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下一次见到她,是星期六在医院的病房。上午是阴天,气温也算舒适。她传简讯告诉我可以会面的时间,所以我就去探病了。说是我去,其实是被叫去的。

她住单人病房。我到的时候,没有其他探病的客人,她穿著普通的病人服,手上挂著点滴管,面对窗子跳著奇怪的舞。

我从背后出声叫她,她吓得蹦起来,大声惊叫著躲进被窝里。我在床边的折叠椅上坐下,等骚动平息。她突然静下来,没事人似地在床上坐正。她的突如其来之举是不分时间地点的。

“不要突然过来啦。我会先丢脸死的。”

“要是你因为这种前所未闻的方式死了,我会拿来当一辈子的笑话说喔。这是给你,探病的礼物。”

“哎——,那样很好呀!啊,是草莓!一起吃吧。把架子上的盘子拿过来。”

我按照她的指示,到旁边的白色架子上拿了两套盘子跟刀叉,回到椅子上坐下。顺便一提,草莓是我说要去探望住院的同学,爸妈给钱让我买的。

我摘掉草莓的蒂,一面吃著,一面问她的病情。

“完全没事。只是数值有点变动,我爸妈很担心,就送我来住院,没问题的啦。大概住院两星期,接受特别的药物治疗,然后就可以回去上学了。”

“那个时候已经放暑假了。”

“啊,对喔。那得先跟你敲定暑假的计画。”

我望著她手臂上的点滴管。挂在铁架上摇晃的袋子里装著透明的液体,脑中浮现一个问题。

“你跟其他人,比方说闺蜜恭子同学,是怎么说的?”

“我跟恭子他们说来割盲肠。医院这里也配合我的说法。她们好像很担心,这样我更不能说实话啦。几天前把我压倒在床上的‘交情好的同学’觉得如何?”

“唔——,我觉得至少应该跟闺蜜恭子同学说清楚。然后就尊重前几天扑过来抱住我的当事人的想法啦。”

“哎哟,不要让我想起来啊!好丢脸!死前被你压倒的事,要是让恭子知道,你就乖乖等著被宰吧。”

“你想让闺蜜同学成为杀人凶手吗?真是罪孽深重。”

“闺蜜同学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给恭子同学取的小名。有亲近的意味。”

“听起来非常死板,就好像叫课长先生是一样的吧?”

她惊愕地耸耸肩,跟平常没有任何不同。

我在简讯中询问过病情,看见她本人精神饱满的样子,于是放心了。我本来担心她是不是病况转剧要早死了,现在看这个样子应该不至于。她脸色很好,动作也很敏捷。

我松了一口气,从包包里拿出新买的笔记本。

“点心吃完,开始做功课了。”

“哎——,再混一会儿嘛!”

“是你叫我来帮你复习的啊,怎么能一直打混。”

我今天到医院来,除了很久没看见她之外,还有正当的理由。她拜托我帮她补没去上学的那几天缺的课,我当下就立刻答应了,她反而吃了一惊。真是有够失礼的。

我把新的笔记本和笔递给她,跟她说了课程的重点。我凭自己的主观,省略了感觉起来不重要的部分,进行了简略的补习,她也很认真地听。连休息的时间算在内,我的浓缩讲课大约一个半小时就结束了。

“谢谢。‘交情好的同学’很会教人啊。以后当老师吧!”

“才不要。你为什么老是要我做跟别人扯上关系的事情啊?”

“可能是要你替我做,如果我不死的话会想做的事吧。”

“你这么说,我要是拒绝了不是显得很卑鄙嘛,不要这样。”

她一面吃吃地笑著,一面把笔记本放在床边咖啡色的架子上,上面堆著杂志跟漫画之类的书。像她这样行动派的人,关在病房里一定觉得很无聊,怪不得会跳奇怪的舞。

时间接近中午。我事前知遒中午闺蜜同学要来,所以打算十二点离开。我也跟她说了,她回道。

“你也加入当闺蜜就好了啊。”

我慎重地拒绝了。当家教当到肚子都饿了起来。最重要的是确认她没事,就心满意足了。

“那在你回去之前,变魔术给你看吧。魔术喔!”

“哎,你已经学会了?”

“简单的而已。我练习了好几个。”

她变的魔术是扑克牌的把戏,让对方选一张牌,然后猜中。我觉得能在这么短的期间内学会很厉害。我对魔术一无所知,所以不知道秘诀是什么。

“下次我会表演更难的,敬请期待!”

“我很期待。最后表演从著火的箱子里脱逃吧。”

“你是说火葬场?那不可能的啦!”

“就说了不要讲这种笑话。”

“小樱——你好吗……怎么,又是你?”

这个快活的声音让我不由得转过头,走进病房的闺蜜同学皱著脸瞪著我。我觉得最近闺蜜同学对我的态度越来越明显了,这样下去,她死后我要跟闺蜜同学交好,看来是不可能的任务。

我站起来,跟她说了再见,然后离开。闺蜜同学明显地在瞪我,我避开了她的视线。昨晚电视上的动物节目说,不要跟猛兽对视。

话虽如此,我本来希望两种不同的生物可以不要互相干涉,但我的意愿却被无视了。她在病床上,突然说出了出乎意料的话。

“对了,‘交情好的同学’,上次借你的我哥的T恤和内裤呢?”

“啊……”

我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自己的漫不经心。跟她哥哥借的衣服放在包包里,完全忘记拿出来还她。

但是她也用不著现在说出来啊!

我转过身,看见她笑嘻嘻的面孔和床边闺蜜同学惊讶的表情,我尽量不表现出内心的动摇,从包包里拿出装著衣服的塑胶袋递给她。

“谢谢!”

她满面堆笑,轮流望著我和闺蜜同学,我也偷瞄了闺蜜同学一眼。我也有怕看又想看这种愚蠢的欲望吧。闺蜜同学已经收起惊愕的样子,改以杀气腾腾的目光瞪著我。可能是心理作用也说不定,但我觉得她好像发出狮子般的吼音。

我立刻避开闺蜜同学的视线,快速走出病房。在我走出去之前,听到闺蜜同学压低了声音,质问她说:“内裤是怎么回事?”

我加快脚步离开,以免被卷入麻烦里。

新的一周,星期一我乖乖去上学,教室里竟然流传著我作梦也没想到的谣言——看来我似乎是她的跟踪狂。

这谣言照例是从嚼口香糖的男同学那里听说的。真是胡说八道,我皱起眉头,他好像觉得很有趣似地问我要不要吃口香糖,我郑重拒绝。

我想像了一下谣言发生的经过。一定是有几个人看见我跟她在一起,不知怎地,传成她在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然后对我没好感的人带著恶意说我是跟踪狂,就传成跟真的一样了。我的想像力只到这里为止,但应该跟事实相去不远吧。

就算经过真是如此,完全没事实根据的谣言,还是让我大吃一惊。更有甚者,班上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了谣言,大家窃窃私语,说我是跟踪狂,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再说一遍,我真的非常吃惊。为什么他们都相信大多数人的说法就是正确的呢?只要有三十个人在一起,他们估计就能毫无顾忌地杀人吧了。而且还浑然不觉那并非人性,只是机械性的机制而已。

因此,我心想事态说不定会恶化,大家会联合起来霸凌找,但这是我太看得起自己了。说穿了,他们真正有兴趣的是她,而不是我这个跟踪狂。

不,我不是跟踪狂。他们完全没必要对我采取毫无益处的麻烦行动。至于每天到学校来都瞪我闺蜜同学,光是她对我抱著美其名为兴趣的敌意,就够可怕的了。

星期二,我第二次去医院探病的时候跟她说了这件事,她捧著胰脏哇哈哈哈哈地大笑。

“恭子、‘交情好的同学’跟大家都好好玩啊!”

“你觉得背后说人坏话很好玩?真是恶劣!”

“我觉得大家之前都不理会你,现在这样注意你很好玩。那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陷入现在的状况吗?”

“当然是因为跟你在一起,不是吗?”

“你打算把帐算在我头上?不对喔,是因为你都不跟大家说话的关系。”

她在床上剥著蜜柑的皮断言道。

“大家都不知道‘交情好的同学’是怎样的人,所以才会那么想。为了解开彼此的误会,你应该多跟同学们往来。”

“我不做对大家都没好处的事。”

她不在之后,我就又是一个人了;她不在之后,同学们就会忘了我。因此完全没有必要。

“大家要是多瞭解你,就会知道你是个有趣的人。即使是现在,我也不觉得大家认为‘交情好的同学’是坏人。”

说什么蠢话,我一面剥蜜柑皮一面想。

“除了你跟恭子同学,其他人都只觉得我是‘平凡的同学’吧?”

“这你问过他们吗?”

她歪著头,一针见血地说道。

“没问过。但我想应该是这样。”

“这种事不直接问怎么知道,只是‘交情好的同学’自己想像的吧?谁说一定就是正确的。”

“不管正不正确都无所谓,反正我不跟任何人往来,只是我的想像而已。我喜欢在人家叫我的时候,想像对方是怎么看我的。”

“干嘛就自已想像自己下结论啊。你是自我完结类的男生?”

“不是,我是自我完结国来的自我完结王子。崇拜我吧!”

她扫兴地剥著蜜柑皮。我没想过要她瞭解我的价值观,因为她跟我完全相反。

她的成长过程中,一直都跟各种各样的人往来,从她的表情和个性就看得出来。相反地,我除了家人以外,跟其他人的关系都在脑袋中想像就完结了。被喜欢或是被讨厌都是我的想像,只要不危害到自己,喜欢或讨厌都无所谓,我就是这样长大的,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跟别人往来。我是跟她完全相反,不被周围需要的人。但如果问我这样好不好,我会很为难就是了。

她吃完蜜柑,仔细把皮叠起来,扔进垃圾桶。蜜柑皮球精彩地正中目标,这种事就能让她高兴到握起拳头。

“对了,那你觉得我是怎么想你的?”

“谁晓得,不是‘交情好’吗?”

我随便回了一句,她嘟起嘴来。

“叭——,错——了。虽然之前我是这么觉得的啦。”

她独特的表达方式让我侧耳倾听。我想也是如此。也就是说,不是她的想法改变了,而是她发现自己的想法是不一样的类型吧。我稍微有了一点兴趣。

“那你是怎么想的?”

“人家告诉你就没有意思啦。就是因为不知道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所以友情跟爱情才有趣。”

“果然你的想法是这样的。”

“咦,我们之前也讲过吗?”

她怀疑地皱著眉头,好像真的忘记了。她滑稽的样子让我笑出来。

另外一个置身事外的我,望著自己直率地对别人笑著,一面讶异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人了,一面觉得佩服。毫无疑问地,是眼前的她改变了我。虽然这是好是坏,没人知道,总之,我变了不少。

她看见我笑,眯起了眼睛。

“我想告诉大家‘?????’同学是个大好人。”

她的声音非常平稳。竟然能对把自己压倒的男生说出这种话,我都要后悔一辈子的说。

“大家也就罢了,告诉恭子同学吧。她实在很可怕。”

“我已经说了啊。那孩子非常关心朋友,她觉得你骗了我。”

“是你的表达能力有问题吧。恭子同学看起来很聪明。”

“哎,为什么一直称赞恭子,你打算在我死后玩弄她吗?就算是我,也觉得这样太过份啦!”

她的过度反应,我只冷淡地剥著蜜柑皮应对。她好像很愉快似地在床上坐正,害我又笑出来。

“那来表演今天的魔术吧。”

这回她学会的魔术,是让手中的硬币消失然后又出现。虽然这是循序渐进,但还是跟上次一样,以初学者来说算是很厉害了。在什么都不懂的我看来,她厉害得让我觉得她在这方面搞不好有特别的才能。

“人家一直都在练习啊!因为没有时间啦——”

不正是因为有时间所以才能练习吗?我很想礼貌地吐槽,但想想还是要让她知道我没这么容易被她的笑话给打动,所以就算了。

“这样下去,一年以后,八成可以变出厉害的大魔术啦。”

“嗯,差不多吧——嘿!”

她的断句很奇怪,可能是因为我没理会她的笑话所以不高兴了。没办法,我只好坦诚地称赞她努力的成果,她又很高舆地笑了。

就这样,第二次探病对她而言顺利结束。

对我个人而言的问题,则是发生在我离开医院回家的路上。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地方可以算是书店了。这天我离开医院之后,也去了书店。我在冷气充足的店里浏览书籍,幸好今天没有等我的女生跟著,花多少时间都没关系。

我这个人没有任何可以夸耀之处,只有在看书时的集中力绝对不输任何人。就算有人间我要不要吃口香糖,只要听惯了的上课铃声不响,我就可以不顾周围的一切,沈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看书。要是我是草食动物的话,一定会沈迷在不同的世界里,完全没发现肉食动物逼近,然后马上就被吃掉。

因此,我站著看完文库本里的一篇短篇,回到疾病夺去少女生命的这个世界时,才终于惊觉——

狮子就在我旁边。

我吓得几乎要跳起来。闺蜜同学背著一个大包包,看著手上拿的文库本,但我知道她的意思明显是要收拾我。

不知道能不能不发出脚步声,悄悄地离开这里啊。我淡淡的期待立刻被抹杀了。

“你觉得小樱如何?”

闺蜜同学连招呼也没打,就这样单刀直入地发问,充满了要是答错了的话就扑上来咬人的魄力。

我感觉背中冷汗直流,不知如何是好。到底该怎么回答才是正确答案呢?但是,我想了一下就发现了,闺蜜同学的问题,纯粹只是关心她而已。对于她诚实的问题,我除了诚实回答之外别无选择。

“我不知道。”

在此之后数秒的沈默,不知闺蜜同学是迷惘,还是在积蓄杀气,但我回过神来时,手腕已经被狮子的爪子攫住。我被粗暴地拉过去,踉跄了一下。

“那个孩子表面上虽然那样,但其实此任何人都容易受伤。不要抱著随随便便的心态接近她。要是因为这样伤害了小樱,我会宰了你。”

闺蜜同学用恫吓的声音说道。宰了你。小学生、中学生会随便挂在嘴上威胁别人的话,但这不一样。闺蜜同学明白地告诉我她是认真的。我不禁颤抖。

闺蜜同学没有再说什么,就这样离开了。我在书店里拼命设法平息狂乱的心跳,结果在偶尔走进书店的同班同学问我要不要吃口香糖之前,我都站在原处无法动弹。

我到底觉得她如何?这天晚上我认真地思考著。

但,还是完全无法想出答案。

我差点在书店被吃掉的次日,她突然发了简讯叫我过去。之前两次她叫我去的简讯都是前一天,这次很稀奇。我心想,可能发生什么事了,结果什么也没有。我到的时候她满面笑容地说道。

“要不要逃离医院?”

她只是要立刻告诉我,她想到的恶作剧而已。

“不要,我还不想成为杀人凶手。”

“没问题的,濒死的恋人在逃离医院途中死掉,大家一定都会原谅你的。”

“依照你的理论,就算别人说不要推,还是把人家推进热水里,也可以被原谅啰?”

“哎,可以吧?”

“不可以啦!那只会犯伤害罪而已。所以要逃离医院的话,跟不在乎你缩短寿命的恋人一起去吧!”

咕——。她好像真的很遗憾似地,用手指玩著绑头发的发圈。我很是遗憾,她竟然以为我会答应做这种让她陷入危险的行动。然后我也很意外,她已经来日无多,竟然还提议这种让自己陷入危险的愚蠢行动。

难道不是玩笑吗?我望著她跟平常一样的笑容,感到一丝立刻就能消散的异样感。

在那之后,她提议“那我们就逃离痫房吧”,于是我们一起去了三楼的商店。她小心地不扯掉右手上的管子,握著像是麦克风杆一样的支架走在我前面,看起来简直就跟病人一样。我是这么觉得。

我们并排坐在商店附近的沙发上吃冰。接著,她说话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喏,你知道樱花为什么在春天开吗?”

“你是说自己吗?那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不是啦。我什么时候叫过自己的名字?难、难道除了我之外,你还有叫小樱的女人……原来你这么花心,怎么不去死一死啊!”

“你不要因为天国好像很闲就要把我拉去。对了,你的葬礼一定要在友引日举行。”

“哎——,我希望我的朋友都活著,所以不行啦。”

“那你能用稿纸写下我死了也没关系的理由吗?喔,刚才是说樱花为什么在春天开吧!就是在春天开的花不是嘛?”

我非常正经地说著,她却打心底瞧不起我似地嗤之以鼻。我忍著不用手上的柠檬冰棒戳她的鼻子。

她好像察觉到我的不悦,笑著解释她要说的话。

“我告诉你吧。樱花其实在谢了之后的三个月左右,下次开的花就发芽了。但是这些芽会休眠,等待天气变暖,然后再一口气开花。也就是说,樱花在等待该开花的时候。很棒吧?”

听著她的话,我觉得把花的习性硬套上这种深意也未免太牵强了,那只是等待运送花粉的昆虫和鸟类出现而已。然而,我并没有吐槽她。要说为什么的话,是因为我想到了别的观点。

“原来如此。跟你的名字真相配。”

“因为很漂亮?怪不好意思的。”

“……不是,你觉得邂逅或变故都不是偶然,而是选择,所以我觉得选择春天盛开的花的名字跟你非常相配。”

我的意见让她瞬间呆住了,然后非常高兴地说:“谢谢你。”相配跟适合一样,并不是夸奖的言词,但她却这么高兴,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

“‘?????’同学的名字也很适合你喔!”

“……这很难说。”

“不是嘛,死就在你身边。”

她轮流指著我和自己,得意地说笑道。

她咬著西瓜冰棒,一如往常摆出好像会永生不死的样子。这一点也没变,但不知怎地,她的说笑听起来像是暑假最后一天,慌忙地找寻还没做的自由研究的答案一样。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在心底这么想。然而,我并没有问她,因为我觉得她心中的些许焦虑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的。只剩下一年的,人生。像她这样悠然自在才奇怪呢。

因此,我把那天在她身上感觉到的异样,当成只是我的主观产生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处理掉了。

我觉得那是正确的。

虽然如此,下一次被叫去医院的星期六中午,我感觉到的微小异样在我面前现形了。

我在她指定的时间进入病房,她立刻察觉到我来了,笑著叫了我的名字,只不过她的笑容有点僵硬。

她丰富的表情简直就像描绘出她的内心似地,传达出她的紧张。我充满了不好的预感。

我稳住想往后退的脚步,坐在同一张折叠椅上。她彷佛下了某种决心,说出正中我预感的话。

“喏……‘?????同学’。”

“……嗯,怎么啦。”

“只要一次就好。”

她说著,伸手从架子上拿下扑克牌。

“玩真心话大冒险,好吗?”

“……为什么? ”

她提议玩恶魔的游戏。虽然我觉得应该试著断然拒绝比较好,但我想知道她为何突然这么说,更别提她的样子正经得吓人。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便继续说下去。

“你有一定想问的事情,要不就是非常想要的东西吧?而且,如果随便拜托我的话,我可能会拒绝。”

“不是……那样的。你也有可能直接告诉我,但我没办法决定要不要问,所以就让命运决定了。”

她畏首畏尾含糊不清地回答,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不觉得自己拥有会让她如此困扰的秘密。

她一直望著我的眼睛,彷佛是要传达强烈的意志。很不可思议的是,她的眼神反而让我没了力气。是因为我是草船呢?还是因为对手是她?

想了半天,最后我下了这样的决定。

“……既然你借了我书,只玩一次的话,我就奉陪吧。”

“谢谢。”

她好像事前就知道会有这样答案一般,跟我道了谢,便开始洗牌。她的样子果然很奇怪。平常她好像把说废话当正业似地,今天却完全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她到底是怎么了?担心和好奇在我心中混合成奶昔。

真心话大冒险的规则跟之前一样,只不过玩一次游戏,我们却轮流洗了五次牌,然后把牌堆在床上,从中选一张。

她烦恼了半天,从中间下方抽了一张,然后我拿了最上面的牌。反正看不见牌底,也不知道哪一张在哪里,所以从哪里选都没差,而且我对这个游戏的执著和她不能比。要是这么说,她可能又会生气,但这次我是赢是输都无所谓。要是胜负是由气势或意志决定的话,要是神只把世界设定成这样的话,那毫无疑问她一定会赢。

她会这么说:“就是因为不能这样,所以才有趣啊。”

我们同时把牌翻开,她露出打心底后悔的表情。

“哇,这真是失策。”

她握住床上的被子,好像在等气馁逃离。获得胜利的我只能在旁默默守望。她终于察觉到我的视线,把气馁拋到一旁,露出微笑。

“真是没办法!就是这样!所以才有趣啊!”

“……对了,我得想个问题才行。”

“好啊,你问什么我都会回答喔。要不要问我的初吻之类的?”

“难得有发问权,我才不会问这种比地下室还低级的问题呢。”

“……地下室并不低级啊。”

“对啊,所以呢?你以为我说的话有意义吗?”

她愉快地哇哈哈哈笑起来。我看著她笑的模样,觉得以为她跟之前不同可能是我多心了。这次跟上次来探病的时候,她都跟往常不太一样,可能没什么大不了。她的表情会因为各种理由立刻改变,比方说唱酒啦、天气啦,其实都是些小事。我期望是如此。

我无可奈何地赢了,只好开始思索。该问她什么呢。我对她的兴趣跟之前玩这个游戏时一样,并未改变。她是如何成为这样的人呢?其实我或许澴有一两件更为在意的事,比方说,她对我的想法。

但是我没有勇气问她。我跟她在一起之后,发现自己这个人既胆小又怯懦,而她充满了勇气,跟我完全相反。

我望著她,一面想要问什么。她默默地看著我,等我发问。静静地坐在床上,看起来比以前稍微像要死的人了。

我把这个念头拋在脑后,决定要问她什么问题。

“对你来说,活著是什么?”

她玩笑地说:“哇,好正经喔。”然后严肃地仰著头思索。“活著啊——”她喃喃道。

就这样,感受到她凝视著生命而非死亡,我就觉得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我很怯懦,也明白自己还没接受她会死的事实。

我想起旅行的时候,看见她背包里的东西就乱了阵脚,以及那天她用最后的问题威胁我。

“嗯,对了!就是这个!”

她竖起食指,告诉我她想出的结论,我竖起耳朵以免漏听。

“活著一定……”

“……”

“就是跟某人心意相通,那就叫做活著。”

……啊,原来如此。

我恍然大悟,起了鸡皮疙瘩。

等于是她存在意义的话语,变成了视线和声音,她炽热的意志和生命的振动,震撼了我的灵魂。

“认可某人、喜欢某人、讨厌某人;跟谁在一起很开心、跟谁在一起很郁闷;跟谁牵手、跟谁拥抱、跟谁擦身而过,那就是活著。只有一个人的话,就不知道自己是否存在。喜欢某人、讨厌某人的我;跟谁在一起很开心、跟谁在一起很郁闷的我,我觉得我和这些人的关系,就是我活著的意义,而不是别人的。我的心是因为大家在才存在,我的身体是因为大家触碰才存在。这样构成的我,现在活著,还在这里活著。所以人活著是有意义的。就跟你和我都是因为自己的选择,所以现在才在这里活著一样。”

“……”

“……喔,找的演讲太热情了。这是认真青少年谈话节目现场吗?”

“不是,是病房。”

我非常冷淡地回答。她嘟起嘴来。

我希望她原谅我,我现在无法回应这种笑话。

我听到她的话,这才第一次从自己心底的最深处,发现了累积的真正情感。只要一察觉那其实就在近处,几乎要成为我整个心灵的情感;但在此之前,我却一直没有发现。因为我是个懦弱的人。

这几天以来,不对,其实是一直以来,我都在寻找的答案,现在就在这里。

没错,我对你……

我竭尽全力压下这句话。

“……真的。”

“啊,你终于开口了。什么?‘?????’同学?”

“真的,我从你这里学到了很多。”

“哇,干嘛突然这么说,真不好意思。”

“我是认真的。谢谢你。”

“你发烧了吗?”

她伸手摸我的额头。我当然没发烧,她把头歪向一边。原来这不是比喻,她是真的以为我发烧了啊。这实在太有趣了,我笑起来。她看见我笑,又朝我伸出手,我又笑起来。就这样反覆。

啊——,好开心。因为有她在。

她终于明白我没发烧后,我感激地建议吃我买来的切块凤梨。

之前来探病时,她说下次带凤梨来。我的建议让她愉快地笑起来。

我们俩津津有味地吃著凤梨。她叹了一口气。

“啊——啊,我真是不走运——”

“真心话大冒险吗?是啊,但是就算不玩游戏,只要是我答得出来的问题,我都会回答。”

“没关系,这是游戏的结果。”

她乾脆地拒绝了。她想问什么,我还是完全没有头绪。

吃完点心之后,我替她上了学校辅导课程的进度,接下来照例是魔术表演。这次跟上次时间没隔多久,她表演的是使用道具的简单魔术,但对魔术一窍不通的我还是深感佩服。不久之前才刚刚察觉自己心情的我,在补习时跟魔术表演时都一直盯著她。

“我该回去了。肚子饿了。”

“哎——,这就要走了啊。”

她好像小孩一样摇晃身体抗议。对她来说,自己一人待在病房里,可能比我想像中要无聊讨厌的多吧。

“你也马上要吃午餐了吧?而且恭子同学来了的话,我可不想被当成午餐吃掉。”

“吃胰脏吗?”

“搞不好呢。”

我一面想像著自己被肉食动物捕获,一面站起来。她说:“等一下!”

“等一下,我还有个最后的请求。”

她招著手叫我过去,我毫无戒心地走近,她彷佛毫无恶意、顾忌、二心、预谋、反省和责任感似地,倾身向前抱住我。

她完全没有预兆的行动让我连惊讶都忘记了。我冷静得出乎自己意料,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好甜。

“……那个。”

“这跟上次不一样喔,这不是恶作剧。”

“……那是什么。”

“最近不知怎地,喜欢人的体温——”

她的说法让我有了某种确信。

“喏,其实我一直在意一件事。”

“三围吗?因为我的胸部抵著你。”

“少蠢了。”

“哇哈哈哈。”

“你的样子有点奇怪。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们抱在一起,不对,正确说来,是我被她主动抱住。我等著她回答。这跟以前不一样,我不觉得她在耍我,毋宁说我的体温啥的,只要能派上用场,她爱怎么用都没关系。

她慢慢地摇了两次头。

“……唔,什——么事都没有啦——”

当然我并不相信。但我也没有勇气逼她说她不想说的话。

“我只是在品味你给我的真相和正常生活而已。”

不管有没有离题的勇气,反正此时我不可能知道她的真心。

时机这种东西真的完全背弃了我。

就在她沈默不语的当下,背后传来猛兽的吼声。

“小樱——早……啊,是你……今天我一定饶不了你!”

我把她往床上一推,听见她“呀”地叫了一声。我转向门口,闺蜜同学站在那里,像魔王似的恶狠狠地瞪著我。我猜我的表情一定也扭曲了。

闺蜜同学逐渐逼近,我往后逃窜,但是被病床挡住。

就在闺蜜同学打算揪住我的胸口,我心想万事休矣的时候,援军出现了。她迅速下床,紧紧抱住闺蜜同学。

“恭子不要激动啦!”

“啊,嗯,那我走了。”

我像是要逃离闺蜜同学一样逃出病房,每次她一来我就逃,最后我不理会闺蜜同学大喊我名字的声音。第三次探病就这样结束了,我觉得身上还残留著甜甜的气息。

或许该说事实上我无法这样乾脆地思考;但次日星期天,我果然收到她的简讯,知道了那天她可能想隐藏的事实。

她住院的期限延长了两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