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上阵
某个11月,麦克携妻带子外出垂钓,一走就是两周,让我一个人——惊慌失措的我——管理火葬场。更糟的是,麦克把火化见证安排在周一早上。没有他在,我就只能自己完成这项令人畏惧的工作。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麦克,赶紧把所有的步骤告诉我一遍,再说点儿好听的,我急需鼓励!”我恳求道。
麦克采取了另外一种策略:“别担心,伙计,那家人很好,来自新西兰。要不就是澳大利亚?不管哪儿的人吧,死者的儿子很酷,应该不是同性恋。他喜欢《六尺之下》,瞧,你有机会了。周一打扮得漂亮点儿,他马上就要继承差不多二十套房产。我在给你牵线搭桥呢。”
简·奥斯汀的小说都是这么开头的,只不过这次的达西先生来自珀斯,是个正在经历丧母之痛的HBO影迷,伊丽莎白是一名初出茅庐的火葬论者。
火化见证的过程中,任何灾难都有可能发生。就在几周前,把尸体送进火炉的传送带出现电路故障,间歇性短路导致传送带走走停停。如果操作间只有我一个人,那根本不叫事儿。我会快速助跑,然后飞身一跃,把纸箱撞进火化炉,问题迎刃而解。但如果传送带在火化见证时停下来,就没法这么干了。
我演练过,假如最糟糕的情况出现,我会说:“噢,是的,传送带每到这里就会停下。这时我就要飞奔穿过火化间,朝着装有您母亲的纸箱使劲一撞,让她‘嗖’地一下飞进火里。这是常见程序,先生,不用担心。”
火化见证的头天晚上,我做了一夜的噩梦,不仅梦见传送带一动不动,还梦见尸体正要进炉时,机器突然熄火了。这个情况从未发生过,但理论上是有这个可能的。考虑到我这人一向没什么运气,估计在劫难逃了。
除了被撮合,令我噩梦频发的原因还在于,麦克丢下一句“小心,她看起来不太好”就走了。一大家子人特意从新西兰(或者澳大利亚)赶过来,他却告诉我死者“看起来不太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一早上我才明白。这位母亲的双颊有几处腐烂,呈现出奇怪的亮橘色,鼻子上还结了一块硬邦邦的棕色痂。她的脸肿得厉害,皮肤倒很光滑,像颗熟透了的桃子。人活着的时候,肤色一般分为奶油色、米色、浅褐色、棕色,无趣得很,腐烂后却变得五彩斑斓,鲜艳极了。这个女人碰巧是橘色。
我立刻开工给她化妆。我把西风化妆箱里的东西用了个遍。这些一半是殡葬专用化妆品,一半是从街边药房买来的。我给她梳了一个精致的发型,试图将人们的注意力从腐烂上转移过来。我在她脸部周围铺了一块布,大小(和颜色)与篮球差不多。这样做很讨巧,当她躺在悼念室玫瑰色的灯光下时,看起来好多了。
“没之前那么糟了,凯特,干得不错,”克里斯安慰我说,“她看起来……病恹恹的。”
“谢谢,克里斯。”
“瞧,我现在要去沙特克的疗养院敛收克莱蒙先生。他们不愿让尸体多待一分钟,已经打来三次电话了。”
“克里斯,见证仪式马上要开始了。你一走,这里就剩我一个人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不同意麦克的做法,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他认为事事都很容易,但你需要有人帮你一把。”
克里斯说得没错,但我那凡事一句“不用,我能搞定!”的老毛病又犯了。比起关键时刻掉链子的传送带和橘色皮肤这些倒霉事,我更怕自己看起来软弱无能。
“快去吧,克里斯。我没问题,肯定能搞定。”
克里斯走后没多久,死者的儿子(八婆麦克给我挑的金龟婿)出现了,身后还跟着十名家属。我带领他们来到悼念室,站在遗体周围。“现在你们可以和她独处一段时间。时间很充裕,慢慢来。”说完,我毕恭毕敬地走了出去。
门刚一关上,我就立刻把耳朵凑过去,焦急地想要知道他们的反应。儿子开口第一句话就强调:“还是以前看上去好。妈妈以前比化妆后的这副样子好看多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推门而入,大声反驳:“老兄,你是说她腐烂的那副样子不赖?”但很快我意识到,这不是与客户沟通的最佳方式。我冷静下来,不去在意自己手艺遭受到的侮辱。我想和他谈谈,告诉他我也不认同行业里这种粉饰遗体的情结,我也觉得越自然越好,但如果他看到母亲之前的模样,或许能够理解化妆的重要性。然后我想让他澄清,他说的“以前”指的是什么时候?以前他母亲活着的时候?那还说得通。或是与母亲的最后一面、她还没变成橙色交通锥的时候?这样的话,那我只能说他是那些看到腐烂尸体时仍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少数人之一。从这个角度而言,麦克说得对,我的真命天子也许就是他。但不管怎样,这些话我都不会和他说。我很肯定我俩注定成不了一对儿,即使刚才见面时彼此印象都不错。
这家人悼念了女族长好一会儿后,才同意我火化。之前我待在小教堂时,就注意到遗体旁不断冒烟。原来他们点燃了好几束鼠尾草,卡在遗体身下的布单褶皱里。通常我们不允许悼念室里出现明火,但既然麦克不在,女族长又是那副尊容,我也就默许了。
熏香的同时,这家人把一根杏仁咖啡口味的哈根达斯雪糕塞入她的手中,就像往维京人怀里塞武器似的。我也爱吃这个味的冰淇淋,于是脱口而出:“我也爱吃这个味的!”
在此之前我成功管住了自己的嘴巴(他们质疑我的遗体美容水平时我都没有作声),但一看到冰淇淋,我就彻底无法保持沉默了。感谢上帝,他们只是放声大笑。杏仁咖啡雪糕也是他们母亲的最爱。
既然克里斯出去敛收克莱蒙先生,我只能自己把“母亲”转移到火化间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地把轮床撞到了门框上,一股浓烟从鼠尾草里冒出来。我记不太清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有多丢人),可能是“哎呀!”“第一道门最难”之类的。
我顺利地把“母亲”抬到传送带上。令人欣慰的是,传送带运转正常,径直将“母亲”送进火化炉。我请她的儿子按下点火按钮。和其他人一样,他被按钮的仪式力量折服了。熏香和雪糕表明这家人对葬礼并不陌生。这一刻,他似乎忘却了撞上门框的轮床和夸张的遗容妆面(但也没感动到想和我约会)。
麦克度假这段期间,我一共火化了27个成人、六个婴儿和两个躯干。其中有三个火化见证仪式,没出一点儿差错。
回来后的第一个早上,麦克看了看文件,抬起眼对我说:“我真他妈以你为荣。”
我差点儿哭出来。我觉得自己干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完全不是在火葬场过家家的那个女孩了。我不再浅薄无知,我是火葬场的运营人员。我懂得如何胜任这份工作,这门技能我已经驾轻就熟了。
如果麦克总是夸我院子扫得干净,夸我能在五点下班前烧完五个婴儿,像我希望的那样满足我的虚荣心,我绝不会像现在这么能干。我要向他证明自己,所以我成功了。
“伙计,你比我们曾经雇用过的95%的员工都厉害。”麦克继续说道。
“等等,那些比我还努力的5%是谁?”我眯起眼睛,“你最好只是这么一说。”
“我们通常只能招到没有工作经验的人,不然就是些头脑简单的搬运工。毕竟咱们这行有些恶心。”
“而且工资不高。”我补充道。
“是的,”麦克咧嘴一笑,“确实不高。我们把你骗来了。”
我那得到麦克首肯的激动心情很快转变为内疚。我申请了殡葬学校,并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虽然拿到了录取通知,但我也可以不去。当时是2008年底,经济危机才刚开头,只有傻瓜才会辞职,哪怕是辞去火葬场管理员这种奇怪的工作。我在旧金山的生活依旧平淡孤独,而塞普莱斯殡葬学院(加州仅有的两所殡葬学校之一)位于洛杉矶南部郊区的橘郡,《纽约超级主妇》就是在这里拍摄的,这儿也是迪士尼乐园的所在地。我不打算当一名防腐师,虽然这是塞普莱斯这种学校的主要课程,因为我首先想要知道这个国家的殡葬学术机构在教些什么。我想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是这个行业的从业人员,还是这些人的老师,抑或是行业本身?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我还考虑到卢克,他已经在南加州定居几年了。大学毕业时,我们计划一起搬到洛杉矶,租一间公寓,过上艺术家般的生活,身无分文但内心充实。我没有遵守诺言,反而来到北加州的旧金山,跟随内心对死亡的追求。这个做法在那时看来很自私,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认清了自己,也认清了生活的目标,做好了与他一起生活的准备。
“这么说,道蒂,你要搬来洛杉矶了?这次是真的喽?”卢克怀疑地说。
“别想得太美,兄弟。本来我没打算去洛杉矶,但我真得离这些尸体远一些。你看过《教堂大爆炸》这本书吗?我厌倦了在死人中徘徊。在这里,一切都是尸体的味道。我想重返生者的世界,那里起码还有信仰。”
他大笑起来:“一切都是尸体的味道,哈?你想用这个比喻说明什么?火葬场都是尸体做的?”
“是的,但是不太容易用这些尸体当地基。”我解释道。
“我以为死人都硬邦邦的。”
“你这么说没错,一开始还好,可一旦开始腐烂,地基就不稳了。很难预测会发生什么,明白吗?”
“凯特琳,我觉得你应该趁那些尸体轰然倒塌之前离开。”
卢克的一番话让我下定决心,我准备冬天就搬过去。
一周后我告诉了麦克。麦克板着一张扑克脸,说道:“好吧,如果这就是你的决定。”
相比之下,克里斯的态度更明确,他不想让我走。我们有很多共同的回忆,比如我们一起把倒在自己血泊中的囤积狂老人抬走,她躺在厨房地板上,橱柜上到处都是没盖盖儿的花生酱和能益多巧克力酱,里面爬满了蟑螂。我俩的许多经历都不堪回首,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我们共同拥有的回忆。
眼看我就要离职,我们把招聘广告发到网上,准备招人弥补我的空缺。应聘者纷纷投来简历,看来就业市场不太景气,人们连殡仪馆的工作都不放过。
求职的人不少,但像样的不多。有一封求职信里写着:“你可以信任我,因为我是穆斯林,不做骗人的勾当。如果地板上有一张百元钞票,我捡都不会捡。有奖励我才有动机:如果一天跑三英里,我能得到什么?”
另外,许多人的求职信里充斥着拼写、术语或语法错误:“目标:货(获)得在太平间领域工作的经验和几(机)会。”
等到让候选人填写额外问卷时,好戏才开始。我觉得问卷有些做作,都是“如果你是一棵树,你想成为哪一种树?”这样的问题,但没办法,你得区分玻璃和钻石。
问:请用300字说明你为何愿意在殡仪馆工作。
答:我热爱死亡。
问:请问你是否知道或曾参与过任何与死亡有关的宗教或精神仪式?请描述。
答:我玩过占卜板。
问:你是否能在不掺入个人情感的情况下同情他人?请举例说明。
答:我杀过不少人。
问:你是否能够灵活处理工作任务和职责?
答:当然,这还用说吗?
撇开候选人的资质不说,麦克最终录用了杰瑞,一个英俊、高大的非裔美国人。讽刺的是,杰瑞以前当过搬运工,麦克几周前还喋喋不休地宣称绝不雇用“头脑简单”的搬家工人。我猜当你只有那些玩过占卜板的候选人可挑时,想不改变主意都难。
我离开西风前的一周,克里斯那辆破破烂烂的白色货车被送去了修理店。克里斯的爱车在我嘴里成了破车,这下麻烦了。“破车?年轻人,不要这么侮辱她,她跟我20年了,”克里斯说道,“她就是我的白鲸,一头撞翻冒失鬼的野兽。”
我把克里斯送到他父母家。那所房子在伯克利山上,他们20世纪50年代就住在那儿了。“凯特,我要给你看样东西。”克里斯带我来到前院中间的一棵树下。那是一棵加州红木,大概五十英尺高,树干约二十英尺粗。
“我很早就没了妈妈,所以经常和祖母住在一起。我妈妈死后,祖母给了我一片红木叶子,让我埋在土里,说有朝一日它能长成一棵大树。我当时觉得有些可笑,但还是把树叶埋在装咖啡豆的桶里,每天早上浇三杯水。看,她长得多高。”说着,克里斯怜爱地拍了拍树干。“这是我的树。如果你问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是什么,瞧瞧,就在你眼前。”
他继续说道:“当然,她现在个头不小,树根马上就要伸进邻居车道下面了。他们早晚得叫人把入侵自家地盘的东西处理掉,这样的话,整棵树也活不成。根一烂,树就倒了,有时我做噩梦会梦见这一幕。”
这也太伤感了吧。
出人意料的是,西风员工为我举行了告别派对。每一个人都来了,包括克里斯。虽然他对派对无兴趣,而且提前回了家,但临走时交给我一个礼品袋,上面挂满了彩色气球。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个干巴巴的椰子。
“这个是……椰子吗?谢了,克里斯。”
“1974年,我住在夏威夷,一个朋友把这颗椰子扔进我那辆橘色福特斑马的后座,告诉我说:‘这是个很重要的椰子,你留着吧,不管去哪儿都要带上。’我照他说的做了。现在,我要把它送给你。”
克里斯把35年前得到的一个寓意深刻的椰子装进礼品袋里送给我了。我颇为感动,给了他一个尴尬的拥抱。
“再见,凯特。”说完,他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我喝得有点儿多,麦克和布鲁斯跟我聊起了工作(我们几个除了工作之外没什么可说的)。平时我们只是聊聊混账的竞争对手或者上周碰到的棘手问题,但这次不一样,我们聊的是与存在主义相关的东西,我早就想谈这些了。
布鲁斯给我们讲了十年前他接手的一个葬礼。客户是一名孕妇,死去的是她的宝宝。“她走进来时,我说:‘我为您的孩子感到遗憾,但幸运的是您已经怀孕了,马上能有另一个宝宝陪在您身边了。’但没想到,死去的宝宝正是她怀着的宝宝。孩子已经八个月了,是个死胎,医生没办法取出来。她就坐在我跟前,肚子里有个死去的宝宝,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全都乱套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忘记,伙计,我现在还记着呢。这就是我们这行有这么多酒鬼和瘾君子的原因,不然你没法忘记这些事。”
麦克把头靠在墙上,没有直视我。仿佛极其需要一个答案似的,他诚恳地问我道:“有时你也会难过吧?”
“这个,我……”
“当那些家属悲伤得不知如何是好,你却无能为力的时候?”
我想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泪光。当时天很黑,我不确定是不是看清了。麦克归根结底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另一个在陌生隐秘的死亡世界中挣扎的灵魂,竭尽全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只为理解死亡的意义。
我曾经发了疯似的想要和别人谈论这些,此时却只嘟囔出一句:“我想是吧,一切只能如此,不是吗?”
“是啊,当然。祝你在洛杉矶一切顺利。”麦克说。
就这样,我在西风火葬场的工作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