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名面带微笑的仆人开门,引我进入房间,示意我不要出声,这其实是多此一举。房间里音乐开得震天价响,我即使大叫,都不可能有人听到。他将双手窝成茶碟状,做出举杯喝茶的动作,问我要不要喝茶。我点头。他轻轻带上门,留下我和埃杜尔·迦尼在房间。肥胖的他站在呈大弧形往墙外突出的挑高窗前,看着外面开阔的景致:屋顶花园、晾晒绿黄色纱丽而绚丽耀眼的阳台、锈红色的鲱骨状屋顶。

房间很大。三座精致的枝形吊灯靠金色粗悬链拉着,从挑高的天花板上垂下,悬链四周的天花板上满布华丽的圆花饰。靠近主门的房间一头,有张长餐桌和十二张高背柚木椅。一座红木大餐具柜与餐桌平行,靠墙摆放,两端与餐桌切齐,餐具柜顶上有面巨大的玫瑰红镜子。餐具柜旁边有高及天花板的落地大书柜,占据了整面墙。与书柜相对的长墙壁上开了四个高窗,窗外可见下方行道树悬铃木的最上层树枝,以及带来阴凉的树叶。房间中央,书柜墙和高窗之间,设为办公区。一张柚木、皮革船长椅,面朝正门摆放,搭配一张巴洛克式的大书桌。房间另一头布置为休闲区,有几张坐卧两用皮革长沙发和深扶手椅。长沙发后方的墙上,开了两个弧形大凸窗,亮丽的阳光从窗外射入,使这两个凸窗成了房间里最抢眼的地方。两个凸窗各安了落地窗,可通到外面的宽阳台,阳台上可看到科拉巴龙蛇混杂区的屋顶花园、万国旗般的晒衣情景、平常不会注意到的兽形滴水嘴。

埃杜尔·迦尼站在那里,一边聆听从嵌入书墙的昂贵音响中高声放出的音乐,一边跟着哼唱。那嗓音和音乐很熟悉,我专心回想了一会儿,想起演唱者是盲人歌手,也就是我应邀受哈德拜款待,和他初结识的那个晚上,在舞台上表演的歌手。眼前放的歌,不是我脑海里浮现的那首,但歌曲中的激情和力量立即感动了我。那激动、令人揪心的合唱结束时,我们静静站着,心中情感澎湃,一时之间,屋中人的声响和下方街道上的嘈杂声,似乎都听而不闻。

“你知道他们?”他问,没有转过身来。

“对,他们是盲人歌手,我想。”

“没错。”他说,混合了印度式悦耳的抑扬顿挫和BBC新闻播报员的腔调。我开始喜欢他的混合腔调。“我喜欢他们的音乐,林,比我所听过来自其他文化的任何歌都还喜欢。但我得说,在这份喜爱的深处,我感到害怕。我每天在家时都会放他们的歌,每次听,我都觉得是在听自己的挽歌。”

他还是没有转过来面对我,我仍站在那长房间的中央附近。

“那……肯定让人很不安。”

“不安……”他轻声说,“没错,让人不安。告诉我,林,你觉得一个高明而伟大的行动,是否就可以让我们原谅催生出该行动的上百个错误和失败?”

“这……很难说。我不是很清楚你的意思,但我想那取决于那造福了多少人、伤害了多少人。”他转身面对我,我看到他在哭。泪水从他的大眼睛中不断迅速滑落,流过圆滚的脸颊,流到他丝质长衬衫的肚子上,但他的声音平静而从容。

“我们的马基德昨天遇害,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皱起眉头,相当震惊,“遇害?”

“对,遭人杀害。在他自己的家里,像畜生一样被人分尸。身体被砍成好几块,弃置在那栋房子的许多房间里。有人用他的血在几面墙上写上萨普娜这名字。警察认为是追随萨普娜的狂热分子干的。对不起,林,请原谅我在你面前落泪,我担心这个不法生意已经危害到我。”

“没,没关系,我……我改天再来。”

“不要介意。你人已经在这儿了,哈德拜也急着找你,要开始行动。让我们喝点茶,我会重新打起精神,然后我们,你和我,去考察护照生意。”

他走到音响那里,抽出盲人歌手的录音带,放进金色的塑料卡匣里,走过来,塞进我手里。

“我要你收下,当作我送你的礼物。”他说,眼眶和脸颊的泪水仍未干,“我不该再听他们的歌了,我觉得你会喜欢听。”

“谢谢。”我低声说。这礼物叫我一头雾水,几乎就和马基德的死讯差不多。

“别客气,林。来,一起坐下。我想,你去了果阿,你认识我们的年轻打手安德鲁·费雷拉吗?如果认识,那你应该知道他是果阿人。我为萨尔曼和桑杰工作时,他常跟他们一起去那里。你们应该找个时间一起去那里,他们会带你去看些特殊风光,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说说看,去果阿这一趟如何?”

我回答他,努力想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交谈上,但脑海里一直想着马基德,死去的马基德。我说不上喜欢他,甚至不能说信任他。但他的死,他的遇害,令我震惊,让我感到某种奇怪、兴奋的不安。他被人杀了,如埃杜尔所说,被人分尸,死在他位于朱胡区的房子,也就是我们一起研讨、他教我认识黄金和黄金犯罪活动的那栋房子。我想起那栋房子,想到它的海景、铺着紫色瓷砖的游泳池和淡绿色的礼拜室。马基德每天在礼拜室跪下他老朽的膝盖,以浓密的灰白眉毛碰触地板。我记得他暂停授课、前去礼拜时,我坐在礼拜堂外面,也就是游泳池附近等他。我记得我凝望紫色的池水,喃喃的祈祷声沉沉飘过我身边,飘进泳池边垂向池子、迎风摇摆的棕榈树叶中。

我再度觉得自己步入陷阱,觉得有个非我行为和意志所能左右的命运在牵引着我,仿佛星相本身只是一个超大牢笼的外观,那牢笼谜一般地自行旋转,自行重新调整,直到命运为我保留的那一刻到来为止。有太多事是我不懂的,有太多事是我不愿去问的。在这个相互关联而有所隐瞒的网络中,我感到兴奋,危险与恐惧的气味充塞我的感官。那叫人心跳加速、精神为之一振的兴奋异常强烈,直到一小时后,我进入埃杜尔·迦尼的护照工作室,我才有办法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和我们共处的时光上。

“这位是克里须纳,这位是维鲁。”迦尼说,介绍我认识这两位矮瘦的黑皮肤男子。他们俩长得很像,让我觉得他们可能是兄弟。“这一行有许多专家,许多男女行家有侦探般明察秋毫的眼力,还有外科医生自信平稳的指上功夫。但以我在伪造业待了十年的经验,斯里兰卡人,如我们的克里须纳和维鲁,伪造功夫全世界首屈一指。”

听了这番赞美,那两人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洁白无瑕的牙齿。他们长得很俊俏,五官标致,近乎秀气,柔和的轮廓和曲线搭配和谐。我们在那大房间随意走看时,他们继续忙手边的工作。

“这是灯箱。”埃杜尔·迦尼解释,挥动他肥胖的手,指向长桌。灯箱顶上有数个白色不透光玻璃,强光从灯箱里射出。“克里须纳是我们最厉害的灯箱师。他一页页检视真护照,寻找水印和隐藏的图纹,借此,他便能在我们需要的地方复制出那些效果。”

克里须纳在研究一本英国护照的资料页,我弯下腰,越过他的肩膀看他工作。一组复杂的波浪状线条从那一页顶端往下延伸,越过照片,直到那一页底部。克里须纳正在旁边的另一本护照上,用细字笔在换过的照片边缘画出一模一样的波浪状线条。他利用灯箱,将两个图纹上下叠放,查看不符之处。

“维鲁是我们最出色的刻印师。”埃杜尔·迦尼说,引我到另一张长桌边。桌子后部的某个架子上,有更多排成数排的橡胶印章。

“维鲁能制作任何印章,不管图案多精细。签证印、出入境印、特殊许可印,我们需要的,他都能办到。他有三台新的廓形切割机,用来复刻印章。这三台机器花了我好多钱,我得从德国进口,一路运来;为了让这些机器通过海关,进到我的工作室,不受到任何刁难,我又花了将近两倍的钱。但我们的维鲁技艺高超,他经常不用我那些漂亮的机器,偏爱用手刻出新印章。”

我看着维鲁在一个空白的橡胶模板上刻新印。他按照原件(雅典机场的出境印)的放大照片,在模板上描摹,用解剖刀和珠宝商的锉刀刻出新印章。蘸上印泥试印,发现几处小瑕疵。瑕疵都修掉后,维鲁用干湿两用砂纸磨掉印章的一角。这刻意磨出的瑕疵,使印出来的印子在纸页上显得真实而自然。刻好的印章放进已摆了数十个印的印章架上,等着新变造的护照出炉时派上用场。

埃杜尔·迦尼带我参观了整间工作室,向我介绍了计算机、复印机、印刷机、廓形切割机、库存的特殊羊皮纸和印墨。看完第一次来该看的东西后,他主动表示可顺道载我回科拉巴。我婉拒,问他可否让我留下,跟那两位斯里兰卡伪造师傅多相处一段时间。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学习热诚,也或许只是惊喜。他离开时,我听到他沉重的叹息,痛失友人的悲痛再度占据他心头。

克里须纳、维鲁和我喝茶、聊天,一连三小时没停。他们虽不是兄弟,但都是泰米尔族斯里兰卡人,来自贾夫纳半岛的同一个村子。泰米尔之虎游击队(泰米尔民族解放之虎)和斯里兰卡政府军之间的战争,将他们的村子夷为平地。两人的家人几乎都死了。这两个年轻人,以及维鲁的一个姐妹、一个堂兄弟、克里须纳的祖父母和他两个不到五岁的小侄女,一起逃了出来。他们搭乘渔船,循着贾夫纳和科罗曼德尔海岸之间的偷渡路线来到印度。流浪到孟买之后,他们住在人行道上,以一块塑料布遮风避雨,成为人行道居民。

他们靠着打零工赚取微薄工资,靠着各种偷鸡摸狗的小小不法勾当挨过了第一年。然后,有一天,有个同住人行道的邻居得知他们的英语读写能力不错,请他们变造一份证书。他们变造得几可乱真,从此之后,上门求助的人越来越多。埃杜尔·迦尼听说他们的本事后,向哈德拜推荐,给他们机会试试身手。两年后,我碰到他们时,克里须纳和维鲁各自带着幸存的家人合住一间舒适的大公寓,靠着优厚的薪水存钱,并且已经堪称印度伪造之都孟买最有成就的伪造师傅。

我想学会所有东西,想学会他们伪造护照的本事,借此安全无虞地四处行走。他们的英语说得很好。我的学习热诚激发他们和善的本性,第一次交谈气氛愉快。新友谊顺利展开。

那次见面之后,我每天都去找克里须纳和维鲁,前后七天。那两位年轻人的工作时间很长,有几天,我待在他们旁边连续十小时,看他们工作,问他们数百个问题。他们处理的护照主要有两种,一种是从他处得来、用过的真护照,一种是空白未使用过的护照。用过的护照或是由扒手偷来,或是游客所遗失,或是向欧洲、非洲、美洲、大洋洲急需用钱的瘾君子买来的。空白护照很稀有,是从法国、土耳其、中国等多国领事馆、大使馆、移民局的不肖官员买来的。流入哈德拜势力范围的空白护照不管价钱多高,都会被立即买下,然后送到克里须纳跟维鲁手上。他们拿了一本未用过的正版加拿大空白护照给我看,那护照摆在防火保险箱里,里面还有来自英国、德国、葡萄牙、委内瑞拉的空白护照。

靠着足够的耐心、专业本事与资源,这两位伪造师傅几乎能变造护照上的所有东西,以符合新使用者的条件。他们替护照换照片,用钩针如此不起眼的工具,仿造厚重戳印痕隆起的线条或锯齿痕迹;有时将护照的缝线小心拆下,换上另一本护照的干净纸页。日期、细部和戳记,全用化学溶剂予以改造或抹除。填入新数据时,从包罗万象的印刷墨水目录里挑出色度正确的墨水使用。有些变造骗过专家的法眼,而从没有一次改造在例行检查时露底。

研究护照的头一个礼拜期间,我替乌拉找到一间位于附近的塔德欧区安全舒适的新住所,距哈吉·阿里清真寺不远。莉萨·卡特同意和乌拉同住。那之前她几乎每天都到阿布杜拉家看乌拉,而实际上她看阿布杜拉时的热情远甚之。我们叫了几辆出租车,把她们的东西搬过去。她们都很喜欢对方,相处愉快。两人喝伏特加,在拼字游戏和金罗美双人牌戏里耍诈,喜欢看同类型的电影录像带,互换衣服穿。在阿布杜拉那食材超齐全的厨房待了几星期后,她们还发现彼此都很喜欢对方的手艺。对她们而言,这个新住所是人生的新开始,尽管乌拉仍时时担心毛里齐欧和他那骗财的勾当,她和莉萨依旧开心而乐观。

我继续和阿布杜拉、萨尔曼、桑杰练举重和空手道。我们体格健壮,毫无赘肉,身手矫捷。如此锻炼数星期后,阿布杜拉和我感情变得更好,成为朋友兼兄弟,一如萨尔曼和桑杰的关系。那是不需言语就能维持的真挚友谊:我们碰面后,常一起到健身房做重量训练,打几回合拳击,练半小时空手道,交谈不超过十个字。有时,只因为我的一个眼神或是他脸上一个特殊的表情,我们就开始大笑,停不下来,直到我们的对打伙伴被我们的笑声给瘫痪在练习垫上。我以不通过言语的方式,慢慢向阿布杜拉敞开心胸,我渐渐喜欢上他这个人。

我刚从果阿回来时,去找过贫民窟的头头卡西姆·阿里·胡赛因,还有包括强尼·雪茄在内的其他人,我每隔几天就看到开着出租车的普拉巴克。但是在迦尼的护照工作室里有太多的新挑战和新收获,使我一直处于忙碌和兴奋的状态。因此,即使我偶尔回去曾作为我栖身之所的那间小屋,回到我创立的小诊所,我也不再替人看病。

几星期后,我再度回到贫民窟,惊讶地见到普拉巴克扭动身子,抽搐般地跳舞,贫民窟乐师则在彩排他们受欢迎的歌曲之一。这个矮小的导游,穿着他的出租车司机服、卡其衬衫和白长裤,脖子上围着紫色围巾,脚穿黄色塑料凉鞋。我悄悄走近,他浑然未觉,我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他的舞蹈显得做作,臀部做出挑逗、猥亵的顶刺动作,又摆出童稚天真的表情和转手动作。他一下把张开的双手放在微笑的脸旁边,摆出小丑的姿态,一下又来回抽动下半身,做了个神态坚定的鬼脸。他终于转身看到我,脸上猛然绽放出那开怀的微笑,那张大嘴、流露真性情的独特微笑。他冲过来和我打招呼。

“哇,林!”他大叫,把头钻进我胸口,热切拥抱,“告诉你个大消息!我有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我四处找你,去了每个有脱衣女郎的饭店,每个有黑市贩子的酒吧,每个肮脏的贫民窟,每个——”

“我知道了,普拉布。什么消息,说来听听?”

“我要结婚了!我要娶帕瓦蒂了!你相信吗?”

“当然,恭喜你了。我想你刚刚是在为结婚典礼练习。”

“没错!”他同意,对着我做了几下臀部顶刺的动作,“我要在婚礼上跳非常性感的舞给大家看,这很性感吧?”

“这……性感……当然。这里一切都好吧?”

“很好,没事。啊,林!忘了告诉你!强尼,他也要结婚了。他要娶席塔,我美丽的帕瓦蒂的妹妹。”

“他在哪里?我想跟他打个招呼。”

“他在下面的海边,你知道的,坐在那里的岩石上,说是为了独处,就是你也喜欢好好享受孤独的同一个地方。去那里就会找到他。”

我走开,回头瞥了一眼,看见普拉巴克正像活塞般僵硬地前后抽动他的窄臀,替乐队助兴。在贫民窟边缘,黑色大石林立的海边,我找到强尼·雪茄。他穿白背心和格纹绿缠腰布,身子后仰,靠双臂支撑,凝望大海。好几个月前,霍乱暴发的那晚,几乎就在同一个地方,他告诉我有关海水、汗与眼泪的事。

“恭喜啊。”我说,在他旁边坐下,递上一根线扎手卷小烟卷。

“谢了,林。”他微笑,摇摇头。我收起烟盒。我们俩望着海浪一径拍打岩岸,片刻无语。

“你知道吗?我就是在那里,在纳迦尔海军区,被带到这世上的——我是说受孕,不是出生。”他说,朝印度海军区点头。一道弧形海岸线把我们和纳迦尔区隔开,但朝着小海湾对面直直望过去,可清楚看到房子、小屋和营房。

“我母亲是德里人,她的家人全是基督徒。他们替英国人做事,赚了不少钱,但独立之后,他们失去了地位和特权。我母亲十五岁时,他们一家搬到孟买。我外公在海军区找到工作,当办事员。他们住在这附近的一个贫民窟。我母亲爱上一个水手,他是个高大的年轻人,来自阿姆利则,拥有全纳迦尔区最漂亮的胡子。她怀了我之后,被赶出家门。她想找那个水手,也就是我的父亲求助,但他离开了纳迦尔,我母亲再也没见到他或听到他的消息。”

他停了下来,用鼻子呼吸,双唇紧闭,迎着粼粼海面的闪光和不断吹来的清新海风眯起眼睛。我们身后传来贫民窟的嘈杂声:小贩叫卖声、洗衣区中在石头上捶打衣服的声音、小孩嬉戏声、争吵声、替普拉巴克前后抽动的臀部伴奏的刺耳乐声。

“她度过了一段艰辛岁月,林。被赶出家门时,她已大腹便便。她搬到人行道居民的聚居区,位于对面的克劳福市场区,穿上寡妇的白纱丽,假装她曾有丈夫而丈夫已死。她不得不如此——不得不连婚都没结,就当一辈子的寡妇。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都没结婚。我现在三十八岁了,读写能力都很强,因为我母亲要我一定要受教育。我替贫民窟所有的商行做文书工作,替每个纳税人报税。我在这里生活优裕,受人尊敬,我早该在十五或二十年前就结婚。但她为了我守寡一辈子,我不能那样做,叫我结婚,我就是心不安。我一直盼望能见到他,那个有着漂亮胡子的水手。我母亲有张褪色的旧合照,照片中他们两人神情认真且严肃。所以我才住在这里,我一直希望见到他,一直未婚。然后,上个礼拜,她死了。我母亲上个礼拜死了。”

他转身面对我,眼眶里泛着他忍住不落下的泪水。

“她上个礼拜死了,现在,我要结婚了。”

“强尼,你妈妈的事很让人难过,但我认为她一定希望你结婚,我想你会是个好父亲。事实上,我知道你会是。我很确定。”

他望着我,他的眼神在用一种我能感受到但无法理解的语言在对我说话。我离开时,他凝望永不止息的大海,风扰动海面,扬起断断续续的白色反激浪。

我穿过贫民窟,走回诊所。与阿尤布和悉达多(我栽培来接手诊所的两名年轻人)一番交谈后,得知诊所运营顺利,便放下心来。我给了他们点钱,充当紧急备用金,也留了些钱给普拉巴克,供他筹备婚礼,随后礼貌性地拜访了卡西姆·阿里·胡赛因,他硬是要我留下来喝杯茶,盛情难却。我以前的两个邻居吉滕德拉和阿南德·拉奥,还有其他几个我熟识的男子也过来一起喝茶。卡西姆·阿里起头讲话,提到他在波斯湾工作的儿子萨迪克。我们陆续谈到孟买市的宗教冲突和种族冲突、至少仍要两年才能完工的双塔大楼、普拉巴克与强尼·雪茄的婚礼。

那是场令人快慰的聚会,让我对人生充满希望。我起身告辞时,内心满怀着活力与自信,那是与那些率直、单纯而正派的人为伍时始终会感受到的东西。但我才走出几步,那个年轻的锡克教徒阿南德·拉奥就追上来,在我身旁齐行。

“林巴巴,有件麻烦事。”他轻声说。他是那种再怎么快意都出奇严肃的人,而眼前他的表情明摆着的忧心忡忡。“那个拉希德,过去和我住在一块的人,你还记得吗?”

“记得,拉希德,我记得他。”我答,想起那个瘦脸、留着胡子,眼神不安、带着愧疚的男子。他和阿南德住在我附近,住了一年多。

“他碰上麻烦了,”阿南德·拉奥直截了当地说,“他太太和小姨子从家乡过来。她们来了以后,我离开那间小屋。他跟她们一起住已经有一段时间。”

“然后……怎样?”我们一起走出贫民窟来到马路上时,我问。我不知道阿南德·拉奥想干吗,我没有耐心这样磨。我住在贫民窟时,这种含糊其词、拐弯抹角的抱怨,我几乎每天都会碰上。大部分时候,这种抱怨说说就算了。我巴不得这种抱怨别找上我。

“嗯,”阿南德·拉奥吞吞吐吐,或许察觉到我的不耐烦,“这个……他……有件事很糟糕,我想……肯定是……”

他停住不讲,盯着自己穿着凉鞋的双脚。我伸出一只手搭在他宽、薄而骄傲的肩膀上。他渐渐抬起头,眼神与我交接,发出无言的恳求。

“钱的问题?”我问,手伸进口袋,“你需要钱?”

他仿佛受到侮辱似地往后缩,怔住片刻,然后转身走回贫民窟。

我大步走过熟悉的街道,告诉自己不会有事。阿南德·拉奥和拉希德合住一间小屋两年多,如果因为拉希德妻子与小姨子搬来这城市,阿南德被迫搬出小屋,导致两人失和,也是大有可能的事。反正那不关我的事。我大笑,边走边摇头,搞不懂为何阿南德·拉奥看到我想拿钱给他时反应那么激烈。对我而言,担负起这样的事或主动伸出援手,不算是什么过分的事。从贫民窟走到利奥波德的三十分钟路程,我又给了另外五个人钱,包括那两位星座乔治。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他会挨过去的,反正那不关我的事。但我们对自己撒的谎,却是午夜梦回时缠扰不去的恶魔。我虽然不再去想阿南德和贫民窟的事,但在那个炎热的午后,走在熙来攘往的长长科兹威路上,我却感觉到那谎言恶魔朝我的脸吹气。

我走进利奥波德,还没开口讲话或坐下,狄迪耶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带我朝等在外面的出租车走去。

“我四处找你,”出租车驶离人行道边时,狄迪耶气喘吁吁地说,“我去过那些脏得最不像话的地方找你。”

“一直有人跟我这样说。”

“好,林,你真的应该多待在有像样的酒可喝的地方。那未必能让人比较容易找到你,但会让人找起来舒服得多。”

“我们要去哪里,狄迪耶?”

“维克兰不是有个妙计,或者不妨说是我本人的一流妙计,要掳获莉蒂希亚那个铁石心肠的英国妞的心?现在,就在我们说话的同时,那妙计正在施行。”

“那好,祝他马到成功,”我皱起眉头,“但是我很饿。我要去利奥波德点一盘肉饭狼吞虎咽一番,你可以让我在这里下车。”

“不行!不可能!”狄迪耶反驳,“莉蒂希亚,这个女人很顽固。如果有人硬要她收下金子和钻石,她都会拒收。除非有人说服她,像你这样的人,老兄,否则她不会中这妙计。这得在接下来的半小时内完成。现在是三点过六分钟。”

“你为什么认为莉蒂会听我的?”

“我们之中,你是她现在唯一不恨的人,或者说过去某个时候她唯一不恨的人。在莉蒂眼中,‘我不恨你’这句话是一首狂爱之诗。她会听你的,我很确定。没有你,这计划成不了。而维克兰那个宝贝蛋为了让这计划成功,已经冒了几次生命危险——好像爱上莉蒂希亚这样的女人还不足以证明他精神错乱似的。你绝对想象不到,维克兰和我为了这一刻,已经做了多少准备。”

“哎,没人告诉我,我对那计划毫无所知啊!”我埋怨,仍想着利奥波德香喷喷的肉饭。

“这正是我们跑遍科拉巴四处找你的原因!你没得选择,林。你一定得帮。我了解你。你和我一样,都对爱有种病态的执着,都对爱引发的疯狂着迷。”

“我不会那样解读爱,狄迪耶。”

“你想怎么解读就怎么解读,”他答,首次大笑,“但你有那种爱病,林,你心里知道你得帮维克兰,就像我得帮你一样。”

“怎么会这样?”我软化了,点起一根线扎手卷小烟卷来驱赶饥饿,“我会尽力帮忙。什么计划?”

“噢,那很复杂——”

“等一下,”我说,立即举手打断他的话,“这个计划危不危险?”

“这个嘛……”

“是不是要犯法?”

“这个嘛……”

“我想是。那可别等我们到了才告诉我,我要烦心的事够多了。”

“D'accord(好)。我就知道可以找你帮忙。Alors(噢),说到烦心的事,我有个小小的消息,或许对你有帮助。”

“说来听听。”

“那个告发你的女人,就是害你入狱的那个女人,不是印度人。我打听到的,千真万确。她是住在孟买的外国人。”

“还有呢?”

“没有了。很遗憾,就只有这样。眼前只有这样,但我不全弄清楚决不罢手。”

“谢了,狄迪耶。”

“没什么。哦对了,你看起来气色很好,或许比你入狱前更好。”

“谢了,我胖了些,也壮了点。”

“或许也……怪了些……?”

我大笑,避开他的视线,因为他说得没错。出租车在海线车站停车。从孟买火车总站教堂门站搭车,第一个停靠站就是海线车站。我们走上人行坡道,看到维克兰和他的几个朋友在车站月台等我们。

“哇!感谢老天,你来了,老哥!”他说,双手使劲握住我的手上下摇,“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莉蒂希亚人呢?”狄迪耶问。

“她在月台另一头,yaar,去买冷饮。瞧,她在那里,就在茶铺过去一点。”

“哦,的确。她完全不知这计划?”

“一点都不知道,老哥。我太紧张了,因为担心这计划不管用,yaar。如果她丢了性命怎么办,狄迪耶?我的计划如果要了她的命,老哥,那我们可会倒大霉!”

“要了她的命的话,绝对不是个好开头。”我若有所思地说。

“放心,没事的。”狄迪耶安抚道,但他往空荡荡的铁轨处寻找火车进站的踪影时,用喷了香水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会成功的,你要有信心。”

“那是他们在琼斯镇所说的话,yaar。”

“你要我做什么,维克兰?”我问,希望让他平静下来。

“好。”他答,喘着大气,好似刚跑上一段阶梯,“好,首先,莉蒂得站在这里,面向你,就像我现在站的这样。”

“嗯。”

“得在这里,不能有任何差错。我们已经对过数百次,老哥,就只能在这里,懂吗?”

“我……想我懂。你是说她一定只能站在——”

“这里!”

“这里?”我捉弄他。

“干,老哥,这是正经事!”

“行!放轻松。你要我让莉蒂站在这里。”

“对,这里。你的任务就是蒙住她的眼睛。”

“蒙住……眼睛?”

“对,她得蒙住眼睛,林,不然事办不成。即使她很害怕,还是得蒙。”

“害怕……”

“对,那是你的任务。我们给你信号时,麻烦你说服她戴着蒙眼布,然后说服她继续戴着,yaar,即使她惊声尖叫。”

“尖叫……”

“对。我们想过塞住她的嘴巴,但最后决定,你知道的,塞嘴巴可能反而会造成反效果,yaar,因为那样她可能会抓狂。但其实不必塞住她的嘴巴,就够叫她抓狂的。”

“塞……嘴巴……”

“对。好,她来了!注意信号!”

“你好,林,你这个臭混蛋,”莉蒂说,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你真是越来越壮了,对不对,你这小子?”

“你看起来也不错。”我答,露出微笑,很高兴见到她。

“那接下来要做什么?”她问,“看来那一票人都来了。”

“你不知道?”我耸耸肩。

“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维克兰只告诉我要见你和狄迪耶——你好,狄迪耶——现在大家都到齐了。怎么回事?”

从教堂门车站开来的火车出现在眼前,以稳定的速度朝我们接近。维克兰对我发了信号,在肌肉的能力范围内将眼睛睁到最大,然后摇摇头。我双手搭在莉蒂肩上,把她慢慢转过来,直到她像维克兰要求的那样站着,背对铁轨。

“莉蒂,你相信我吗?”我问。

她抬头对我微笑。

“还可以。”她答。

“好,”我点头,“嗯,我要你做件事。我知道你听了会觉得奇怪,但你如果不做,就永远无法知道维克兰有多爱你,还有我们大家有多爱你。那是我们特地为你准备的惊喜,那是关于爱的……”

火车进站,在她身后逐渐减速。她双眼绽放光彩,笑意在张开的唇上闪现,然后渐渐消失。她既好奇又兴奋。维克兰和狄迪耶在她背后猛打手势,催我快行动。火车嘎吱嘎吱停下。

“那么,你得蒙住眼睛,你得答应我们,等我们告诉你可以解开时才解开。”

“就这样?”

“嗯,对。”我耸耸肩。

她看着我,定定盯着我,对我的眼睛微笑。她扬起眉毛,拉下嘴角,考虑着,然后点了点头。

“好,”她大笑,“来吧。”

维克兰拿着蒙眼布跳上前,把它绑上,问她是否太紧。他带她朝火车后退一两步,然后要她将双手高举过头。

“举手?什么,像这样?维克兰,你如果搔我痒,看我怎么修理你!”

一些男子出现在车顶边缘,他们老早就躺在车厢顶上。他们弯下身子,抓住莉蒂高举的双手,轻松地将她轻盈的身子提上车顶。莉蒂尖叫,但火车警卫的尖锐哨子声盖过她的尖叫声。火车开始启动。

“快!”维克兰对我大吼,抓住车厢外部,爬上车顶和莉蒂会合。

我瞥了一眼狄迪耶。

“不,老兄!”他大喊,“这不是为了我。你去!快!”

我小跑着跟在火车旁边,然后抓住车厢外部,爬上车顶。上头至少有十二名男子,其中有些人是乐师。他们坐在一块,把塔布拉鼓、钹、笛、长鼓搁在膝上。在那布满灰尘的车顶前方有另一群人。莉蒂坐在那群人中间,她仍蒙着眼睛,有人扶着她(两只手臂各有一人抓着,另有两人从后面扶着),以确保她的安全。维克兰跪在她面前。我以蹲姿慢慢爬向他们,听到他的恳求。

“我向你保证,莉蒂,这真是天大的惊喜。”

“哦,这的确是个‘惊喜’,天杀的维克兰·帕特尔,”她大叫,“但比起我们下去后你会得到的‘惊喜’,还差得远呢!”

“嗨,莉蒂!”我叫她,“风景很棒,是不是?噢,对不起,忘了蒙眼睛的事。嘿,等你能看的时候,就会看到很棒的风景。”

“这真是胡扯,林!”她对我大吼,“告诉这些混蛋,放开我!”

“那可不好,莉蒂,”维克兰答,“他们扶住你才能让你不至于掉下去,yaar,或者站起来钩到上面的电线或什么东西。再过三十秒就好,我保证,然后你就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你放心。我知道,我下去以后,维克兰,你会死得很惨。我告诉你,你最好现在就把我丢出这个该死的车顶!你如果以为我——”

维克兰解开蒙眼布,看着她四处瞧,欣赏从疾驰的火车顶上看到的景致。她张开嘴,脸慢慢鼓成开心的微笑。

“哇!这……哇!这风景真是棒!”

“看!”维克兰以命令的口吻说道,转头指向火车前方。有东西张挂在铁轨上方,比车顶高出许多。那东西挂在支撑上方电线的两根柱子之间,是条巨大的横幅,迎着稳定的海风,鼓得像船帆。上面写着字。当我们走近,上头的字变清晰。人身一般高的字,从左到右占满整块飘扬的布。


莉蒂希亚我爱你


“我担心你站起来伤到自己,”维克兰说,“所以那些人才抓住你的手臂。”

突然间,乐师唱起流行情歌,歌声洪亮,盖过令人心潮澎湃的塔布拉鼓声和如泣如诉的笛声。维克兰和莉蒂互相凝望,火车进站、离站又进站,两人仍望着对方。前往下一个车站的中途,出现另一条横幅。维克兰百般不舍地将视线从她的眼睛移开,望向前方。她随着他的视线望去。紧绷的白色布幅上,又写了些字:


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们从这横幅底下穿过,迎向柔和的午后阳光。莉蒂在哭,他们两人都在哭。维克兰猛然走上前去,把莉蒂搂在怀里。两人相吻。我看了他们片刻,转头朝向乐师。他们对我咧嘴而笑,左右摆头,边唱边大笑。火车轰隆隆在郊区颠簸行驶,我为他们跳了一小段胜利之舞。

每天,有数百万个梦想在我们周遭诞生。数百万个梦想在我们的周遭破灭,然后重生。在我的孟买,潮湿的空气里到处飘荡着梦想。我的城市是热气蒸腾的梦想温室花园。而在那里,在那红褐色生锈的金属车顶上,一个新的爱情梦诞生了。当我们奔驰在梦想的潮湿空气中,我想起我的家人,也想起卡拉。我在那条钢蛇身上跳舞,而它傍着无穷无尽、永不毁灭、潮来潮往的大海蜿蜒前行。

莉蒂接受维克兰的求爱之后,两人消失了一星期,但一股类似幸福的欢快与乐观洋溢在利奥波德酒吧的众人心中。他终于回到酒吧时,开心的众人以诚挚的温情迎接他。阿布杜拉和我刚做完例行的健身运动,我们极尽调侃之能事,取笑他那疲惫而发颠似的喜悦。然后,维克兰哭着说他的爱情故事时,饥饿的我们在刻意的静默中低头用餐。狄迪耶兴高采烈,为他的求爱妙计成功而得意扬扬,向我们认识的每个人讨烈酒喝,敲还不算过分的竹杠。

低头用餐的我抬起头,见到一名男子带着几分焦虑向我示意。那是在街头替黑市贩子拉客的街头男孩之一。我离开餐桌,走到人行道和他讲话。

“林!你有大麻烦了。”他说得很快,紧张地往左右瞧,“三个人,非洲人,大块头,很壮。他们在找你,要杀了你。”

“杀了我?”

“对,千真万确。你最好快走,快离开孟买一阵子!”

他跑开,消失在人群里。我一头雾水,但不担心,回餐桌继续吃饭。只再扒了两口,又有一个人叫我出去。那是双子座乔治。

“我想你有麻烦了,老哥。”他说,口气愉悦,但脸上紧绷而害怕。

“嗯。”

“好像有三个脖子短粗的非洲男子,我想是尼日利亚人,打算给你来个沉重的身体伤害,如果你知道我意思的话。”

“那些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兄弟。我看到他们在跟几个街头男孩讲话,然后搭上出租车。他们的块头真大,不骗你。他们塞满那辆出租车,还有一部分肉塞不进去,爆到车窗外,知道我的意思吧?”

“他们要干什么?”

“不知道,兄弟,他们没说要干什么,林。他们只是在找你,看起来一脑门子官司。我会留意,会小心,老哥。”

我伸手进口袋,但他伸手放在我手腕上。

“不用,兄弟,免费。我是说不管他们想玩什么花样都不对。”

他慢条斯理地走开,去追刚刚经过的三名德国游客,我走回餐厅。双子座乔治的警告证实了前一个警告,我开始担心。这顿饭花了比平常更久的时间才吃完。不久,来了第三个访客,是普拉巴克。

“林!”他说,神情很激动,“有坏消息!”

“我知道,普拉布。”

“有三个男子,非洲人,想打你、杀你!他们四处打听。他们的块头真是大!像水牛一样!你得避一避!”

我花了五分钟才安抚好他,还得瞎编一个任务给他:去他熟悉的那些饭店查那些非洲人的落脚处,好把他赶离我身边。又剩下我和狄迪耶、维克兰和阿布杜拉,我们陷入长长的沉默,思索应对方案。维克兰第一个开口。

“好,我们把那些王八蛋找出来,打破他们的头,yaar。”他建议,环视在座的每张脸,寻找支持。

“然后宰了他们。”阿布杜拉补充道。

维克兰左右摆头,表示同意。

“有两件事可以确定,”狄迪耶慢慢说,“一个是在这事情解决之前,你绝不能落单,林,无论何时都不行。”

维克兰和阿布杜拉点头。

“我会叫萨尔曼和桑杰陪你,”阿布杜拉决定,“你不会落单,林兄弟。”

“其次,”狄迪耶继续说,“那些人,不管他们是谁,不管他们有什么动机,都不准待在孟买。他们得离开,不管是用什么方式。”

我们起身去付账,准备离开。其他人走向收银台时,狄迪耶拦住我。他把我拉下来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他抽走桌上一张餐巾,在桌沿下方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把一包东西推到桌子另一头我的面前。原来是支手枪,用餐巾包着。没人知道狄迪耶身上有枪。我确信我是第一个见到、拿到这枪的人。我紧抓着包在餐巾里的手枪起身,和其他离开餐厅的人会合。我回头,看见他严肃地点头,脸颊周围的黑卷发在颤动。

我们的确找到了他们,但花了一整个白天和大半个夜晚才找到。最终是另一个尼日利亚人,哈桑·奥比克瓦,对给了我们关键线索。那些人是游客,对这城市完全陌生,奥比克瓦对他们也完全陌生。他不清楚他们的动机(和某件毒品交易有关),但他的眼线证实他们要伤害我。

哈桑的司机拉希姆,在监狱里受的伤几乎已完全复原。他发现他们住在要塞区某间饭店,主动表示要替我解决这事。我用钱把他救出阿瑟路监狱,那份人情他牢记在心。他带着认真而近乎害羞的表情,主动表示要慢慢地、痛苦地将他们折磨至死,以回报我的救命之恩。在这种情况下,他似乎认为这是他起码能做的事。我拒绝了。我得知道事情原委,得阻止这事。拉希姆接受我的决定,失望之情表露无遗,然后带我们到要塞区那间小饭店。我们进入饭店,他留在外面,守在我们的两部车旁。萨尔曼和桑杰留下来陪他,注意街上的动静。他们的任务是万一有警察来时,拦住警察,或拖延他们的行动,让我们有时间脱身。

阿布杜拉的一个眼线,轻声细语地把我们偷偷带进那三个非洲人住房的隔壁房间。我们把耳朵贴上房间之间的墙壁,清楚听到他们的谈话。他们在开玩笑,说些不相干的琐碎小事。最后,其中一人讲到令我头皮发麻的事。

“他脖子上挂着那个金牌,”其中一人说,“那金牌是纯金的,我要那个金牌。”

“我喜欢他的鞋子,他穿的那双靴子,”另一个声音说,“我要他的鞋子。”

他们继续谈他们的计划,争执了一会儿。其中一人较强势,另外两人最终同意他的构想——从利奥波德一路跟踪我到公寓大楼下面安静的停车场,把我打死,抢走我身上的衣物。

站在漆黑的空间里,听着别人打算怎么杀掉我,那感觉很奇怪。恶心和愤怒纠结,我的胃沉沉发胀。我想听到线索,想听到动机,但他们只字不提。阿布杜拉用左耳贴着薄薄的墙壁听着,我用右耳听。我们俩的眼睛只隔着一只手掌的宽度。他示意动手,我点头。示意的动作非常轻微、隐约,仿佛我们的心已说出那意思。

维克兰、阿布杜拉和我站在他们的房门外,将万能钥匙插进门锁。我们倒数三……二……一,我转动钥匙,看门有没有锁。门没锁,我后退,一脚踢开。有一秒或三秒的时间,众人凝止不动,那三人吃惊又害怕地盯着我们,嘴巴张开,双眼圆睁。最靠近我们的那个人是个秃头,相当高大且结实,双颊上有规则的深疤,身穿背心和拳击短裤。他后面那个人比较矮,只穿着紧身内裤,俯身在及腰的梳妆台上,正要吸食海洛因,此刻他定住不动。第三个人更矮,但胸膛和手臂都很粗壮。房间里有三张床,他躺在最远角落的那张床上,捧着一本《花花公子》。房里有股刺鼻的气味,夹杂着汗水与恐惧,而那气味有部分来自我。

阿布杜拉关上身后的门,动作很慢、很轻,然后锁上。他一身黑,他几乎永远是黑衬衫、黑长裤,维克兰穿着黑色牛仔装,碰巧我也穿黑色T恤和黑长裤。想必那三个瞪大眼睛的家伙以为我们是哪个帮派的人。

“搞什么——”那个大块头男子咆哮。

我冲上前,朝他嘴上就是一拳,但他还有时间举起双手。我们互相抓住对方,猛挥拳,扭打在一块。维克兰冲向床上那个。阿布杜拉对付梳妆台那个。那是贴身肉搏,不择手段的对决。小小的房间挤了我们六个人——六个大男人。除了冲向对方,无路可逃。

阿布杜拉很快就解决掉他那个。他右手使劲往那人的喉咙直直一击,然后我听到一声害怕、窒息的尖叫。透过眼角余光,我知道那个结实的汉子已经倒下,紧抓着自己的喉咙。床上那人猛然起身,脚往外踢,想利用位居高处的优势。阿布杜拉和维克兰翻倒床铺,那人狼狈地趴在床后面。他们跳过翻倒的床,对他又踩又踢,直到他一动也不动为止。

我用左手抓住那大块头背心的带子,右手猛挥拳。他不管头部受到的重击,双手箍住我脖子,开始紧掐。我喉咙透不过气来。我知道在我解决掉他之前,我只剩憋在胸口里的那口气。我伸出右手,往他脸上拼命乱抓。我的拇指摸到他的眼睛,我想把那眼珠戳进他脑子里,但他左右摆头,让我的拇指在眼睛和太阳穴处突起的硬骨头上打滑。我把拇指插得更用力、更深,直到最后把他的眼珠挖出眼窝,眼珠靠着几条血淋淋的细丝垂在眼窝外。我想抓住那颗眼珠,把它扯下来,或者把拇指插进空眼窝里,但他往后退,退到仅能勉强够着我却依然能掐住我的距离。那颗眼珠挂在他的脸颊上,我向他的头挥拳,想打扁他的头。

他是个硬汉,没有屈服,双手把我掐得更紧。我脖子粗壮,肌肉结实有力,但我知道他有力气掐死我。我伸手找口袋里的手枪。我必须开枪,得要他的命。没关系,我不在乎。我肺里的空气用尽了,各色碎形光轮在脑子里爆炸,我就要一命呜呼了,我要杀掉他。

维克兰抓起一张粗重的木凳,往大块头后脑勺猛地砸下。想要把人击昏,没有电影里演得那么容易。没错,有时运气好,一击就能撂倒对方,但我挨过铁条、木头、靴子和许多硬拳头,这辈子却只被打昏过一次。维克兰拿起那张凳子,使尽全力,往那个人的后脑勺猛击了五下,最后他身体一软,倒下。他被打败了,整个人软趴趴的,后脑勺一片血肉模糊。我知道他的颅骨有几个地方碎掉了,但不知为何,他仍有意识。

最初他们不肯说,我们花了半小时才让他们开口。拉希姆前来帮忙,用英语和尼日利亚方言跟他们交谈。通过护照,我们知道他们是持观光签证的尼日利亚公民;他们的皮夹和行李中的资料则告诉我们,他们来孟买之前待在拉各斯的什么地方。谜团渐渐解开。他们是拉各斯某恶徒派来惩罚我的打手,原因是有桩海洛因与曼德拉斯镇静片的大生意出了差错。那笔生意涉及约六万美元,孟买有人耍诈,让他们的拉各斯老大损失了那笔钱。那个骗他们钱的人,不管是谁,总之他指名我是这个骗局的幕后首脑,是吞掉他们钱的罪魁祸首。

这三个受雇的打手吐出这么多内幕,接下来却迟疑不肯讲。他们不肯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不肯说是谁陷害我。没有他们尼日利亚老大的允许,他们不肯出卖那个人。我们继续逼问,终于问出来。那个人叫毛里齐欧·贝尔卡涅。

我把大块头的眼珠放回眼窝,但它看人的角度很怪。从他转头看我的方式,我猜那眼珠还无法看东西,我猜它大概永远无法摆回正确位置。我们帮那眼睛封上胶布,用绷带缠住他的头,帮另两个人整理一番。然后我对他们说:“这些人会带你们去机场,你们就在停车场等着。明天早上有班飞机到拉各斯,你们就搭那班飞机,我们会用你们的钱买机票。然后,搞清楚,我和这件事毫无关系。那不是你们的错,是毛里齐欧的错,但知道这事并不会让我更高兴。我会去教训毛里齐欧,因为他骗了我。接下来是我的事了。你们可以回去找你们老大,告诉他毛里齐欧会得到应有的教训。但你们如果胆敢回来,我会杀了你们,懂吗?回孟买就是死。”

“对,你们懂了没?”维克兰对他们大叫,狠狠踢上一脚,“你们来这里搞印度人,你们这些死王八蛋!你们别想再来印度!你们再来的话,我会亲自割掉你们的臭卵蛋!看到我的帽子没?看到我的帽子上面的痕迹没,你们这些混蛋!你们竟然在我的帽子上面留下痕迹!你们别乱碰印度男人的帽子!不管为了什么理由,不管有没有戴帽子,都不准乱碰印度男人!永远不准!特别是他们真戴了帽子的话!”

我离开他们,搭出租车到乌拉的新住所。别人知不知道我不清楚,但她应该知道毛里齐欧在哪里。我喉咙痛,几乎无法讲话。我满脑子能想的,就只是口袋里的手枪。它在我心中膨胀,变得非常巨大,最后握把上突起的纹路,就和黄檗树皮上隆起的裂纹一样大。那是瓦尔特公司的P38手枪,历来是最好的半自动手枪之一,装9毫米直径的子弹,一次装填八发。我想象八发子弹全打进毛里齐欧身体里。我喃喃念着毛里齐欧、毛里齐欧,脑子里出现一个声音,一个我非常熟悉的声音,说道,见到他之前把枪丢掉……

我用力敲房门,莉萨一开门,我掠过她身边冲进去,发现乌拉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正在哭。我进去时,她抬起头,我看到她左眼肿起,好像被打过。

“毛里齐欧!”我说,“他在哪里?”

“林,我不能讲,”她抽泣,“莫德纳……”

“我对莫德纳没兴趣,我要毛里齐欧。告诉我他在哪里!”

莉萨轻敲我的手臂。我转身,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拿着一把大菜刀。她猛然转头望向最近的卧室。我看看乌拉,再看看莉萨。她缓缓向我点头。

毛里齐欧躲在衣柜里。我把他拖出来,他哀求我不要伤害他。我抓住他裤子后面的皮带,把他押到门口。他尖叫救命,我用手枪砸他的脸;他再尖叫,我再砸一次,比先前更用力。他张开嘴,想再度叫喊,但还没叫出声又挨了我一记。他退缩,我拿枪往他脑门猛力一砸。他不再出声。

莉萨挥舞刀子,对他咆哮。

“算你走运,没让我把这个捅进你肚子里,你这个龟儿子!你如果再打她,我会杀了你!”

“他来这里干什么?”我问她。

“就是为了钱,莫德纳拿走那笔钱,乌拉打电话给毛里齐欧——”

看到我狠狠瞪着乌拉的愤怒表情,她吓得讲不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她不该打电话给任何人。但她打了,她告诉他这地方。她跟他们约好今晚在这里碰面,但莫德纳没现身。不是她的错,林。她不知道毛里齐欧把你扯进去的事。他刚刚告诉我们那件事,就在一分钟前。他说他把你的名字给了两个尼日利亚恶棍,他把你扯进去以自保。他说他得拿到那笔钱,远走高飞,因为他们解决掉你之后会找上他。你来的时候,那个家伙正在打她,逼她说出莫德纳的下落。”

“钱在哪里?”我问乌拉。

“我不知道,林,”她哭着说,“他的臭钱!我本来就不想要。莫德纳觉得我的工作让他丢脸。他不了解,我宁可在街上拉客换他平安无事,也不愿让这种蠢事发生。他爱我,他爱我。他跟你、那些尼日利亚人完全没有关系,林,我发誓,这都是毛里齐欧的主意,已经进行了几个礼拜。我一直害怕的就是这件事。然后,今晚莫德纳拿走毛里齐欧骗来的钱,他从非洲人那里骗来的钱,然后藏了起来。他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他爱我,林,莫德纳爱我。”

她抽抽搭搭,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停住。我转向莉萨。

“我要把他带走。”

“好!”她厉声说。

“你们没事吧?”

“对,没事。”

“有钱吗?”

“有,放心。”

“我会尽快叫阿布杜拉过来。门锁上,除了我们,别让其他人进来,行吗?”

“没问题,”她微笑,“谢了,吉尔伯特。这是你第二次出马相救。”

“不用放在心上。”

“不,我不会忘记。”她说,在我们出门后关门上锁。

我真希望我可以说我没有打他。他那么魁梧、那么壮,有能力自卫,但他不想打架,打他完全没有胜利的快感。他没有出手反击,甚至没有挣扎。他抽泣、哭喊、乞怜。我真希望我可以说,我之所以握起拳头痛打他,是因为不容打折扣的正义和名正言顺的报仇,为他陷害我而报仇。但我不确定是否真是如此。即使是现在,事情已过了多年,我仍不确定我那么狠狠地打他,会不会是出自某个比愤怒报复更恶毒、更深层、更站不住脚的理由。毋庸置疑,那时候我嫉妒毛里齐欧已经很久。在心里的某个角落,某个小但可怕的角落,我说不定是在想着报复他的帅,而非只是他的奸诈。

另一方面,我照理该杀了他。我把满身是血、遍体鳞伤的他丢在圣乔治医院时,有个声音警告我,事情不该如此了结。我带着杀意瞧着他的身体,的确在犹豫该不该饶了他,但我下不了手杀他。他哀求我不要再打他时所说的某些话让我止住了杀意。他说他报上我的名字,说他得为他的骗财勾当编造一个幕后主使者时,把我丢给那些尼日利亚打手,是因为他嫉妒我。他嫉妒我的自信、我的强壮与交游广泛。他嫉妒我。而因为嫉妒,他恨我。就这点而言,我和毛里齐欧其实没什么两样。

隔天,那些尼日利亚人被送走,我去利奥波德找狄迪耶归还未派上用场的手枪时,他的话,一字一句,仍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当我发现强尼·雪茄在外面等着我时,他的话仍在我脑中盘旋,使我满腔怒火,使我懊悔而困惑。当我努力集中注意力去听强尼所说的话时,他的话仍旧挥之不去。

“很糟糕,”他说,“阿南德·拉奥今天早上杀了拉希德,割了他的喉咙。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林。”

我知道他的意思,那是我们贫民窟第一次发生凶杀案,第一次有贫民窟居民杀掉另一个居民。那个小小的地区挤了两万五千人,时时有人打架、争执、口角,但他们之中从没有一个人,杀了同住贫民窟的居民。震惊的当下,我突然想起马基德,他也是被人杀了。我好不容易终于让自己清醒时不再想起他死的事,但那念头一直在缓慢、持续地啃噬我筑起的冷静之墙。之后,拉希德的死讯传来,那堵墙被突破,而发生在那个黑帮老大、那个老黄金走私贩子身上的另一场凶杀(迦尼所谓的分尸),和阿南德双手上的血迹混在一起了。阿南德这名字,意为快乐。他曾想跟我谈,跟我讲那件事,他曾在那一天,在贫民窟里找我帮忙,结果失望而返。

我用双手捂住脸,手指往后梳过头发。我们周围的那条街道,热闹绚丽一如往昔。利奥波德的人群大笑、讲话、喝酒,一如他们平常所为。但在强尼和我知道的那个世界里,有样东西改变了。纯真不再,没有一样东西会和过去一样。我听到那句话在我脑海里一再翻滚。没有一样东西会和过去一样……没有一样东西会和过去一样……

然后有个幻象,命运寄给人的那种明信片,闪现在我眼前。那幻象里有死亡,有疯狂,有恐惧,但影像模糊,我无法看清楚。我不知道那死亡和恐惧是否正发生在我身上或我的身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不在乎。羞愧与气愤、懊悔的方式太多,我不在乎。我眨眨眼睛,清清肿胀的喉咙,迈开步子离开街道,走进充满音乐、大笑和光亮的地方。