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昨天晚上我睡著后,邻县发生了杀人案,好像是街头随机杀人,当然,从大清早开始,电视就一直播著相关话题的节目。

所以就算考试期间从今天开始,我想学校里一定也都在讨论这个案子。然而,至少我们班上没有,但也没人谈考试,看来我的同班同学都在偷偷地议论对我不是什么好事的话题。

也就是说,他们都想解开那个开朗活泼精神百倍、在班上大受欢迎的女生,为什么跟班上首屈一指阴沈平凡的男生在放假日一起去喝咖啡的谜题。要是这个谜题有答案的话,我也想知道,但今天我一如以往,尽量避免跟同班同学接触,于是他们也没机会问。

情况姑且以图书委员聚会之类的方向做总结;我没参与讨论,当然希望这件事就这样收尾。然而,有个勇气百倍、毫无顾忌的女生多嘴地大声直接问她,她也多嘴地说了不必要的事。

“我们交情好。”

我知道同学们关心的焦点都在我身上,所以比平常更注意他们的谈话,因此,我听到了她多嘴到不行的回答。在那之后,也感觉到同学们的视线。当然我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

考完一堂试之后,几乎连话都没说过的同学们全盯著我看,我承受著他们暗地的疑惑,仍然继续不予理会。

唯一一次被迫参与,是在第三堂结束的时候,但那也立刻解决了。

先前毫不顾忌直接间她的女同学,快步地走到我旁边跟我说话。

“喏、喏——‘平凡的同学’,你跟樱良很要好吗?”

她这么问,我心想她一定是个好人。理由是其他同学都远远地作壁上观。这位个性直爽的女生这次一定也是被利用来打前锋的。

我很同情这个连名字都不记得的同学,便回答她。

“没有啊。昨天刚好碰到而已。”

“喔——”

善良率真的女生接受了我说的话。

“我知道了——”

她说著走回其他同学那里。

这种时候,我会毫不迟疑地说谎。我得自保,还得替她保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算她只会多嘴说些毫无必要的话,但既然她和我见面的原因跟她得了不治之症这个最大的秘密有关,那应该也会替我圆谎吧。

眼前的难关就这样度过了。第四堂考试结束,我觉得这次的成绩应该也会比全班平均好一点。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话,扫除完毕准备回家。既然没事就早点回去。正要离开教室时,有人大声叫住了我。

“等一下,等一下!‘交情好的同学’!”

我回头看见满面笑容的她,跟满脸惊讶望著我们的同学们,其实很想全都不理会,但迫于无奈只能无视后者,等她走过来。

“去一下图书馆吧,好像有工作要做。”

听见她的声音,不知怎地,全班好像松了一口气。

“我没听说啊。”

“刚才我碰到老师他说的。你有事吗?”

“没有。”

“那就去吧。反正你也没要念书不是嘛?”

虽然我觉得她很没礼貌,但这是事实。我跟她并肩走向图书馆。

我不想详细说明之后在图书馆发生的事。简而言之,就是她说谎了,而且她还跟老师串通好,图书馆分明没事。我认真地问老师有什么工作要做,她跟老师一起哈哈大笑。我本来立刻就要回家的,老师一面道歉一面端出点心,我就姑且原谅了他们。

喝了一会儿茶,图书馆今天要早点关门,我们就离开了。这时我才第一次问她为什么要说这种没意义的谎,我以为一定有什么重大的理由。

“没什么。我只是喜欢恶作剧。”

这家伙……我心里这么想。但要是在脸上表露出来,就正中了恶作剧者的下怀。我们走向鞋柜的途中我打算绊她一下,她轻盈地越过我的脚,扬起一边眉毛,一脸不爽。

“你小心跟放羊的孩子一样得到报应。”

“所以我的胰脏坏掉了啊,老天的眼睛是雪亮的呢!你可不能说谎喔。”

“没人规定胰脏坏掉了就可以随便说谎吧!”

“哎,是吗?我不知道。对了,‘交情好的同学’,你吃了中饭吗?”

“没吃。你突然把我叫去不是嘛?”

我尽量以不悦的口气说。我们走到鞋柜处。

“那要怎样?”

“去超市买点熟食回家吃。”

“没东西吃的话就一起去吃吧。我爸妈今天都不在家,只给了我钱。”

“……”

我换上鞋子,心想要立刻拒绝她的提议,但却回答不出来,因为我无法找出拒绝她的明确理由。昨天感受到的“有点开心”干扰了我。

她穿好鞋子,踏了踏脚尖,伸了一个懒腰。今天天空有点云,阳光没有昨天那么强。

“怎样?我有死前想去的地方喔——”

“……要是又被同学看见就讨厌了。”

“啊!这个!我想起来了!”

她突然大声地说。我以为拋又秀斗了,转头一看,她正皱著眉头摆出不高兴的表情。

“‘交情好的同学’,你说你并没跟我要好,对不对?周末的时候分明很要好的说。”

“嗯,我是说了。”

“昨天我简讯也写了,到死都要好好相处。”

“是不是真的无所谓吧。只是被同学们观察也就罢了,我不喜欢他们来跟我说话,或是追问我。”

“不用蒙混也没关系啊!昨天不是说过,重要的是内在吗?”

“重要的既然是内在,蒙混过去也无所谓。”

“这不是在兜圈子嘛——”

“会这么说也是考虑到要替你保守生病的秘密,跟你说的那种毫无意义的谎言不一样。你应该称赞我,而不是生气吧!”

“哼哼哼哼哼哼。”

她的表情像是百思不得其解的小孩一样。

“我的方向果然跟你不合。”

“或许吧。”

“不只是食物方面,这个问题好像更加根深蒂固。”

“简直像是政治议题。”

她又哇哈哈哈地笑著,看来心情又好起来了。她的单纯和不计较,应该也是朋友多的理由吧。

“所以吃饭要怎么办?”

“……是可以一起吃,没问题吗?你不跟其他朋友一起玩吗?”

“我怎么会跟人家约了再来找你呢?明天我跟朋友约好了出去玩。但是,只有跟你在一起不必隐藏胰脏的事,所以很轻松。”

“喘息的空间吗?”

“对,喘口气。”

“那我就奉陪吧,算是做好事。”

“真的?太好了。”

她要喘口气,那就没办法了。就算被同班同学看见惹上麻烦,既然要做好事也无可奈何。她也需要喘息的空间吧,所以没办法。

对,我是草船。

“要去哪里?”

我这么问。她眯著眼睛仰望天空,雀跃地回答。

“天堂喔。”

天堂。我难以相信在夺去高中女生性命的这个世界上有这种地方。

我走进店里,终于后悔跟她一起来。但我明白这不该怪她,是我不对。我一直都尽量避免跟别人接触,欠缺被别人邀请的经验,因而没有察觉到不好的预感。我完全不知道跟别人在一起,有时候对方准备的计画会完全跟自己的意愿不合,而且发现时已经太迟了。这就叫做,缺乏危机处理能力吧。

“怎么啦?脸这么臭。”

一看就明白她知道我很难堪,而且觉得很有趣。

我对她的问题有明确的回答,但反正说了也于事无补,就不回应了。我能做的,也只有下次不再犯下同样的错误而已。

也就是说,我发现自己并不是混进只有女生的咖啡馆这种粉红色空间,就会喜不自胜的男生。

“这里的蛋糕好好吃。”

进来之前,我就觉得有点怪怪的,但是并不在意。以前我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所以完全没有警戒心,也没想到竟然有这种顾客性别一面倒的餐饮店。我望向店员放在桌上的帐单,在印著“男性”的栏位上打了勾。我不知道足来店的男性客人很稀奇,还是男性的价位跟女性不一样,但这两者都说得通。

我们光顾的这家店好像是甜点吃到饱,店名是“甜点天堂”。现在对我来说,速食店比较像天堂。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对挂著微笑的她说。

“喂!”

“怎么啦?”

“不要一直笑眯眯的。你是想变胖,还是想让我变胖?连著两天吃到饱是怎样!”

“都不是。我只是吃我想吃的东西而已。”

“不愧是真理。原来如此,今天你想吃甜食吃到死?”

“对。你吃甜食没问题吧?”

“我不喜欢鲜奶油。”

“有这种人啊?那就吃巧克力蛋糕吧。很好吃喔!这里不只有甜点,还有义大利面跟咖哩,比萨什么的。”

“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披萨好好发音不行吗?真讨厌。”

“讨厌起士吗?”

我很想朝她开玩笑的表情泼冷水,不过我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想到店员要来收拾,还是算了。但也不是说在路边我就会这么做就是了。

坐立不安的话正中她的下怀,我抱著既来之则安之的决心,起身跟她一起去拿食物。虽然今天是平日的中午,很多学校跟我们一样已经进入考试期间,所以店里挤满了高中女生。我拿了些碳水化合物、沙拉、汉堡炸鸡等回到座位上,她已经带著愉快的表情坐在桌边了,她的盘子上堆著大量的甜点。我不喜欢西洋甜点,看著有点恶心。

“对了,杀人案好可怕喔!”

开始吃了几十秒,她就开口了。我松了一口气。

“真好,今天完全没人提起这件事,我还以为是我作梦呢。”

“大家都没兴趣吧?郡里好像是没什么人的乡下。”

“你会这么说满无情的。”

我觉得很意外。我虽然并不真的很瞭解她,但在我想像中,她并不会说这种话。

“我有兴趣喔。我看了新闻心想:啊,这个人也没想到会比我先死吧!但是——”

“我还是先问一下以防万一。你见过那个人吗?”

“你觉得我见过?”

“你觉得我这么觉得吗?不管了,所以呢?”

“恩,我有兴趣。但是,平常人对生啊死啊之类的都没有兴趣吧?”

“原来如此。”

她说得或许没错。平常人过著普通的日子,很少会意识到生死的问题。这是事实。每天都抱著生死观过活的人,一定只有哲学家、宗教家,要不就是艺术家吧。

“面对死亡的好处只有一个,那就是每天都真实地感觉自己活著。”

“这比任何伟人的箴言都感人。”

“对吧?啊——,要是大家都马上就要死了该多好。”

她吐吐舌头。虽然她应该是开玩笑,但我却认为她是认真的。言语这种东西的意义常常跟说出口的人无关,而是由听到的人决定。

我吃著心型盘子上的蕃茄义大利面,面有点硬但是还满好吃的。我突然想到吃的东西跟回家的路一样,我的一口跟她的一口,本人感觉到的价值可能完全不同。

当然本来不应该有所不同,在犯罪者的一时兴起之下可能明天就死掉的我,跟胰脏坏掉马上要死掉的她,吃的食物不应该有价值上的差别才对。但要完全理解这点,一定是在死掉之后吧。

“‘交情好的同学’对女生有兴趣吗?”

她鼻子上沾著鲜奶油,一脸不把生死观放在眼里的蠢相,看著很滑稽,所以我不告诉她。

“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你在全是女生的店里好像坐立不安,可爱的女生从旁边走过,连看也不看一眼,我都立刻就看呢。你是同志吗?”

看来她发现我坐立不安了。我决定要锻炼演技,看是我先变厉害还是她先死。

“我不喜欢待在不适合我的地方。而且盯著别人很没礼貌,我不做这种事。”

“那我就是没礼貌的人了。”

她鼓起面颊,鼻子上仍旧沾著鲜奶油,看起来更好笑了。简直像是特别做出来给别人看的表情一样。

“真是的,失礼啦!‘交情好的同学’昨天说没有朋友也没有女朋友,那我想你起码有过喜欢的人吧。”

“我并没有讨厌的人,所以人人都喜欢。”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她叹一口气,把炸鸡送进嘴里。她好像已经习惯怎么应付我的胡说了。

“再怎么样,总单相思过吧?”

“……单相思。”

“就是不是两情相悦。”

“这我知道。”

“既然知道就说啊!你单相思过吗?”

我觉得自作聪明会惹上麻烦,她要是跟昨天一样生起气来我可受不了。

“嗯,我觉得好像有过一次的样子。”

“就是这个,怎样的女生?”

“你知道要干嘛?”

“因为我想知道啊。昨天你说你跟我相反,所以我也好奇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这种事情拿自己对照一下不就知道了,但是我不想把衡量价值观的方法硬加在别人身上,所以就没说话。

“怎样的人啊——,对了,总是加上‘先生’的人。”

“……先生?”

她皱起眉头,抽抽鼻子,鲜奶油也跟著一起动作。

“对。中学的时候跟我同班,不管对什么都加上‘先生’的女生。书店先生、店员先生、鱼店先生;对课本里的小说家也是,芥川先生、太宰先生、三岛先生;到后来连食物也这样,萝卜先生之类的。现在想起来可能只是口头禅,完全跟她是个怎样的人无关,但当时我觉得这是不忘对所有东西表达敬意的作法。换句话说,就是温柔高尚的表现。所以我对她的感情比其他的女生特别。”

我一口气说完,喝了一口水。

“但是这算不算单相思就不知道了。”

我望著她。她没有说话,只带著笑容吃著盘子里的水果蛋糕。她的笑意随著咀嚼的动作变深了,我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支著一边面颊,抬起眼睛望著我。

“怎么了?”

“讨厌啦。”她扭著身子说。“讨厌,比我想像中还要出色,害我都'不好意思了。”

“……啊,嗯,她可能是个出色的女生没错。”

“不是,我指的是喜欢她的理由。”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学她吃著盘子里的汉堡。这也很好吃。她不只是笑眯眯,简直是笑嘻嘻地望著我。

“这段恋爱结果如何?但是你说过了没有女朋友。”

“对。大家好像也觉得那个女生长得很可爱,她被班上个性爽朗又很帅的男生追走了。”

“哎,真是没看人的眼光。”

“什么意思?”

“没什么。原来你也曾经是抱著淡淡恋情的纯真少年啊——”

“嗯,为了公平起见我也问一下,你呢?”

“我有过三个男朋友。我先明说了,三个人都是认真的喔。常有人说中学生谈恋爱只是玩玩而已,但那都是不肯对自己恋爱负责的混蛋。”

她热切的语气和表情咄咄逼人。我微微退缩,不善于应付热情。

顺道一提,以她的外表说有过三个男朋友一点也不奇怪。她几乎不化妆,也不是会让人回头看的美女,但五官端正漂亮。

“喂,不要吓到好嘛。”

“我没吓到啊。不过,鼻子有点讨厌吧?鲜奶油。”

“咦?”

她没听懂,露出一副蠢相,这种表情说不定交不到男朋友。过了一会儿她终于会过意来,急忙摸了一下鼻子。我在她鼻子上的鲜奶油不见之前就站起来,我的东西吃完了。

我取了新的盘子在店里绕圈,想吃一点甜食。幸好发现了我很喜欢的蕨饼,于是拿了一些,浇上旁边的黑蜜。我望著黑蜜艺术般的流动线条,决定顺便倒一杯黑咖啡。

我一面思考要是把她惹毛了的话,该怎么应付,一面在高中女生间穿梭,走回桌位。然而,她跟我意料中相反,心情好得很。

只不过我没法跟刚才一样坐下。

我走近时她看见我,笑意更深了。

坐在我原本座位上的人察觉她的表情,也转向我适边。

“樱、樱良,你说的朋友是‘阴沈的同学’?”

我终于想起这个看起来比她稍微倔强一点的少女是谁了,这人确实常跟她在一起,她们好像是同一个运动社团的。

“对,恭子干嘛这么惊讶?啊,‘交情好的同学’,这是我好朋友恭子。”

她满面笑容,她的闺蜜满面疑惑,我端著盘子和杯子观望这一幕。这下子又惹出麻烦了,我在心中叹息著。总之,先把蕨饼跟杯子放在桌上,然后坐下。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跟她的桌位是可坐四个人的圆桌。我坐在面对面的两个女生中间,不经意地看著她们。

“哎,怎么,小樱跟‘阴沈的同学’交情好吗?”

“嗯,莉香不是问过了吗?问我们要不要好。”

她对著我微微一笑。她的笑容似乎更加助长了闺蜜同学的疑惑。

“但是莉香说樱良是开玩笑的耶?”

“真是的——,那是因为‘交情好的同学’不想引起骚动,所以蒙混过去的啦!莉香竟然比较相信他而不相信我,我们的友情到底算什么啊?”

她开玩笑似的说法让闺蜜同学完全笑不出来,反而往我这里瞄。我没有转移视线,对她轻轻点点头,她也对我点头。我本来以为这样就可以了,但不愧是她的闺蜜,只点头招呼一下是不肯放过我的。

“喏、喏,我跟‘阴沈的同学’说过话吗?”

我觉得这问题很没礼貌,但她似乎没有恶意;就算有,我也不在乎。

“说过。之前在图书馆,我坐柜台的时候你来过。”

她在旁边听著哈哈笑起来,插嘴说:“那不算说话喔。”

这是你的价值观而已,我心里这么想。但当事者闺蜜同学也喃喃说。

“我也觉得不算。”

好吧,这对我跟闺蜜同学都不重要。

“恭子不用回去吗?你的朋友不是在等你?”

“啊,嗯,我要回去了。那个,小樱,我不是有意见啦,只是问一问而已。”

闺蜜同学一直盯著她,也望了我一眼。

“连续两天,而且是两个人一起在这种只有女生和情侣的店里,交情好是那个意思吗?”

“不是啦!”

她自信满满地说,我则咽下否定的言词。两个人都急著否定,在这种场合会给人不好的印象。

闺蜜同学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然后立刻带著讶异的表情,轮流望著我们两人。

“那算什么?朋友吗?”

“所以说交情好啊。”

“小樱不要说了,你有时候搞不清楚状况。‘阴沈的同学’,你跟樱良只是普通朋友,对吧?”

不愧是她的闺蜜,很瞭解她。我思考著该如何处理飞来的流弹,选了最恰当的回答。

“算交情好吧。”

我同时看著两张面孔,一张惊讶泄气的脸,一张愉快微笑的脸。

闺蜜同学故意叹了一口气让我听到,狠狠盯著她,拋下一句:“明天你得好好说清楚。”然后跟她挥挥手走开了。

她明天约好的朋友就是这位吧!这次惹火焚身的不是我而是她,让我很高兴。至于明天开始又要受到同班同学的注目,我已经决定不管了,只要没有实质危害,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讨厌,没想到会碰到恭子。”

她又惊又喜地说,径自拿了我盘子上的蕨饼吃。

“我跟恭子从国中就认识了。她个性很倔强,起先我觉得她有点可怕,但说上话之后立刻就要好了起来。她是个好人,‘交情好的同学’也跟她好好相处吧。”

“……你生病的事不跟闺蜜说,可以吗?”

我明知这是泼她冷水,还是说了。她积极向上的多彩心情一瞬间泛白了。但我不是故意要伤害她的。

我只是觉得既然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就应该坦诚地活下去,所以才问她的。我心想,她最后的时间跟比我重视她得多的闺蜜一起度过,绝对更有价值才是。以我而言,这算是很稀奇地为他人著想。

“没关系没关系!她其实很多愁善感的,要是跟她说了,每次见到我,她一定会哭的。那就一点也不好玩了吧?我已经决定尽量对周围的人隐瞒,这是为了我自己。”

她的话和表情像是用意志力弹飞了我泼的冷水,这足以让我不再多说。

只不过从昨天开始就藏在我心里的疑问,被她的意志力勾了出来,总觉得非问她不可。

“你啊……”

“嗯?什么?”

“真的要死了吗?”

她瞬间面无表情。光是看到她这样,就让我觉得早知道不问较好。但是,我连后悔的时间都没有,她就恢复了原状,跟平常一样表情变化万千。

一开始是笑容,然后是为难、苦笑、生气、悲伤、接著又回到为难,最后她直视我的眼睛,笑著说。

“要死了喔!”

“……这样啊!”

她比平常频繁地眨著眼睛,笑了起来。

“我要死了呢!好几年前就知道了。现在医学很进步不是嘛?看得出来的来症状几乎都没有,寿命也延长了,但还是会死。说是大概再一年吧,下知道撑不撑得了那么久。”

我并不特别想知道,她的声音还是确确实实地传到了我的鼓膜。

“我只能跟‘交情好的同学’说。可能只有你能给我真相和正常生活吧。医生只能给我真相。我的家人对我说的每句话都反应过度,实在很难说是正常。朋友们要是知道了一定也一样。只有你知道了真相,还是正常地跟我往来,所以我跟你在一起很愉快。”

我的心好像被针刺了一样痛了起来。因为我知道我并没给她这些。硬要说我给了她什么的话,恐怕只有逃避而已。

“昨天我也说了,你太瞧得起我了。”

“不管这个,我们果然看起来像一对吧?”

“……你这么说有什么用意?”

“没什么——”

她津津有味地叉起巧克力蛋糕送进嘴里,果然怎么看也不像马上要死掉的人了。

我突然惊觉,所有的人都看起来不像马上要死了。我自己、被杀人犯杀死的人和她,昨天都还活著,没有人露出要死的样子过活。原来如此,所有人的今天价值都相同,可能就是这个道理。

我陷入沈思,她好像告诫我般,说道。

“不要摆出这种复杂的表情,反正你也会死。我们在天国见吧!”

“……说得也是。”

没错,以为她对活著这件事抱著感伤只是我的自以为是,因为我确信自己不会比她先死的傲慢。

“所以跟我一样多多积德喔!”

“也是。你死了的话,我就信佛吧!”

“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许对别的女生出手喔!”

“不好意思,我跟你只是玩玩而已。”

哇哈哈哈哈,她一如以往豪爽地笑起来。

我们吃得饱饱的,各自付了帐,走出店外,今天就此回家。甜点天堂离学校步行有点距离,本来我们要骑脚踏车的,但先回家拿车太麻烦又花时间,所以就照她的提议穿著制服走过来了。

归途我们俩沿著国道碎步前行,沐浴在已经西斜的阳光下。

“天气热也很好啊!这可能是最后的夏天了,非得好好享受不可。接下来要做什么呢?说道夏天,你第一个想到什么?”

“西瓜冰棒吧。”

她笑了。我觉得她好像一直在笑。

“不是西瓜?”然后,“还有呢?”

“剉冰。”

“都是冰啊!”

“那说到夏天,你会想到什么?”

“我还是会联想到海边、烟火以及祭典吧。还有,就是一个夏天的Adventure!”

“你要去挖黄金吗?”

“黄金?为什么?”

“Adventure不就是冒险吗?”

她故意叹了一口气,两手手掌摊平朝上,摇摇头。这大概是惊愕的姿势,但看起来却比较像恼火。

“不是那种冒险啦!夏天、冒险,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起个大早去抓独角仙吗?”

“我明白了。‘交情好的同学’是笨蛋。”

“一到某个季节,脑子就被恋爱支配才是笨蛋呢。”

“你很清楚嘛!真是的!”

她脸上挂著汗珠瞪著我,我不禁移开视线。

“已经这么热了,不要故意为难我。”

“你不是说天气热也很好嘛?”

“一个夏天淡淡的恋情。一个夏天的过失。既然是高中女生,就多少该有这种经历吧?”

淡淡也就罢了,过失不太好吧。

“既然活著就该谈恋爱。”

“一辈子有过三个恋人很够了吧?”

“怎么说呢,人心不是能用数字表达的。”

“乍听之下好像很深奥,仔细想想这话根本没有道理。简而言之,就是你还想交男朋友吧!”

我随口这么说,本以为她也会回我玩笑话,但我错了。

她突然停下脚步,陷入深思。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我持续往前比她多走了五步,才转身看她在干什么。大概是发现路上有一百日圆的硬币吧。但她却站在原处直直望著我,双手背在背后,长发随风飘扬。

“怎么啦?”

“要是我说我想交男朋友,你肯帮忙吗?”

那是想试探我的表情,简直像是硬装出意味深长的表情一样。

这表情的意义、她的话中含意,不善与人交际的我完全不明白。

“帮忙是帮什么忙?”

“……唔,没什么。”

她摇摇头,再度迈步前进,走到我旁边时我瞥了她一眼,刚才的意味深长已经被一贯的笑容取代。我越来越搞不懂了。

“难道是要我介绍朋友给你的笑话吗?”

“不是。”

“那到底是怎样?”

“没关系啦。反正不是小说,你要是以为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意义就大错特错啦。没什么意思的。‘交情好的同学’该多跟别人往来。”

“……这样啊。”

我觉得自己好像被迫接受了她的说词,既然没有意羲,那特意否定不是很奇怪吗?我心里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没说出口是因为我的草船精神。总觉得她散发出不允许继续这个话题的氛围。总之,是不善与人交际的我的感觉,难说到底是对是错。

我们在学校附近的路上分道扬镳,她挥著手大声说。

“那我决定下次要做什么再告诉你喔——”

不知何时,事情就变成我一定会参加她的活动了,但我没有追究这点,只对她挥挥手转过身。我可能觉得事已至此,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了。

回家后想了又想,仍旧不明白当时她的表情和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概到死也明白不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