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儿院的孩子
在缅因州的圣克劳兹孤儿院里,有一所附设医院,里面有两位护士专门负责为男孩部的新生儿取名,并查看他们的小鸡鸡割包皮后的愈合情况。当时(一九二几年),在圣克劳兹出生的所有男孩都得割包皮,因为孤儿院的医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曾经治疗过许多没割包皮的军人,并因此碰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这位医生还兼任男孩部的负责人。他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对他而言,割包皮不是什么宗教仪式,而纯粹是出于卫生考虑采取的一项医疗措施。他名叫韦尔伯·拉奇。拉奇(Larch)还是一种落叶松的名称,尽管他身上一年到头都散发着乙醚味,他手下有位护士还是会因为他而联想到那坚韧、常青的大树。不过,她不喜欢韦尔伯这个怪里怪气的名字,觉得将这么个怪名字与挺拔的大树联系在一起,简直是可笑之极。
另一位护士自以为爱上了拉奇医生,所以每轮到她为孩子取名时,她总是选择约翰·拉奇或约翰·韦尔伯之类的名字(约翰是她父亲的名字),要不就是韦尔伯·瓦尔希(瓦尔希是她母亲的名字)。尽管暗恋着拉奇医生,她却只是把拉奇当成一个单纯的姓氏,每次想起他,也绝对不会联想到什么大树。不过,她倒挺喜欢韦尔伯这个词,既可以当名,也可以当姓,所以,只要她用腻了约翰这个名字,或者遇到同事批评她老是把这个名字用来用去时,她就会勉为其难地换个花样,来个罗伯特·拉奇或杰克·韦尔伯什么的(她似乎不知道杰克通常是约翰的昵称)。
这个故事的小主人公,如果是由这位头脑简单、患了单相思的护士来取名,很可能又是什么拉奇呀,韦尔伯呀,要不就是约翰、杰克、罗伯特之类的,那可真是要命!好在这一次轮到了另一位护士,于是他便成了荷马·威尔士。
另一位护士的父亲以帮人挖井为生。干这一行十分辛苦,工作必须高度认真,精确细致。在这位护士看来,她父亲正好具备这些品质,从而使“威尔士”这个名字带上了踏实而深沉的色彩。至于“荷马”,则是她家以前养过的一只猫的名字。
这位安琪拉护士——几乎所有人都这么称呼她——在为孩子取名时,很少重复,而可怜的爱德娜护士却把“约翰·韦尔伯二世”用了三次,把“约翰·拉奇三世”用了两次。在安琪拉护士的脑海里,装满了各种新奇有趣的名词,她别出心裁地将它们用作姓氏,如梅波、菲尔兹、史东、希尔、诺特、戴伊、华特斯等;至于名,则借用她家里那些已经过世的宠物的名字,尽管也不算富有创意,如菲力克斯、富兹、史莫奇、山姆、斯诺伊、乔、卷毛头、艾德等等。
对大多数孤儿而言,护士们取的这些名字都是临时的,因为许多人在出生不久就被领养(男婴被领养的成功率高于女婴)。在他们出生之后,最早给予他们照料和爱抚的女性是安琪拉护士和爱德娜护士,可这些孤儿,由于被领养时年龄太小,往往淡忘了对两位护士的记忆,更不会对她们取的名字有印象了。更何况,拉奇医生坚定不移地遵守一条原则——决不将这些名字告诉孩子们的养父母。圣克劳兹孤儿院的院方认为,孩子们离开时,应该感受到一种崭新的开始。不过,在安琪拉护士、爱德娜护士甚至拉奇医生的心中,他们的约翰·韦尔伯、约翰·拉奇,以及菲力克斯·希尔、卷毛头、梅波、乔·诺特和史莫奇·华特斯们,会永远保留这些名字,而对那些没有被人领养而长期留在孤儿院的男孩们来说,则尤为如此。
但荷马·威尔士却始终都叫荷马·威尔士,因为他虽然多次被人领养,却没有一次成功过,到头来总是会回到圣克劳兹。大家不由得认为荷马是有意要以孤儿院为家。要接受这一点并不容易,可安琪拉护士和爱德娜护士不得不承认,荷马·威尔士是属于圣克劳兹孤儿院的孩子。最后,拉奇医生也只好接受这个事实。鉴于这个孩子顽强的决心,他们也就不再让人领养荷马。
安琪拉护士对小猫和孤儿一向宠爱有加。有一次她说,荷马·威尔士一定是特别中意她取的这个名字,因为他为了保住这个名字,作出了不懈的努力。
在十九世纪的大半个世纪里,缅因州的圣克劳兹镇曾经是一个木材集散地。人们利用这里平坦的河谷之便,修筑了道路以利运输,后来这里渐渐发展成为一个小镇,并建起了商店。这里最早的建筑物是一个锯木厂,最先来此定居的是法裔加拿大人,他们多是伐木工或锯木工。接着出现了车夫和船夫,再后来又有了妓女、无赖和罪犯,最后便有了一座教堂。第一个木材站就叫克劳兹,因为这里的河谷地势低缓,云遮雾绕,湍急的河面上弥漫着难以消散的水汽,而上游三英里处有座瀑布,轰鸣的水流激起漫天水花,使得这一带总是氤氲朦胧。第一批伐木工人抵达这里时,唯一妨碍他们滥砍森林的就是黑苍蝇和蚊子。这里地处缅因州内陆,讨厌的蚊蝇恰恰喜欢这湿气笼罩的谷地,而不喜高山上的凛冽空气或海边的清新阳光。
韦尔伯·拉奇,不仅是孤儿院的创办者兼住院医生以及男孩部的负责人,而且还自封为小镇上的历史学家。根据他的说法,原本名为“克劳兹”的木材站,后来却加上了一个“圣”字,完全是因为“当时来这里的人笃信天主教,喜欢在所有东西前面都加上一个‘圣’字,似乎这样就能赋予它们某种高贵的色彩,而这种高贵的色彩是它们天生难以拥有的”。等到“克劳兹”改名为“圣克劳兹”,昔日那个以伐木为主的小镇已经变成了以锯木为主,原本郁郁葱葱的广袤森林也早被砍伐殆尽。往日的河面上一度浮满木材,伐木站里曾经可见成群的瘸子,这些人的腿不是从树上掉下来摔断的,就是被倒下来的树干压断的。如今这一切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锯好的木材堆成小山似的在烈日下曝晒,漫天飞扬的锯木屑有时细得用肉眼都难以发现,却无所不在地钻进人们的鼻孔和肺里。抑制不住的喷嚏声和哼哧哼哧的呼吸声随处可闻。小镇已经是满目疮痍,被锯木厂的利锯弄得遍体鳞伤,并毫不掩饰地袒露着自己的残缺。在圣克劳兹,不管是阴冷潮湿、漫长多雪的冬天,还是阴雨绵绵、闷热难耐的夏日,天空中总是雾气迷蒙。如今,那刺耳的锯声已经与这迷蒙的雾气一样,似乎永远挥之不去,只有极为少见的大暴雨才能偶尔带来一点改变。
在缅因州的这个地区,只有在三四月份积雪融化时,人们才能稍稍感受到一丝春天的气息。在这期间,路面往往泥泞不堪,笨重的锯木设备无法挪动,整个小镇的生产陷于停滞,人人足不出户。春天一到,融化的积雪使河水猛涨,水流湍急,根本无法行船。圣克劳兹的春天是问题百出的季节,人们酗酒、吵架、嫖娼、强奸,到处闹事。这儿的春天还是自杀的季节。孤儿院的孩子正是在春天被广泛播下种子的。
那么秋天呢?韦尔伯·拉奇医生在他的孤儿院日志里,对这里的秋天作了描述。他的日志开头要么是“在圣克劳兹……”,要么就是“在别的地方……”。关于秋天,他写道:“在别的地方,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人们经过春夏两季的辛勤劳作,采撷丰收的果实,储存起来,准备迎接漫长的冬天。可圣克劳兹的秋天却只有五分钟的时间。”
对于孤儿院的气候,人们又能有怎样的指望呢?难道还会指望度假胜地的天气?如果是一个民风淳朴的小镇,又怎么会冒出一座孤儿院呢?
从拉奇医生的日志中,可以看出他用纸非常节约,正反两面都写得密密麻麻,不留一点儿空白。他在日志中写道:“在圣克劳兹,你猜谁是缅因森林的敌人?谁是那些不受欢迎的私生子的无赖父亲?是谁使得河面浮满断木、河岸光秃一片、泥土被河水冲走?谁是那贪得无厌的毁灭者,先是让伐木工双手变黑,手指受伤,继而让锯木工手掌皲裂,甚至失去手指?是谁拥有了堆积如山的木材却仍然贪心不足?是谁……?”
在拉奇医生看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纸张,或者说得更具体一些,是兰姆斯造纸公司。拉奇医生认为,森林本可以满足人们对木材的需求,但似乎永远也不可能满足兰姆斯造纸公司对纸张的需求——尤其是如果他们根本就不去植树造林的话。环绕圣克劳兹河谷的森林在被砍伐一空之后,只是稀疏地长出了一些参差不齐的灌木,乍看起来,就像一块长了杂草的沼泽地。从三里瀑到圣克劳兹,再也无树可伐,再也没有木材顺河而下。于是,兰姆斯造纸公司便关闭了河岸上的锯木厂和木材站,迁往下游,同时将缅因州带入二十世纪。
他们留下了什么呢?糟糕透顶的天气,漫天飞扬的锯木屑,满目疮痍的河岸——曾经依赖河水运输的巨大圆木早已将河岸冲撞得光秃秃的,形成了新的堤岸。此外就是原来的那些建筑物:门窗破损的厂房;楼下开舞厅、楼上是赌场的妓院,置身于赌场里,可以将湍急的河流尽收眼底;还有为数不多的几座木质结构的民舍,以及法裔加拿大人的天主教堂。教堂因少人光顾而干干净净,反而显得与圣克劳兹格格不入,它从来就不曾像妓院、舞厅或赌场那样受人青睐。(拉奇医生在日志中写道:“在别的地方,人们常常打网球或玩扑克牌,可圣克劳兹的人却以赌钱为乐。”)
又有些什么人留下来了呢?没有兰姆斯造纸公司的人,只有年老色衰的妓女和妓女们的私生子。就连圣克劳兹天主教堂里那些不大受欢迎的神职人员,也随着兰姆斯造纸公司迁到了下游,那里有更多的灵魂等待着他们去拯救。
根据拉奇医生在《圣克劳兹简史》中的记载,至少有一个妓女能读书识字。在搭上顺流而下的末班船、随兰姆斯造纸公司奔赴新的文明时,这个稍稍有点儿文化的妓女给“缅因州负责孤儿事务的官员”寄了一封信。
还真有人收到了这封信!几经周折之后——拉奇医生曾经写道:“既是因为好奇,也是事出紧急。”——这封信终于送到了州立医疗检查委员会。拉奇医生当时是委员会里最年轻的成员,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个“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傻小子”。他们让他看了这封信,引他上钩。委员会的人,都认为拉奇是“一个天真幼稚得不可救药的自由主义者”。信是这样写的:“圣克劳兹需要一个该死的医生,一所该死的学校,还需要一个该死的警察和一个该死的律师!这里已经被那帮该死的家伙遗弃(尽管他们人数不多),如今只剩下一群没人关心的女人和孤儿!”
医疗检查委员会的主席是一位退休医生。在他眼中,这世界上除了他自己和特迪·罗斯福总统之外,其余的人都是蠢货。
“拉奇,你干吗不去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儿?”说这话时,他压根儿也没料到,这项提议竟然促成了一所由政府资助的孤儿院的成立。这所孤儿院,日后至少可获得联邦政府的部分资助,甚至偶尔还能得到“民间慈善家”的某些捐款。
总之,在人类历史(包括缅因州内陆的历史)刚刚进入充满希望的二十世纪之际,韦尔伯·拉奇医生承担起了纠正圣克劳兹的过失的重任。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始终坚守自己的岗位,其间只是因为奔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而离开过圣克劳兹一次。不过,恐怕很难说战场比这儿更需要他。要收拾兰姆斯造纸公司留下的残局,还有比拉奇医生更理想的人选吗?只要看看他的姓氏——拉奇,一种四季常青的落叶松——我们就不必怀疑。在刚刚开始写日志时,他曾经写道:“在圣克劳兹,现在最需要有人愿为他人谋福利。这里虽然没有被完全摧毁,却已经是邪恶泛滥,所以,如果一个人想力求上进并造福他人,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呢?”
一九二几年,荷马·威尔士降临人世,割了包皮,并有了名字。而陷入爱情的爱德娜护士和没陷入爱情的安琪拉护士,也一致为一个人想好了昵称。那个人是圣克劳兹孤儿院的创办者兼医生、小镇的历史学家、战争英雄(他还得过奖章呢),还是男孩部的负责人。
她们叫他“圣拉奇”,他难道不是当之无愧吗?
韦尔伯·拉奇对荷马·威尔士说,随便他在孤儿院待多久都行。说这话时,他不过是在利用自己已经赢得的一点儿声望而已。在决定孤儿院是否收留荷马这件事上,拉奇医生可以说是绝对的权威。在这第二十个世纪里,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找到了发挥自己用处的地方。因此,当他表情严肃地答应荷马可以待在孤儿院时,他也同样告诫荷马:
“好吧,荷马,”圣拉奇说,“我希望你日后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荷马·威尔士别的不敢说,至少不是无用之人。早在聆听拉奇医生的教诲之前,他似乎就已经决定要当个有用的人。他的第一任养父母将他送回了孤儿院,他们认为他有毛病,因为他从来不哭。这对养父母抱怨说,领养荷马之后,他们依然和从前一样,每天早晨醒来面对的仍然是满屋子的寂静和冷清。每次醒来时,他们发现自己不是被孩子的哭声吵醒的,总是不由得惊恐万状,急急忙忙冲进婴儿室,以为孩子出了意外,结果却发现荷马正用光秃秃的牙龈咬着嘴唇,有时脸上也露出一点儿苦相,却决不会因为没人喂奶或照看而抗议。荷马的养父母总是怀疑他早就醒了,却一连几个小时一声不吭地忍受着痛苦。他们认为这不正常。
拉奇医生对他们解释说,圣克劳兹孤儿院的孩子习惯了独自躺在小床上,即使无人照看也不会哭闹。安琪拉护士和爱德娜护士虽然对孩子们疼爱有加,却不可能一听到孩子的哭声,就跑上前去又哄又抱。所以孩子们都明白,在这里,哭闹根本就无济于事。不过,拉奇医生心里也非常清楚,在所有孤儿当中,荷马在这方面的自制能力实在是数一数二的。
根据以往的经验,拉奇医生知道,对一个孤儿来说,如此轻易就打退堂鼓的养父母,绝不可能是称职的父母。既然荷马的第一任养父母这么快就认定他们领养的是一个先天不足的弱智儿童,拉奇医生也就没有劳神费力地去告诉他们,荷马其实是个非常健康、日后定会大有作为的孩子。
对于荷马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咬嘴唇的习惯,第二个领养他的家庭作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他们经常打他,终于逼得他像别的孩子一样哇哇大哭。荷马的哭声救了自己一命。
如果说以前的行为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自制能力,那么,在发现这家人就是巴不得他大哭大闹之后,他就想尽量做个有用的孩子,于是不遗余力地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所幸三里瀑是个小镇,荷马爱哭的故事很快便不胫而走,成了人们好几个星期的中心话题;更幸运的是那里离孤儿院不远,消息很快传来,在河边、树林和造纸的小镇,安琪拉护士和爱德娜护士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听说他们的荷马·威尔士在三更半夜搅得三里瀑的邻居们不得安宁,而且每天天不亮,他就用哭声把全镇的人闹醒,她们震惊了:记忆中的荷马可不是这样啊!于是她们一同去找圣拉奇。荷马一向安静,如今竟然在三里瀑吵得四邻不安,拉奇医生听了不禁也大为惊讶。
“我的小荷马可不是这样的!”安琪拉护士大声说道。
“他从来都不爱哭的,韦尔伯,”爱德娜护士说——她决不放过任何一个对心上人直呼其名的机会。而每次只要她随心所欲地用“韦尔伯”来称呼拉奇医生,安琪拉护士就会很恼火。
“拉奇医生,”安琪拉护士故意有所指地用这个一本正经的称呼说,“如果荷马·威尔士吵得三里瀑不得安宁,那准是领养他的那家人在用烟头烫他!”
他们不是那种人,安琪拉护士喜欢这样幻想。她讨厌别人抽烟。每当看到有人嘴里叼着烟,她就会想起那个说法语的印第安人。他来跟她父亲谈挖井生意时,她家的猫跳到了他的腿上,而他竟然将烟头摁在猫的脸上!那是一只母猫,特别喜欢跟人亲近,却因此而烫伤了鼻子。那只猫名叫“班蒂”,有张可爱的浣熊脸。安琪拉护士一直没有给哪个男孩取名为“班蒂”,因为她觉得这是女孩的名字。
可三里瀑的这家人并非一般的虐待狂。那家的男主人上了年纪,跟他年轻的妻子以及和前妻所生的几个成年子女住在一起。年轻的妻子很想自己生个孩子,却偏偏无法怀孕。全家人都认为,如果她能有个自己的孩子,会是一件好事。但大家心照不宣的是,老头子与前妻所生的一个女儿有个私生子。由于照顾不周,那孩子整天到晚哭个不停,吵得大家牢骚满腹。于是,有天早晨,那个女儿竟然带着孩子一走了之,只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你们一个个都抱怨我的孩子爱哭,你们的唠叨我已经听够了!我想,我们走后,你们是不会想念他的哭声的,更不会想到我!
然而,他们到头来却十分想念孩子的哭声,想念那个声音洪亮的孩子,想念那个带孩子离家出走的不明智的宝贝女儿。于是有人开口道:“家里还是该有孩子的哭声才好。”因此,他们就去圣克劳兹领养了一个孩子。
把一个不爱哭的孩子交给这样一个家庭,真是大错特错。看到荷马安静乖巧,他们不由得大失所望。为此,他们互相激将,看谁最先把孩子弄哭,接着又看谁让他哭得最凶,最后则变成了看谁能让他哭得最久。
他们第一次将他逼哭是不给他喂奶,但想让他号啕大哭时,就得弄痛他,往往是以掐或揍的方式,甚至还有充分的证据表明有人咬过他。至于要让他哭得久,他们发现最好的办法是狠狠地吓唬他。经过坚持不懈的努力,这家人取得了斐然的成就,荷马的哭声变得既洪亮又持久,成了三里瀑一带家喻户晓的好哭王。要知道,在三里瀑,要想听到什么声音可不容易,更不用说什么事情变得家喻户晓了。
由于三里瀑一年到头水声轰鸣,人们说那里是杀人的好地方,谁也不会听见枪响或尖叫声。如果你在三里瀑杀了人,把尸体扔进瀑布里,一定不会有人知道,因为尸体会马上被水流卷走,直到下游三英里处的圣克劳兹才可能被发现。因此,全镇上下居然都能听见荷马·威尔士的哭声,可就真有点儿不同寻常。
荷马·威尔士回到孤儿院后,常常从睡梦中尖叫着醒来,一看见有人走近,一听见有人说话或拖动椅子、开门关窗以及床铺的嘎吱声,他就会号啕大哭。安琪拉护士和爱德娜护士,花了大约一年时间才将他安抚下来。不知情的人来到男孩部,听到荷马声嘶力竭的哭闹,一准儿会以为这里就像童话中的孤儿院那样,是个虐待孩子的人间地狱呢!
每次看到这孩子哭得脸色发紫,气都喘不过来,拉奇医生就会柔声细语地哄道:“好啦,荷马,你再这样哭下去,别人还以为这儿出了人命呢!弄不好会把我们抓起来的!”
三里瀑那家人对安琪拉护士和爱德娜护士造成的伤害,恐怕远远超过了对荷马本人的伤害,而对圣拉奇而言,这件事给他带来的伤痛更是一辈子都刻骨铭心:是他与那对夫妻见面,跟他们交谈,没想到他的判断竟然大错特错!他后来又见过他们一次——他亲自前往三里瀑,将荷马带回了孤儿院。
当他大步跨进他们家里抱起荷马时,那家人脸上的惊恐神情,拉奇医生至今还记忆犹新,那一幕他将永生难忘,它代表了人们在对待孩子问题上的一种复杂莫名的心理,他对此永远也无法理解。人体的构造无疑包含着孕育孩子的目的,可人们内心却又矛盾重重。有些人自己不想要孩子,却强人所难地要别人生下他们本不想要的孩子,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拉奇医生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就是有人坚持要把那些显然不受欢迎的孩子带到世界上来?
还有一些人自以为想要孩子,却又不能或者不愿好好照顾孩子……这些人到底出于什么心理?每当拉奇医生想起这个问题,三里瀑那家人脸上的惊恐神情就会历历在目,而荷马·威尔士那家喻户晓的哭号似乎也还响在耳边。那家人的恐惧神情已经深深烙在拉奇医生的脑海中,他相信,凡是见过那种神情的人,都不会强迫任何女人生下她不想要的孩子。拉奇医生在日志中写道:“谁也不会那样做,就算兰姆斯造纸公司的人都不会!”
如果你还有点儿头脑的话,就不要跟韦尔伯·拉奇医生争论堕胎问题,否则你只会自讨苦吃,他会将荷马在三里瀑被那家人虐待六个星期的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这是他讨论这个问题的唯一方式,他甚至不会跟你公开讨论!他是个妇产科医生,不过,如果需要,而且没有危险的话,他也会替人堕胎。
荷马一直到四岁才不再做噩梦。每次一做噩梦,他的哭声就能搅得圣克劳兹全镇不得安宁,甚至曾经让一个守夜人辞职。他说:“那孩子的哭声,让我再听一个晚上,我肯定会心脏病发作!”而韦尔伯·拉奇医生对荷马的哭声更是刻骨铭心。据说好多年后,他还常常在睡梦中听见孩子的哭声,并且总是翻过身来哄着:“好啦,荷马,好啦,没事了!”
当然,在圣克劳兹孤儿院里,晚上总是会有孩子哭闹,但是谁也没有在醒来时像荷马那样哭得震天动地。
“天哪,就像是有人拿刀子捅他似的!”爱德娜护士说。
而安琪拉护士则说:“就像是有人拿烟头烫他!”
只有韦尔伯·拉奇真正清楚那哭声像什么。他在日志中写道,荷马·威尔士从睡梦中惊醒并且吵得大家不得安宁的样子,“就像是有人在割他的包皮,在他的小鸡鸡上割呀,割呀,不停地割……”
第三个家庭领养了荷马,可还是以失败告终。这家人个个出色,样样优秀,普通的家庭跟他们简直无法相比,这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完美之家,要不然拉奇医生决不会把荷马交给他们。自从领教了三里瀑的那家人之后,拉奇医生在处理荷马的事情时变得愈发慎重了。
年近四十的德勒帕教授与他的妻子住在缅因州的华特维尔。在三十年代,荷马去那里时,华特维尔还算不上一个大学城,但比起圣克劳兹和三里瀑,它可以说是一个人才聚集的地方,既有大道德家,也有其他的社会精英。虽然同样地处内陆,但这里群山环绕,风景极佳。德勒帕教授认为,山间生活(就像海上生活、平原生活或乡村生活一样)能让人欣赏到迷人的景色,而且,住在一个视野开阔、可以极目远眺的地方,也有助于修身养性。他不愧是天生的老师。
他总是满脸严肃地说:“可是未经开垦的谷地却长满了低矮茂密的草木,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也扼杀了人性中努力向上的品质,使人们变得目光短浅、心胸狭窄。”
德勒帕太太就会说:“荷马,教授是天生的老师,他讲的话你多少要听着点儿!”
在家里,不管是成年的子女还是幼小的孙子,都一律喊她“老妈”,喊他“教授”。连拉奇医生对德勒帕教授也是只知其姓,不知其名。他喜欢高谈阔论,有时甚至耍官腔,但生活非常有规律,性情温和,只是样子不免显得滑稽。
有一次,教授对荷马说:“湿鞋子在缅因州是司空见惯的,这是老天的旨意。而你,荷马,将湿鞋子放在窗台上,期待缅因州难得一见的阳光来晒干鞋子,这固然是一种积极而乐观的好方法。不过,我建议你用另一种方法。我得说,这是一种不受天气影响的方法,那就是利用缅因州比较可靠的热源——火炉。想想看,打湿鞋子时,往往正是见不着太阳的时候,所以,火炉就要管用得多。”
“荷马,多少听着点儿。”德勒帕太太还是这句话。教授也管她叫“老妈”,而老妈也管他叫“教授”。
尽管荷马·威尔士觉得教授喜欢拿大道理训人,却也还能虚心接受。在大学里,教授的学生和他历史系的同事一致觉得他无聊透顶,路上碰到他,大家就会像兔子见了慢吞吞地埋头走路的猎犬一样,尽快逃之夭夭。可这对荷马毫无影响,在荷马心中,教授的父亲形象已经与拉奇医生不相上下。
荷马初到华特维尔的家时,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怀。虽然安琪拉护士和爱德娜护士在关键时刻总能满足他的要求,而拉奇医生尽管严厉而又忙碌,却也不失为一位充满爱心的监护人,但德勒帕太太则是个不折不扣的母亲兼管家婆。每天早晨,荷马还没睡醒,她就起床准备早餐;而他吃早餐时,她便忙着烘烤点心,好让他带到学校做午餐,并且往往到了中午还是热乎乎的。老妈每天都送荷马上学,他们不选平路而走野地,她说那是她的“健身之道”。
每到下午,教授都要来到学校操场上接荷马回去,荷马的放学时间刚好与教授在大学里最后一节课的下课时间吻合。然后,两人便一步一步地走回家。说“一步一步”,还真名副其实,因为华特维尔的冬天来得早,他们穿着厚重的雪地靴,走起路来不免步履艰难。在教授看来,练习穿雪地靴走路,就跟学习读书写字一样至关重要。
“荷马,要用你的身体,要用你的脑子!”教授谆谆教诲道。
他简直是“有用论”的忠实代表,难怪韦尔伯·拉奇对他另眼相看。
说实在话,荷马很喜欢这种有规律的生活,喜欢在雪地上步行,喜欢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孤儿们比别的孩子更喜欢日复一日的安定生活。凡是能够持续不变、保持原样的东西,他们都会视若至宝。
在对孤儿院男孩部的管理过程中,拉奇医生也是尽可能地营造一种氛围,使孩子们的日常生活体现出一定的规律性。每天每餐都是准时开饭,每个晚上的同一时间,拉奇医生会给孩子们念同样多的书,有时,即使是念到某个章节中最为精彩之处,孩子们不停地喊:“再念点儿!再念点儿!后来怎么样了?”他也会按时打住,决不让步。
“明天再念,老时间,老地点。”圣拉奇总是说。尽管孩子们常常会失望地嘀嘀咕咕,可拉奇知道,他许下了一个承诺,同时也建起了一种规律。他在日志中写道:“在圣克劳兹,安全感来自于对承诺的遵守。一旦遵守了承诺,孩子们就会理解承诺的意义,并期待着下一个承诺。帮助孤儿建立安全感,过程虽然缓慢,却有规律可循。”
“缓慢而有规律”,这正是荷马在华特维尔的德勒帕家生活的写照。每件事情都是一堂课,在那幢舒适的老房子里,每个角落都有值得荷马去学习、去思考的东西。
教授指着一条狗对荷马解释说:“这是鲁福斯,它年岁不小了。这是鲁福斯的毯子,是属于它的地盘。当鲁福斯在它的地盘上睡觉时,别去吵醒它,要不然它会狠狠地咬你一口。”教授一边说着,一边却把那条老狗弄醒了。鲁福斯对着空中猛地一咬,随后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也许在空气中,它嗅出了德勒帕夫妇那群已经长大成人并成家生子的孩子们的气息。
感恩节期间,荷马见到了这群人。德勒帕家过感恩节时,那种热闹的场面,会让任何一个家庭都自叹不如。老妈会更加不遗余力地扮演“老妈”的角色,而教授则随时会针对任何想象得到的话题发表长篇大论,从鸡胸肉、鸡腿肉的好坏到上一次选举、吃沙拉的叉子的装饰,以及十九世纪小说的过人之处,而十九世纪其他方面的过人之处就更别提了。他还会评论小红莓果酱的口感、“忏悔”一词的意义、睡午觉的弊端以及锻炼身体的好处(包括对劈柴与滑冰的一番比较)。对教授滔滔不绝的各种高见,已成家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都会恭敬地听着,还常常不紧不慢地附和着。
“就是!”
“可不是嘛!”
“对极了,教授!”
在这种机械式的应答当中,时不时地还穿插着老妈的口头禅:“多少听着点儿,多少听着点儿!”
面对他们的喋喋不休,荷马·威尔士觉得自己就像天外来客,听着某个奇特部落的鼓声,煞费苦心地想搞明白其中的含义,却怎么也不得要领。乍看之下,他们对家里人忠心耿耿,令人赞叹。只是到了好多年后,荷马长大了,才渐渐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他觉得不对劲:这家人一个个自恃清高,道貌岸然,以改变社会为己任,同时又刻意将生活过于简单化,令人感觉乏味至极。
无论如何,荷马开始讨厌这种生活,觉得它成了他追寻人生目标、实现自我的障碍。他想起了在孤儿院过的感恩节,虽然不像德勒帕家这么充满节日气氛,却让人觉得真实可信。他记得在那里,他时时刻刻都能派上用场:总是有小家伙要人喂饭;暴风雪随时可能造成停电,于是,荷马就得负责点蜡烛或煤油灯;他还得在厨房里打杂,帮安琪拉护士和爱德娜护士安抚哭闹的孩子。此外,他还要为拉奇医生跑腿——这是男孩们所能得到的无上光荣的差事。早在荷马满十岁、拉奇医生教导他要成为有用之人以前,荷马就已经觉得自己在孤儿院是个大有作为的人。
德勒帕家的感恩节,与孤儿院的感恩节简直不能相提并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老妈的厨艺数一数二,而孤儿院的饭菜却平常至极,所以,这应该跟吃的无关。那么,是因为感恩祷告吗?由于拉奇医生并非虔诚的教徒,孤儿院的祷告倒更像是一个勉强而为的仪式。
“让我们感恩,”拉奇医生说到这里,总是要顿住,似乎在认真思索:感恩什么呢?他小心翼翼地看看身边那些被父母抛弃的孩子,说:“为我们所得到的恩惠而感恩。”然后,他又用更坚定的语气说,“让我们为有了安琪拉护士和爱德娜护士而感恩!”他看看荷马,接着说,“感谢我们还有选择的余地,感恩我们还有第二次机会。”
圣克劳兹孤儿院的感恩祷告,总是充满了希望和不难理解的谨慎,充满了典型的拉奇式保守风格。
而德勒帕家的感恩祷告却热烈而奇特,这似乎与教授对“忏悔”一词的理解有关。德勒帕教授说,要真正忏悔,首先就得承认自己恶劣低下。所以每次祷告时,教授总是提高嗓门说:“跟着我说‘我恶劣低下,我厌恶自己,可我感谢主让我拥有我的家人!’”于是他们都跟着教授齐声诵读,连荷马和老妈都不例外。只有在这个时候,老妈才不会念叨“多少听着点儿”。
圣克劳兹孤儿院,是个凡事有节制的地方,感恩仪式并不隆重,感恩祷告也简简单单,却真诚实在。直到感恩节时,荷马才第一次想到了有关德勒帕家的某些想不通的问题。与圣克劳兹相反,华特维尔的生活应该说很不错,孩子们起码有人疼爱。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忏悔”的呢?难道罪恶感会与幸福感密不可分吗?如果拉奇是一棵大树的名字(这一点荷马知道),那么,华特维尔这家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上帝”就应该是更坚硬的东西了,譬如“山”或者“冰”什么的;如果华特维尔的上帝保持着清醒的头脑,那么,德勒帕家的感恩节可真让荷马大惑不解,因为这家人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
用老妈的话说,教授是“掉进了酒缸里”。荷马私下猜测,这大概是说教授比平常多喝了两杯,所以就像老妈说的有了些“醉意”。然而,让荷马目瞪口呆的是,教授已婚的儿子和两个出嫁了的女儿似乎也掉进了酒缸里。由于是过节,教授和老妈允许荷马和孙子们可以晚些上床,荷马便有机会看到了以前晚上睡觉时经常听见却不曾看到的情景:教授喝得烂醉如泥,老妈不得不使尽全身力气,强行搀着他上楼去睡觉,弄得满屋子哐当直响,而教授嘴里还在叽里咕噜地发出抗议。
教授的儿子大声喊着:“运动大有好处!”话音刚落,他的身子从那把绿色的躺椅上一个趔趄,“砰”的一声像中毒了似的倒在老鲁福斯旁边的毯子上。
教授的一个女儿见了便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荷马发觉另一个女儿没有吭声,原来她正在安乐椅上呼呼大睡,差不多满满一杯酒放在她的膝头上,一只手的手指几乎全部泡在酒杯里。
孙子们在家里没有了管束,便肆无忌惮地闹翻了天。看样子,一到感恩节,教授平日的谆谆教诲就全都被抛到了脑后。
这时,还不满十岁的荷马·威尔士便悄无声息地爬上床去。为了早点入睡,他经常让自己满心忧伤地回忆孤儿院的生活。他想起有一次看见一群母亲离开孤儿院附属医院的情景。医院紧邻男孩部,从女孩部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男孩部与女孩部之间是一个长条形库房,过去曾用来存放圆锯的锯片。当时正是清晨时分,天色灰暗,只是借助马车的灯光,荷马才发现外面正在下雪。荷马晚上常常辗转难眠,从火车站方向驶来的马车载着上早班的厨工、清洁工等抵达孤儿院时,他往往仍然毫无睡意。所谓的马车,其实不过是一节废弃的火车车厢,冬天时,在车厢底下装上滑板,让马拉着,就成了雪橇。有时路面上积雪稀薄,滑板与路上的碎石相互摩擦,会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只有挨到冬天结束了,他们才不情不愿地将滑板换成车轮。马车夫披着厚厚的线毯,坐在改装而成的驾驶座上,明亮的灯光在他身旁摇曳,而车厢里面则光线暗淡。
那天早晨,荷马看见了那群女人,她们站在雪地里等候马车,荷马并不认识她们。圣克劳兹的员工们下车时,她们显得惶惶不安。员工们与这群女人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紧张气氛。等候上车的女人都显得极不自在,甚至面露愧色。相比之下,前来干活的那些人则是一副自以为是、高人一等的模样,有位女工甚至对那群即将离去的女人粗声粗气。荷马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却看见那群女人立刻退到一旁,就像遭到一股寒风的突袭一般。上车后,她们再也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相互打量,而只是默然无语。那位在荷马看来一向待人和善、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有说有笑的马车夫对她们也不理不睬。马车在雪地上掉过头,向火车站驶去。透过灯光掩映的窗口,荷马·威尔士瞥见有几个女人把头埋在手里,还有人只是木然地坐着,就像是葬礼上的哀悼者,必须竭力保持冷静,否则就会情绪失控。
那是荷马第一次看见那些母亲,而且只看到她们模糊的身影。她们来到圣克劳兹,生下没人要的孩子,然后一走了之。所幸荷马看到的是她们离去的一幕,而不是她们大腹便便、带着问题到来的样子。不过,荷马仍然明白,她们离去时,并没有完全解决来时的问题。那些人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痛苦的人,难怪她们要趁着天没亮就离去。
在华特维尔的德勒帕家过感恩节的这个晚上,一心想让自己早点儿入睡的荷马·威尔士,不仅看见了那群在大雪中离去的母亲,眼前还浮现出了其他的情景。当他晚上无法入睡时,他常常想象自己与她们一起坐上马车,然后转火车,跟她们回家。他甚至在那群人中认出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并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可是他看不清她的模样,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从哪里来、是否还要回去。他更不清楚自己的父亲是谁,她是否正要回到自己父亲身边去。荷马·威尔士与大多数孤儿一样,常常在幻想中看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可他们却总是不认识他。他从小就喜欢直愣愣地盯着大人看,被发现时往往很难为情。他的目光中有时充满依恋,有时却是一种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的不自知的敌意。
每逢这时,拉奇医生就会提醒道:“别这样,荷马,不要这样瞪着别人!”
长大后,荷马·威尔士还常常不自觉地瞪着别人,被发现时仍是很难为情。
但是在华特维尔的感恩节之夜,他却拼命地睁大双眼寻找他的亲生父母,直到觉得即将找到他们时,才精疲力竭地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教授的一个孙子突然将他推醒,那孩子年龄比荷马要大。荷马这才想起家里由于过节人多,那孩子得跟他合挤一张床。
那孩子说:“睡过去一点儿!”荷马挪了挪身子。“把你的鸡鸡收在裤裆里!”那男孩又说。其实荷马压根儿也没想要把它露出来。接着,那孩子又问:“你知道什么叫鸡奸吗?”
“不知道。”荷马答道。
“哼,不知道才怪,你这个小色鬼!”那男孩说,“你们孤儿院的人全这样,一天到晚都干这个!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动我一下,我就要你没了鸡鸡滚回去!我会把你的鸡鸡割下来喂狗!”
“你是说鲁福斯吗?”荷马问。
“没错,小色鬼!”那孩子说,“你还要说你不知道什么叫鸡奸吗?”
“我不知道。”荷马回答。
“你是想让我给你示范一下,对吧?”那孩子问。
“没有啊!”荷马说。
“你就是这意思,小色鬼!”那孩子说着,就对荷马动手动脚起来。荷马在孤儿院从来不曾听过或见过这种龌龊事。那孩子虽然早在一所很好的寄宿学校里学会了这些邪门歪道,却从来不曾领教过荷马在三里瀑那家练就的大哭功夫。在这个时刻,荷马觉得只有放开嗓门号啕大哭,才能躲过这场劫难。他的哭声马上惊醒了家中唯一一位已经睡着、而不是醉得不省人事的大人,也就是说,荷马吵醒了老妈,当然还吵醒了所有的孙子,其中有几个比荷马年龄要小。他们全没见过荷马号啕大哭的阵势,一个个吓得不轻,连鲁福斯也给吵醒了,跟着汪汪大叫起来。
老妈连忙赶到荷马的门口,问道:“老天!这是怎么了?”
“他想鸡奸我,我就给了他一点儿教训。”上寄宿学校的男孩说。荷马这时正在努力控制自己非同凡响的哭号,把哭声憋回去。他哪里会知道,老妈自然会相信自己的孙子,而不是一个孤儿!
拉奇医生曾经写道:“在圣克劳兹,不要过多地回想自己的祖先,否则不仅会觉得世事无情,而且是自寻烦恼。在别的地方,我很难过地说,孤儿的祖先总是难免遭人怀疑的。”
老妈将荷马狠狠地揍了一顿,其手法绝不亚于三里瀑的那家人,然后将他关进灶房,不许他回房睡觉。好在灶房里还干爽暖和,并且有张折叠床,那是夏天出去野营时用的。
灶房里有好多湿鞋子,其中也有荷马的一双,还有几双袜子也快要干了,荷马穿上倒也凑合。另外还有各种厚实的寒衣,有些差不多快干了,荷马挑了几件较为暖和、适合户外活动的穿在身上。他知道,老妈和教授特别顾及家庭的脸面,绝对不会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将他送回孤儿院。要回去,他就得自己想办法,而他确实是想回去了。
事实上,老妈已经向荷马表明了她对所谓鸡奸恶习的态度,并且无疑已经下定决心要治好这一恶习。她让荷马跪在灶房的折叠床前,命令道:“跟着我说!”然后念着教授那套怪异的感恩词,“我恶劣低下,我厌恶自己!”荷马一边跟着她念,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全是胡说八道。说实在的,他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喜欢自己,他觉得他已经快要找到自我,知道该如何作一个有用之人了。不过他也知道,他得先回到圣克劳兹才行。
老妈吻了他晚安。并对他说:“荷马,别担心教授知道这件事后会怎么说。不管他说什么,你多少听着点儿就行了。”
荷马·威尔士没有坐在那里等着听教授对于鸡奸问题的长篇训话。他迈出了德勒帕家的大门,即使漫天大雪也挡不住他的脚步。在三十年代的华特维尔,感恩节期间雪深及膝几乎是司空见惯。再说,教授早就一点一滴地教过荷马穿雪地靴的用途和窍门了。
荷马的方向感很强,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镇上的中心街道以及与之相通的大路,然后一直往前走。直到天亮后,才有一辆卡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这是一辆装运木材的卡车,荷马以为它正好顺路,便对司机说:“我是圣克劳兹孤儿院的,我迷路了。”那个年代的伐木工,谁都知道圣克劳兹在哪里,司机明白这孩子是把方向弄反了。
他对荷马说:“你走错方向了,孩子,你得掉头回去找一辆朝那个方向开的车子。你是什么人?是从孤儿院逃出来的吗?”与大多数人一样,司机以为孤儿总是想从孤儿院里逃出来,而不是跑回去。
“我只是那儿的人。”荷马·威尔士说。司机对他挥了挥手,就把车开走了。在拉奇医生看来,这个司机毫无怜悯之心,竟然置一个在雪地上独行的孩子于不顾,他一准儿是兰姆斯造纸公司的员工。
第二辆在他身边停下的也是木材车,车上空空的,司机正要开回林中装运木材,因此可以说与荷马同路。
听说荷马要去圣克劳兹,司机便问:“你是孤儿吗?”
荷马答道:“不,我只是那儿的人,我现在是那儿的人了。”
在当时的缅因州,开车去任何地方都极不容易,尤其是路面被积雪覆盖之时。荷马·威尔士回到他的家时,时候已经不早了,灰暗的天色与他看到一群母亲抛下孩子、匆匆离去的那天清晨没有两样。他在医院门外伫立片刻,愣愣地注视着漫天飞扬的雪花,然后走到男孩部门口站了一会儿,接着又重新回到医院门外,因为那里光线相对要好一些。
他在心里考虑着该如何跟拉奇医生解释这一切。正在这时,从火车站方向驶来的那辆破旧的雪橇式马车在他身边停住了,从车上下来了唯一的乘客。这是一位大腹便便的孕妇,马车夫开始还有些担心她会滑倒,想扶她一把,可似乎又马上意识到她此行的目的,觉得搀扶这种女人是不道德的事情。于是他打消念头,驾车走了。孕妇小心翼翼地朝医院门口和站在门口的荷马·威尔士走来,然后在门口站住了,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荷马代她按了门铃,他想,这女人肯定也需要一些时间,想想该跟拉奇医生说什么。
他们就这样站在这里,在外人看来,准以为他们是母子俩呢。他们热切地对望着,彼此心意相通,非常清楚对方此刻的心情。荷马担心拉奇医生会责备自己,不过不难看出,那女人更是忧心忡忡,因为她与拉奇医生素不相识,更不知道圣克劳兹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
里面的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有个人影前来开门,荷马一眼认出是安琪拉护士天使般的身影。不知怎么,荷马竟然伸出手去,握住了孕妇的手。也许是灯光照出了她脸上的泪痕,不过荷马自己也需要一只手给自己力量和支持。安琪拉护士好不容易将冻住了的大门打开一条缝,蓦然看到出现在雪夜中的荷马·威尔士,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荷马的神情十分镇静,他对孕妇和她肚子里不受欢迎的胎儿说:“别担心,这儿的人都很好。”
孕妇紧紧地握着荷马的手,握得他微微发疼。就在他的一声“妈妈”几乎脱口而出时,安琪拉护士终于将门打开,一把将荷马揽入怀中。
安琪拉护士连声喊道:“哦,荷马!我的荷马!我们的荷马!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由于孕妇仍然将荷马的手握着不放——两人似乎都不愿松开,安琪拉护士便转过身来,连孕妇一起拥进怀里,仿佛这孕妇也与荷马·威尔士一样,是属于圣克劳兹的孤儿。
荷马对拉奇医生解释说,他觉得留在华特维尔毫无用处。只是由于德勒帕夫妇随后给拉奇医生打来电话,报告荷马出逃的事,荷马才不得不道出有关“鸡奸”的风波(后来,圣拉奇也对荷马仔细讲解了“鸡奸”一词的含义)。教授的酗酒行为让拉奇医生大为意外(他通常对这类事情都是颇有眼光的),而教授的祷告词更是让他极为不快。于是,拉奇医生三言两语地给德勒帕家里写了一封短信,这与教授长篇大论的风格正好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在信中,他本来只写着:“忏悔吧!”接着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你们确实恶劣低下,你们应该厌恶自己!”
韦尔伯·拉奇心里明白,再为荷马找个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一找就足足找了三年,那时荷马已经十三岁了。拉奇十分清楚其中的难处:荷马年龄越大,适应新环境所需的时间也就越长。
拉奇在日志中写道:“在圣克劳兹,我们只有一个问题。总有孤儿存在不算是问题,反正此事无法解决,我们唯有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们。经费长期不足也不是问题,此事也无法解决,孤儿院经济拮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至于并不是每个孕妇都想要孩子,也不是问题所在:也许我们可以期待将来的某个时候,人们的头脑会比较开明,女人可以有权决定拿掉她们不想要的孩子。当然,肯定有些没有受过教育的女人会感到迷惘和恐惧,所以,即使是在人们比较开明的时候,也总是会有不受欢迎的孩子来到人世。
“与此同时,还有一些孩子明明受欢迎,却阴差阳错地成了孤儿,可能是出于事故呀,有意无意的暴力行为呀,等等。但所有这些都不是我们的问题。在圣克劳兹,如果我们将现实生活中的困难当作问题,只会白白地浪费我们有限的精力和想象力。在圣克劳兹,我们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荷马·威尔士:我们对待荷马的方式一向非常有效,把孤儿院变成了他的家,而这正是问题所在。假如你在一个政府机构里投入像普通家庭那样的爱心,再假如这个政府机构是一所孤儿院,而你对爱的投入又十分成功,那么就会使孤儿院变质:它本该是孤儿们寻求美好生活的歇脚处,你却将它变成了孤儿们人生旅途中的起点站同时也是终点站,使他们不愿接受其他地方。
“做人本不该冷酷无情,可是在孤儿院里,我们在爱心方面也许应该吝啬一点。如果你过于慷慨大方,孤儿们就会一个个不愿离开了,于是就会制造荷马·威尔士这样的问题——他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孤儿,圣克劳兹孤儿院成了他唯一的家。饶恕我吧,上帝!我制造了一个孤儿,他名叫荷马·威尔士,他将永远属于圣克劳兹孤儿院。”
荷马十二岁时,就担当起管理孤儿院的重任了。对这里的一切,从炉子、木柴箱、电线盒、衣橱,到洗衣房、厨房,到猫睡在哪个角落、邮件什么时候送达等,他都了如指掌。他还负责分发信件,他知道所有人的名字,知道谁值什么班,以及母亲们到医院时在哪里剃毛、她们得住多长时间、什么时候离开、离开时需要什么帮助等。他还负责打上课铃。他认识所有的老师。孤儿院离火车站有两百码远,但老师们刚出车站,他就能从他们走路的神态辨别出来者是谁。他成了一个能人,连女孩部都对他有所耳闻。不过,他对那儿的几个年龄比他大的女孩心存畏惧,所以总是尽可能避开那里,除非是要帮拉奇医生跑腿,为他传个信或送个药什么的。女孩部的负责人不是医生,所以,女孩们一旦生了病,要么是去医院找医生,要么就让医生来看她们。女孩部的负责人是爱尔兰裔的波士顿人,大家都叫她葛洛根太太,不过她从来不曾提起过葛洛根先生,见过她的人都难以想象会有哪个男人在她的生活中占据一席之地。也许她喜欢别人称她“太太”,而不是“小姐”。她曾经在“新英格兰孤儿之家”工作过一段时间,并且是“上帝的小仆人”社团的成员,为此,她当初前来应征时,还真让拉奇医生犹豫了一阵子。不过,葛洛根太太似乎并没有打算在圣克劳兹孤儿院吸收会员,大概是太忙了吧!除了处理女孩部的各种繁杂事务之外,她还得安排孩子们尽可能接受一些教育。
说到上学,圣克劳兹孤儿院的孩子最多只能上到六年级,再往后就没有学校可上了,而一至六年级唯一可上的学校在三里瀑。虽然它离孤儿院只有一站路,可那时的火车却经常误点,而且,星期四当班的司机更是经常到站不停,也许是看到那些早已废弃的建筑,让他以为圣克劳兹是座鬼城,要不就是他对那些在这里下车的女人心存不满。
三里瀑的学校只有一间教室,在为数不多前来上学的孤儿们面前,当地的学生往往自以为是,而那些即使被家人忽视或受到虐待的孩子对他们也是不屑一顾。正是在这种极不友善的氛围里,荷马·威尔士断断续续地从一年级念到了六年级。缺课在他是家常便饭,每个月里,他都会有三个星期四不去上学,另外还得加上每周起码一天的火车晚点。一到冬天,他每周总会有一天闹病,而风雪太大,火车停驶,自然更是不上学的正当理由。
后来,院方干脆请三里瀑的老师来圣克劳兹孤儿院上课。不过在那个年头,由于火车不便,那三位前来上课的老师也吃尽了苦头。教数学的女老师曾是一家纺织厂的会计,爱德娜护士说她是“地地道道算账的”。可她从来不教代数几何,而且只喜欢加减法,不喜欢乘除法(只是到荷马·威尔士长大成人后,拉奇医生才发现荷马压根儿就没学过九九乘法表)。
教语法和写字的也是一位女老师。她是个有钱的寡妇,丈夫生前是水暖工。她在教学上非常严厉,但毫无条理可言。她常常给学生一大堆没有标点符号、没有大小写、拼写错误百出的词语,要他们造出正确的句子,加上适当的标点,同时避免拼写错误,然后她再加以修改。她习惯用各种不同颜色的笔批改作业,那些作业经她批改之后,看起来就像是两个文化程度不高的国家在交战后签署的内容一再修订的协议。荷马总是觉得那些句子虽然不再有任何错误,却仍然十分别扭,因为这位老师经常根据家里的一本赞美诗集来布置作业,荷马却从来没有进过教堂或听过赞美诗(他只听过圣诞歌和葛洛根太太唱的几支歌曲,而水暖工的遗孀又不是傻瓜,她才不会从圣诞歌中挑选材料呢!)。晚上,荷马常常做噩梦,梦到要解答这位老师编出的种种怪题目,如:
o lorde mi got wen i en ausum wundor konsider al the wurlds thi hends hav mad...又如:
o ruck of eges clift fur me let mi hid misulfen theee...等等。
第三位是来自卡姆登的一位退休的小学教师,是位郁郁寡欢的老先生。由于生活无法自理,他只好住在女儿女婿家里。他教世界历史,却从来不用课本,只是凭记忆教学。他说日期并不重要。他可以就美索不达米亚的历史滔滔不绝地讲上整整半个小时,再停下来歇口气或喝口水,然后又一下子跳到罗马或特洛伊。有时,他大段大段地背诵希腊史学家修昔底德的作品,喝口水后,却突然将话题转到了拿破仑和厄尔巴岛上。
爱德娜护士有一次对拉奇医生说:“我猜想,他是有意要给学生树立历史的概念。”
安琪拉护士却翻了翻眼睛,说:“每次一听他讲课,我就明白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战争了!”
荷马明白她的意思:一个人实在不该活得那么久。
因此,也就不难理解荷马为什么宁可干活,也不愿上学。
荷马最喜欢的差事是为拉奇医生挑选每晚要念的书。他得挑选一些不长不短、刚好能在二十分钟内读完的篇章。这差事并不容易。相对于拉奇医生的朗读速度而言,同样篇幅的文章让荷马朗读起来,速度就会偏慢,但如果让他默读,又会偏快。拉奇医生每天晚上为孩子们念20分钟的书,这样,他得花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念完《远大前程》。而念完《大卫·科波菲尔》,则需要一年多。然后他会对荷马说,他又要回到《远大前程》上了,因为每到这个时候,那些听过《远大前程》的孩子,除荷马外,都早已离开了孤儿院。
话说回来,没有几个孩子真能听懂《远大前程》和《大卫·科波菲尔》。大部分孩子都还太小,无法理解狄更斯的语言,他们甚至连圣克劳兹的日常用语都不是太懂。拉奇医生只在乎朗读本身。对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来说,晚读成了他们美妙的催眠曲,而对极少数能够理解作品语言和故事情节的孩子而言,晚读则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想象的空间,使他们的思绪得以离开圣克劳兹,飞向遥远的地方。
拉奇医生最喜欢的作家是狄更斯,而《远大前程》和《大卫·科波菲尔》都是以孤儿生活为题材,所以他的选择显然自有缘故。“要不然,还有什么书可以念给孤儿们听呢?”他在日志中这样写道。
因此,荷马非常熟悉的一个场景,就是沼泽地里的绞刑架:“上面还悬挂着一截铁链,早先用来拴过一个海盗……”孤儿匹普、逃犯马格威奇、迷人的艾丝黛拉、报复心强的郝薇香小姐等形形色色的人物,在他的想象中变得栩栩如生。随着他的想象,他常常不知不觉进入梦乡,在晨曦之中,跟着那群身影模糊的母亲离开圣克劳兹,爬上马车,或者登上将马车取而代之的汽车,初次感受到时光的流逝与文明的进步。但是,在汽车取代马车后不久,圣克劳兹的所有汽车又全部停驶,于是母亲们只好步行往返。这更让荷马感受到了时光流逝的含义。
他在睡梦中见到的总是相同的女人,她们从来没有男人相陪,那些男人都在哪里呢?荷马很喜欢《远大前程》中的一段描写,那是匹普动身追寻他的远大前程之时,他这样说道:“朝雾早已在一片肃穆中消散净尽,那花花世界就展现在我的面前。”圣克劳兹的孤儿对雾从来都不陌生:从三里瀑飘浮下来的迷雾笼罩着全镇上下,包括孤儿院,还有河面上。它隔断了人们的视线,使孤儿的父母得以在氤氲的雾气中销声匿迹。
拉奇医生常说:“荷马,终有一天你会见到大海。现在你只见过高山,但高山远不及大海那么雄伟壮观。海边也会有雾,并且比这儿更浓,可是当浓雾散去后……哦,你一定得见识见识那种景象!”
可是荷马早已在遐想中见识过了:“朝雾在一片肃穆中消散净尽。”他朝拉奇医生淡淡一笑,然后告退,准备去打铃,那是他分内的工作。当他的第四对养父母前来接他时,他正在干这分内之事。拉奇医生早就让他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所以他一眼就认出了这对夫妇。
按今天的标准来说,这是一对热衷于体育运动的夫妇,可是在三十年代的缅因州(那时荷马才十二岁),在平常人的眼中,这对准备领养荷马的夫妻简直可以说是户外活动的狂热分子。他们喜欢在激流中泛舟,喜欢航海、登山、潜水、野营、快速步行。他们喜欢运动,喜欢那些无拘无束、富有冒险色彩的运动。
他们到达圣克劳兹孤儿院时,正在打铃的荷马看到他们,不由得目瞪口呆,本来是十点钟,他却打了十四下。他们体型强壮,肌肉结实,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威风凛凛。男的头戴狩猎帽,女的腰佩子弹夹和弯刀,刀鞘上还饰有印第安风格的珠子,两人脚上的长筒靴似乎与他们融为了一体。他们驾驶着一辆自己改装而成的旅行车,那种车在许多年后才渐渐流行,车身很大,里面设备齐全,猎获一头犀牛装进去也完全不成问题。看到他们,荷马仿佛马上看到了不久的将来,他们会训练他猎熊、斗鳄鱼,他的生活将远离平地。他正要接着打第十五下铃时,爱德娜护士拦住了他。
韦尔伯·拉奇这一次尤为谨慎。他并不担心荷马的心理承受能力,将《远大前程》和《大卫·科波菲尔》都读上两遍并且还一字不漏地听过两遍的荷马,在心理上比同龄的孩子都要成熟。让他迟疑不决的是荷马的身体状况和运动能力。在拉奇看来,跟学习那些更基本、更必要的技能相比,体育运动位居其次,他也明白孤儿院的体育课还远远不够。事实上,这里所谓的体育课,不过就是碰到天气不好时在餐厅里踢踢足球;而天气好时,男孩女孩就分头在外玩捉迷藏,踢罐头盒,爱德娜护士和安琪拉护士偶尔也会跟他们一起玩棍球。说是棍球,其实是用胶带纸将几只袜子绑成一团,所以滚动起来并不顺畅。拉奇并不反对户外运动,不过他对户外运动也一窍不通。他想,让荷马消耗一点体力也好(尽管拉奇认为这是无谓的浪费),或许能增加他的幽默感呢!
这对夫妻的姓氏,就让爱德娜护士和安琪拉护士觉得非常幽默,居然是“温克尔”。男的叫格兰特,女的叫比莉,他们属于缅因州为数不多的有钱人。他们所经营的“生意”(是他们自己的可笑说法)分文不赚,不过他们根本就不需要赚钱,他们生来就非常富有。这种不赚钱的“生意”非同寻常,就是专门将客户带到野外旅行,让他们尝尝迷路的滋味,或者让他们乘坐小船在急流中颠簸起伏,体会一下那种惊险刺激、随时会有灭顶之灾的感受。温克尔夫妇的生意就是为某些感觉麻木的人创造刺激,那些人的日常生活与环境一成不变,只有极具冒险色彩的模拟事件,才能使他们有反应。拉奇医生对温克尔夫妇的“生意”不以为然,觉得那只是有钱人的花样——一味随心所欲地玩乐,却又要编个冠冕堂皇的名目。不过,夫妇俩那种疯狂的快乐却让韦尔伯·拉奇感触颇深,他觉得,不管是成人还是孤儿,很少有人能感受到疯狂的快乐。
拉奇医生曾经写道:“在别的地方,疯狂的快乐指的是一种心态,可在圣克劳兹,我们发现唯有在神经完全错乱时,才能体会到疯狂的快乐。因此,我倒宁愿将这种难得一见的东西称为‘灵魂状态’。”在谈到灵魂时,拉奇常常喜欢来点儿恶作剧,在手术室里出其不意地将两位可爱的护士捉弄一番。
有一次,他们正在为手术台上的病人开刀,拉奇突然一本正经地指着那位于肋骨之下、腹部内脏上方的光滑而呈红褐色的东西,压低嗓门说:“快看!你们难得有机会看到它,可这会儿正赶上它打瞌睡呢!趁它没动之前赶快看看!”乍看之下,那东西就像一条三磅重的面包,或一只长了两只大肉足的蛞蝓。两位护士不由得目瞪口呆。拉奇医生以肃穆的口吻说:“这就是灵魂!”事实上,这只是肝脏,是人体最大的腺体,具有人们认为灵魂所拥有的某些功能,如细胞再生功能等。而拉奇真正关心的也是人的肝脏,而不是灵魂。
不管温克尔夫妇疯狂的快乐是属于“心态”还是“灵魂状态”,韦尔伯·拉奇都希望能对荷马产生一些影响。温克尔夫妇一直希望有个孩子,“只是为了与我们共同分享自然界,并且让孩子快乐。”他们说。拉奇医生看看他们,不消片刻,就得出了他们无法生育的结论。他认为他们过于好动,甚至怀疑他们一天到晚东奔西跑,以致没有时间做爱怀孕。他打量着比莉·温克尔,心想,也许她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格兰特有个打算。拉奇医生发现,这个男人留着一头金发和满脸的胡子,以至于很难看清他的真实面目。他额前的头发巧妙地遮住了过低的额头,颧骨隐约显得很高,双眼凹陷,剩下的就是浓密的络腮胡子(拉奇医生想象着比莉·温克尔必须在其中挥刀开路,就像在丛林中披荆斩棘一样,才能找到格兰特的嘴)。格兰特打算暂借荷马来一趟观鹿之旅。他们准备乘船旅行,然后进入缅因州的北部森林观赏驼鹿,同时也让荷马稍稍体会一下激流泛舟的乐趣。
圣拉奇想,在精力过人的温克尔夫妇保护之下,荷马此行应该会安全无虞。不过,他不敢肯定荷马是否愿意跟他们同行,乃至做他们的养子。他倒不担心这对夫妇的疯狂行为会吓着荷马——哪个男孩子会害怕惊险刺激的经历呢?让他放心不下的是,温克尔夫妇可能会让荷马厌烦,即使不把他烦死,也会烦得他掉眼泪。也许这趟森林之旅,包括激流泛舟和观看驼鹿,能让荷马明白他是否真的愿意被格兰特和比莉永远领养。
格兰特·温克尔兴高采烈地对荷马说:“如果你在森林里玩得开心,我们就再带你出海。”荷马猜想,他们可能会骑着鲸鱼遨游吧!而拉奇医生则寻思,他们只怕还会以逗鲨鱼为乐呢!
无论如何,拉奇医生希望荷马能去尝试一下,而荷马也愿意做一切尝试,只要是为了圣拉奇。
“可别干什么危险的事儿!”拉奇医生郑重其事地交代温克尔夫妇。
“哦,不会的,我发誓!”比莉大声说着,一边与格兰特一道在胸口画着十字。
据拉奇医生所知,前往缅因州北部森林的路只有一条,那条路为兰姆斯造纸公司所修建,并且为其所拥有。由于缅因州森林的树木禁止砍伐,造纸公司便修筑了一条穿越林中的道路,好将伐木设备运抵他们自己的地盘。拉奇医生没有其他的顾虑,只是不愿荷马与兰姆斯造纸公司有任何瓜葛。
荷马坐上温克尔夫妇自行改造过的旅行车,发现里面又小又窄,不觉大为意外。车里塞满了各种东西,小舟、帐篷、钓具、炊具、枪支等一应俱全,可是却没有为司机和乘客留下宽敞的位置,荷马只好坐在比莉的大腿上。比莉的大腿尽管很粗,但肌肉非常结实,坐起来硬邦邦的很不舒服。在此之前,荷马只有一次接触过女人的大腿,那是在圣克劳兹一年一度的“三条腿比赛”中发生的事情了。
孤儿院的孩子们,每年都要举行一次这样的比赛,既为孤儿院筹措资金,对镇里的居民来说也是一种娱乐,所以没有引起非议。在过去的两年中,荷马都赢得了冠军,不过得归功于他的同伴。他的同伴在所有女孩中年龄最大,力气过人,总是将他拎起来双手搂着冲过终点线。比赛的方法是:将年龄相仿的男孩和女孩凑成一对,将男孩的左腿与女孩的右腿绑在一起,然后凭借各自那条自由的腿,共同拖着相当难受的所谓第三条腿,一起跑向终点。那个大女孩根本不用拖着荷马,她用作弊的方法,拎起荷马就跑。可是在去年的比赛中,那女孩在跑到终点时摔了一跤,荷马顺势跌在她的大腿上。他连忙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却一不小心,将手按到了她的胸部,而她也就狠狠地掐了他一把,就在华特维尔那个上寄宿学校的男孩称为“小鸡鸡”的地方。
那姑娘名叫美洛妮(Melony),与其他好几个女孩的名字一样,这其实是一个写错了的名字。她本来叫美洛蒂(Melody),但女孩部的秘书打字水平太低,将美洛妮打成了美洛蒂,不过倒也歪打正着,因为她全身上下没有哪一处能跟音乐扯得上关系。她十六岁左右(谁也不知道她的确切年龄),身材发育很好,丰满的乳房和浑圆的臀部像极了大西瓜。
在漫长的北上途中,荷马一直战战兢兢,唯恐比莉·温克尔也会掐他的小鸡鸡。他注视着窗外,无数的房舍和牲口都一晃而过,渐渐地,各条路上的卡车和汽车少了起来。不久,便只剩下一条路,唯一的一条路,常常沿河而上,而河中水流湍急。后来前方出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那座山有个印第安名字。在仿佛好几个小时的行驶中,那座山峰始终巍然矗立在那里,虽然时值七月,山顶上仍然积雪覆盖。
格兰特·温克尔说:“荷马,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在那些积雪下面,有一座湖。”
“驼鹿最喜欢在湖边出没,你一定也会喜欢那里的。”比莉接着说。
荷马对此深信不疑。这只不过是一次探险,而且拉奇医生也说过,他不一定非得留下来。
天黑之前,他们停了车,开始作过夜的准备。他们在大路与河边之间的空地上搭起了帐篷,里面有三个小隔间,他们在一个隔间里生起炉火。当格兰特去河里捕鳟鱼时,比莉在另一个隔间里让荷马按住她双脚做了一百次仰卧起坐。晚上的空气凉飕飕的,各种小虫也不见了踪影。他们点着油灯,敞着帐篷门,夫妻俩轮流给荷马讲他们的探险故事(拉奇医生后来在日志中写道:“除了这些鬼话,他们还能有什么可讲呢?”)。
格兰特讲述了一位六十岁的老律师雇他们带他去观看母熊产仔的过程。比莉还让荷马看她被熊抓伤后的疤痕。他们说,曾经还有一个人要他们把他丢在海上的一艘小船里,只给他一支桨,以便体会一下险境求生的感受。这个人想看看自己能否安全返回岸边。当然,他们必须随时关注着他,只是不能让他发现,这样,一旦真正发生危险,就能马上出手援救。每当那个笨蛋晚上睡着了,小船在海上越漂越远时,温克尔夫妇就只好悄悄地将船拖向岸边,而一到早晨(有一次甚至都看见陆地了),那家伙却总是有办法迷失航向。后来,他们发现他在猛灌海水,才不得不将他搭救上岸。为此,那家伙大失所望,起初只是开了几张空头支票,最后好不容易才勉强付清了探险费。
“探险费”这个名词是比莉的发明。
荷马想,如果他能给未来的养父母讲讲在圣克劳兹孤儿院的生活,或者是在华特维尔过感恩节的故事,也许能让他们产生一点自知之明。他觉得自己应该为这次探险之旅中的篝火夜谈作些贡献。可是,说到精彩的故事,他就只知道《远大前程》和《大卫·科波菲尔》,碰巧拉奇医生让他随身带着《远大前程》,相比而言,他也更喜欢这一本。于是,他就问温克尔夫妇能否允许他把自己最喜欢的故事念一点给他们听。当然啦,他们说,他们十分乐意,在他们的记忆中,还从来没有谁为他们念过书呢。荷马有点儿拘谨,尽管这本书他已经看过很多遍了,可毕竟这是第一次为别人朗诵。
不过,荷马还是念得好极了!他觉得自己都能够模仿乔·葛吉瑞的口音了!当念到伍甫赛先生“有气无力地喊道:‘不!’”时,他自以为已经准确掌握了整个故事的语调,甚至发掘了他的首项天赋呢!遗憾的是,尽管他自认颇有天赋,温克尔夫妇听了不一会儿,却酣然入睡了。然而,荷马还是自顾自地念了下去,直到念完第七章。荷马自我安慰地想:也许不是我念得不好,也许是他们一直在做激烈的户外运动,还有仰卧起坐、捕鱼等,让自己太累了。
荷马帮温克尔夫妇掖了掖他们的双人大睡袋,吹灭了灯,然后钻进自己隔间的睡袋里躺了下来。他把头伸在敞开的帐篷门外,凝视着星空,耳边传来不远处的哗哗流水声。可是这水声并没有让他想起三里瀑,因为两者截然不同。这条河虽然也是水流湍急,但是河道既深又窄,河水清澈透明,水底的鹅卵石依稀可见,偶尔在靠近岸边的地方,还形成了几个水面平静如镜的水坑,格兰特就是在那儿捕的鳟鱼。想着要与温克尔夫妇一同探险,并不令人反感,可荷马难以想象出驼鹿的模样:它们到底有多大?会比温克尔夫妇的个头还高吗?
对于温克尔夫妇,荷马并没有不信任,当然,也不存在害怕。他对他们只是怀着某种保持距离的戒心。他相信他们没有什么危险性,可他们与常人不大一样。他想着想着,在年幼的脑海中,渐渐将温克尔夫妇与驼鹿混为一谈,然后不知不觉睡着了。第二天早晨,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他,他想一定是驼鹿,结果却发现声音来自隔壁的温克尔夫妇。看样子,温克尔夫妇真正是精力充沛地迎接早晨的到来!尽管荷马从来不曾听到过男女做爱或驼鹿交配的声音,可他本能地明白了温克尔夫妇在做什么。如果拉奇医生在场,关于温克尔夫妇的不育问题,他准会另下结论说,原来是他们做爱的动作太过激烈,才毁掉或吓死了所有的精子和卵子。
出于礼貌,荷马只好装睡。过了一会儿,他们撩醒了他。他们装成两只狗,手脚并用地爬进来,用牙齿将他的睡袋咬着扯着,说要带他去游泳。看着他们全身上下活力四射的肌肉,荷马不禁想到:他们可真是强壮!让他纳闷的是,他们竟然要去汹涌的激流中游泳,难道就不怕被河水冲到岩石上,甚至被激流卷走?荷马自己不会游泳,哪怕是在平静的水中也不行。
不过,温克尔夫妇都是户外运动的老手,还擅长搭建各种设施。他们将一根绳索扔到河对岸,并告诉荷马说,这叫“救生索”。只一会儿工夫,格兰特·温克尔就在对岸的岩石之间栽好了几根耙状的木桩,把救生索系在木桩上,再在上面加系了两条绳索,然后又错综复杂地安上金属扣环和挂钩,接上可以调整的安全带,最后,温克尔夫妇把安全带牢牢地系在腰上。有了这些真正富有冒险色彩的设备的帮助,他们就能在激流中翻滚跳跃,就像浴缸里的两个小玩具一般被抛上抛下,却又由所谓的救生索相互拴着,到头来总能安全无恙地停留在原地。荷马看他们玩得不亦乐乎,也觉得非常开心。有时,河水似乎从他们的头顶上呼啸而过,将他们完全吞噬,沉下水底;可转瞬间,他们又会跳着跃着露出水面,仿佛在翻腾的泡沫上漫步。他们就这样像两只巨大的金黄色水獭一样在河中央嬉戏。荷马对他们驾驭自然(起码是驾驭河水)的能力几乎深信不疑了。他正要开口让他们带自己下水玩一玩,却突然想到他们根本听不到,即使他高喊或尖叫,温克尔夫妇也不会听见,河水在他们身边咆哮,会将他所能发出的一切声音彻底淹没。
于是,他决定还是坐在岸边,看他未来的养父母在水中玩乐。正在这时,他脚下的大地突然颤抖起来!与其说他真正感觉到了大地的颤抖,不如说是以前听过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儿童故事给了他这种感觉,在那些故事里,每当要发生可怕的事情,大地总是会颤抖起来。他宁可不信这回事,可大地确确实实在颤抖,同时耳边还传来了一阵轰隆隆的响声。
荷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温克尔夫妇,相信一切仍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他们仍在湍急的水流中嬉戏,他们什么也没听见,也没感觉到大地在颤抖,因为他们不在地面上。
哦,天啊,来了一只驼鹿!荷马·威尔士心里想着,猛地站起身来。他发现自己的双脚正在震动的地面上不由自主地跳个不停。看来是一群驼鹿!他对自己说道。这时,除了轰隆隆的响声之外,荷马还听到了刺耳的爆裂声,听起来有点儿像枪声。他又朝温克尔夫妇看去,他们似乎也听到了动静。不管来的是什么,他们显然并不陌生。只见他们神色骤变,不再是一副开心好玩的样子,而似乎在努力挣扎,那几乎要被汹涌的激流淹没的脸上,露出了了然与恐惧的神情。再度跃出水面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朝上游望去。
荷马循着他们的视线,赫然看到大约二十五码外的地方,一批巨大的木材正顺着水势急冲而来。这些木材跟电线杆一般长,有的比电线杆还粗,常常将岸边的草木席卷而下,激起巨大的浪花,有时甚至将河底的鹅卵石冲起二十来尺高。它们排山倒海地经过之处,泥沙和树皮俱下,原本清亮透明的河水变得浑浊不堪。兰姆斯造纸公司称之为中等规模的木材漂流,他们说,漂流的木材总数一般不超过四百根,也许这一次有七百根左右吧!
见此情形,荷马拔腿就跑,一直跑到大路上的安全地带。他回过头去,正好看到那批木材从他刚才所坐之处经过,将连着救生索的帐篷及帐篷里的所有东西连根拔起,一并卷入水中,他那本《远大前程》也随之消失了。三天之后,兰姆斯造纸公司才在约四英里以外的地方找到了比莉和格兰特的尸体。
荷马十分冷静。他朝上游方向看了看,以为会出现更多的东西,它们要来就一定是来自上游。过了一会儿,他确定已经平安无事,才长嘘了一口气。他爬上温克尔夫妇的旅行车,车内少了帐篷和炊具,显得空荡荡的。他找到一套钓具,不过不敢去钓鱼,因为要钓鱼就得靠近水边。他还找到了几支枪,可不知道怎么使用,不过有了枪,多少有些安全感。他挑了一把最大的十二厘米口径的双筒猎枪带着,艰难地上路了。
到了中午,他已经是饥肠辘辘。好在天黑之前,他终于听到一辆卡车开过来,从刹车的声音判断,车上似乎满载着木材。真是该荷马走运,只是由于他不会游泳,才没有与温克尔夫妇分享运动的快乐,而现在,卡车又正好与他顺路。
“我要去圣克劳兹。”他对看到猎枪而目瞪口呆的司机说。
这是兰姆斯造纸公司的木材车。看到它朝医院门口开来,拉奇医生不由得怒火中烧,他对一脸茫然的爱德娜护士交代说:“除非是人命关天,否则别指望我为那个公司的任何人做任何事情!”结果从车上下来的却是荷马·威尔士,拉奇不免有些失望,进而看到荷马带着猎枪,他不禁大惊失色。在荷马的脸上,拉奇看到了病人从麻醉中苏醒过来时那种迷惘的神情。
“荷马,你该多给温克尔夫妇一点机会。”拉奇医生面色凝重地说。于是,荷马解释了他提前回来的原因。
拉奇医生问道:“你是说,温克尔夫妇不见了?”
“‘哗’的一下,就被冲走了!”荷马·威尔士回答。
从那以后,韦尔伯·拉奇就再也没有替荷马找人家了,他说荷马可以随心所欲无限期地待在孤儿院里。也就是在那一次,圣拉奇说:“好吧,荷马,我希望你日后能成为有用之人。”
对荷马来说,这并非难事,在他看来,孤儿们来到世上,就是为了要做有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