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Chapter 7 1953年

塞莱斯汀·詹姆斯

“我一整夜都在和机器人杀手搏斗。”玛丽自言自语道,虽然我一直在她身边干活。

这一年距离总统遇刺、世界陷入混乱还有整整十年,但玛丽的想法实属超前。近来杂志上流行的机器人已和其他东西一起,在她脑海中生根发芽。核武器,太空旅行,人参。整个小镇都为用甜菜炼制出来的糖而疯狂,但玛丽认为糖并不健康。她开始谈论饲养蜜蜂,但她最喜欢的话题还是机器人。

“机器人没有感情,”她悲观地说,“你不能指望他们仁慈。”

“你什么时候指望起那些普通士兵了?”我对她说,“他们的仁慈在新兵训练营流汗时就消失了。”

我是听拉塞尔说的,他知道这些。他刚从退伍军人医院出院,从朝鲜战场回来后,他就一直住在医院里。现在总算回家了,再也不用当兵了。但他比以前更加伤痕累累,所以有人说要把他列为北达科他州功勋最为卓著的英雄。我觉得这很愚蠢,仿佛他这辈子都是为了挨枪子儿。现在,他必须等州议会的某个官员在纸上记下每个退伍军人的伤口数,算算谁贡献的血肉最多,然后给他们打分。

长时间的服役使他习惯等待。前不久,我们才听到他姐姐伊莎贝尔的坏消息。她嫁给了一个苏族人,搬到了南达科他州。我们听说她要么是被打死的,要么是出了车祸,总之死得很惨。但除了死讯,再没有其他消息,她丈夫没来过信,我们也不知道她是否有孩子。如果有,那她的孩子也没传来任何消息。得知姐姐死讯的那个周末,拉塞尔赶到南达科他州,但葬礼早就举行过了。他回到家告诉我,伊莎贝尔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了,没留下任何踪迹,也没有任何遗言。

拉塞尔要么整夜待在酒吧,要么闷闷不乐地待在屋里摆弄工具箱,玛丽知道后便雇他修理店里的厢式货车和电机冷却系统。现在,他整天跛着腿进进出出,从头到脚油腻腻的,新添的条条伤疤看上去就像动物身上的斑纹。他连续几小时修理冰柜,手被冻伤红肿了,但他的精神似乎比之前好了些,对生活有了些兴趣。

拉塞尔日益好转,而斯塔的状况却越发糟糕。我们不是直接从她口中得知的,而是从顾客的闲谈以及我们自己的观察中得知的。有人听说她回到了普黛克餐厅的厨房,嫌弃丈夫吉米煎炸食品的方法。普黛克餐厅煎炸食品时都是先蘸上面糊,然后油炸,这是本地人最爱的煎炸方式。但斯塔想把那儿变成一间高档餐厅,“四星级的”,我们的顾客听到她大声地说。他们眼见吉米红着脸,跺着脚趾尖细的小脚冲出厨房。他坐到柜台边,拿出一整盘挂糖衣的肉桂卷,讲究地掰开吃了起来,怒气不减。他一生气就吃甜食,所以胖了不少,连卡座都挤不进去了。

然而斯塔仍旧瘦得跟牙签一样,仍旧那么尖酸刻薄。为了永葆美貌,她比以往更注重打扮。她花几小时做一次头发,还花钱护理皮肤,结果她的皮肤就像塞了填充物和防腐剂。

所以呢,拉塞尔有战后抑郁症,斯塔像被腌在泡菜坛里似的,而玛丽则有一百万个古怪离奇的想法。她前天夜里还梦到了我刚提到的机器人杀手部队。

“他们朝我冲过来,”她说得起劲,“手指射出致命的射线。”我们坐在厨房后面玻璃门廊下的塑料椅上,地上铺着水泥砖。花园里爬满了茂盛的相互交错的攀缘植物。我认为她的想法匪夷所思,我也是这样告诉她的。

“当然,”她答道,“一般人想不到。”

“你的确不一般,”我对她说,“我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让你更开心。”

我不知道她是否听进了我的话。过去几年里,她似乎变得更有分量了,不是指体重,而是内在的言行,变得比以往更加坚定,不喜欢的话她不会去听。现在,她走在许许多多的花盆和温床间,试着按自己的想法种植花草。

这儿的土壤掺杂了咖啡渣和蛋壳碎片,很有营养。用碎骨头做的肥料让她的月季深红油亮。生菜小小的叶球用吊袜带扎紧。西红柿的粗茎耷拉着,根部用干猪血和橡树叶覆盖。文竹和细葱像头发一样被风吹得到处都是。玛丽把手边能用的东西都用上了。她弯下腰,把西红柿的茎固定在细钢条上,这些钢条可能是她从建筑工地上捡来的。

我们停下手边的活儿准备吃午餐。这时,艾德里安喊着说来客人了。这个男孩在别人需要帮忙时随叫随到,据说还是我的表弟。

“别一个劲儿围着西红柿转,”出门时我提醒玛丽道,“准备做肝肉香肠了。”已经混合好了的香肠馅放在大钢盆里,可现在得有人去清洗牛肠衣,然后将香肠馅装进灌肠机的漏斗里,最后将灌好的香肠扎成环形。

“知道了,知道了。”她说,可我并不知道她是在回答我,还是在安抚面前的西红柿。我穿过大厅,来到外边的柜台,站在外面的顾客是我们的老同学——华莱士·费弗,他现在是商会主席,依旧单身。他正透过厚厚的玻璃专心地看着里面的牛排,好像它们会突然离开垫在下方的绿皱纹纸。柜台里的灯照亮了他的脸,在他的眼睛和鼻子下方投下紫色的阴影。

“今天要买点什么呢?”我问道。华莱士是我们的常客,但已有好几个星期没来了。

“下午好,塞莱斯汀,”他说,“我想见见玛丽。”他朝我四周看,但无论是顺着大厅看,还是透过玛丽办公室的窗户看,都没看见她。

“她在后头呢,”我告诉他,“忙着绑西红柿的藤。”

他看起来既失望,又松了口气。“没关系,我下次再找她聊。”他说。我问他事情是否很重要,但他只是一边用指甲轻敲柜台玻璃,一边小商人般地微笑着。

“我可以看看那块肉吗?”他问道。

费弗必须把肉拿到近处看看,仿佛那是从箱子里取出的珠宝。我将那块红色牛排放在一张蜡纸上,仔细看过之后他点头表示可以。

“把它包起来吧,”他说,“再来四分之一磅的长角切达干酪。”

我把他要的干酪切好,将两样东西一并包在白色包装纸里。我很好奇他来找玛丽干什么,于是我问他是否需要叫玛丽出来。

“不,”他挥手表示不必,“不用,别叫了,就是这事。”

他拿出《阿格斯哨兵报》给我看。广告占了整版:“盛大开业。”上面写着:“火焰虾餐厅”“斯塔家”。广告还提到了“用餐愉快”“氛围淡雅”“食物精美”,并附上了一份菜单。

“是不是光看着就觉得美味?”华莱士说,“你知道的,斯塔的餐厅真是为我们小镇增光添彩。”他兴奋得说话声都变了。玛丽正拿着线团穿过大厅,也听到了他说的话。

“什么事啊?”玛丽问。

“玛丽!”华莱士朝她微笑着说,并从西装夹克的内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白色信封递给玛丽。他解释说:“镇上每家店都会收到这封信,可你的斯塔表姐嘱咐我说一定要确保你收到了。”

“这确实是她的风格。”玛丽说。她打开了信封,我看见里面装了张请柬,上面印着凸起的字。玛丽把信递给我,斯塔在信里诚挚地邀请我们参加“斯塔家”一星期后举行的开张宴会。信末是斯塔写的密密麻麻的小字,提醒参加的男士穿西装、打领带,女士衣着得体。斯塔这是变相地告诉我们,她根本不欢迎我们这些社会底层的穷亲戚朋友。她向我们发出邀请,不过是想借机展示她富有的新生活,从而羞辱我们。

我对着小小的米色请柬寻思,玛丽则在看报纸上的广告。

“斯塔家。”她把“家”说得跟“糖”一样押韵,报纸上的广告和菜单似乎并没让她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华莱士一离开,就有位顾客把斯塔餐厅背后的故事告诉了玛丽,我和玛丽站在柜台边时,玛丽又将故事告诉了我。她说,斯塔和吉米终于离婚了。这本是秘密,现在已成定局,他们已经分居。吉米分得房地产中介公司、废料场、仓库和出租仓库,甚至还分得蹦床酒吧——这是他为吸引年轻人开的,以及他的迷你高尔夫球场。斯塔则分得房子和餐厅。她关掉了普黛克餐厅,重新做了内部装潢,还更换了包括厨师在内的所有员工。玛丽说所有员工都是大老远从明尼阿波利斯雇来的。最后这一点显然激怒了玛丽,她说着便黑了脸。

“这么贵,”我看着广告上的价目表问,“你觉得谁会去‘斯塔家’吃饭呢?”

玛丽回答不了,也想象不到。客人讲的故事使我想起一件事,这几周普黛克餐厅的外观的确有了很大的改变。

我看到工人们撕掉普黛克餐厅船尾桅杆上的彩色塑料旗帜,放下救生艇,最后漆上深酒红色油漆,覆盖了以前蓝色和白色的航海装饰。尽管如此,还是看得出船体、舷窗和桅杆,这些都不能动,否则会对建筑底部造成结构性破坏。现在,从小镇边上走向餐厅时,你看到的不再是一艘欢呼着靠岸的小船,它成了一艘阴郁到几乎让人害怕的大船。这是斯塔的黑船,在左右摇晃的紫杉树丛中起锚,准备起航,仿佛要去收集灵魂。

我这个想法很奇怪,但当我和玛丽经过普黛克餐厅,第一次看见它的变化时,她坚持认为那看起来像艘亡灵船。

现在,玛丽将请柬扔进垃圾桶,又转身回去灌香肠。显然,她不打算去斯塔那盛大的开业宴会了,但我跟在她身后,将请柬从垃圾桶里捡了出来。

“不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吗?”我问。

“什么里面?”玛丽正在整理放肠衣的盘子,解开打结的不透明肠衣,准备灌肠。

“斯塔那儿。”

“干吗浪费钱?”

我没答话,想看她是否会继续说下去。

“那地方让我起鸡皮疙瘩。”她说。

“肉铺也能让有些人起鸡皮疙瘩啊。”我转过身来说。我不喜欢玛丽这种态度,她从不去理解自己不喜欢的事物,她这种态度让我生气。我揭开灌肠机的盖子,开始用扁平的铲子将混了肝脏的馅料装进灌肠机。玛丽将肠衣的一头固定在喷嘴上,然后用围裙擦了擦手。

“不管你去不去,”我说,“我都要去看看。”

过了一星期左右,在开张当天,玛丽改变了主意,问我什么时候出发。

“晚餐时。”我回答。

“那我们开店里的卡车去吧。”

我不愿坐着低矮的栗色厢式货车出现在斯塔的停车场,卡车的每扇门板上还用粗体字写着“肉铺”二字,但不值得为这样的小事跟玛丽争论。所以我们那晚碰头,穿着最得体的夏装。拉塞尔迅速坐上驾驶座,玛丽坐在副驾驶座。我只得爬到后面,蹲在他们身后,时刻留心,以免勾破长袜的膝部。

拉塞尔穿着崭新的灰色西装,这是我给他买的,因为他的两件军装被县博物馆要去了。军装现在穿在裁缝店的一个模特身上,与一张照片和一张罗列了拉塞尔所获勋章的清单一起放在陈列柜里。拍那张照片时,他刚从二战的德国战场回来,还没上朝鲜战场,那时他的疤痕比现在更有吸引力。玛丽将花白的头发梳成法式髻,穿着铁蓝色的连衣裙。连衣裙材质是光亮的塔夫绸,肩上还系着镶有水钻的蝴蝶结。这条裙子的颜色不适合玛丽,裙子收紧的上身和巨大的收裥裙都不符合她的风格。这是女士们在商店年终清仓时捡便宜常犯的错误,玛丽这条裙子很可能就是这么买来的。而我呢?别人一直建议我穿柔软的定制服装,因为我个头高,骨架宽。我现在穿的是粉红色的褶边衬衣,外面套一件棕色的西装夹克,搭配夏款针织短裙。除了玛丽,我想我们的穿着还是挺体面的。玛丽正弓着背,用报纸擦鞋面,然后对着座椅间的手套盒咕哝着什么。她不喜欢拉塞尔开车,但我说服了她,让他开,我不确定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太要面子,而男士开车是惯例。我还是希望别开厢式货车去,我不想与优雅的环境格格不入。

“我的蓍草签哪儿去了?”玛丽抬头盯着我们问,一只手仍在地图、太阳镜和一堆送货单里翻找着。

这些蓍草签据说能预测短期内发生的事。但我觉得即便用了蓍草签,也不一定能预测出那天夜里会发生那么多事。最近,玛丽一直都在派送特价猪肉,阅读有关心理投射的书。她声称自己年幼时就有这个特异功能,当时她在学校溜滑梯时跌倒,使耶稣在冰面上显灵。这已是陈年旧事,没人记得了。对我而言,我睁圆了眼睛都看不出圣像,所以我不信这一套。我对玛丽说,连她都开始相信那些旧剪报上说的了,但似乎什么都无法动摇她坚定的信念。

“到了。”我说。我现在满眼都是玛丽那刺眼的连衣裙。拉塞尔下车了,他的五官好像都缝在一起,我已看习惯了,可别人经常会被吓到。这会儿我对自己没了自信。我个头太高,脸太宽,咧嘴笑时露出的牙齿让我看起来很凶,这点我遗传了母亲。但我知道,担心我们在其他人眼里的形象也没什么用,所以我也就不费心了。

走进餐厅时我没有畏缩不前,扭扭捏捏。我像往常一样迈着大步,对穿着蓬松舞会礼服的小个子女领班说我已预约了。

“詹姆斯?”她翻看着皮质封套的宾客簿说,“对不起,恐怕没有预约。”

“阿代尔。”玛丽报出她的姓氏,并开始拼字母。

“有,有。”女领班说道,“女士,我们为您预留了桌子,这边请。”

她领着我们穿过一扇扇软包门,门的夹层填充着弹性棉,就像疯人院房间的墙壁一样,最后我们来到了昏暗的高级包厢。

“我说什么来着,”玛丽说,“这地方很怪异。”

我伸出手臂想让她别说这些话,却只碰到了稀薄的空气。我似乎看到了她裙子散发出的幽灵般的光,但这里太过宽敞,到处都是阴影,对视觉有欺骗性。我们拉着彼此的袖子向前走,走在前面的拉塞尔抓着女领班的手臂。女领班在这样的氛围里走得很稳当,像山洞里的向导。我们路过的每一张桌子上都有一只碗,里面点着蜡烛,烛光闪烁,我发现很多桌子都有人坐了。大家来到这儿,或是像我们一样被餐厅的新奇吸引,或只是想体验美食。我起初以为他们都眯着眼睛在看巨大的相册,但当我们坐下后,服务生递了一本给我们,我才明白原来他们看的是菜单。

“我们的老板斯塔·鲍尔太太会亲自接待您。”女领班对我们说。

“告诉她,不必麻烦。”我还没来得及踢玛丽一脚,她就已经开口了。

女领班眉毛往上一挑,然后转身消失在餐桌之间的阴影里,一个男服务生走了过来,我们都点了苏打威士忌。但这儿实在太黑,我相信斯塔一定是遮住了舷窗,这样做太失策了,因为哪怕能有微弱的星光透进来,我们看菜单也会容易些。碗中的烛光特别微弱,靠这点光根本看不清菜单。但幸运的是,拉塞尔抽烟,不过这又不太幸运,因为当他拿着打火机靠近菜单看上面的字时,菜单恰巧被点着了。他一开始并没注意到,我们其他人也没注意到,只是觉得桌上的光越来越亮。我借着亮光赶紧点了菜。随后拉塞尔拿起被折成皇冠状的、上过浆的亚麻餐巾扑火。餐巾盖住了火焰,火熄灭了。

“没事了。”拉塞尔安慰提着一罐冰水站在我们身后的服务生。黑暗中,一小团烟雾从我们桌上升起。我知道引起的混乱必定会把斯塔吸引过来。果不其然,她很快就出现在我们面前,身穿黑缎礼服,戴着珍珠项链。她俯下身,尽量避免弄出太大动静。她低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桌上的烛光让她的脸看上去变了形,像戴着万圣节的面具,如同可怕的女巫。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她低声说的不是烧焦的菜单,不是冒出的黑烟,也不是我们制造的混乱,而是她那进退两难的处境。

“到后面来,”她说,“跟着我。”

可玛丽大声问:“做什么?”

斯塔想让她安静,但玛丽很固执。

“我们不会答应的。”深陷在椅子里的玛丽说道。

斯塔被迫恳求玛丽,但无论她轻声说什么,都不能说服玛丽,玛丽仍在大声问:“你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走吧,”我终于忍受不了这种僵持,“我们跟斯塔出去吧。”我将拉塞尔拉了起来,这样一来,玛丽要么跟我们走,要么得独自坐在那儿。斯塔在前面领着我们,但她穿的黑色礼服和黑暗融为一体,我们摸索着,不时撞到别人的桌子,最后终于找到一扇门,它通向明亮的厨房。到了那儿,我们不断眨眼以适应明亮的光线,然后看到斯塔换了装束。她系着围裙,站在一个开放式烧烤架前,她身后的两张长桌上摆满了翻开的菜谱和几口空锅。

一个服务生从门外跑进来。

“任何食物都行!”他喊,“客人要嚼餐具了。”

“我的天哪!”斯塔叫道,她正一手搅着一锅汤,一手翻动着一块肉,“拖住他们!给他们每人一杯免费饮料。”

“他们都喝醉了!”

“我的厨师,”斯塔喘着气,转头向我们解释,“他和助手们吃了虾塞蟹肉,全都食物中毒了。”

我本来正想点这道菜的。

“太糟糕了!”玛丽说。她的声音里带着胜利的喜悦,我感到有些羞愧,因为斯塔已被逼到绝境。她吓得紧绷着脸,汗毛竖起。她行动笨拙,不知所措,像极了玛丽梦中的机器人。即使斯塔做了许多让我们难堪的事,我也不想看她落得如此境地。但对斯塔的所作所为,玛丽是最有资格抱怨的,我觉得应该由玛丽决定接下来怎么做,于是我等待着。

“好,”玛丽说,“我们开工吧。”

斯塔如释重负,仿佛绑住她的线被剪断了。她解下围裙,把它挂在衣钩上,理顺头发,然后走出厨房。

“穿上。”玛丽命令道,把白色外套和宽围裙从架子上拿下来,递给了我和拉塞尔。“现在,你,”她向把头探进来的一个服务生说,“你出去告诉顾客,佐菜免费,全餐八折,这样他们就会闭嘴了。”

服务生冲了出去。柜台上有一大摞客人的点菜单,我逐一念出来。还好翻修餐厅的工人留下了原来普黛克餐厅的炸锅。我把温度调高。玛丽在冷冻柜里发现了一袋裹着面包糠的大虾,锅里的油一烧开,玛丽就一批批地炸大虾。每个盘子放十二到十五只,然后拉塞尔一一把它们送上餐桌。因为斯塔的广告是“火焰虾之家”,所以几乎每个单子都点了虾。

我正看着菜谱,琢磨该怎么水煮青蛙腿,怎么将鹅肝酱弄成球形,怎么做家禽冷汤,更不用说像阿尔图瓦炒鸡、圣佛罗朗坦炒鸡、莫奈酱牡蛎这样的主菜了,当然还有差点毒死人的虾塞蟹肉。但暂时没有做这道菜的食材。

“我不会做。”我沮丧地告诉拉塞尔。

他把虾炸好了,土豆也切成了丝,现在正忙着炸一大堆金黄色的土豆丝饼。

“放松些,”他戴着厨师帽,咧嘴笑着说,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客人都看不懂菜单,”他说,“可能你没注意到,那该死的菜单是法文的。”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

“客人也不知道他们点的是什么菜,”他说,“你在家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

他说得有道理,于是我照做了。

我们做了炸鸡、烤牛肉、鱿鱼饼。玛丽做了皮特最拿手的波兰面条汤。拉塞尔发现厨房里有几盒精致的法式薄脆饼,他在上面涂上巧克力、葡萄果酱、冰冻果子露、冰激凌。我们用了厨房里能找到的所有食材。斯塔不时来厨房看看。服务生端着一盘盘炸鸡从她身旁经过时,她看上去既颓败又松了一大口气。

我们一直忙到夜里十一点才得空喘口气。我们的员工——也是我们顾客的孩子,都发誓说不会将厨师中毒的事和我们来帮忙的事说出去。但从他们的眼神里我能看出来,他们管不住自己的嘴。

菜肴很美味,客人们酒足饭饱后满意地离开了,愿意再光顾,还说法式油炸食品虽价格不菲,但味道好、分量足,物有所值。几乎人人出门时都拎着一个白色的箔纸袋,上面用法语写着“狗狗专用”。厨房里一片狼藉,我们三个终于能坐下来休息了。

女领班把她的长袜往下捋,松开礼服的束带。她把脚搭在椅子上,和我们坐在一起。慢慢地,有男服务生和女服务生三三两两地走了进来,他们饥肠辘辘,疲惫不堪。洗碗机还在工作。每个人都开始吃剩下的菜,这边吃一点,那边尝一尝,包括拉塞尔做的甜点和剩下的土豆丝饼。

“你们挽救了今晚的开业,”刚才提着冰水壶站在我们身后的那个服务生对我们说,“她还在外面算总营业额。”

她指的当然是斯塔,她终于从厨房门走了进来。

“好吧,”她揉着太阳穴说,“我想我应该道声谢。”

“别客气。”拉塞尔回答。

“等一下,”玛丽看着斯塔说,“如果你真想谢的话,该感谢你父亲的面条汤。”

斯塔微微点头,她只允许自己做到这个地步。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走出厨房。

斯塔离开后气氛轻松下来。“喝一杯吗?”女领班友好地问我们,我们答应了。有很多瓶红酒都开过了,我们喝了个精光,甚至还有香槟。女领班瘫倒在椅子上,妆也花了,还让拉塞尔帮她捶背。

天快亮了,玛丽、拉塞尔和我才终于从那艘黑船的船头走出来。外面很凉爽,灰蒙蒙的。天刚大亮,露珠让周围散发着清新宜人的气味,连停车场的砾石地都一片清新。拉塞尔懒洋洋地在卡车一侧靠了一会儿,用两只手捂着点燃了一支烟,手掌里的火苗映在他脸上。玛丽的衣服也闪着光,她的礼服像幽灵似的从平地上飘过。她在钱包里翻找钥匙,却忘了钥匙在拉塞尔那儿。拉塞尔还没来得及把钥匙给玛丽,玛丽就在包里摸到了一样东西。

“我的签。”她喊道,掏出一束扫帚杆模样的草签。

“撒在这儿,撒在引擎盖上,”拉塞尔说,“来预测一下未来。”

于是,玛丽吟唱起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然后按照邮购单上的说明撒下蓍草签。草签落下时散作一堆,各个方向都有,但玛丽热切地看着它们,仿佛那让人激动的图案已直接预示了未来。无论我们怎么一再要求玛丽,她都不肯说出看到了什么。当拉塞尔把钥匙交给她时,她也任凭草签散落在引擎盖上。我们上车后,玛丽发动了卡车。卡车开动时,草签一枝枝从引擎盖上滑落。每当有一枝滑落,我们便放声大笑,仿佛对占卜结果毫不在意。

那一夜我们把斯塔从餐厅盛大却失败的开业大宴救了出来,但之后不久,更多关于斯塔的谣言开始四下传开。一位肉铺的顾客跟我们说,厨师食物中毒的消息传了出去,之后州健康督察员从俾斯麦被派到这儿调查“斯塔家”。督查员已来来回回很多次了,他并不是每次都会佩戴徽章或拎着公文包来餐厅,没人知道他是来私下用餐,还是因为担心那些不常见的食物还有隐患。我们听说女领班和大多数服务生都被炒了鱿鱼。“斯塔家”平日里没什么生意,但这似乎并没影响到斯塔。

有一天,我到法戈的一家杂货店买几桶盐,看到斯塔也在店里。她掰开一粒青豆,闻着青豆的一头,看看是否新鲜。她身边站着一个男人,身材高大,神情严肃,戴着灰色的金属框眼镜,头发也是灰色的。斯塔举着青豆给他闻,他皱了皱眉。斯塔笑了,又跟以前一样,像个小姑娘似的,她的头发有点乱。趁她还没看见我,我很快背过身去,偷偷注视着他们。斯塔旁边的男人就像电视广告上的那种专家,会用低沉的声音冷静地提供减轻痛苦的建议。我猜此人肯定是那位督查员,斯塔的笑容让我觉得他来餐厅恐怕不再是为了公务。这个男人的出现,意味着斯塔不必再开餐厅,意味着斯塔开始新生活的机会来了。我为她感到欣慰,为她的好心情感到高兴。

当我载着腌肉的盐从市场驾车返回时,满脑子都是斯塔的笑容和她指间的青豆。这让我想到自己。未来的我是否会像她那样微笑,羞红脸,为他送上食物?我有机会体会到斯塔的感受吗?有机会体验我在书中读过的那种快乐吗?尽管我认识几个男人,可至今还未体验过这些。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太像男人了,当我挺起胸膛时,整个人会显得太壮硕,气势太强,急于掌控一切。

我开车在宁静平坦的旷野中行驶了一大段路。庄稼一望无际,空中飘浮着片片白云,车外闪过的无数根电线杆仿佛在旋转,可这些都无法使我平静下来。回到肉铺,我的心情还未平复。玛丽留下字条说她出门了,嘱咐我夜里锁好门。或许是因为我此刻奇怪、不安和孤独的心境,或许是因为玛丽竟然不在店里,所以那个男人走进肉铺时,我不在最佳状态。

他身材修长,能说会道,讨人喜欢。他穿着时髦的黑色西装和酒红色西装马甲,打着棕色领结。他在头发上抹了发油,嘴唇发红,红得像两片花瓣。他静静地站在那儿打量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你并不漂亮。”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在顾客面前,我从没沉默过,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你并不漂亮”伤得说不出话来,尽管我从不照镜子欣赏自己,只会在夜里暗自神伤。

我正站在凳子上,用粉笔更改柜台上方那块板上的每周价目表。黑香肠、瑞典香肠、猪排、牛排,我不停地写,没理他。他站在下面等着,他对女人有着猫一般的耐性。写完那些,找不到其他事可做后,我只好从凳子上下来。

“不过,美貌并不是唯一。”他的话接得很顺畅,仿佛我刚才回答了他似的。

我打断他的话。“你要买什么?”我说,“我要打烊了。”

“我敢打赌,你绝对想不到我会回来。”他说着,走到放满肉的玻璃柜台边。借着柜台里耀眼的灯光,我能看见他举哑铃练成的胸肌,他的双手细长而有力。尽管店里满是白胡椒和锯末味儿,我仍能闻到他的发油味、烟草香和刺鼻的薄荷糖味。

“我从没见过你,”我说,“我要关门了。”

“看看我,”他说,“玛丽……”

“我不是玛丽。”

“哦,天哪!你是斯塔?”

“斯塔走了,”我说,“她搬到蓝山最大的房子里住了。蓝山就是隔壁的小镇。”

他的身体变得僵硬,一只手摸着后脑勺,若有所思地捋了捋头发。

“那你是谁?”

“我是塞莱斯汀,”我说,“我是谁与你无关。”

我回家前要把账算清,把所有门锁好,还要打开保险柜上的警铃。黄昏时分,斜阳从厚玻璃窗照进来,货架和桶在金色的光线里变得柔和起来。黄昏是一天中我最喜爱的时刻,物体的形状发生着奇妙的变化,我不由得想到,虽然他说我不漂亮,但也许黄昏时分的我让人无法抗拒。正如他说的,也许我有自己的特质。

“我姓阿代尔,卡尔·阿代尔。”

他做了自我介绍,尽管我没问。他双臂交叉趴在柜台上,身体前倾,故意微笑着看我的反应。他的牙齿小小的,闪闪发亮,就像珍珠。

“有点印象,”我说,“是玛丽的哥哥吧。”

“她提起过我吗?”

“没有,”我不得不说实话,“她出去送货了,过几个小时才能回来。”

“没关系,你在啊。”

我可能吃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他来的时候似乎目的明确,我知道他的身份也几乎不能改变他的目的,但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呢?我搞不懂他。我转过身,假装忙着查看放钱的抽屉,但只是胡乱地点了点。我想起斯塔尝青豆时的情景,那种快乐现在似乎要降临到我身上了。我回过身看着卡尔,他眼中似乎燃着两团火,想把我看穿,那是男人风流时才有的眼神。但他比我还矮,又是玛丽的哥哥。他又说了句让人恼火的话。

“美貌并不是唯一,”他对我重复道,“你的身材……”他顿了顿,努力掩饰自己在胡言乱语。可他脖子发红,可能在感情方面他和我一样没经验。

“如果你把发梢烫卷,”他说,试着冷静下来,“或把头发剪短,会好看一点。不,可能是因为你的围裙。”

我平常总是穿着屠夫常穿的上浆的白色长围裙,腰上系着粗腰带。我立刻把它解下来,甩一甩,扔在暖气片上。我暗自琢磨着他的话,这是他的小把戏,我不能让他占上风,我决心已定。

“好吧,”我从柜台里走出来,“我把围裙解下来了。”等会要去法戈的市场,所以我今天还特地穿了件镶着白边的海军蓝长裙,腰部有一个蝴蝶结,穿着黑色的鞋子,戴着银项链。我一直觉得这身打扮很惊艳,不会被人看轻。我猜得没错,他睁大了眼睛,不知所措。我想该我采取主动了。

“跟我来,”我说,“我去炉边煮一壶咖啡。”

我用的自然是玛丽的炉子,但我确定她几小时里是不会回来的。卡尔没有立刻跟我进去,而是点了一支烟。他抽的烟味道很重,不是我喜欢的牌子。烟圈从他唇边吐出来。

“你结婚了吗?”他问。

“没有。”我回答。他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尖踩灭,然后捡起烟蒂问我:“该扔在哪儿?”

我指指大厅里的烟灰缸,于是他把烟蒂扔在了里面。当我们走回玛丽的厨房时,我才发现他手里拎着一只黑色箱子。我们走到厨房门口,厨房里很暗,我伸手去摸开关,想打开日光灯,这时他已走到我身后,双手搭在我肩上,亲吻我的后颈。

“走开。”我说,不想让我们的关系进展太快。得先有眉目传情、彼此爱慕,以及互诉衷情的阶段。

“为什么?”他问,“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声音颤抖,他和我一样无法自控。我肩膀一甩,把他的手甩开了。

“我想要的?”我傻傻地重复。爱情故事总是到这儿就结束了,妈妈从来没教过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走到我前面,把我拥入怀里,脸贴在我的脸上。我原以为他的唇柔软甜蜜,没想到却如钢铁一般坚硬。

我从他的拥抱中挣脱出来,但他立刻跟过来。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他用尽全力按住我,想占上风,但我有足够的力量与他练过举重的手臂和双腿抗衡。我本可以把他推倒,但我没有,我只是越发好奇。我闻到了玉米醪的味道,这是玛丽早上打翻在厨房里的。不知何时,我和卡尔紧紧抱在一起翻滚,还撞到了桌子腿。我凭直觉活动着身体,在他的身下往上迎,而灵魂悬在上方,清楚地看着自己脸上愉悦、羞涩又放松的表情。这事并不复杂,也不像我害怕的那样痛苦,也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完事之后,他叹了口气,呼出的热气钻进我的耳朵,让人觉得耳朵里闷闷的。

“真不敢相信会这样。”他自言自语。

很奇怪,我突然异常反感他的存在。他沉重得让我无法呼吸,我觉得我或许该冲着他的脸尖叫。我推他的胸口,他实在太沉了,我把他推得翻了个身,他敞开四肢躺在黑暗中。他离我远点后我才得以呼吸。我们在黑暗中整理好衣服,捋顺头发。打开灯后,我们眨眨眼看了看周围,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

我们站起身,四处张望,却不敢看对方。

“咖啡好了吗?”他问。

我转身朝炉子走去。

当我端着咖啡壶转身时,发现他已打开手提行李箱精密的黄铜装置,把箱子变成一个巨大的展示架。他神情专注,心无旁骛,和刚才在地上时的表情差不多。行李箱内衬是深红色的丝绒,绒布上放着一把把锃亮的刀。刀都被分别固定在小格子里,刀尖上戴有护套,以免戳坏绒布,骨制刀柄上系着小小的猪皮标签。

我坐下来,问他在做什么,但他没回答,只是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拿出一把刀和一块长方形的深色木板。

“我们锯齿刃的刀,”他开始介绍产品,“可以切断木头,甚至灰泥板,或者,”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小圆面包,“最软的面包。”他继续演示,毫不费力地锯着软木,然后小心地用刀把面包切成两个完美、透明的椭圆形。

“这把刀可抹不了黄油,”我听到自己说,“面包会碎。”

“当然,它也可以切软皮的蔬菜,”他对着空中说,“切水果,或鱼片。”

他在试刀锋:“你摸摸。”他边说边把刀锋对着我,我没理他。我了解刀,他那些刀都是便宜货,还抵不上那个花哨的箱子一半的价格。他继续演示,用刀切零碎布头、熟透的西红柿、玛丽冰箱里的一盒冰激凌。他一把把拿给我看,告诉我每把刀的用处。他向我展示他的磨刀器,把玛丽所有的刀都在砂轮上打磨了一遍。最后,他拿出一把多功能剪刀,边说话边在空中不停地剪。

“有硬币吗?”他问。

玛丽把零钱放在厨房窗台的玻璃罐里,我从里面拿出一分钱,放在桌上。在厨房的灯光下,卡尔用大剪刀把那枚硬币剪成了螺旋形。

我觉得,一男一女在音乐声中热吻后,大概都会做这样的事,想象一下,一对情侣被困在废弃的大厦里,男人的吻落下,女人抚摸着男人让人血脉偾张的身体。

“什么都能剪。”他把螺旋形的硬币放在我手边,然后又开始剪另一枚。我看着他手指用力,眉头微皱地享受这一切。他把第二个完美的螺旋形硬币放在第一个硬币旁。他似乎打算不停地剪下去,直到把玛丽罐子里的硬币全部剪完。而此时,我觉得自己明白什么是爱了。

“收拾好你的东西走吧。”我吩咐他。

但他只是笑了笑,咬着嘴唇,专心地看着手中舒展开的硬币,他不会让步。我可以坐在这儿,看着这个男人和那些刀,也可以报警,但无论哪一种似乎都不合适。

“我买这把。”我指着最小的一把说。

他一下子从丝绒格子里取下一把蔬菜削皮刀,放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我从零钱罐里拿出一美元。他啪地合上手提行李箱,而我摩挲着那把刀,刀很锋利,正好用来削去土豆上发芽的地方。但我刚回过神来他就走了。

在我看过的故事里,男人们最后肯定都会回来,卡尔也一样,我身上有让他迷恋的东西。他不知道是什么,我也没法告诉他。不到两个星期,他就像一阵风似的回来了,但仍没见到自己的妹妹。一天早晨,拉塞尔朝外面看了看,看到他大步跨过砖路朝我们家走来。

“有个傻子过来了。”拉塞尔告诉我,我越过他的肩膀往窗外看,看到了卡尔。

“我买过他的东西。”我说。

“那你去开门吧,”拉塞尔说,“我得走了。”

他带着工具从后门走了。

门铃响了两次,我打开前门,探出身子。

“你卖的刀我都用不上。”我说。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愣了一会儿,接着很吃惊。我意识到他只是碰巧才来到这儿的。他也许以为不会再见到我,我从他的脸上看出,他这次来还有别的事。我穿着几层薄衫站在那儿,手拿一把锤子。我看得出当我请他进屋时,那把锤子让他很紧张。但他太过自信,所以不肯退缩。我为他拉开椅子,手里仍拿着锤子,他坐了下来。我刚才正在敲冰块做柠檬水,所以便走进厨房给他倒了一杯。我有点希望他偷偷溜走,但等我出来时,他仍端坐在原地,手提箱老老实实地搁在脚边,膝盖上放着一顶沾了油渍的黑色软呢帽。

“说吧。”我拉了张椅子,坐在他身边。

他没回答我,边小口喝着柠檬汁边四处张望,好像在慢慢恢复推销员惯有的信心。

“削皮刀用得怎么样?”他问。

我笑了笑。“刀身从刀柄上脱落了,”我说,“你的刀都是骗人的玩意儿。”

他还算镇静,缓缓地打量着我的客厅。他的目光扫过我的瓷器、书本、打字机、靠枕及烟灰缸,然后他眯着眼,将目光转回手提行李箱上。

“你一个人住这儿吗?”他问。

“和我哥哥。”

“哦。”

我拿起水壶给他加满柠檬汁。现在是时候了,得让卡尔承认,我就是他腹中一团缓缓燃烧的火焰,是发丝上解不开的结,是心里久久回响的名字,是追不到的梦。

“嗯,这个……”他说。

“你想说什么?”我问。

“没什么。”

我们坐了一会儿,无所事事,直到越来越明显地感到寂静,感到拉塞尔不在。于是我们放下玻璃杯,走上楼。走到卧室门口时,我接过他手中的帽子,挂在门把上,然后示意他进屋。这一次我已有了经验,我花了两星期来理解书中没讲到的东西,我所学到的东西让他惊讶。卡尔一下子沦陷了。以前,我们只是改换姿势,沉默不语,但现在却能尽情呻吟。以前,我们躲躲藏藏,但现在热情奔放。我拉开百叶窗,我们刚才做的事值得被外界观看,哪怕窗外只有梣叶槭上的松鼠。有一次他从床上掉下来,震得整个房子都在晃动。他想起身,但因为背部疼痛,没有力气,只好躺在原地。

“你可以留下来吃晚餐。”他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于是我主动说。

“好。”他用不一样的眼神看着我,仿佛看不透我,无法理解我。这种目光使我紧张。

“那我去煮汤。”我说。

“别走。”他拉住我的胳膊时,那光亮的指甲抓住了我,我忍不住低下头,把他的手与我的手进行比较。我有一双女人的手,但由于长期握刀,手掌上出现了深深的疤痕和掌纹,香料和卤水的浸泡让皮肤变得粗糙,有的地方坑坑洼洼,甚至一根指尖上少块肉,缺了指甲。

“我想走就走,”我说,“难道这儿不是我家吗?”

我站起身,穿上宽松长袍和毛衣,下楼在炉子前准备晚餐。不一会儿,我听见他下来了,感觉到他站在我身后的门口,感觉到他白如小牛肉的皮肤,还有那双黑眼睛。

“找把椅子坐吧。”我说。他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喝下我为他倒的苏打威士忌。我做饭时,手边有什么就放什么。拉塞尔总说我做的饭能带给他意外惊喜,牛油豆、大麦、炒饭、冷冻牛尾,一股脑都进了锅里。

“老天!”拉塞尔走进门,“你还在这儿?”毫无疑问,我和拉塞尔是兄妹,因为他和我都是斜眼、大嘴,一样的长脸和白牙。要不是因为他脸上有疤,而且我的皮肤比他白,我们看上去就是双胞胎。

“阿代尔。”推销员卡尔站起来,对拉塞尔伸出那只完美无瑕的手,“卡尔·阿代尔,拉齐公司的销售代表。”

“那是什么?”拉塞尔没理会卡尔伸出的手,径直到水槽下面找啤酒喝。他在部队里学会了如何酿酒,每次他打开碗柜时我都会后退,因为有时他自酿的酒遇到空气会爆炸。我们的地下室里也存满了啤酒,在最闷热的夏夜,我们有时能听到地下室的酒瓶爆炸、蹦进土里的声音。

“所以,”拉塞尔说,“你就是那个卖劣质刀给塞莱斯汀的人。”

“可以这么说。”卡尔喝了一大口酒后说。

“你卖了很多吧?”

“没有。”

“意料之中。”拉塞尔说。

卡尔看着我,想看出我到底告诉了拉塞尔什么。但因为他压根儿不了解我,因此什么都没看出来,我脸上没什么表情。我把汤盛到他的碗里,在桌子对面坐下。我对拉塞尔说:“他手提行李箱里都是刀。”

“打开看看。”

拉塞尔一向喜欢欣赏工具,于是那只手提行李箱再次打开,变成了展示架。我们吃晚餐时,拉塞尔仔细检查了每把刀的所有细节。他拿纸片试试,又拿他自己的裤子和手指来试。卡尔不停地朝我看,每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他都会露出祈求的神情,仿佛是我强迫拉塞尔进行这些试验的,仿佛拉塞尔手里削的不是苹果,而是卡尔的心。这种感觉让我不舒服。在爱情杂志中,坠入爱河的男人不会摔倒,也不会在地上打滚或躺着装死,但卡尔偏偏就是这么做的。那天晚餐后不久,我跟他说他必须离开,这时他突然像一尊雕像似的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我跳起来,紧紧抓住拉塞尔的手臂。我们还在厨房里。在柔和的暮色里,拉塞尔已经好几瓶酒下肚,神志不清,卡尔喝得更多。我们低头看,发现卡尔醉倒在桌子底下,不省人事,脸色苍白。我拿来一面镜子,放到他的八字胡旁,看见他呼出的气体在镜子上形成一层淡淡的白雾,这才松了口气。

第二天早上、第三天早上,甚至第四天早上,卡尔还是没离开。起初他装病,第一天夜里爬到我身边,躲避刺骨的严寒。第二晚和第三晚也是如此,直到我熟悉了他的这些把戏。

后来他待惯了,觉得没必要拘束,开始穿着内衣坐在桌边。他整天无所事事,半把刀也没卖出去。我每天出门上班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总是他在消磨时间,像树叶一样自言自语。每天打烊回家时,他就像一件家具,占用着家里的地方。只有这时他才穿好衣服,梦游似的站起身,走过来拥抱我,领着我上楼。

“我不喜欢现在这样。”拉塞尔旁观我们的恋情两周后对我说,“我要离开一阵子,等你厌倦了那个蠢货我再回来。”

于是拉塞尔离开了。每次家里情况不妙,他都会去保留地,跟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伊莱待在一起,住在一间用裸女挂历当墙纸的老房子里。他们一起钓花鲫鱼,捕麝鼠,星期六晚上喝个半醉,看墙上的挂历打发漫长的时光。我不想让他去那儿,但我还没准备好和卡尔说再见。

我习惯了卡尔的存在,两个月都没心思管别的。玛丽对我说,我和她哥哥之间的事是我的私事,但我注意到她瞪着我时,眼神犀利。我不怪她。卡尔只找她吃了一次晚餐,那本该是他俩的大团圆,却搞砸了。他们互相指责,争吵起来。玛丽用牡蛎罐头砸他。卡尔说,牡蛎罐头是从他背后砸过来的,给他留下了一个鹅蛋大的包。玛丽没对我说过这事,但那晚之后,我和玛丽上班的时候关系变了。她不直接同我说话,都是让他人传话给我,我甚至听见一个工人说,玛丽说我背叛了她。

这段感情也让我不胜其烦。或许是因为玛丽,或许与她无关,我厌倦了回家时听到卡尔沉重的呼吸声,就连他的抚摸也开始让我感到压抑。

“也许我们应该趁着还相爱,结束这段感情。”一天早晨我对他说。

他只是看着我。

“你是想让我求婚吧。”

“不是。”

“就是。”他边说边沿着桌边挪动。

我出门了。第二天早晨,我再次要求他离开时,他向我求婚了,但这次我有办法威胁他。

“我要打电话给州收容所,”我说,“你是个疯子。”

他向我靠过来,一根手指绕着耳朵快速转动。

“那就把我送过去吧,”他说,“我爱你爱得发疯。”

卡尔这话让我意识到,他读过的故事不比我少。他的女人用电锯把牛肉切割成牛排,回到家已筋疲力尽,他对爱的幻想在女人回家前就停止了。

“不只是你的问题,”我对他说,“我也不想结婚。你在身边我睡不好,我一直觉得很累。白天我老是找错钱,夜里睡觉也不做梦了。我这人喜欢睡觉时做梦,可现在我每天早上醒来都得看见你,我忘记自己夜里是否做过梦,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每天我一睁开眼,就看到你呼着热气压在我身上。”

他站起身,胸口紧贴着我的胸口,沿着我的后背向下抚摸,吻我的嘴唇。我根本无法抗拒。我将他重重地推倒在椅子上,急切地坐在他的大腿上。但我一直知道,自己正指望着听到卡尔从书上学来的情话呢。

我想,他们也会把被湿床单包裹着的我送进收容所。

“我真像某种动物。”亲热过后,我说。

“哪种动物?”他懒懒地问,我们躺在厨房的地板上。

“一头大笨母牛。”

他没听到我说的话。我站起来,捋顺衣服,然后开车去店里。尽管我一整天都在招待顾客,在熏制室照看火,向厂商订购产品,切猪头肉,将肉从挂钩上取下,但我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么应付现在的情况。

“我要回家了,”下班时我告诉玛丽,“我要赶他走。”

所有员工都走了,我和她站在后门,我知道她又会说些奇怪的话。

“我了解他,”她说,“你要是这么做的话,他会自杀的。”

我没看她,而是看着角落里的火炉,我觉得她说的话不可信。

“他不会自杀的,”我回答,“他不是那种人,而你……”我现在生气了,“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你嫉妒我和卡尔,却又不想让我们分开。你很矛盾。”

她解下围裙,挂在挂钩上。要不是她如此自负,如此铁石心肠,她可以向我倾诉她孤身一人的感受,可以告诉我她曾向拉塞尔示爱却被他拒绝后是多么受伤。

但她转过身,已狠下心。

“结束了打电话给我,”她说,“我们开车到布兰奇餐厅。”

每当晚上生意太忙而无暇做饭时,我们就到布兰奇餐厅吃饭。我知道要她说这话可不容易,于是又开始心疼她。

“一小时后,我会打电话给你。”我回答。

如往常一般,我回到家时,卡尔正坐在厨房餐桌前。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拿走他放在沙发旁的手提行李箱,他原本是想着顾客蜂拥而入时方便展示。我把箱子拎到厨房里,放在地上,然后一脚踢到他面前。皮革摩擦过油毡地面,发出尖锐的声音,不过刀嵌在丝绒衬垫里,箱子里没有任何声响。

“你认为我现在会对你说什么?”我问。

他坐在攒了一天的脏盘子、半满的烟灰缸和面包屑前面,穿着西裤、深红色马甲和拉塞尔的一件衬衫。我本来有些犹豫,但看到那件衬衫后,我不再犹豫。

“滚。”我说。

但他只是微笑着耸耸肩。

“我还不能走,”他说,“好戏还在后头。”

我走近一步,让他没法躲避我的眼神,但又不敢站得太近,以免被他抓住。他弯下腰,在鞋底上擦燃火柴,点了一支烟,吐出刺鼻的雾。我因为紧张而发抖,但表情还是很坚定。他把幸运牌香烟抽得只剩烟头,然后才开口说话,这时我结巴了。

“别和我分手,我是孩子的父亲。”他说。

我盯着他的前额,完全没听见,或者说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哈哈大笑,像遭遇持枪抢劫的银行柜员那样举起双手,我像看陌生人一样细细地打量着他。他比我好看,有漆黑的眼睛、红色的嘴唇,还有电影演员般白皙的皮肤。他喝酒、抽烟,但看不出来。他的牙齿仍然如珍珠般雪白,尽管他的手指已被缭绕的香烟熏成了焦黄色。

“真服了你!你是我见过的最蠢的女人。”他放下手臂,又点上一支烟。“我把你肚子搞大了,”他突然说,“你自己都不知道!”

那一刻我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我看上去一定很蠢。

“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生下我的孩子。”我还未恢复平静,他就用更加镇静的语气告诉我。

“放屁!”

我一把抓起他的手提行李箱,高高举起,越过他的头顶,砸到纱门边。箱子撞开破烂的纱眼,重重地摔在门廊上。他沉默了很久,慢慢才明白过来。

“你不爱我。”他说。

“我不爱你。”我回答。

“那我的孩子呢?”

“根本就没孩子。”

他终于肯动了,退到纱门边,但他没出去。

“走啊。”我说。

“还不能走。”他的声音充满绝望。

“你还要什么?”

“要个纪念品,我没什么能让自己想起你的东西。”如果看到他落泪,我一定会心软,所以我匆匆抓起离我最近的物件。冰箱顶上的一本书,那是我在某个比赛中赢来的,但从没看过。我递给他。

“给。”我说。

他拿了书,再没别的借口不离开了。他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慢慢地走过草地,走到马路上。我站了很久,从纱门看着他渐行渐远,直至消失。我知道他会一路走到阿格斯,或许会在三十号公路搭上巴士或便车,一路往南。我把头伏在桌上,想着心事。

没那么难过后,我便打电话给玛丽。

“我把他赶走了。”我在电话里说。

“等我十分钟,”她说,“我去接你。”

“等等,”我说,“我需要休息一会儿。”

“为什么?”

“我怀孕了。”

她没说话,我听着电话那头的缄默,听着她最后将电话从耳边拿开,挂断。

言情小说里从不提孩子,所以我也没这方面的准备。我没预料到自己会双腿无力,脚踝浮肿。那些狂热的恋爱故事中,从没提到过八月的某个炎热的晚上,我会孤独一人,辗转难眠,不知所措。我想肚子里的孩子能感到我在思考。孩子不停地剧烈闹腾,我知道肯定是脐带连接处疼。我害怕孩子已经出了问题,或许孩子头脑不正常,像他父亲一样,或许孩子会像在我棍棒之下丧命的病羊。有上百万个糟糕的、不好的可能。我躺在黑暗中,忧虑难安,这时地下室的瓶子开始一个个爆裂。拉塞尔酿的酒在地窖里爆炸,孩子在我腹中翻腾了一整夜。伴着玻璃崩进土里的声音,我不停地做梦,又不停地醒来。

玛丽之夜

玛丽挂断塞莱斯汀的电话后,拿起皮特放在冰箱顶上的撬棍,然后回到工具间,撬开上个月从佛罗里达运来的木板条箱。

箱子放的时间太长,上面堆着钻头、晾衣夹,还有些坏灯泡。玛丽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移到窗台上,然后撬开质地粗糙的松木板上的钉子。虽然暮色降临了,但借着光线玛丽还能看清楚。直到撬开木箱的两侧她才停下来。箱子里是一个柜子。她将几盏灯打开,屋里一片明亮。

柜子由深色木头制成,小巧典雅,铸铁柜脚和抽屉拉环很精致。每个抽屉都是弧形设计,琥珀色的木头材质,顶层装有铰链。玛丽打开后,移去填充物,取出了缝纫机。她后退两步,陷入了沉思。缝纫机像一只黑色的小型机械龙,一侧的利齿好像在撕咬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收好缝纫机,合上盖板。她关上电灯,回到厨房,拿起了电话。

她拨打的是斯塔的号码,这是另一个镇上的号码,因为斯塔刚卖掉餐厅,和她搞科研的丈夫搬到了蓝山。

“你要干吗?”斯塔听出是玛丽的声音后便问道。

“我不是找你要东西的,”玛丽回答,“事实上,我这儿有你的东西。”

斯塔没说话,琢磨那东西可能是什么,最后她不得不问玛丽。

“是缝纫机。”玛丽回答。

“我已经有缝纫机了。”斯塔说。

“我知道,”玛丽答道,“但你姨妈又送了你一台。”

斯塔愣了半天,才明白玛丽口中的姨妈是玛丽的母亲阿德莱德。斯塔回想起阿德莱德是多么喜欢缝纫,她仍记得阿德莱德给那些过时的衣服镶上毛领、大蝴蝶结和其他时髦的装饰。

“我让路易斯去拿。”斯塔说。

“我把它放在后屋了。”玛丽回答。

然后她挂断电话,把撬棍放回冰箱上,站在亮堂的日光灯下,日光灯发出微弱的嗡嗡声。

屋外一片寂静,只有狗链发出的微弱的叮当声,响个不停。狗沿着墙根刨骨头时弄断了西红柿藤蔓,空气中飘着藤蔓的酸涩味。每到晚上这个时候,玛丽总是唤狗进屋,看会儿书,然后上床睡觉。但今晚不同寻常,处处都有神秘的迹象。

她想起塔罗牌,按照吉卜赛人所指导的那样,将它们放在床垫下,以感应梦境。她有一块占卜板,一位顾客曾向她演示如何将鸡蛋打进一罐水中,并从蛋黄中读出预言。但没有哪种方法可以重现那天的辉煌:她的脸撞到冰面上,然后冰面像魔镜一般呈现哥哥的脸。她此刻站在干净的油毡上沉思,希望今夜有征兆出现。

一头公牛在畜栏里呻吟。院子里玫瑰簇簇,参差不齐,一阵清风吹来,簌簌作响。飞蛾扑打着纱门。

玛丽关了灯,走到屋外,踱来踱去。在栅栏外,后院就像个迷宫,散布着畜栏、储物间和旧货车车厢,还有鸡圈,那里满是锈迹斑斑的设备。皮特姨父曾捡回来许多东西,比如巨大的铁制浴缸,他用来烫猪毛,现在被废弃在杂草丛中,积满含铁的雨水,成了蚊子的温床。浴缸的另一边是弗里兹姨妈的防风林,有桑树、常青树、野生李子树和雪松。树周围的草凉凉的,层层叠叠,绿得浓烈。玛丽静静地站在那儿,呼吸着针叶和阔叶的香气,想起了卡尔。

她又看见很久以前他伸手折树枝,将树枝上的白花拉到面前、嗅着淡淡的花香。她看见他闭上眼睛,沉醉其中,张开嘴唇。随后,她也看见塞莱斯汀,塞莱斯汀的嘴很深,张开双臂想抓住什么,身体比卡尔消失前抱过的那棵树还结实。

院子里微弱的灯光在玛丽身后亮起。常青树看上去黑漆漆的一片,有些吓人。玛丽想到林子里可能有流浪汉、猫头鹰、臭鼬和老鼠出没,然而她还是迈进了疯长的草丛里。迈出第一步时,她觉得双腿越来越沉重。迈出第二步时,她眼皮都快睁不开了,不过她依旧在交错的枝丫间向前猛冲。

土又湿又凉,玛丽坐在草地里。恍惚间,她觉得时间过去了很久。她刚躺下时,李子又绿又硬,桑葚还看不到,草地翠绿柔软。后来月亮升起了,星星像珠光亮片一样旋转,鸟儿飞动起来。季节交替更迭,塞莱斯汀的孩子出生了。

是个女孩,体型比玛丽当年失散的弟弟大很多,同样充满活力,都长着一头亮闪闪的深红色卷发。

她盯着玛丽,她有一双新生儿特有的灰蓝色眼睛,目光没有焦点,但很坚定。玛丽觉得孩子的眼神透着和自己一样的执拗。夜色越来越深了,也越发温柔。躺着时,玛丽听到野李子成熟了,变得饱满圆润,风吹过后,李子从纤细的枝头掉落。睡梦中,她听见它们掉进又高又脆的草丛,在她周围落了一地,煞是好看,可惜就这样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