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费城 插曲 此时此刻
“主说,要有光。”
黑色布面一阵扑扇,接着,那个戴着兜帽的家伙已经消失不见。
米莉安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接着眨了眨眼睛。一卷白浪从天际袭来,整个世界突破迷雾的围困——仿佛从一潭牛奶中矗立起来。
那个正在说话的胖男人坐在她的对面。在他身后,一个敏感易怒的女人在来回踱步,那是他的搭档——一个酩酊大醉的女人,带着歪斜的笑容,嘴角深深地陷入那高耸的颧骨之处。她的手上包扎着绷带。
“你看起来像一坨狗屎。”格罗斯基,那个胖男人说道,还低声吹了一个口哨。
“你看起来就像被一堆垃圾袋缠绕包裹着的穿着运动套装的狗屎。”米莉安回答道。她的声音“听起来”略微有些生硬沙哑,如同赤脚行走在破碎裂损的贝壳之上,被沙土碾压磨损,被盐分刺痛灼伤。
衣衫褴褛,破碎紊乱,粗糙凌乱得一团糟。
格罗斯基只是耸了耸肩,笑了一下。他的声音非常温柔。不过,她知道如有必要,他可以提高音量。他的胸膛之中其实“暗藏”着一面轰隆作响的定音鼓。
他拿起那个箱子,正位于他面前的她的箱子。他将他那如同香肠串的手指放在了箱子上面。盖子一阵晃动,挂锁颤动不已。
那个干瘪的女人——韦尔斯,凯瑟琳·韦尔斯——十分紧张地来回踱步,仿佛她有什么东西需要藏匿起来。米莉安知道确实如此。
米莉安的脚下所感不异于她的双耳所闻:潮水即将一涌而进。就在不远处,那波浪汹涌澎湃、水势滔天,擅自闯了进来。她环顾四周,这里只是某座摇摇欲坠的海滩小屋。这些木板墙,仿佛在找寻某种情感上的支持,彼此依靠。头顶是被茅草覆盖的屋顶,一阵夹杂着鱼腥味的微风透过开着的窗户悄悄地溜了进来,悬挂着的蜘蛛网开始摇摇晃晃。
“我们现在在哪儿?”米莉安问道。
格罗斯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想要什么东西吗?”
“香烟。”
“你不应该抽烟。”
“你不应该沉溺于猪油和融化的奶酪之中。你现在还吃芝士汉堡吗,或者你只是将它们注入你那男性的乳头里?”她试图模仿着去描述注射的过程,但突然意识到她的双手被戴上了手铐,置于面前,而那镣铐则被拴在了一条桌腿上。这张桌子是木质的,古老陈旧,摇摇晃晃。如果迫不得已的话,她其实可以将其摧毁。
不过她并没有到那个地步。目前还没有,可以这样说。
“这个关于猪油的事情还真的挺有意思的啊!”托马斯·格罗斯基说道,“它其实恶名远扬。七十年代的时候,它与其他动物脂肪一起被妖魔化了。然而事实却是,杀死你的其实是植物脂肪。克罗斯克,人造黄油。那些,呃,那些反式脂肪酸会把你弄得一团糟。”他像是正在气愤地给山羊挤奶一般捏紧了一个拳头,“切断了你的动脉,这就像一个衣夹一般。”
“这可真是令人着迷啊!”她像捏一块海绵一般将这些字眼挤了出来,让嘲讽之意四处滴落飞溅,“谢谢你,卫生局局长胖子麦基!”
“我只是想说明,不能以貌取人。”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砰,砰,砰,“你看着我,心想,嘿,这儿有一个满脸雀斑的浑蛋,就像《摩登原始人》里的弗雷德·弗林特斯通吃掉了巴尼、威尔玛,将紫色的恐龙变成了恐龙汉堡。掀起他肚子上的一层肥肉,你甚至可以从里面找到一个被藏起来的夹馅面包。你以为我的死期即将到来,以为我的心脏如同老太太厨房里搁置太久的一个汤罐头:不久之后肯定会爆裂。不过,情况其实是这样的:我今年四十二岁,却如同十六岁的少年一样健康强壮。我的良性胆固醇可以堆到屋顶那么高。我的恶性胆固醇,扯淡,我才不觉得我有什么恶性胆固醇呢。我有非常棒的血压,和相当完美的血糖值——我甚至连‘糖尿病’几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我吃得非常健康。我喜欢各种各样的绿色食品。甜菜、羽衣甘蓝、菠菜,显而易见我的身体很好。”
“显而易见。”
“所以,也许你并不需要这么自以为是。”他张开嘴唇,他的舌头在他那两排平滑整齐、洁白无瑕的牙齿之间来回舔舐,发出一个湿润而空旷的声音,“因为也许你不知道你在看着什么。”
“也许你忘了,我知道你会如何死去。”
他的两颗眼珠被包裹于厚厚的眼皮的层层褶皱之中,只露出一条细缝,看起来仿佛有人将上下眼皮的肌肤捏紧,欲将其合上,但是突然,那双眼睛猛地睁开,她在他的双瞳里看到了一道光,在那片漆黑之中一闪而过:愤怒之光,明亮耀眼的白色,如同一柄钢之刀刃中蕴藏的光芒。
“又是这个。”他说道,“好吧,我会和你玩这个游戏。所以你是说我的健康最终会将我杀死是吗?你到底会不会做那件你声称会做的事啊?”
“现在是什么时候?”米莉安问道。轮到她转移话题了。
韦尔斯低头看着一块精致高档的手表,一块新手表,是摩凡陀牌的。它空荡荡地悬挂在她绷带附近那骨头突出的枯瘦手腕之上。米莉安心想,我们很快便可以开始这一切了。
“下午五点。”韦尔斯说道。这是一个吸烟者的嗓音。一个充满了生锈的铁片与癌症前期的声音,从这个女人那如干茅草屋屋檐一样沙哑的喉咙之中散发出来。然后,韦尔斯往格罗斯基与米莉安之间的桌子上丢了一根烟。
格罗斯基看了他的伙伴一眼。
“让她抽烟。”韦尔斯说道,“让我们结束这一切。”
“好吧。”格罗斯基说道。他将香烟朝着米莉安轻弹了过去。那根香烟滚了过去,她抓住了它,像一只活板门蛛跳跃着扑向它的猎物。韦尔斯递给他一个打火机,但他却没有递过去。他旋转把玩着这只打火机,龇牙咧嘴地笑着。米莉安用双唇转着那根香烟,咬着烟嘴,舌头舔舐着卷烟纸的边缘。她很想来一根,烟瘾带来的感觉就像是被一群饥肠辘辘的野狗撕咬一样令人崩溃。
格罗斯基的身子向她倾斜过去,敲击着那个廉价的加油站打火机——吧嗒吧嗒吧嗒。只有零星的火花,空有余烬,空洞的承诺,没有火焰。
他耸了耸肩,把打火机放到一旁,“那好吧。”
“再试试。”
“我不是来呼吸你的臭味的。我得完成这件事情——”他朝韦尔斯伸出了大拇指,“但我不是和你一起完成这件事。”
“我这几个星期过得简直糟糕透了。”米莉安愤怒地咆哮道。
“噢噢噢噢,嗬嗬。我知道。我们马上就开始谈论这件事。”
“我想要我的香烟。”
“你必须告诉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情,那样也许你才能够得到香烟。噢,也许我会给你弄来一盘绿色食品——这对晒伤非常有益。还有——还有——也许你也可以摆脱那些镣铐了哟。或者,也许不会。无论如何,一切都取决于你,布莱克小姐。”
“布莱克小姐?干吗如此正式啊?拜托,你就叫我‘去你妈的’。”
“我想知道关于这个男孩的事情。”格罗斯基说着从他腿上的文件夹中抓起一张照片。他隔着桌子将照片滑过去。她看到照片的一刹那,感觉到仿佛有一个人猛然将她的一项重大权利剥夺而去。一个孩子正在从一个娃娃的胸部扯出它的布料填充物。
照片中的这位年轻男子已经死了。
宽松的绿色老鹰牌外套上溅满了鲜血。
血被冬天冰冷刺骨的雪水浸得发黑。
此时此刻,在这座小屋之外,潮汐隆隆作响,奔涌而来。
冥冥之中,海鸟叽喳鸣叫,喋喋不休。
也许是一群塘鹅吧,米莉安心想。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接着,她向他讲述了那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