贝达姆的观念。阿贝达姆若有所思,他朝鲁凡瞥了一眼,再次摘下眼镜,以和事佬的口气明确说道:
“银行那些人,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必须设身处地替他们想一想。”
莫瓦尼埃十分反感,他未免犹豫,是重接讨论的思路,还是放弃这场谈话。他最终明白不能抱任何希望,便恼怒地嘿嘿笑两声,掉过身去,同时说道:
“正是像这样的走狗,把什么事情都搞糟了。”
他气得双肩直抖,赶紧走开,以便消消气儿,同时顺手一弹,将阿贝达姆放在一摞文件上的帽子弹飞。阿贝达姆惊恐地咕哝一声,急忙扶正自己的眼镜。鲁凡替他把帽子拾起来,要去赶莫瓦尼埃,就同他握了握手,以同情的声调说了一句:
“事情都到这个分上,也改变不了,嗯?”
剩下阿贝达姆一个人了,他检查一下帽子,仔细掸去灰尘。他也不愿意惹一个同事不快。如果拿他这次的遭遇来观照,莫瓦尼埃的话在他看来基本上是有道理的。强加给他一个武断的决定,他也认为这并不是不可能,然而,他就是感觉不到一点点气愤。况且,这种不公正的起因似乎很遥远,又极难确定,他觉得拒绝某种假设更容易些。
他来到大街上,浑身一阵凉爽,走路的步子便拉大了。他一向爱观赏街景,这次也稍微排遣点儿痛苦。晚饭前的这个时辰,人行道上熙熙攘攘。阿贝达姆喜爱这股冲击他的厚重而匆急的人流,这种把他失意的记忆堆到他意识深处的喧嚣。重负压在他肩上的那种威胁,对他并没有太大妨碍,那是在心上的一处暗伤,周围的部分觉不出怎么疼痛。然而,回家的念头不时突然袭来,猛地摇撼他,勒住他的喉咙。于是,他加快脚步,要在一个行人的脸上,或者明亮的广告中,寻觅可以分神的由头。那种危险逐渐减缓逼人的气势,只剩下背心里面的伤痕了。
阿贝达姆走过了他平时乘地铁的车站,倒不是完全没有想到,而是抱有不明确的意识,碰一碰运气。走过去二十来步远,他才装作发觉了,就决定一直走到下一个车站。于是,他放慢步伐,觉得每走一步,就靠近一点儿他在美丽城的住所。他开始逛商店橱窗,花时间观赏他毫无兴趣的物品。他对着一双女鞋还停留了一分钟,那是一双蓝缎子鞋,镶缀着亮晶晶的假宝石。他离开时,带走了那双缎鞋准确的影像。
下一个地铁站已经在视线之内了,阿贝达姆再怎么费尽心机,也不可能望不见那块珐琅质的站牌和站口的路灯,也不可能望不见入口楼梯的人流。越走越近了,他气急败坏,想找一个像样的借口走过去。他的太阳穴怦怦直跳,眼睛也热辣辣的,他的整个意愿,就是竭力追求浮想联翩,可是他的大脑不听使唤,总那么不知疲倦地强加给他回家的景象。他登上所住公寓的楼梯,走进过厅,挂上瓜皮帽子,而孩子们的笑声已经传到他的耳畔。
他已经离地铁站几米远了,听见左边一名小贩叫卖:“一副背带。”他凌空捕捉到叫声,立刻抓住背带这个意念,强迫自己的意志从中发掘出一种借口来。他因费力思索而额头堆起皱纹,肌肤发潮了,以为就要抓到借口了,然而转瞬间,他的头脑又空空如也,思想又回到家中。他用手拂着地铁站栏杆时,就看见他的几个孩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妻子手里拿着抹布上前迎他;他不紧不慢地拥抱妻子,眼睛失神,淡淡地低声说了一句:
“我被银行辞退了。”
一个匆忙赶路的男人撞了他一下,骂他昏了头。阿贝达姆还咕哝一句:“一副背带。”然后伸手摸索,仿佛要抓住地铁站的栏杆。可是车站已经走过去,他立时又松了一口气。按道理,他可以一直步行到共和国广场地铁站,免得再倒车了。这样,他还要走好长一段大街,痛苦的时刻也就突然退后很远了。阿贝达姆步子十分稳健,神思差不多自由了,比平时更加好奇了。过了圣马尔丹门,大街变得昏暗了,行人的流动也不那么匆急了。阿贝达姆注意到,在一个门廊的幽暗处瘫着一个人,黑乎乎的蜷缩在一起。那人睁着眼睛,可是目光和面孔都没有神,深深地沉浸在苦难中,完全随心所思了,连乞讨的念头,甚至一句话都不可能形成。阿贝达姆感到一阵惬意的轻微震悚传遍肌肤,他还继续往前走,心里却在想那人不再惧怕发生意外的异样眼神。
圣马尔丹大街上,一些店铺开始关门了。尽管时间已晚,阿贝达姆还是颇为放心,他知道自己不会乘地铁了,到达共和国广场,就要决定步行回家,拐上神庙城郊大街,再攀登难走的那条美丽城大街。他为自己安排了这段暂缓的时间,便重新有了信心;到家的时刻奇迹般地推后了,他从而萌生荒唐的希望:就这样无休无止地继续走下去。然而,他走到共和国广场中心,望见神庙城郊大街的街头,及其远处房舍的侧影,又感到终点忽然靠近了。他进入另一个区域,已经到了他住的街区,等于说回到自己家中。他再也掌握不了时间,掌握不了充满悬念的旅程了。阿贝达姆站在一个避难所的边缘,还犹豫是否投身进去。他刚踏上大马路一步,又被一辆汽车给逼回来了。他再次恍若听见自己在昂维埃日街住宅里的声音,一时忍无可忍,便扭过头去,发现右侧有两行树木夹护的一条通道,于是慢腾腾走过去,径直穿行大马路,也不管司机纷纷骂他。他走了五分钟,就感到不自在,两腿发软,犹如被赶出马厩的一匹疲惫不堪的马。一阵愧疚压迫他的胸口。他觉得林荫路的灯光晃眼睛,就拐进一条小街;小街里开了好多家窑子,妓女在等候过客。阿贝达姆头戴瓜帽,还戴着眼镜,又一脸倦容,开头倒没人紧追不舍。后来有一个肥胖的粉头儿更为大胆,上前拉住他的胳臂。她穿着一双缀有假宝石大环的蓝皮鞋,阿贝达姆看着,觉得像在林荫大道一家商店橱窗所见的闪亮鞋子。那粉头儿见他注视的方向,便说道:
“你喜欢吗,我这双鞋,宝贝儿?”
“喜欢。”阿贝达姆咕哝一声。
“你眼光不错,这可是最贵的。怎么样,你要快活快活吗?我呀,你可不知道我多想……”
阿贝达姆没有逛过窑子,他从未欺骗过他妻子,而且提起妓女,也总是以厌恶的口气。不过,他这种鄙视纯粹是口头上的,其实,他并没有自己的见解。那窑姐儿企图把他拉到家去,不过还是小心翼翼的,免得把他吓跑。他垂着头,凝视着粗重的脚脖子下面的蓝鞋,还一直同一个从他的不幸和犹豫中冒出的念头搏斗。他终于横下一条心,而且特别急切,成为当晚头一个登窑子门的人。
阿贝达姆将瓜皮帽放到一张椅子上,他立在屋子中央,耷拉着手臂。那窑姐儿在床边脱衣裳,嘴上还喋喋不休,而阿贝达姆只是哼哈答应着,满腹心事的样子。窑姐儿裙子也脱下了,便贴在他身上,让他注意看她的丰乳。阿贝达姆用手碰了碰,有礼貌地笑一笑,但是显而易见他并没有动心,对此他本人也颇觉为难。窑姐儿想要加劲引逗,用手把他的欲火撩拨起来。阿贝达姆则踏着碎步躲避,用小动作和微笑进行推却。由于她那大块头猛然一扑,双臂搂住他的脖子,他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到身后的椅子上,只听纸板压坏的声响,椅子也险些栽倒。
“我坐到我帽子上了。”阿贝达姆站起来说道。
瓜皮帽果然一侧压扁,断裂,衬里从裂缝露出来。他们并排察看这个不幸的破损物。窑姐儿十分痛心,但是辩解这种意外不怪她。阿贝达姆不怪任何人。他那表情既不恼火,也不惊讶,只是稍微有点惋惜。
“没什么,”他咕哝道,“这是我平时戴的帽子。”
“你回去就跟老婆说,帽子滚到出租车的轮子下了;她也说不出什么来。”
阿贝达姆开始脱衣裳,窑姐儿又镇定下来。他掏出钱包,便把外衣放到帽子上。双方又用几分钟讨价还价。阿贝达姆钱包里装有六百法郎,差不多是家庭节余的半数,他总是随身带着,并不是有什么打算用得上,而是感到自己有点儿身份。一百法郎和五十法郎的票子,装在钱包里鼓鼓囊囊。窑姐儿瞄着钞票,目光显得颇不耐烦。阿贝达姆等她求了半晌,才给她一百法郎。在她把钱塞进蓝皮鞋里的当儿,阿贝达姆又把钞票和身份证收回钱包里,并把钱包放在他外衣上面显眼的地方。
在床沿儿劈开的大腿中间,阿贝达姆看到一簇又长又黑的阴毛,好似山羊胡子贴在臀沟的始点,还缀着沐浴的水珠。他垂下眼睛,心里很烦,既不敢退缩,又毫无向前的冲动。他愁眉苦脸地左右摇晃着身子,拉下衬衣遮住大腿,用鞋尖磨蹭着床前的小地毯。那女人脑袋仰在长枕头上,用话催他做爱。这时,他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眼睛斜视着她,说道:
“今天晚上,我感到没这个心思……不行,真的……”
窑姐儿站起来,只觉丢了脸面,也起了疑心,怕他将钱讨回去,准备顶住他的要求。
“不管怎样,反正不能怪我……这事儿应当早点儿想好!”
她见对方点头同意,便立刻放下心来,口气也随之缓和了。
“说说看,你究竟怎么啦?”
他放开衬衣襟,耸了耸肩膀,仿佛有意回避这个问题。
“你有什么烦恼吗?”
“哦,对,”阿贝达姆叹道,“有烦恼……”
她心生好奇,向前跨了一步,双手搭到他的肩上,用友好的目光盯着看他。阿贝达姆俯向她,亲了她两边的脸蛋儿,满不在乎地低声说道:
“我被银行解雇了。”
他话一出口,就感到如释重负,仿佛良心得到解脱似的。窑姐儿带着几分敌意打量他,心想他是不是戏弄人,自己要不要发火。阿贝达姆轻轻地脱身,穿过房间,走到陶瓷的洗脸池,开始洗手洗脸。他听见身后蓝鞋踏到床前小地毯的声响,接着又听见踏在打蜡地板上稍微减轻的脚步。继而静止了,窸窸窣窣响了一阵之后,又静止了。阿贝达姆悄悄扭头,瞧见那女人的侧影,正俯身翻他刚才放起来那叠积蓄的钱和身份证。他擦干了手,想到妻子和孩子惶恐不安的情景:他对他们还有怜悯之情,不过他已置身于这场悲剧之外了。那成为一则令人不忍卒读的社会新闻,已经很遥远,他就要忘却了。瓜皮帽压坏,积蓄不翼而飞等等意外遭遇,刚刚把他和他家庭拉开了难以估量的距离。
阿贝达姆在街上走了一刻钟,已经感到疲惫了,惬意的疲惫。他那顶破帽令行人不安。他低着头,肩膀一前一后顶风走去。他已然变换了记忆,什么也不知道了,只记得他一直在城里游荡,在地面上寻找生活,什么也不担心,什么也不希望了。在他记忆的黑夜中,冷风还没有完全抹掉那橱窗的一角:橱窗里蓝缎鞋上的假宝石环射出耀眼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