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一场女权主义葬礼及其他葬礼
“自从沃特死后,”T. S. 盖普写道,“我的人生好像进入了尾声。”
珍妮·菲尔兹死时,盖普一定感到更为迷惘,好像时间按照计划流走。但那计划是什么?
盖普坐在约翰·沃尔夫的纽约办公室里,努力理解围绕着他母亲的死而产生的众多计划。
“我没批准谁办葬礼,”盖普说,“怎么能办葬礼呢?都没有遗体,萝贝塔你说是吗?”
萝贝塔·马尔登耐心地说,遗体按照珍妮的意思处理了。遗体不重要,萝贝塔说。只不过要办场纪念会,还是不要把它想成“葬礼”比较好。
报纸报道过,这将会是纽约的第一场女权主义者葬礼。
警察也说可能会出现暴力行为。
“第一场女权主义者葬礼?”盖普说。
“她对那么多女性都那么重要,”萝贝塔说,“别生气。你并不拥有她,你知道的。”
约翰·沃尔夫翻了个白眼。
邓肯·盖普从约翰·沃尔夫的办公室窗前,往外看曼哈顿的40层楼高处,让他觉得很像他刚坐过的飞机。
海伦在另一间办公室打电话。她想联系上在史第林老城的父亲,她想让厄尼在波士顿机场接他们从纽约过去的飞机。
“好吧,”盖普慢悠悠地说,他抱着坐在他大腿上的小婴儿珍妮·盖普,“好吧。你知道我不同意的,萝贝塔,不过我会去。”
“你会去?”约翰·沃尔夫说。
“不!”萝贝塔说,“我的意思是,你不必去。”
“我明白,”盖普说,“不过你是对的。她应该会喜欢这种事,所以我会去。有些什么内容?”
“会有很多很多演讲,”萝贝塔说,“你不会想去的。”
“你们会从她的书里挑段落朗读吗?”约翰·沃尔夫说,“我们已经捐了一些书。”
“不过你不会想去的,盖普,”萝贝塔紧张地说,“就别去了吧。”
“我想去,”盖普说,“我向你保证不会发出嘘声,不论什么浑蛋怎么说她。我想读读她写的东西呢,要是有人感兴趣的话,”他说,“你们读过她写的被人叫作女性主义者的感想吗?”萝贝塔和约翰·沃尔夫面面相觑,他们如受重击,面如土色。“她说‘我讨厌被人这么叫,因为我在表达对男性的感觉以及写作的时候,并没有选择这个标签’”。
“我不想和你争,盖普,”萝贝塔说,“现在不是时候。你非常清楚她也写过说过其他东西。她就是个女权主义者,无论她喜欢这个标签还是不喜欢。她干脆地指出了女人面对的所有不公平,她干脆地叫女人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自己作决定。”
“哦?”盖普说,“她是不是相信所有发生在女人身上的事,都是因为她们是女人?”
“白痴才这样相信呢,盖普,”萝贝塔说,“你把我们说得好像艾伦·詹姆斯主义者。”
“你们俩都别说了。”约翰·沃尔夫说。
珍妮·盖普小声抱怨了一下,打了盖普的大腿,他惊讶地看看她,好像忘了腿上还坐着个活人。
“怎么了?”他问她。但婴儿又静了下来,她直愣愣盯着约翰·沃尔夫办公室里其他人都看不到的花纹。
“狂欢大会什么时候?”盖普问萝贝塔。
“下午五点。”萝贝塔说。
“我相信这是经过精心选择的,”约翰·沃尔夫说,“这样纽约一半的秘书,都能早一个小时翘班了。”
“并不是每个纽约的女性上班族,都是秘书。”萝贝塔说。
“秘书,”约翰·沃尔夫说,“是唯一在四点到五点之间会给人惦记的。”
“哦,老天啊。”盖普说。
海伦进来说她无法打通她父亲的电话。
“他在带摔跤训练。”盖普说。
“摔跤季还没开始呢。”海伦说。盖普看了看表上的日历,时间还和美国时间相差几个小时,他上一次调表还是在维也纳。但盖普知道,史第林的摔跤季要到感恩节之后才开始。海伦是对的。
“我打到他体育馆的办公室,他们说他在家,”海伦对盖普说,“我打到家里,又没有人接。”
“我们到机场租车,”盖普说,“无论如何,我们今晚才会走,我还得去那倒霉的葬礼。”
“不,你不必去。”萝贝塔坚持道。
“其实,”海伦说,“你不能去。”
萝贝塔和约翰·沃尔夫再次如受重击,面如土色,盖普只是一片茫然。
“什么意思,我不能去?”他问。
“那是女权主义者的葬礼,”海伦说,“你没读报纸吗?还是只读了个标题?”
盖普带着责备看着萝贝塔·马尔登,但她在看着朝窗外看的邓肯。邓肯拿出自己的望远镜,侦查着曼哈顿。
“你不能去,盖普,”萝贝塔坦白道,“是真的。我没告诉你因为我觉得你会不爽。反正我也没想到你想去。”
“不许我去?”盖普说。
“这是为女性办的葬礼,”萝贝塔说,“女人热爱她,女人要哀悼她。这是我们想要的形式。”
盖普瞪着萝贝塔·马尔登。“我爱她,”他说,“我是她唯一的孩子。你是说我不能去这场狂欢大会就因为我是男的?”
“我希望你不要叫它狂欢大会。”萝贝塔说。
“什么是狂欢大会?”邓肯问。
珍妮·盖普再次发出抗议,但盖普没理她。海伦从他怀里把她接了过来。
“你的意思是没有男人可以参加我母亲的葬礼?”盖普问萝贝塔。
“严格说起来不算葬礼,我告诉过你的,”萝贝塔说,“比较像是集会,虔诚的示威。”
“我去定了,萝贝塔,”盖普说,“我不管你叫它什么。”
“哦老天。”海伦说,她带着小珍妮离开了办公室,“我再去打电话找找我父亲。”
“我看见一个男人只有一条胳膊。”邓肯说。
“求你别去了,盖普。”萝贝塔声音软了下来。
“她说得对,”约翰·沃尔夫说,“我本来也想去。说到底我还是她的编辑。但就放手让她们去吧,盖普。我觉得珍妮要是知道,也会同意的。”
“我可不管她要是知道会不会同意呢。”盖普说。
“这八成是真心话,”萝贝塔说,“这也是你不应该去的一条理由。”
“盖普,你不知道有些女权主义运动的人是怎么看待你的书的。”约翰·沃尔夫告知他。
萝贝塔·马尔登翻了个白眼。以前就有人说盖普靠他母亲的名声和女权运动发财。萝贝塔看见了《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的广告,那是事件发生后,约翰·沃尔夫立马利用珍妮遇刺给书做宣传。盖普的书,看起来也利用了这场悲剧,那广告传递出一种恶心的感觉,一个可怜的作家刚刚没了儿子,“现在又没了母亲”。
幸好盖普从没看见过那广告,连约翰·沃尔夫自己也感到后悔。
《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大卖又大卖。有那么几年,这书充满争议,后来大学里还会教这本书。幸运的是,盖普其他的作品也偶尔会在大学里被讲授。有一门课把珍妮的自传,盖普的三部长篇小说,还有斯图尔特·珀西的《埃弗雷特·史第林学院校史》放在一起讲。那门课,显然是通过一些看起来纪实的书,来理清盖普的人生。
幸好盖普也从不知道有那门课。
“我看见一个男人只有一条腿。”邓肯·盖普宣布,他在曼哈顿大街和窗户里搜索所有缺胳膊少腿和精神错乱的人,这个任务可得花好几年工夫。
“邓肯,请别这样。”盖普对他说。
“要是你真想去,盖普,”萝贝塔·马尔登小声对他说,“你得穿女装去。”
“要是男的真的那么难进去,”盖普对萝贝塔发火道,“最好希望门口没有染色体测试。”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他看见萝贝塔往后一缩好像被他扇了耳光似的,于是他抓起她的两只大手捧着,直到感觉到她回握了他的手。“对不起,”他细声细气地说,“要是我非得扮成女的,有你在这儿帮我装扮就好了。我是说,你是老手了,不是吗?”
“是。”萝贝塔说。
“真荒唐。”约翰·沃尔夫说。
“要是有女人认出了你,”萝贝塔对盖普说,“她们会把你大卸八块的。最起码,她们也不会让你进门。”
海伦又回到了办公室,怀里的珍妮·盖普在挣扎。
“我给鲍吉尔主任打了电话,”她对盖普说,“请他试试看打给爸爸。这真一点儿也不像他,哪儿都找不到。”
盖普摇了摇头。
“我们就应该马上去机场,”海伦对他说,“在波士顿租辆车,开到史第林去。把孩子放下休息,然后要是你想跑回纽约参加什么圣战,随便你。”
“你先去,”盖普说,“之后我再坐飞机自己租辆车。”
“这多傻。”海伦说。
“还贵,没必要。”萝贝塔说。
“我现在有的是钱。”盖普说,他冲约翰·沃尔夫嘲弄地一笑,没有得到回应。
约翰·沃尔夫提出自己送海伦和孩子去机场。
“一个男人只有一条胳膊,一个男人只有一条腿,两个瘸子,”邓肯说,“还有一个没有鼻子。”
“你应该再多留一会儿,看看你爸变什么样。”萝贝塔·马尔登说。
盖普想到自己:这个丧亲的前摔跤手,化装成女人参加他母亲的纪念会。他吻了吻海伦和孩子们,连约翰·沃尔夫也吻了。“别担心你爸。”盖普对海伦说。
“也别担心盖普,”萝贝塔对海伦说,“我会把他打扮得谁都认不出,不会有人来烦他。”
“我希望你别去烦任何人。”海伦对盖普说。
忽然,约翰·沃尔夫的办公室出现了另一个女人,没人留意,她试着引起约翰·沃尔夫的注意。当她开口时,刚巧这一刻没人说话,于是所有人都朝她看过来。
“沃尔夫先生?”这女人说。她很老,皮肤是棕黑灰色,而且她的脚似乎疼得要命,她身上绑着一根延长电线,在她的粗腰上绕了两圈。
“什么事,吉尔西?”约翰·沃尔夫说,盖普盯着这个女人看。当然,那是吉尔西·斯洛珀。约翰·沃尔夫应该知道,作家对名字的记性很好。
“我想问问,”吉尔西说,“今天下午能不能早下班,你能不能帮我说句话,因为我想去那个葬礼。”她讲话的时候低着头,艰难地吐出字句,尽可能说得简短。她不喜欢在陌生人面前开口,而且她认出了盖普,不想沃尔夫向他介绍自己,永远都不想。
“可以,当然可以。”约翰·沃尔夫很快说。他比她还更不想对盖普介绍吉尔西·斯洛珀。
“等一等。”盖普说。吉尔西·斯洛珀和约翰·沃尔夫都僵住了。“你是吉尔西·斯洛珀吗?”盖普问她。
“不是!”约翰·沃尔夫脱口而出。盖普瞪了他一眼。
“您好。”吉尔西对盖普说,她正眼不敢瞧他。
“您好。”盖普说。他一眼就看出,这个哀愁的女人并不如约翰·沃尔夫所说的那样“爱”他的书。
“我对你妈妈的事深表遗憾。”吉尔西说。
“非常感谢。”盖普说,但他和所有人都看得出,这个女人心里在为什么事憋着一团火。
“她可抵得上两三个你!”吉尔西忽然对盖普嚷道。她浊黄的眼睛含泪。“她可抵得上你的四五本烂书!”她哼哼着,“上帝啊,”她喃喃自语,撇下约翰·沃尔夫办公室里的众人走了,“上帝啊,上帝啊!”
又有个跛子,邓肯·盖普想,但他看得出他父亲不想听他数人头。
在纽约城的第一场女权主义葬礼上,前来哀悼的人都不知道该做什么。也许因为这场集会不是在教堂举行的,而是在城市大学系统神秘的建筑物之一的一座礼堂里举行,古老的礼堂回荡着以前没人认真听过的讲话声。巨大的空间有些乱糟糟的,残留着从前摇滚乐队和偶尔著名诗人来此表演激起的喝彩。但礼堂也很严肃,留着从前这里举办过的大型讲座的书卷气,几百号人曾在此记过笔记。
这地方的名字叫作“护理学校礼堂”,于是歪打正着成了纪念珍妮·菲尔兹的好地方。很难分辨出谁穿着胸前绣着小红心的“珍妮·菲尔兹原创”牌服装,谁又穿了真的护士服,真的护士服永远那么白,一点儿不时髦。她们来护理学校礼堂附近是有别的事,办事之前先在此驻足,偷看这里的仪式,或出于好奇,或出于同情,或两种心情兼有。
涌动的人山人海,喃喃地轻声说话,她们当中站了许多穿白色制服的人,盖普立马咒骂起萝贝塔来。“我和你说过,我可以穿护士服的,我本来可以没那么显眼的。”
“我本来觉得,你要是扮成个护士才显眼呢,”萝贝塔说,“没想到有这么多人这么穿。”
“护士服马上就他妈的要风靡全国了,”盖普咕哝道,“等着瞧好了。”但他没再说下去了,他打扮亮眼,在萝贝塔身边缩着身子,觉得所有人都在看自己,不知怎么就能感觉到他的男子气息,或者好像萝贝塔警告过的那样,起码能感到他的敌意。
他们坐在硕大的礼堂正中间,离舞台和演讲台有三排座位,一大群女人一排又一排地坐进了他们后排的座位,礼堂后方的空地上(那里没有座椅),没打算坐下参加完整场仪式但想前来致敬的女人慢慢排成单列,从一扇门进来再从另一扇门出去。就座的人比较多,她们就好像珍妮·菲尔兹敞开的棺木似的,而那些慢慢走动的女人前来瞻仰这口棺木。
盖普当然感到自己是口敞开的棺木,所有这些女人是来瞻仰自己的,她们看着他那苍白的脸,可笑的彩色着装。
萝贝塔这么装扮他,或许是为了报复他逼自己带他来,要不就是报复他针对她的染色体开过的残酷玩笑。萝贝塔给盖普穿了一条青绿色的廉价连体裤,就是奥伦·拉斯那辆皮卡的颜色。连体裤上有一条金色的拉链从盖普的裆部拉到喉咙口。盖普的臀部那里撑不起连体裤,但他的胸部,因为有萝贝塔给他垫上的胸垫,倒是把胸口的翻盖口袋拉得紧紧的,不太坚固的拉链也给拉弯了。
“你这对胸可厉害啊!”萝贝塔对他说。
“你不是人,萝贝塔。”盖普对她低吼。
硕大丑陋的胸罩肩带深深嵌进他的肩膀。但一旦盖普感到有人盯着自己看,似乎在怀疑他的性别,他就侧过身来,秀出自己的胸部。这样就能打消一切怀疑,起码他希望如此。
他对假发就没那么有信心了,是妓女那种披散的蜜黄色假发,他的头皮痒得不得了。
他的脖子上系着一条美丽的绿丝巾。
他深色肤色的脸给扑了粉,变成恶心的灰色,但萝贝塔说,这能遮住他的胡茬。他那薄薄的嘴唇给涂成了樱桃红,但他不停舔嘴唇,弄得嘴角上都是口红。
“你看着好像刚接过吻似的。”萝贝塔让他放心。
尽管盖普觉得冷,萝贝塔就是不让他穿上那件滑雪外套,因为会让肩膀看起来太厚。盖普脚蹬一双及膝高筒靴,靴子的料子是一种樱桃红色的漆皮材料,萝贝塔说,和他的口红很配。盖普看到自己在商店橱窗上的倒影,对萝贝塔说觉得自己像个十几岁的妓女。
“像个在变老的小妓女。”
“像个娘娘腔伞兵。”
“不像,你看起来是个女人,盖普,”萝贝塔向他保证,“虽然不是个品位不错的女人,不过肯定是女人。”
于是盖普浑身不自在地坐进了护理学校礼堂里。他拧着可笑的手提包上摸起来痒痒的编织绳,这凹凸不平的麻制提包上是东方色彩的图案,小得只够塞进他的钱包。萝贝塔·马尔登把盖普真正的衣服,也就是他的另一重身份藏在自己鼓囊囊的大挎包里。
“这位是曼达·霍顿琼斯。”萝贝塔小声说,她指的是一个瘦削的女人,这长着鹰勾鼻的女人讲话鼻音很重,类似啮齿类动物的头低垂着。她读了事先写好的呆板的演讲稿。
盖普不知道谁是曼达·霍顿琼斯,他耸了耸肩,忍耐着她的发言。人们逐一发言,从政治性的团结呼吁,到激动而悲伤地追忆珍妮·菲尔兹。听众不知道应该鼓掌还是祷告,应该出声赞同还是肃穆地点头。现场同时带有追悼的气氛和团结的紧迫感,有种前进的强烈意识。盖普觉得这种气氛对他母亲来说既自然又合适,也和他对女权主义运动的感觉相符。
“这是莎莉·德夫林。”萝贝塔小声说。这个正攀上演讲台的女人看起来聪慧可人,隐约有点儿面熟。盖普马上感到有必要离她远点儿保护自己。盖普小声说:“她的腿挺好看。”他这么说不是出于真心,只是想要刺激萝贝塔。
“比你的腿好看。”萝贝塔说着用她那有力的拇指和长长的传接球的食指捏痛了他的大腿,盖普觉得,她有一根手指一定在费城老鹰队断过很多回。
莎莉·德夫林用她柔软哀伤的双眼,看向台下的观众,好像在沉默地批评教室里开着小差、甚至还坐没坐相的孩子一样。
“这场无谓的谋杀,并不值得我们隆重纪念,”她冷静地说,“但珍妮·菲尔兹就是帮过那么多人,她就是对遭受不幸的女性如此耐心大方。任何得到过他人帮助的人,都应该对她的遭遇感到难过。”
盖普此刻真心难过,他听到几百个女人混合着叹息和啜泣的声音。就在他身旁,萝贝塔紧靠着他宽大的肩膀颤动着。他感到一边肩膀被一只手抓住,也许是坐在他正后方的女人,那手抓紧了他那可怕的青绿色连体裤。他怀疑是否会因为穿着不得体被扇耳光,但那手只是抓着他的肩。也许这女人需要安慰。此刻,盖普知道,她们都好像姐妹似的,不是吗?
他抬头想听莎莉·德夫林在说什么,但他自己也双眼含泪,看不清德夫林女士。不过他听得到她发出的声音:她在啜泣。她痛彻心扉地抽噎着!她努力继续演讲,但泪眼模糊无法看清稿子讲到了哪里,翻动的纸页擦着麦克风哗哗作响。一个健壮的女子想扶莎莉·德夫林下台,盖普觉得以前见过这女人,就是经常跟着她母亲的其中一个保镖似的人物,但德夫林女士不肯走。
“我本来不想这样的,”意思是本来不想哭得失控,她还在哭,“我还有很多话要说,”她抗议道,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妈的。”她语带自尊,让盖普感动。
那个大个子的壮女人发现自己独自一人站在麦克风前。观众静默地等着。盖普感到肩上的手颤抖了,或者拉了他一下。盖普看着萝贝塔放在大腿上的两只大手,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手一定很小。那女人想说点儿什么,观众也想听。萝贝塔认识她。她在盖普身边站起来,开始为这位大个子女人在麦克风前让人恼火的沉默鼓掌。其他人也和萝贝塔一起鼓掌,连盖普也拍起手来,尽管他压根儿不知道为什么。
“她是个艾伦·詹姆斯主义者,”萝贝塔小声告诉他,“她什么都讲不出。”然而这女人痛苦又抱歉的表情融化了观众。她开口好像要唱歌,但没有声音。盖普想象自己能看见她被切剩下的舌头。他想起母亲支持过她们,这些疯子,珍妮对每一个来找她的人都好得没话说。但珍妮终于还是承认过并不认同她们的做法,也许她只对盖普说过。“她们把自己弄成受害者,”珍妮说过,“但这和让她们愤怒的男性做的事一模一样。她们为什么不宣示沉默,或者永远不在男人面前开口不就好了?弄哑自己来表明立场,这不合理。”
但盖普现在为眼前的女子感动,感到世界上自残的历史尽管暴力无理,也许比别的做法更能表达可怕的伤害。“我被伤得很深。”这个女子的大脸在说,她的面容在他的泪眼中模糊。
然后他肩上的小手弄痛了他,他想起自己是个女性仪式上的男子,于是转头去看身后的年轻女子,她看起来非常累。很面熟,但认不出是谁。
“我认得你。”年轻女子轻声对他说。她的声音听起来也没有因为认识他而高兴的意思。
萝贝塔之前警告过他不要对任何人开口,想都不要想。他做好了处理这个麻烦的准备。他摇了摇头。从翻盖口袋里取出一本簿子,这簿子本来抵着他硕大的假胸,然后从可笑的提包里抓出一支铅笔。女子的手指按进他的肩膀,好像生怕他跑了。
你好!我是个艾伦·詹姆斯主义者。
盖普在簿子上草草写道,他撕下这页纸交给那年轻女子。她没有接。
“你是就见鬼了,”她说,“你是T. S. 盖普。”
“盖普”这个词好像未知动物打出的嗝儿,弹在安静伤心的观众席上,台上静默的艾伦·詹姆斯主义者仍旧主持着大局。萝贝塔·马尔登惊恐万分地转过头来,她从来没见过这个年轻女子。
“我不知道你那个大个子同伙是谁,”年轻女子对盖普说,“但你就是T. S. 盖普。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弄来这头蠢假发和假胸,但我到哪儿都能认出你来。你还跟搞我姐姐、把她搞死的那时候一模一样,一点儿没变。”盖普于是知道敌人是谁了:珀西大家族里的老幺儿,“噗”·珀西,快十几岁了还穿着纸尿裤,据盖普所知,现在还穿着。
盖普看着她,自己的胸部比她大。“噗”穿着中性,发型类似时兴的中性款式,五官说不上精致还是粗糙。她穿着件带士官条纹袖章的美军衬衫,别着一枚竞选新罕布夏州长的女候选人的宣传扣。盖普惊讶地发现,要竞选州长的是莎莉·德夫林。他想知道她有没有赢!
“你好啊,‘噗’。”盖普说,看见她往后一缩,因为显然再也没人叫她这个可恨的昵称了。“班布里奇。”盖普咕哝着,但现在示好已经太晚了。晚了很多年。从那个盖普咬掉癫子的耳朵、在史第林学校校医院侵犯库西的晚上,从没去她婚礼也没去她葬礼、根本没爱过她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无论“噗”对盖普或其他男人怀着什么深仇大恨,现在她终于可以任意处置她的敌人了。
萝贝塔的大手拍在盖普的手背上,她粗声粗气催他:“离开这里,快,别说一个字。”
“这里有个男人!”班布里奇·珀西对着护理学校大厅里默哀的人们大叫。连在台上不知如何是好的艾伦·詹姆斯主义者,都疑似发出了一声咕噜。“这里有个男人,”“噗”叫道,“他是T. S. 盖普。盖普在这里!”
萝贝塔想带他上走道。一名近端锋的主要作用是阻挡,其次才是带球过人,然而就算是从前的罗伯特·马尔登,也无法拨开那么多女人。
“拜托了,”萝贝塔说,“让我们走吧,求你们了。他是珍妮的孩子,你们必须了解,她唯一的孩子。”
我唯一的母亲!盖普心想,他贴着萝贝塔的背艰难往前闯。他感到“噗”针一样的爪子抓过他的脸。她一把抢下他的假发,他又把它抢了回来紧紧抓在大胸前面,好像很紧张假发似的。
“他把我姐姐操死了!”“噗”哀号道。她究竟是怎么会对盖普有这种印象的,他永远无从得知,但珀西显然坚信不疑。她爬过盖普刚刚坐的椅子,转移到他和萝贝塔身后,他们俩终于挤上了过道。
“她是我妈妈。”盖普经过一个女人时说。这女人看来即将成为母亲。她怀着身孕。盖普在她鄙夷的脸上看到理智和温柔,也看到了克制和轻蔑。
“让他过去。”怀孕的女人小声说,不过不带多少感情。
其他人似乎比较有同情心。有个人嚷着他有权来这里,不过还有一些嚷嚷声,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
走到过道远端时,他感到自己的假胸被人揍了,他伸出手去拉萝贝塔,却意识到她已经(用橄榄球的术语来说)退出比赛了。她被放倒了。几个穿着深蓝呢大衣的年轻女子似乎坐在她身上。盖普忽然想到,她们大概以为萝贝塔也是个扮成女人的男人,她们验明萝贝塔女儿身的过程可能会很痛苦。
“盖普,走!”萝贝塔喊道。
“对,倒是跑啊,你这个小浑蛋!”一个穿着呢大衣的女人粗声粗气地说。
他跑了。
他差点儿就要跑到大厅后面熙攘的女人那里了,然而就在此时他被人击中,那人准确地击中了想击中的部位。自从很多年前在史第林接受摔跤训练以来,他还没被人打到过蛋,他发现自己已经忘了这会让人彻底动弹不得。他遮住那里,一边屁股着地,蜷着身子躺倒在地。她们还想把假发从他手上夺走,还有他的小提包。他紧抓不放好像被抢劫了。他感到几只鞋踢了自己,还挨了几记耳光,然后一个老妇薄荷味儿的呼吸喷上他的脸。
“加把劲儿站起来。”她温柔地说。他看到她是个护士。真护士。胸前没有绣着时髦的心形,只有一块小小的蓝色铜铭牌,她名叫R.N.云云。
“我叫多蒂。”护士对他说,她至少也有60岁了。
“你好,”盖普说,“谢谢,多蒂。”
她抓住他的胳膊,带领他快速穿过余下的暴民。有她在,似乎就没人想弄伤他了。她们放他走了。
他们出了护理学校大厅,多蒂护士问他:“你有钱坐出租车吗?”
“有,我想。”盖普说。他检查了一下那恶心的提包,钱包还好好的。他夹在腋下的假发更为凌乱。盖普自己的衣服在萝贝塔那儿,他看不到一点儿萝贝塔能从第一场女性主义葬礼脱身的迹象。
“把假发戴上,”多蒂对他说,“不然,别人会误会你是易装癖。”他艰难地戴上了假发,她从旁协助。“人们对易装癖很粗暴的。”多蒂又说。她从自己一头灰发上取下几枚发夹,把盖普的假发固定得更牢。
她说,他脸颊上的抓痕很快就会止血了。
护理学校大厅外的台阶上,一个和萝贝塔差不多高大的黑人女子,冲着盖普挥了挥拳头,不过什么都没说。也许她也是个艾伦·詹姆斯主义者。其他几个女人聚在那里,盖普害怕她们在盘算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攻击自己。古怪的是,这组人旁边站着个流浪儿似的女孩儿,也许是刚成年的孩子,她似乎和她们没有关系,她一头颜色驳杂的金发,目光锐利,大眼睛和沾了咖啡渍的盘子一个颜色,像嗑药或者长期痛哭流涕的人的眼睛。盖普被她的目光瞪怕了,冷得哆嗦,她似乎真的疯了,大概是女性主义运动中的打手,她那过大的提包里说不定有把枪。他抓紧自己的破包,想起来起码钱包里装满了信用卡,有足够的现金打车到机场,可以用信用卡买机票飞往波士顿,回到家人的怀抱。他希望可以摆脱怀中这对浮夸的乳房,但它们还在那儿,就好像天生就在似的,而且他也好像生来就穿着这套松紧有致的连体衣似的。这就是他所有的行头了,必须得撑过去。盖普从护理学校的骚乱中逃出来,他知道萝贝塔还深陷痛苦的争论之中,说不定是战斗。晕倒的人和被揍伤的人被架了出来,更多警察入场。
“你母亲是一流的护士,让每个女人自豪,”多蒂护士对他说,“我敢说她也一定是个好母亲。”
“的确如此。”盖普说。
这位护士给他叫了辆出租车。他看了她最后一眼,她离开路沿,朝护理学校大厅走了回去。其他站在大楼外面台阶上看起来很有威胁感的女人,似乎没兴趣占她便宜。更多警察赶过来。盖普找寻着那个奇怪的大眼睛女孩儿,但她不在那群场外的女人中。
盖普问司机谁是新当选的新罕布夏州长。他努力掩盖自己低沉的嗓音,但司机见怪不怪,对盖普的嗓音和外形毫不惊讶。
“我之前不在国内。”盖普说。
“你什么也没错过,甜姐儿,”司机对他说,“那娘们儿崩溃了。”
“莎莉·德夫林?”盖普说。
“她垮了下来,就在电视上,”司机说,“她因为刺杀失控了,控制不了自己。她在演讲,但是根本讲不下来,你知道吗?”
“我觉得她就跟个白痴似的,”司机说,“要是她就这点儿自控能力,那可当不了州长。”
于是盖普看出了呼之欲出的女性失败模式。也许卑鄙的现任州长就曾说过德夫林女士控制不了情绪,因为“女人就这样”。莎莉·德夫林,因为对珍妮·菲尔兹表现出激动的情绪,而当众出丑,于是便被人认定不够有能力担任州长,天晓得州长有些什么鬼职责。
盖普感到耻辱。他为其他人感到耻辱。“依我看,”司机说,“有必要搞一场枪杀,来让大家知道女人不能干这个,你懂吗?”
“闭嘴,给我开车。”盖普说。
“亲爱的,你看,”司机说,“我可忍不了被人骂。”
“你这个浑蛋白痴。”盖普对他说,“要是你不乖乖闭嘴、把我送到机场,我就要报警说你想摸我。”
司机把油门踩到底,愤怒地闭嘴开了好一阵子,希望速度和莽撞会让乘客害怕。
“你要是不开慢点儿,”盖普说,“我就报警说你想强奸我。”
“操你妈的怪胎。”司机说,不过他放慢了速度,一个字也没说开到了机场。盖普把小费放在出租车的引擎盖上,有一枚硬币滚进了引擎盖和挡泥板之间的缝里。“操你妈的女人。”司机说。
“操你妈的男人。”盖普说,他觉得情绪复杂,觉得自己尽到了让性别战争继续下去的责任。
在机场,他们对盖普的美国运通卡提出疑问,要他出具别的身份证明。无可避免地,他们问他首字母缩写T和S代表什么。航空公司售票人员显然对文学界一无所知,不知道谁是T. S. 盖普。
他告诉售票员,T是蒂莉的首字母,S是指莎拉。“蒂莉·莎拉·盖普?”售票员问。她是个年轻女子,显然不喜欢盖普奇怪妖娆像妓女似的装束。“没有东西要托运,也没有随身行李?”她问盖普。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说。
“你有外套吗?”这位空服人员问他,还傲慢地打量了他一下。
“没有外套。”盖普说。他的低沉嗓音让空服人员一抖,“没有包,没有要挂起来的东西。”他微笑着说。他感到他有的只是这对假胸而已,萝贝塔为他制作的惊人奶子,他弯腰佝偻着走路,想让胸部没那么高耸。不过并没有用。
他一选好座位,一名男子就选择坐在他旁边。盖普朝窗外看去。乘客仍旧在快速跑向飞机。在他们当中,他看见了一个流浪儿似的、驳杂金发的女孩儿。她也没穿外套,也没有随身行李。只有一个装得下炸弹的大提包。盖普感到“底蛤蟆”散发出的浓厚气息,它那屁股蠢蠢欲动。他看着过道,这样就能看到那女孩儿坐哪儿了,但他正好和选择他身边走道座位的猥亵男子打了个照面。
“可以的话,等我们上了天,”男子会意地说,“我可以给你买杯小酒喝?”他那眼距很近的一对小眼睛,紧紧盯着盖普青绿色连体衣歪斜的拉链。
盖普心中为一种特别的不平占据。他可没有邀请别人来解剖自己。他本来希望能静一静,和长相宜人又聪慧的莎莉·德夫林这位败选的新罕布夏州长竞选人聊聊天。他会告诉她这个糟糕的工作配不上她。
“你那身衣服真不错。”盖普猥亵的邻座说。
“给我闭嘴。”盖普说。说到底,他是那个多年以前在波士顿电影院划伤调戏者的女人的儿子。这男子挣扎着想站起,但不行,被安全带扣住了。他无助地看着盖普。盖普靠向男子被扣住的大腿,他被自己的香水味熏得无法张嘴,这才想起来萝贝塔给他喷了很多。他正确将安全带搭扣解开,啪地一下就解放了男子。然后盖普对这男子通红的耳朵恶意地低吼:“等我们上天了,宝贝,”他悄悄对这吓傻了的家伙说,“你自己去厕所解决。”
这男子离开了盖普身边之后,这个走道座位就空了出来,等着其他人来。盖普挑衅地看着空座位,看看哪个男人敢坐过来。有个人靠近盖普,动摇了他的一时自信。她非常瘦,孩子般的手瘦骨嶙峋,抓着自己过大的提包。她没有先问一声,径直坐了下来。今天的“底蛤蟆”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儿,盖普想。她伸手进包里拿东西,盖普抓起她的手腕,放在了她的大腿上。她没什么力气,手上拿的不是枪,甚至也不是刀。盖普只看见一个本子和一支铅笔,笔上的橡皮头被咬得只剩一小块。
“对不起。”他轻声说。如果她不是个杀手,他猜自己知道她是谁了。“为什么我的人生充满了话讲不好的人?”他曾经写过,“或许只是因为我是作家,所以总能留意到身边受损的声音?”
这个在飞机上坐他身边的非暴力流浪儿快速写下什么,递给他一张字条。
“是,是,”他疲倦地说,“你是个艾伦·詹姆斯主义者。”但这女孩儿咬着嘴唇,猛摇头。她把字条推到他手里。
“我叫艾伦·詹姆斯。”字条告诉盖普。
“我不是艾伦·詹姆斯主义者。”
“你就是那个艾伦·詹姆斯?”他问她,尽管毫无必要,他自己也知道,只要看看她就应该知道了。年龄对得上,不算太久之前她还只有11岁,被强暴并割掉了舌头。脏盘子似的大眼睛近看起来并不脏,只是充满了血丝,也许因为失眠。她的下唇凹凸不平,好像被咬过的铅笔橡皮头。
她写下了更多的字。
“我来自伊利诺伊州。我父母最近死于一场车祸。我来东部找你母亲。我给她写了一封信,她真的回信了!她的回答棒极了。她邀请我和她住在一起。她也叫我去读你的所有书。”
盖普翻着这本小笔记本,不住点头,不住微笑。
“但你母亲却被杀了!”
艾伦·詹姆斯从硕大的提包里拉出一条棕色印花头巾来擤鼻涕。
“我就和纽约的一个妇女组织住在一起。但我早就已经认识了太多艾伦·詹姆斯主义者。我只认识她们,我每年都收到上百封圣诞卡片。”她写道。停下来等盖普读完这行字。
“是,是,你肯定得收到不少卡片。”他鼓励她。
“我当然去了葬礼。我去是因为知道会见到你。我知道你会来的。”她写道,停下笔对他微笑。然后她把脸埋进了那条棕色的脏头巾里。
“你想见我?”盖普问。
她猛地点了点头。从大包里拽出一本残缺不全的《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
“我读过最好的写强奸的小说。”艾伦·詹姆斯写道。盖普吓得一哆嗦。
“你知道我读了多少遍吗?”她写道。他看着她饱含泪水的崇敬眼睛,摇了摇头,和艾伦·詹姆斯主义者一样沉默不语。她摸了摸他的脸,她像孩童一样笨手笨脚。伸出手指让他数。一只小手的全部手指,加上另一只的大部分手指。她读了八遍他这本烂书。
“八遍。”盖普咕哝着。
她点了点头,对他微笑。现在她重新在飞机座椅上坐好,就好像人生圆满了,现在坐在他身边,前往波士顿,要是不能和她在伊利诺伊州就崇拜的女人一起,这个女人的独生子也起码能凑合。
“你上过大学了吗?”盖普问她。
艾伦·詹姆斯伸出一根脏脏的手指,做出一个不开心的表情。“一年?”盖普猜测道,“但你不喜欢。没念下去?”
她重重地点头。
“那么你想做什么呢?”盖普问她,差点儿没能忍住那句:等你长大以后。
她指了指他,红了脸。她真的碰到了他那对恶心的胸。
“作家?”盖普猜道。她放松下来微笑着。她的表情似乎在说,他很容易就能理解她。盖普感到喉头一紧。她让他想起曾经读到过的那些命运悲惨的孩子,那种产生不了抗体的孩子,没有天然免疫力来抵抗疾病。要是他们不生活在真空室里,第一场普通的感冒就会要了他们的命。这里坐着伊利诺伊州来的艾伦·詹姆斯,不在她的救命袋里。
“你的双亲都死了吗?”盖普问。她点了点头,再一次咬了咬被咬破了的嘴唇。“你没有别的家人吗?”他问她。她摇了摇头。
他知道他母亲会怎么做。他知道海伦不会介意,而且萝贝塔当然也会帮忙。而那些曾经受伤现在痊愈的女人也会以她们的方式帮忙的。
“这样的话,你现在就有一个家了。”盖普对艾伦·詹姆斯说,他拉起她的手,听着自己提出这个邀请也哆嗦了一下。他听到他母亲话语的回音,她老扮演的那个肥皂剧角色:《好护士历险记》。
艾伦·詹姆斯闭上眼好像乐晕了。空姐提醒她把安全带系好,她也没听到。盖普帮她把安全带扣紧。在往波士顿的短程航班中,这姑娘一股脑儿写下了自己的心里话。
“我恨艾伦·詹姆斯主义者。”她写道,“我永远不会这样作践自己的。”
她张开嘴指着空荡荡的内部。盖普吓得一缩。
“我想说话。我想说所有话。”
艾伦·詹姆斯写道。盖普注意到,她写字用的那只手的拇指和食指磨出了茧子,轻易就比另一只手上没写过字的手指大上了两倍。她写字锻炼出来的肌肉是他前所未见的。艾伦·詹姆斯没有作家特有的手指痉挛,他想。
“想说的话源源不绝。”
她写道。她等着他逐行肯定。他点头,她继续。她把一生都写了出来给他看。她高中的英语老师,唯一对她好的人。她母亲的湿疹。他父亲把那辆福特车开得飞快。
“我读了所有书。”
她写道。盖普告诉她海伦也读了很多书,他觉得她会喜欢海伦的。这孩子看起来充满希望。
“你小时候最喜欢哪个作家?”
“约瑟夫·康拉德。”盖普说。她表示赞许。
“简·奥斯汀是我最喜欢的。”
“那很好。”盖普对她说。
到了洛根机场她已经昏昏欲睡了,盖普扶她走上过道,填写租车必要的表格时让她靠在柜台上。
“T. S. ?”租车公司的人问。盖普身上有一只假胸溜到了一边,租车公司的人流露出忧虑的神色,害怕这一整具青绿色的身体会炸开。
在开往北边史第林的黑乎乎的路上,艾伦·詹姆斯像只小猫睡得昏沉,蜷曲着身子躺在后座。盖普从后视镜里观察到她一只膝盖擦破了皮,而且这姑娘睡觉时吮拇指。
珍妮·菲尔兹的葬礼终究办得很得体,有一些关键的信息从母亲传到了儿子这里。他正扮演着照顾别人的护士角色。更关键的是,盖普终于理解了母亲的天赋:她的直觉总是正确,珍妮·菲尔兹做的事总是对的。有一天,盖普希望,他能看出母亲的教诲和自己的写作之间的联系,但这是一项私人目标,如同其他私人目标一样,需要点儿时间。重要的是,这辆车正朝北驶往史第林,真正的艾伦·詹姆斯正在他的照看下熟睡,盖普决定,自己要变得更像母亲珍妮·菲尔兹。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要是能在他母亲活着的时候出现,一定会让她非常高兴。
“看来,”盖普写道,“死亡,并不喜欢等到我们准备好才到来。只要一有机会,死亡就乐意放纵自己戏剧化的本事。”
于是盖普卸下防备,对“底蛤蟆”的感知也消散了,起码从抵达波士顿起就没有这种感觉了,他就这样踏入了岳父厄尼·霍尔姆的家,怀里还抱着熟睡的艾伦·詹姆斯。她可能19岁了,但抱起她还是比抱邓肯容易些。
盖普完全没想到会看到鲍吉尔教导主任灰白的脸,他独自一人在厄尼昏暗的客厅里看电视。这老主任马上就要退休了,似乎对盖普穿得像个妓女没什么意见,倒是被睡着的艾伦·詹姆斯吓了一大跳。
“她……”
“她睡着了,”盖普说,“其他人呢?”刚问出口,盖普就听到了“底蛤蟆”在这栋安静的房子冰冷的地板上发出的冰冷的震耳欲聋的跳跃声。
“我尽力联络你了,”鲍吉尔主任对他说,“是厄尼。”
“他的心脏。”盖普猜道。
“对,”鲍吉尔说,“他们给了海伦什么药帮助她睡觉。她在楼上。我想我得待在这儿等你回来,你知道的,这样孩子们要是醒过来想要什么东西,就不用吵醒她了。我为你难过,盖普。这类事情总是祸不单行,起码看起来是这样。”
盖普知道鲍吉尔也曾经很喜欢他母亲。他把熟睡的艾伦·詹姆斯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关掉了恶心的电视,电视光把女孩儿的脸照得发蓝。
“他是睡着的时候走的吗?”盖普问鲍吉尔,扯下自己的假发,“是你在这儿发现厄尼的?”
这会儿可怜的主任显得很紧张。“他是在楼上的床上,”鲍吉尔说,“我朝楼上喊,但我知道还是得上楼去找人。把别人叫来以前我帮他稍微收拾了一下。”
“收拾?”盖普问。他拉开可怕的青绿色连体衣的拉链,扒掉了自己的乳房。老主任大概以为这是这位现在当红的作家常用的出行伪装。
“求你永远别告诉海伦。”鲍吉尔说。
“告诉她什么?”盖普问。
鲍吉尔从鼓鼓的背心下面取出一本杂志。是刊有《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第一章的那期《胯下风光》。这本杂志看起来被翻烂了。
“厄尼正在看着这个,你知道的,”鲍吉尔说,“他心跳停的时候。”
盖普从鲍吉尔那里接过杂志,想象着厄尼·霍尔姆死亡的场景。他心脏停顿时正对着敞开的水獭图片自慰。盖普在史第林念书那阵有一个笑话,说情愿自慰而走。所以厄尼就这样走了,好心的鲍吉尔把教练的裤子拉上,藏起杂志不让他女儿看到。
“我必须得告诉法医,你知道的。”鲍吉尔说。
盖普母亲以前打过一个难听的比方:好像一阵眩晕冲上他脑袋。但他没有对老教导主任吐露。色欲又击败了一个好人!厄尼孤独的人生,让盖普难受。
“你妈妈,”鲍吉尔叹息道,他在照进漆黑的史第林校园的冰冷廊灯下摇着头,“你妈妈是个特别的人。”老人默想了一下。“她是个真正的斗士,”思绪不清的鲍吉尔带着骄傲说,“我还留着她写给斯图尔特·珀西的字条。”
“你以前总是对她很好。”盖普提醒他。
“一百个斯图尔特·珀西都比不上她,你知道的,盖普。”鲍吉尔说。
“肯定比不上。”盖普说。
“你知道他也走了吗?”鲍吉尔说。
“‘炖肥肉’?”盖普说。
“就在昨天,”鲍吉尔说,“病了很久了,你知道这通常意味着什么,是吧?”
“不知道。”盖普说。他从来没想到过。
“通常指癌症,”鲍吉尔沉重地说,“他得癌症很久了。”
“这样啊,我为他难过。”盖普说。他想到了“噗”,当然还想到了库西,还有他的老对手癫子,梦里还能想起它耳朵的滋味。
“史第林教堂会有点儿紧张混乱,”鲍吉尔解释说,“海伦会讲给你听的,她懂。斯图尔特的仪式放在早上,厄尼的在同一天晚些时候。还有,当然,你知道珍妮的事吧?”
“什么事?”盖普问。
“纪念会的事。”
“老天啊,不是吧,”盖普说,“这里也要办纪念会?”
“这里也有女孩子的,你知道,”鲍吉尔说,“我应该叫她们女人的,”他摇着头补充道,“我是不懂,她们都小得很。我眼里都是女孩儿。”
“学生?”盖普问。
“对,学生,”鲍吉尔说,“女学生投票说要用她的名字命名校医院。”
“校医院?”盖普问。
“这个嘛,它从来没有个名字,你知道的,”鲍吉尔说,“我们大部分楼都有个名字。”
“珍妮·菲尔兹校医院。”盖普无动于衷地说。
“还挺好的,对吗?”鲍吉尔问,他不确定盖普会怎么想,但盖普并不关心。
在这个漫长的夜晚,小珍妮醒了一次,盖普从海伦温暖熟睡的身体旁爬起来时,他看到艾伦·詹姆斯已经找到了哭泣的婴儿,并在温奶瓶。她没了舌头的嘴里轻柔地发出奇怪的咕咕声,对婴儿来说很适合。她在伊利诺伊时曾在一家日托班打过工,她在飞机上写给盖普看过。她知道照顾婴儿的方方面面,还会发出像他们一样的声音。
盖普对她笑了笑又回去睡觉了。
早上他对海伦说了艾伦·詹姆斯的事,然后他们讨论了一下厄尼。
“我一想到你母亲,”海伦说,“就觉得他睡觉的时候走是好事。”
“是的,是的。”盖普对她说。
邓肯被介绍给艾伦·詹姆斯认识。一只眼和没舌头,盖普想,我的家这样就完整了。
萝贝塔打来电话描绘自己被捕经过时,邓肯向她讲述了厄尼的心脏病发,他是这个家里最不累又能讲话的人。
海伦在厨房垃圾桶里,发现了那件青绿色的连体衣和硕大饱满的胸罩,这似乎让她开心了些。那双樱桃红的胶靴还比较适合她自己,但她还是扔掉了它们。艾伦·詹姆斯想要那条绿色的丝巾,海伦带她去买了很多衣服。邓肯要来了那顶假发,戴了差不多一整个早上,让盖普心烦。
鲍吉尔主任打电话来问有什么可以帮忙。
一个新上任的史第林学校实物资产管理部主任,来家里找盖普商议。解释说厄尼一直住的是学校的房子,一旦海伦觉得方便的时候,需要将他的东西搬出去。盖普知道原本史第林家族的房子,也就是米姬·史第林·珀西的房子,几年前就归还了学校,作为米姬和“炖肥肉”的赠礼,为此还办了一场庆祝仪式。盖普告诉实物资产管理部主任,他希望他们能给海伦和米姬一样多的时间搬走。
“哦,我们会把那些东西给卖了,”这人对盖普坦白说,“烂东西,你知道的。”
盖普印象中,史第林家族的房子可不是烂东西。
“可是这房子那么有历史意义,”盖普说,“我觉得你们应该想要才是,说到底都是赠礼。”
“管道都不行了。”这人说。他意思是管道之所以会不断老化,是因为米姬和“炖肥肉”放任不管,这房子才糟蹋到这个地步。“这老房子也许挺可爱什么的,”这年轻人说,“不过学校得往长远看。我们这儿已经够古色古香的了,可不能把校舍基金都扔进历史里沉掉。我们需要更多能用的房子。无论你对那古宅做什么,都不过是一栋家庭住房罢了。”
盖普告诉海伦史第林·珀西的房子要被出售,海伦崩溃了。她当然是在为父亲哭,也为所有这一切哭,但一想到史第林学校根本不想留下那栋他们童年时代觉得顶豪华的大宅子,盖普和海伦就伤心欲绝。
然后盖普不得不和史第林教堂的风琴师打声招呼,以免早上“炖肥肉”葬礼上的音乐再次在厄尼的葬礼上响起。海伦很看重这个,她相当难过,所以盖普就不再质疑这是不是有意义,乖乖去跑腿了。
史第林教堂是一栋低矮的楼房,原本想建成都铎风格。教堂四周常春藤蔓生,这建筑物就好像自己从地里戳出来似的,努力要挣破这层层叠叠的藤蔓。他偷偷往这散发着霉味儿的教堂里张望时,身上穿的那套约翰·沃尔夫的细条纹西装长长的裤管就拖到了脚下,他一直没有把这套西服交给裁缝改小些,只好一直自己尽力提着裤管。第一阵悲伤的管风琴音乐,一阵烟似的飘过盖普的耳朵。他以为自己来得够早了,但让他害怕的是“炖肥肉”的葬礼已经开始了。前来观礼的都是老人,几乎认不出是谁,都是史第林学校圈里的老古董,他们无论谁的葬礼都去,好像带着双份儿同情,料到自己的葬礼也不远了。盖普想,有人出席这场葬礼是因为米姬是史第林家族一员,斯图尔特·珀西自己根本没有朋友。教堂的长凳上坐满了寡妇,那些老女人戴着带纱的小黑帽,好像头上落了黑色的蛛网似的。
“你在太好了,杰克。”一个一身黑的男人对盖普说。几乎没人注意盖普溜了进来,坐到后排长凳上,他打算熬过这阵折磨以后再去找风琴师。“我们抬棺材的人手不够。”这男人说,盖普认出他是殡仪馆的灵车司机。
“我不是抬棺人。”盖普小声说。
“你不是也得是,”司机说,“不然我们永远不能把他弄出去,他是个大个子。”
灵车司机身上散发着雪茄味儿,但不用他多言,盖普只要看看史第林小教堂洒满阳光的长凳上坐的人,就知道他说得没错。仅有的几个男人的白发和光头闪闪发光,长凳上挂着的拐棍一准儿有十三四根,旁边还停着两部轮椅。
盖普任由司机抓起他的胳膊帮忙去了。
“他们说会有更多男人的,”司机抱怨道,“但一个身强体健的也没来。”
盖普被领到和家属席隔了一条走廊的前排长凳那里,他惊恐地发现一个老人摊平躺在他要坐的长凳上,珀西家属所在的长凳上有人向盖普招手,于是他发现自己坐到了米姬身边。有那么一刻,盖普怀疑,长凳上躺着的是不是另一具遗体,排队等着办葬礼。
“那是哈里斯·斯坦菲尔叔叔。”米姬小声对盖普说,她点了点头,指走廊对面在长凳上睡得好像死人的男人。
“是贺瑞斯·索尔特叔叔啦,妈妈。”米姬另一侧的男人说。盖普认出他是“斯图威二号”,珀西家最大的孩子,唯一还活着的男孩儿。他在匹兹堡从事和铝制品有关的工作。“斯图威二号”在盖普五岁之后再没见过他,一点儿看不出他认出了盖普。米姬也没有认得出任何人的迹象。她又干瘪又苍白,脸上长着不小的斑,纹路又深,跟花生壳似的,她脑袋忽然一抖,在长凳上一动,好像一只鸡在决定要啄什么。
盖普看了一眼就知道扶棺人是“斯图威二号”、灵车司机还有他自己。他怀疑他们不行。没人关爱到这种地步多惨啊!他想,他看着斯图尔特·珀西的灵柩,灰色的船型,还好合上了。
“不好意思,小伙子,”米姬小声对盖普说,她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搭在他手臂上,好像珀西家族的一只鹦鹉,“我想不起来你叫什么。”她优雅地步入了老年。
“呃。”盖普说。他在“史密斯”和“约翰”之间徘徊不定时,一个词语溜出了他的嘴。“斯莫恩斯。”他说,吓了米姬和自己一跳。“斯图威二号”似乎没有留意。
“斯莫恩斯先生?”米姬问。
“对,斯莫恩斯,”盖普说,“斯莫恩斯,六一届的。珀西老师教我历史《我亲历的太平洋战争》。”
“哦,对了,斯莫恩斯先生!你能来真有心啦。”米姬说。
“我为您难过。”斯莫恩斯先生说。
“是,我们都很难过。”米姬谨慎地看着半空的教堂说。某种痉挛让她整张脸都颤抖起来,脸颊上的松皮轻轻发出拍打声。
“妈妈。”“斯图威二号”提醒她。
“是,是,斯图尔特。”她说,她对斯莫恩斯先生说,“真遗憾,我们的孩子们没有到齐。”
盖普当然知道,“小朵皮”不堪重负的心脏已经弃他而去,威廉丧生战场,库西死于生产。盖普猜她大概也知道可怜的“噗”在哪儿。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班布里吉·珀西此刻不在家属席。
在珀西家剩余成员坐的长凳上,盖普回忆起从前的一件事。
“我们死了以后会去哪儿?”库西·珀西有一次问她母亲。“炖肥肉”打着嗝儿离开厨房。所有珀西家的孩子都在:将来会上战场的威廉、心脏正在囤积脂肪的“小朵皮”、无法生育的库西,她的重要生殖管道会缠绕、转行铝制品业的“斯图威二号”。只有天晓得什么事将会降临到“噗”身上。小盖普也在,在这华丽的史第林家族大宅的郊区厨房里。
“这个嘛,死了以后啊,”米姬·史第林对连同小盖普在内的孩子们说,“我们都会去一栋大房子,和这座房子有点儿像。”
“不过要更大。”“斯图威二号”严肃地说。
“能这样就好了。”威廉担忧地说。
“小朵皮”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噗”还太小,不会说话。库西说她不信,只有上帝知道她会去哪儿。
盖普想到那巨大华丽的史第林家族祖宅现在正挂牌出售。他意识到自己想买下来。
“斯莫恩斯先生?”米姬用手臂捅捅他。
“呃?”盖普说。
“棺材,杰克。”灵车司机轻声对盖普说。“斯图威二号”的身子在他旁边往前突出,他正严肃地看着放着他父亲遗体的大棺木。
“我们要四个人,”司机说,“起码四个。”
“不用,我一个人可以扛起一边。”盖普说。
“斯莫恩斯先生看起来非常强壮,”米姬说,“个子虽然不是特别高,不过很壮。”
“妈妈。”“斯图威二号”说。
“是,是,斯图尔特。”她说。
“我们需要四个人。就这么回事。”司机说。
盖普不信。他抬得起来。
“你们俩抬另一边,”他说,“走起。”
“炖肥肉”葬礼的观礼者发出孱弱的嘀咕声,传到盖普耳中,他们骇然看着这口明显抬不起来的棺木。但盖普信自己。里面放着的就是死亡,当然会很重。他母亲珍妮·菲尔兹的重量、厄尼·霍尔姆的重量,还有小沃特(他们当中最沉重的一个)的重量,天知道他们加在一起有多重,但盖普在“炖肥肉”的灰色炮舰型灵柩边安插稳当,他准备好了。
主动出来当关键的第四个抬棺人的,是鲍吉尔主任。
“我从来没想过你会来。”鲍吉尔对盖普耳语。
“你认识斯莫恩斯先生?”米姬问主任。
“斯莫恩斯,六一届的。”盖普说。
“哦,对了,斯莫恩斯,当然记得。”鲍吉尔说。然后,这位曾经接到鸽子的罗圈腿史第林学校纠察,和盖普还有其他人一起抬起了棺木。就这样他们送“炖肥肉”走上了下一程。或者应该说送他去另一栋房子,希望比原来的更大。
鲍吉尔和盖普跟着跛脚蹒跚落在后面的人,这些人要走去坐车前往史第林墓园。等到身边没有年迈的观礼者以后,鲍吉尔就带盖普去了巴斯特简餐烧烤店坐下来喝咖啡。鲍吉尔显然接受了盖普晚上变装、白天改名的习惯。
“啊,斯莫恩斯,”鲍吉尔说,“也许现在你的生活该定下来了,你会幸福富有。”
“起码会富有。”盖普说。
盖普完全忘了要请风琴师在霍尔姆的葬礼上不要演奏“炖肥肉”葬礼上的音乐。盖普本来就没关注音乐,他不会听出是一样的。而海伦反正没出席上一场葬礼,她不会知道是否一样。盖普清楚,厄尼也不会知道。
“你们为什么不和我们待久一点儿呢?”鲍吉尔问盖普,主任强壮粗短的手抹过巴斯特简餐烧烤店朦胧的窗户,他说的是待在史第林校园,“我们这儿,真的也不是什么坏地方。”
“这儿也是我唯一熟悉的地方。”盖普淡淡地说。
盖普知道他母亲曾经选择过史第林一次,起码选择在这儿养大孩子。盖普也知道珍妮·菲尔兹的直觉很准。他喝光了咖啡,热情地握了握鲍吉尔主任的手。他还要熬过另一场葬礼。然后,他会和海伦一起考虑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